柳弈回答得也很坦诚,丝毫没有要忽悠简家遗属的意思,“嗯,如果光论现场痕迹的话,确实如此。”
虽然简一端出事的地方是没有监控的偏僻路段,但交警在现场找到了明显的车辙,基本上能明确肇事的小货车确实是在车道里行驶的,没有偏离路线。
而撞人后的刹车痕迹、简一端遗留在现场的血迹也表明,货车是在车道里与行人发生碰撞——如此可以证明,大概率是简一端自己跑到了机动车道上,才导致意外突发的。
除此之外,交警还询问了两个恰好经过且目睹了事故经过的路人,二人皆一致表示是老人忽然蹿到马路上的。
简一端自己就是学法律的,平常没少接触类似的案例。
按照这个情况,他判断交警判下来货车司机一般就是担个五成的责任,再加上他父亲已经超过六十岁了,这么一算下来,赔付的金额大约也就在十多二十万的范围内。
可看面前这位柳主任的架势,分明是觉得他爸的死因有可疑,才要如此努力地说服他进行尸检。
“我只是觉得,简前辈不是那么莽撞地跑到马路上的性格。”
柳弈再一次重复了自己的想法,“而且鉴于我们最近正在调查的案子……”
他顿了顿,用了个更委婉一些的说法:
“我想尽可能谨慎一些……毕竟有些‘证据’,消失了可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简一端的儿子蹙起眉,神色凝重。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柳弈话中有话。
“……好吧,既然我已经同意尸检了,就不会反悔。”
最终简小哥什么都没问,只点了点头,“再说了,忽然跑到马路上什么的,我也觉得这不像是我爸的性格……有人愿意替我仔细查一查,也算是多少解了我心中的疑惑了。”
说着他拿过柳弈放在桌上的尸检同意书,翻阅起来。
出于律师的职业习惯,简小哥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地读完了全部条目,确认没有问题之后,才在最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送走简一端的儿子之后,柳弈和戚山雨一起回家。
驾驶席上坐的是戚山雨。
他连开车都是非常严谨的性格,变线必须打灯,红绿灯从不抢道,车技稳如老狗,绝对是保险最喜欢的那种司机。
柳弈坐在副驾驶席上,今天格外沉默,一路上几乎不怎么吱声。
戚山雨没有打搅他,只开了个轻音乐的频道,让温柔的乐曲在车内流淌,也好给柳弈一些安静思考的时间。
还差一个路口就到家时,车厢里的静谧被柳弈的手机铃声给打破了。
柳弈掏出手机一看,发现是顺丰快递的电话。
“喂?”
因为经常与远在不列颠的父母还有大哥一家互相寄跨国快递,柳弈跟他们楼的顺丰小哥算是比较熟的。
两人是在楼道里碰面了会互相打招呼的程度,柳弈还顺手给顺丰小哥塞过一罐他和戚山雨都觉得太甜了的冲泡用的英式热巧克力粉。
只不过最近这两天他没约过顺丰,父母和两个哥哥也都在鑫海市本地,照理说应该不会往他家里寄东西才对。
【柳先生吗?】
电话那头的小哥很热情,【您和戚先生都不在家吗?我在你们门口按了好久的门铃了哎!】
柳弈更疑惑了:“嗯,我们快要回来,怎么了?”
顺丰小哥即答:【哦,有你的快递呢!】
柳弈回道:“你放我家门口就行了,谢谢。”
反正他门口装了可视门铃监控,加上楼里左邻右舍的素质大都不错,除了偶尔派送错误造成的快递延迟或是丢件之外,柳弈和戚山雨的包裹从来没因为被偷之类的原因丢过。
发现快递员习惯将包裹直接放在家门口之后,戚山雨还特地买了个带盖的大编织筐放在门口转角,让快递员可以把东西全都放进去。
【不行啦!】
谁想电话那头的顺丰小哥马上说道:【是必须本人亲签的重要专递啊!】
柳弈更惊讶了。
“没事,我们快到了。”
几句话的功夫,车子已经过了路口,眼看着就要驶进停车场了,“麻烦等我们五分钟。”
柳弈从顺丰小哥手里接过那份标注了需得本人亲签且保价很高的快递包裹。
包裹是保密的外包,单据上看不到收件人和寄件人的姓名地址。
柳弈只能看出快递是鑫海市同城发出的,寄件人也被马赛克到只剩一个姓氏——“简”。
除了今天第一次见面的简律师之外,柳弈在鑫海市认识的姓“简”的人也就只有现在应该躺在停尸间里的简一端了。
柳弈心中猛然一跳,但不想让顺丰小哥看出他表情有异,硬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对方闲聊了两句,很自然地签收了包裹。
等进了家门,他甚至来不及换鞋进客厅,直接就站在玄关处拆开了那只鼓鼓囊囊的包裹。
“怎么了?谁寄来的?”
看柳弈这反应,戚山雨也察觉到了问题不对了。
“……我、我也不是很确定……”
柳弈听到自己的声音居然在微微地发着抖。
他用小刀划开了包裹外面的深灰色塑封皮,里面是一只装得鼓鼓囊囊的牛皮文件袋,像是为了防水或是防撞击,寄件人还在牛皮袋上密密麻麻地缠了一圈又一圈的透明的封箱胶带。
因为有胶带的保护,牛皮纸袋异常地难拆。
柳弈虽然心里十分着急,但为了不损伤里面的东西,只能强压焦躁,拿出自己平常做精细活时磨洋工的耐心来,一点一点地用小刀挑开封箱胶,再划开里面的牛皮纸袋。
“别急。”
注意到柳弈拿惯了手术刀的手指竟然在此时微微发抖,戚山雨又心疼又无奈,只能伸手在他的肩膀上捏了一下,“慢慢来,不差这一小会儿。”
“……嗯。”
柳弈放下小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慌张、惶恐与不安尽可能地从胸腔里排出,然后重新拿起小刀,慢慢地扩大文件袋上的切口,直到将它完全划开为止。
里面是一叠厚厚的纸张。
柳弈将它们统统取出,借着玄关的顶灯去看上面的内容。
戚山雨也凑了过来。
两人随即一同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法研所档案室遍寻不着的包永兴的尸检鉴定书——虽然只是复印件——会在如此猝不及防的时间,以此等出人意料的方式,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晚上十点半,柳弈坐在书房的书桌前,仔仔细细地翻阅着简一端寄来的包永兴的尸检鉴定书。
他身上还穿着上班时穿的衣服,只将外套脱掉了而已。
戚山雨先是在外面忙碌了一会儿,料理好家里的杂务之后,又泡了一杯提神的参茶进来,什么都没说,只守在柳弈旁边,静静地等着他将尸检鉴定书看完。
简一端寄来的这份复印件一看就很有些年头了。
纸张微微泛黄,且因长期在不够专业的潮湿环境里保存而有些凹凸不平,页面边缘有经常翻阅留下的磨损毛边,许多页面上还有蓝黑色钢笔墨水留下的划重点标记和文字批注,从钢笔墨水的褪色程度看来,明显是反复研读后多次留下的笔记。
除此之外,文件袋里还有大量的照片,从现场照到尸检的大体与镜下照片全都有,看样子应该是当年简一端还在法研所工作时偷偷冲洗的备份。
每一张照片都过了塑,并且用油性笔在背面标注了这些照片的具体内容与在时间鉴定书里对应的序号。
只不过毕竟时间不短了,当年用菲林冲洗出来的照片不可避免地开始褪色,马克笔留下的字迹也被反复摩擦掉了不少,柳弈需要很仔细地分辨才能还原部分的数字与字母。
第249章 8.After Life-35
如此又过了一个小时,快到十一点半时,柳弈才放下包永兴的尸检鉴定书,感觉双眼因为精神过于集中而发涩,于是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戚山雨问柳弈:“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
“如果只说是疑点的话,大体上和简前辈跟我之前聊过的差不多,而且只看这些书面文书和证据,我也没能看出更多的线索了……”
柳弈用手指在自己整理出来的笔记上轻轻地点了点:
“……不过……”
戚山雨听柳弈的语气就知道他必有下文:“不过?”
“这里。”
柳弈直接抽出一张照片,搁到两人面前,“我总觉得,这张X光照有点儿不太对劲……”
戚山雨挪了挪屁股底下的椅子,挨到柳弈身边。
放在他面前的是一张X光照。
但与一般意义上的大家能在医院里领到的用纸袋装的X光的医用PET胶片不同,是直接用菲林相机翻拍的插在阅片灯上的X光照,再冲洗出来的照片。
很显然,十八年前法研所的X光机还没有数字化存档处理,即便是简一端,也没能拿到包永兴的X光片原件,只能用这种办法将影像学证据保留下来。
戚山雨虽然在公安大学里学过一个学期的法医基础课程,跟柳弈处得久了,耳濡目染也扩展了大量的法医学知识,但不论如何,“阅片”这种事情还是太超过他的知识范围了,他根本看不懂,只能一脸茫然地转向自家恋人,等着他解惑。
柳弈简单解释了一句:“这是一张胸部正位片,就是绝大部分的常规体检拍的那种。”
“哦。”
戚山雨点了点头:“是包永兴的心肺有什么问题吗?”
“嗯,非要说的话,心影增大、肺纹理增粗,这些都符合缢死造成的体循环淤血后的影像学改变。”
柳弈回答:“我在意的不是他的心肺膈……而是这里……”
他拿过一旁的放大镜,将它举到翻拍的X光照上,示意戚山雨跟自己一起看:
“你看他的两边的肩膀……这边、还有这边,两侧的关节囊肿胀得很明显吧?肱骨头周围的软组织看着也有些不均匀的增厚……可惜翻拍的照片分辨率还是不够,我不是很能确定。”
戚山雨:“……”
所谓术业有专攻、隔行如隔山,就算柳主任将放大镜怼到了关键处,小戚警官也还是完全看不懂。
于是戚山雨小心翼翼地问:“所以这代表了什么?”
这回换柳弈露出了十分微妙的表情,“这个嘛……我也只是有个猜测而已,不是很确定……还需要再找找证据。”
戚山雨:“证据?”
他忍不住想提醒柳弈,这可是一桩十八年前的旧案,“你想到哪里去找证据?”
“啊啊啊!”
柳弈气恼又沮丧,耍赖似的一推面前的资料堆,“烦死了!要是遗体还在,能够挖出来就好了!”
柳主任平常人前一向是成熟稳重、风度翩翩且游刃有余的模样,也只有在戚山雨面前会表现出这么孩子气的一面了。
“好了好了,别着急。”
戚山雨伸手揽过柳弈,揉了揉他的头发,“让我们想想办法。”
毕竟不是还有土葬风俗的国家,在全面实施火葬的华国,十八年前的嫌疑犯的遗体早就化成灰烬了,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挖出来尸检的了,他们只能另寻他法。
“嗯,我知道,让我再想想。”
沮丧只持续了半分钟,柳弈从来都不是轻易肯认输的性格。
既然心中存疑,那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将疑点查清楚的。
因为即便是柳弈自己,仅凭一张不够清楚的X光翻拍照,其实也对心中的猜测没有多大的把握,只能暂时将疑虑按下,等待日后设法求证后再说。
于是他转移了话题,就着靠在戚山雨肩膀上的姿势,问道:
“你们呢?这两天在龙湖花园别墅小区那边走访有什么收获吗?”
“嗯。”
戚山雨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让柳弈靠得更舒服一点,同时抬手替恋人按揉太阳穴和睛明穴,一边按揉一边回答:
“我们向车荣华的邻居们打听过,众人都反应,最近出入车荣华别墅的陌生人明显比以前多了。”
柳弈顿时来了精神:“哦?”
戚山雨又补充道:“而且邻居们都反应,那些陌生人大部分是青壮年男性,看着都挺不好惹的。”
车荣华住的花园街19号斜对面是15号别墅,里面住了一个女强人姐姐。
这位姐姐人虽倒霉了点,不仅前男友是个手脚不干净的软饭男,对面的邻居还大概率是个做些龌龊生意的犯罪分子,但姐姐本人还是很有社会阅历的,人也足够聪明机智,且观察力和记忆力都相当不错。
看戚山雨和林郁清这俩“老熟人”上门问话,姐姐立刻拉住两人,开始大吐苦水:
“你们不知道啊,我住这里心里多慌啊!要不是租期还有三个月,该死的房东还不肯退租金,我现在立刻马上就搬走了我!”
她以这么一句抱怨作为开场白,随即向戚山雨和林郁清说起了这段时间自己察觉到了对门的异常。
其实就女强人姐姐长期的观察看来,对面屋主以前在家的时间并不多。
她大多数时候九点以后才能到家,回家时开车经过隔壁别墅时,19号别墅大都是黑灯瞎火的,里面大概率没人。
不过最近一段时间——严格来说,是出了鑫海大学龙湖校区的旧校舍双尸案之后,车荣华呆在家里的时间明显变多了,十天里大约有五六天家里晚上都有亮灯。
姐姐是个谨慎的人,她有时会从二楼自己的主卧的窗户里,隔着窗纱观察对面的情况。
她曾经在午夜十二点后看到有人从车荣华的别墅里悄悄离开,而身为屋主的车荣华也没有出门送客,让她不由感觉自己的邻居愈发可疑了。
“啊还有!”
女强人姐姐用很快的语速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说得自己气短了,只能停下来换气。
“还有,有一天晚上我跟客户喝酒喝到凌晨两点才回来,因为不敢开车,又刚好碰上大雨叫不到代驾,所以我是坐网约的出租车回来的。”
她喘了一口气,“结果我就看到有三个人影从我们后面那树林子过去了!就是你们之前去过的那片树林,你们应该还有印象吧!”
看戚山雨和林郁清一同点头,女强人姐姐才接着说了下去:
“当时我生怕是又有人来踩点什么的,害怕极了,到家以后就打电话给小区保安让他们管一管……嗨!”
她叹了一口气:
“但保安足足过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才到,等他们到的时候真是黄花菜都凉了!人早就跑没影儿啦!”
戚山雨追问:“您还记得您看到的是三个人吗?”
“当然!”
姐姐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有自信,“我当时害怕极了,隔着出租车的玻璃仔仔细细地确认了起码两遍!绝对没错的!而且虽然我没看清他们的长相,但身形看着都是挺高大的男人!”
戚山雨又问:“你记得那天的具体日期吗?”
姐姐当然不记得了,但她翻查了一下自己的手机日程表,很快就找到了具体的日期:“1月10日的酒会,那肯定就是11号凌晨两三点的时候了!”
听到这里,柳弈蹙起了眉。
“三个人?……所以应该不是包家两兄弟吧?”
他觉得那位女强人姐姐对三个可疑人物的形容不太像是包卓鸿和包雁祥两兄弟,就算再加上一个跟兄弟俩关系亲密的表姐妹游小曦也不可能。
毕竟包雁祥只是个身形相对单薄的未成年人,游小曦又是个姑娘,就算是深夜,也很难和高大的成年男性相混淆。
“嗯,包家两兄弟至少在案发前一段时间应该确实没怎么出入花园别墅小区。”
戚山雨说道:
“我们拿了包卓鸿、包雁祥,另外还有游小曦、庄明、丁深和王辉的照片给19号别墅附近的邻居,还有小区的保安们辨认过,众人都说自己先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人。”
戚山雨说的那一串名字,正是那天在毋米粥店绑架了他们的那群匪徒。
只不过经过这几天的调查,戚山雨他们这些刑警基本可以确定,不管凶手是不是包雁祥,至少包卓鸿和他的那群跟班闯入19号别墅“捞人”的时候,是事先没有任何准备的冲动行事。
案发当天,包永兴是开着自己的箱型货车进入小区的,经过小区闸口门禁时虽然态度十分恶劣,但还是乖乖地登记了车牌号码,显然那时他们还根本不知道别墅里等着他们的是重伤的包弟弟和无法回头的逃亡路。
除此之外,法医后来对现场采集到的物证进行了检查,确认19号别墅院墙上留下的血手印上的掌纹是属于长了张猴子脸的丁深的,血迹则是来自于受了重伤的包雁祥的。
后来猴脸男丁深在被警察问起那血手印时自己也很懵逼,苦苦回忆以后才想起当时他被“包哥”勒令按住包雁祥脚上的伤口,慌乱之中,他好像确实在栏杆上扶了一下,手印约莫也是这么印下的。
早上九点三十分。
柳弈换好衣服走进2号解剖室的时候,他的研究生江晓原早就提前做好了准备,已经在那儿等着他了。
“老板!”
江晓原看柳弈推门进来,连忙叫了一声。
他昨天陪着柳弈去了一趟西苑镇的车祸现场,亲眼目睹了他这位平常天塌下来都游刃有余的老板因震惊和悲恸而失态到站都站不稳的模样,心知他这位名叫简一端的老人在他老板心中分量很不一般,对于今日这场即将开始的解剖,他也格外严阵以待。
于是江晓原提早半小时就进了解剖室,做好了尸检前的一切准备,就等着柳弈来了。
柳弈戴着口罩和防喷溅的面罩,透过面罩,江晓原能看到柳弈一双眼睛黑沉沉的,不像平日里常常带着浅浅的笑意,而是幽幽浮现出某种他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暗光,像两簇传说中能在水中燃烧的海洋之火。
江晓原莫名地感到心脏一紧,有些说不出的紧张,却又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兴奋劲儿。
每次柳弈露出这种眼神,就是下定了决心的时候。
——艹!
小江同学藏在身侧的手用力握成了拳头。
——咱们又要大干一场了!
“嗯。”
柳弈不知江晓原跃跃欲试兴奋得不行的心情,只朝学生点了点头,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们开始吧。”
两人一左一右站到了简一端的遗体旁,朝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位是我们的前辈。”
在开始事件前,柳弈先向江晓原简单介绍了简一端的身份,“是位很值得尊敬的人。”
江晓原也收敛了神色,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撞击点在这里。”
柳弈指向了简一端的右臂,又回头看了一眼阅片灯上插着的X光照,“右上臂肱骨楔状粉碎性骨折,前臂软组织横行的挫裂伤和撕裂伤,可见撞击时的车速应该不慢。”
“啊呀……”
江晓原低头仔细地研究了一下躺在解剖台上的老人那角度明显扭曲的右上臂,又学着柳弈的样子回去看X光照,眉心扭出了一个结,“这个……为什么撞击点会在手臂上?”
老人虽然因为年纪的原因,身高比年轻时明显缩水了一截,但小江同学刚才亲手测量过老人的各项基本数据,知道他身高现在依然有一百七十厘米。
而一个一米七的人,站直了的时候,上臂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一辆小货车的前保险杠给撞出个粉碎性骨折的。
事实上,就江晓原算不得丰富但也绝对不少的尸检经验,再结合在学校学习时获得的理论知识来看,车外行人与挡泥板、保险杠相撞,多在下肢形成横行的擦伤和挫伤,车速较快的时候会有类似的干脆利落的楔形骨折,但怎么想也不应该撞在胳膊上才对。
“好问题。”
柳弈现在十分庆幸自己当时坚持要说服简一端的儿子同意尸检。
他朝贴着的X光照上一指,提示道:“疑点还不止撞击点的位置,你仔细看看骨头折断的角度和骨折线的方向。”
江晓原瞪大眼睛,认真地盯着那X光照研究了好一会儿,又低头看向简老先生的遗体,在老板那甚有压迫力的注视下强迫自己努力思考,沉思了足有一分钟之后,忽然醍醐灌顶:
“我懂了!我懂了!”
小江同学大声叫道:
“撞击点在上臂的内侧面,楔状骨折的角度居然跟正常的撞击相反,是由内向外折的!这、这……”
江晓原没有让柳弈直接告诉他答案,而是努力地自己思考答案:
“嗯……如果是人忽然冲出马路,那就应该是侧身面对来车,那么被撞的就是前臂的外侧面,就算他发现了车子而条件反射转向来车的方向,那也得是撞在前侧,怎么着也不可能撞到内侧面……”
小江同学说着,下意识地用自己的右手比划着,胳膊朝着各个位置扭动了几下,直到他无意识地抬起手臂。
“啊!”
随即,小江同学恍然大悟:
“简老前辈当时是抬起了手,对……一定是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护住自己的头部!所以车子的撞击点才会在右前臂的内侧,对吧!”
“嗯。”
柳弈赞赏地朝江晓原颔首,眼中流露出了浅浅的笑意,“现在看来,这是可能性最大的推测了。”
江晓原兴奋得几乎忍不住想要欢呼一声。
“从撞击点的位置和骨折的方向看来,我们有理由相信,被车子撞上时,简老前辈正处在侧身面对来车的跪坐姿势,并且抬手试图保护自己的头部。”
柳弈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另外,再看这里,左肩大面积的擦挫伤,伤口可见路面的泥沙附着,这些都与我们的推测相符。”
江晓原点了点头。
就像打撞球一样,球的右侧面被球杆撞飞出去,对侧落地时受力最重,因此也是全身擦挫伤最深最明显的地方。
接着柳弈和江晓原打开了老人的颅腔,找到了致死原因。
老人落地时头部左侧受到了剧烈的撞击,表面的伤不重,头皮下的颅骨却已形成了仿佛瓷碗被打破一样的局部凹陷的龟裂状骨折。
同时头骨内部柔软的脑组织仿佛被打碎的豆腐一般,左侧颞叶出现明显的挫裂伤与大块的血肿,右侧颞叶和枕叶也在人体受到巨力冲击后产生的多次翻滚和撞击下出现不同程度的对冲伤。
柳弈和江晓原花了整整半天的时间完成了简一端的尸检。
老人的死因非常明确,是巨大的外力造成的颅脑损伤。
然而与常见的车外行人的车祸死者不太一样的是,简一端的伤势明显表现为“上重下轻”——脑组织多发挫裂伤与血肿、脑疝、颈椎错位、右侧肩胛骨骨折、右侧肱骨骨折,左侧肩膀与上臂可见大面积的擦伤与挫伤。
相反的,人体更为柔软的胸腔和腹腔的内脏却完好无损,躯干和双腿也仅仅只有一些看着不是很重的浅表擦伤而已。
尸检结束后,柳弈给戚山雨打了个电话,将自己发现的疑点全都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
【确实很不对劲。】
戚山雨听完后蹙起了眉,【交警那边已经问过话了,司机和两名目击证人都没提到简老先生当时是跪倒或是坐倒在地上的。】
他已经从交警那边看到了完整的问话笔录,非常肯定三人皆有口一词表示老人是自己冲到机动车道的。
司机说老人出现得太突然了,他根本来不及反应,以至于直接就把人给撞飞了,而两名目击者则表示他们当时在大约一百米外的人行道经过,方向正对出事的路口,所以看得很清楚,确实是老人自己往马路上蹿的。
由始至终,他们都没提到简老前辈曾经“摔倒”了这么一茬儿。
“嗯,就是这样。”
柳弈冷笑了一声:“这么重要的细节,不可能三个人都一起看漏吧,所以我敢肯定,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明白了。】
电话那头的戚山雨回答得十分干脆:
【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来处理。】
既然司机和证人们的口供与尸检结果出现了显而易见的矛盾,在不会说谎的物证面前,说谎的就肯定只能是某个人,或者说是某些人了。
“好,那就拜托你们好好调查了。”
柳弈听到恋人“交给我们”的承诺,堵在心头的大石悄然落地,忽然就感觉身心都轻松了许多。
“对了,还有一件事,下午我想去拘留所见一见包卓鸿。”
他转而提起另一个话题。
【哦?】
戚山雨有些惊讶:【你为什么要去见包卓鸿?】
“为了求证我昨晚的疑问。”
柳弈回答,“虽然他当年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孩,不过我希望他还能记得一点东西……”
【明白了。】
戚山雨想了想,【我和小林子现在还在外面,可能暂时回不来,我跟组里的同事打个招呼,找个人陪你一起去。】
1月18日,星期三。
下午三点二十五分。
柳弈在市局的看守所见到了被拘的持枪绑架嫌疑犯包卓鸿。
包卓鸿被拷住双手领进审讯室的时候,冷不丁一抬头,便被来访者给吓了一跳。
“……怎么是你!?”
柳弈的脸实在好看得令人印象深刻,基本上只要见过一次就不可能忘记,更何况他作为包卓鸿的人质,曾经跟他近距离接触过一段不算短的时间,包卓鸿没花一秒就认出了他:
“你、你不是个医生吗!?”
“不好意思,一直没有自我介绍。”
柳弈坐在包卓鸿对面,淡然地说出了让男人更加吃惊的话:“我姓柳,是个法医。”
“你——!!!”
包卓鸿气结,只觉一口老血堵在嗓子眼里,吐不出咽不下,又惊又怒之下,他脱□□出一声怒吼:“我×你祖宗,你是一个法医你竟然敢给我弟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