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他在初始的二十四小时里曾经出现了复杂性房室传导阻滞、频发室性早搏、快慢综合征等十分危险的心律失常,甚至两度出现致命的室颤,都在重症监护科医务人员的精湛医疗技术下化险为夷,从死神手里硬是抢回了他一条小命。
然而医生虽然能暂时保住夙成文的命,却不得不告诉夙成文的妻子佘昭,患者的病情非常严峻,心肌酶升得一塌糊涂,显示他心肌细胞受损严重,再加上频繁出现的各种很可能致命的心律失常,说不准人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过去了,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听医生如此一说,佘昭先是毫无形象地在ICU的谈话室里大哭了一场。
哭过了也伤心过了,意识到这世界上能依靠了人终归只有自己了之后,佘女士当年那不惧旁人眼光、胆敢公然与出轨渣男叫板撕×的坚强劲儿重新上线,占据了她人格的主导地位。
佘昭一夜间像是变了个人,以冠名制片人、公司大持股人与夙成文妻子的三重身份迅速撑起了丈夫忽然撒手留下的烂摊子,其手段雷厉风行、果决干脆,俨然像个高高在上的女帝。
她主持新闻发布会、发公关通稿、甚至连《一百零一次死亡》的路演都没有叫停,让主演们该跑活动的跑活动,该做宣传的做宣传,只是警告他们一言一行皆需谨慎,不能在这等风口浪尖时再出任何岔子。
在佘昭的雷霆手段下,网上对夙成文病情的诸多猜测迅速得到了澄清,大家都认为夙大导演是哮喘犯了,病得很严重,而不再将他的急病与阴谋论联系到一起了。
然而,“谋杀”和“遇害”的猜测平息了之后,民间讨论悄咪咪地开始往另一个众人从未设想的方向倾斜。
这股舆论风潮源于有玄学类营销号发的一个紫微斗数的占盘。
该营销号自称是道教高人,特地用夙成文的生辰八字替他起了一卦,在东拉西扯了一通星宿命理之后,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夙成文这突发急病是冤亲索命,命里注定他难过此劫,如想活命,需做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超度“冤主”亡魂,此后还要行善积德,方能偿还冥债、求得福报云云。
此微博一出,也不知是不是有人有心炒作,很快就被各大营销号一通疯转,让许多网民都看到了这个帖子。
虽然贴里除了夙成文本人之外,高人未对其他任何人指名道姓,但所谓的“冤主”是谁,只要是最近没有断网的吃瓜群众都必定能叫出“他”的名字。
网民本来就普遍同情鹿云,在“因果报应”的朴素价值观驱使下,大家都很愿意给夙成文这通眼看着很可能要了他命的急病来个玄学式的解释。
“冤魂索命”一说一时间甚嚣尘上,不管平常迷信的还是不迷信的,众人仿佛都毫无障碍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更令众人感到有料可挖的是,今天一直在做公关的佘昭佘女士肯定看到了网上这套“报应”的说法,但她并未对此做出任何辟谣,反而一副实事求是只谈夙成文病情,其他的随便大家怎么想都与她无关的态度。
傍晚六点四十分。
柳弈和戚山雨下班之后特地绕路去了市一一趟。
因为担心有记者或是自媒体偷偷溜进来偷拍,市一特地给ICU单独辟了一趟电梯,患者家属探病需要登记后才能乘坐专梯上到ICU所在的楼层。
柳弈和戚山雨没有家属的探视证明,但他们是市局的刑警和法医,且提前跟守在ICU的助理席茉莉联系过,两人很顺利地上了电梯,来到了16楼。
二人先去医生办公室找到了夙成文的主治医师,了解了夙大导演的病情。
医生对两人说的话和跟佘昭交代的差不多。
总的概括起来,就是病人病得很重,多脏器损伤,心脏尤甚,能不能保住性命尚且不好说。再加上病人大脑缺氧时间太长,就算命保住了,日后能不能醒来,醒来后又能不能恢复如初,就更是现在压根儿说不准的事儿了。
问清了夙成文的情况后,柳弈和戚山雨又去了探视区,隔着玻璃看了看躺在病床上人事不省的夙成文。
前不久还意气风发的中年人现在躺在病床上,嘴里插着管,眼睛半睁半闭,视线定定地瞪着天花板,胸膛随着呼吸机的节奏缓缓地一起一伏,没有自主呼吸也没有自主反射,是真正的“植物人”状态,除了一颗心还能跳之外,看上去也跟一具尸体没什么区别了。
“唉,现在情况稳定一点了。”
站在柳弈身旁的助理席茉莉抬手抹了抹潮湿的眼角,低声说道:
“就天亮前那会儿,夙导好像还忽然间心脏不跳了还是怎么的,医生护士给他上了除颤仪,好不容易才把人给抢回来……”
因为《一百零一次死亡》还在热映中,佘昭把昨晚围在夙成文身边的整个主创团队一口气全部拉走了,连文案公关宣传营销团队都没放过。
唯独席茉莉身为夙成文的“助理”,被佘昭以照顾老板的理由留在了医院里,让她二十四小时随时候命。
于是席大才女被迫当了个最没技术含量也最无聊的陪护员,被佘昭困在医院里,今天一天都没敢擅离一步。
“嗯,我们刚才问过医生了。”
柳弈侧头看了席茉莉一眼,“医生说他确实病得很严重,就算过了这个坎,能不能恢复也还不好说。”
席茉莉下意识地抿了抿唇,注意到柳弈正盯着她,连忙移开视线,同时低下头,用略显蓬乱的长发挡住自己的表情。
“席女士,我们能找个地方说会儿话吗?”
柳弈忽然开口,提了这么一个十分突兀的要求。
席茉莉愣住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我们有些事想私下和你聊聊。”
柳弈看向戚山雨,像自家小戚警官寻求认同:“对吧?”
戚山雨点了点头。
“……这个……”
席茉莉目光犹疑,神色纠结。
她摸不准柳弈和戚山雨这所谓“私下聊聊”的用意,又担心两人是不是有套想让她钻,表现得十分迟疑。
“没事,就随便聊几句。”
柳弈笑着又补充道:“不是以法医和警察的身份。”
“哦……”
席茉莉轻轻点了点头,谨慎地答应道:“……那好吧。”
因为夙成文病情随时可能有变化,席茉莉不敢离开也不愿意离开,三人遂转移到了ICU的家属休息区。
ICU里除了病危的夙成文之外还住了另外三床病人,三人都是重大手术后送来观察的,病情也相对平稳。
这会儿正值晚饭时间,另外三床的家属大部分都出去吃饭去了,只留了一两个人值守。
偌大的休息区十分安静,柳弈很容易就找到了一个说话不受打搅、也不用担心被旁人偷听了去的角落。
“就坐这儿吧。”
柳弈朝一盆巨大的落地盆栽旁边的几个空位指了指。
这儿位于休息区的最里侧,刚好卡在一根柱子侧面,且院方为了挡住碍眼的柱子,特地在这里摆放了一盆一人高的滴水观音,人往里边一坐,旁人除非走到跟前,不然就只能看到他们露在外面的膝盖和小腿了。
席茉莉理了理裙摆,小心翼翼地坐下,下意识与柳弈和戚山雨隔了一个空位的距离。
“我们昨天早上在夙先生的腰包里发现了一个空药盒。”
柳弈也没打算隐瞒,开门见山的就跟席茉莉说明了他们现场勘察的一个重要发现。
“嗯、哦……”
席茉莉藏在身侧的手握了握拳,“是啊,那是夙导每天都要吃的药……”
柳弈勾起唇角,微微一笑:“我能问问是什么药吗?”
“呃……”
席茉莉卡了一下壳,“顺、顺尔宁和酮替芬……”
“哦?”
柳弈发出了一个疑问的音节,“可是,我们检验药盒里残留的粉末时,检出的却是复合维生素和一种进口的锌和钙片成分。”
席茉莉整个人都僵硬了。
因为肌肉紧绷的关系,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攒成拳头,整个人明显表现出了一种防御的姿态。
就这样僵直了足有两秒钟之后,她才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更自然一点。
“对啊!”
她笑着回答:
“除了顺尔宁和酮替芬之外,夙导也有在吃保健品的,维生素和钙片当然也得吃呀!”
“嗯,很聪明的回答。”
柳弈笑了笑,掏出了自己的手机,点开手机相册,找出了一张图片,随即递到了席茉莉面前。
“你看,这两样东西很像吧?”
他笑眯眯地问道:
“不仔细看的话,根本看不出区别是不是?”
柳弈亮给席茉莉看的是一张药物的照片。
这张照片出自摄影技术愈发纯熟,俨然有向法医摄影师趋势发展的江晓原同学之手。
黑色的带比例尺的背景台上左右摆放着两颗白色的药片,左边的标签是“复合维生素片”,右边的标签则是“孟鲁司特片”。
孟鲁司特就是席茉莉说的“顺尔宁”。
就在柳弈对席茉莉的“计划”产生怀疑的时候,他就找夙成文的呼吸科主治医生打听过夙大导演的治疗方案了。
夙成文早晚一颗酮替芬,睡前一颗孟鲁司特,早中晚再搭四颗易善复也就是多烯磷脂酰胆碱胶囊,用药十分规律。
胶囊类的药物不容易在分装容器里残留,但片剂或多或少都能蹭掉点儿粉末,哪怕再微量,以现在的技术都能给刷出来。
柳弈在得到夙成文的分装药盒后就将它交给了法研所的“车展”,今天早上,袁岚就把检验结果发过来了。
他在“早”和“晚”两个格子里检出了多种B族维生素的成分,同时还在“晚”的格子里检出了钙、锌以及一些添加剂,输入到药物分析系统里一查,发现与某种枫叶国的进口钙锌片剂的成分列表基本相同。
而柳弈找到这四种药物,将它们两两摆放在一起的时候,其中的猫腻便显而易见了。
复合维生素片不管是大小还是外观都和10毫克的孟鲁司特片几乎完全一样,非要说差别的话,只有边缘的角度一个略圆一个略扁,但在没有对照物的情况下,是很难看出二者的区别的。
而枫叶国进口的钙锌药片柳弈手头上没有现成品,但他也在网上搜了图,确定其片剂的大小、颜色皆与酮替芬十分相似,拆开放在药盒里完全分不出哪一种是哪一种的程度。
如此一来,席茉莉的计划便十分清楚明白了。
最近一段时间,她将夙成文的日常用药替换成了无害但也对控制哮喘毫无帮助的营养剂,无疑正是为了昨天凌晨的“行动”作铺垫。
“真是一个不错的计划。”
柳弈转向席茉莉,唇边带笑,语气淡然,“就像东方快车谋杀案一样,对吧?”
席茉莉抿紧嘴唇,一言不发,仿佛怕说错一句话就会被柳弈抓住把柄,成为呈堂证供一般。
不过柳弈也不用她回答。
“为了让每一个人都不必担责,你们也是很拼的嘛。”
三人坐在休息区这处安静而隐密的角落,中间隔了一个空位,如同对峙般壁垒分明。
没有人说话,沉默像一堵意味深长的高墙,将不能用言语承认的暗流汹涌阻隔在了彼此的心照不宣中。
终于,在足有半分钟的寂静后,席茉莉首先耐不住这诡异的对峙,“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助理小姐的声音带着些微的颤音。
她嗓子干哑,如鲠在喉,即便竭力平复情绪,仍然没法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镇定。
虽然柳弈和戚山雨说他们只是找她“聊聊”,但基于二人一个是法医一个是刑警的身份,注定席茉莉绝对不可能对他们放下戒心。
更何况她跟在夙成文身边见识过太多娱乐圈的手段,不知多少流量明星撕逼栽在了被对手偷偷录音并曝光这一茬上,更深知谨言慎行的重要性,抵死也不肯露一个字的口风。
但柳弈和戚山雨并不需要她承认什么。
席茉莉此时此刻心虚的眼神和惊慌难安的表情已经出卖了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同时也让柳法医和戚警官明白,他们的猜测是正确的。
“还有,席女士,你昨天对我们撒了一个很要紧的谎话。”
柳弈转向席茉莉,唇角的笑容慢慢地收敛了起来。
“你告诉我们夙成文发作后只用过两次沙丁胺醇喷雾,但实际上,我们能确定的次数就至少有五次。”
沙丁胺醇是一种短效β2肾上腺素能受体激动剂,常被用作平喘药,能够有效地抑制组胺等致过敏性物质的释放,防止支气管痉挛。
由于沙丁胺醇对气道平滑肌β2受体有较高选择性,且通过气雾吸入平喘的效果迅速,所以经常推荐哮喘患者随身携带一瓶沙丁胺醇气雾剂,在急性发作时作为紧急平喘药使用。
沙丁胺醇除了用于治疗各型支气管哮喘以及伴有支气管痉挛的各种支气管及肺部疾患之外,还因为它的药物特性可以用于治疗窦性心动过缓、窦性停搏、窦房传导阻滞、房室传导阻滞等缓慢性心律失常,以及心力衰竭等一系列心血管疾病。
——那是因为,沙丁胺醇的β2肾上腺受体激动作用同样能让心脏加速。
因此,在哮喘发作时,倘若患者在短时间内连续、多次、大量地吸入沙丁胺醇,就很容易出现手指震颤、恶心、头痛、头晕、心率增快或血压波动等不良反应。
过量中毒时则会出现胸痛,头晕,严重的头痛,严重高血压,持续恶心、呕吐,持续心率增快或心搏强烈,室性期前收缩,情绪烦躁不安,甚至可能引发低钾血症,或是导致严重的心律失常。
因此哮喘急性发作期的推荐用药方案是每次吸入一喷或两喷,以确保不会用药过量。
“第一次是夙成文哮喘刚刚发作的时候,他在自己的房间喷了第一下,当时你、杨飞絮,还有杨飞絮的助理和化妆师都在场。”
戚山雨接过话头,一次一次地将警方问话的结果数给席茉莉听:
“接着你让助理汤丽英和化妆师戴小玉去别的几套公寓叫人,戴小玉说她转身出门时听到了喷雾的声音,这是第二次。”
“第三次是汤丽英和公关团队的几人一起回来时,碰巧看到夙成文喷了一下喷雾……公关里有个人还记得具体时间,是四点五十七分。”
说到这里,小戚警官偏头仔细看了看席茉莉的表情。
席茉莉抿紧嘴唇,脸上无悲无喜,仿佛一樽木偶,看不出丝毫波澜。
“第四次是你们电影的男二号宁骏目睹的,他说他和他的助理一块儿进来问候夙成文时,刚好看到他放下喷雾剂。”
戚山雨顿了顿,随后补充道:
“第五次是在五点零八分左右……当时夙成文嘴唇已经憋紫了,从自己的房间挪到客厅之后就再也走不动了。他坐下后最后又喷了一次沙丁胺醇,刚刚喷完没过多久就突然恶心呕吐了起来,然后就倒下了。”
五次用药,除了戴小玉出门时那一次只是听到喷雾剂的响声,不能绝对作准之外,其他四次都有复数的见证人,足以保证证词的可靠性。
“还有,沙丁胺醇虽然是短效药,但排除需要三天左右。”
柳弈接着补充道:“昨天我们从ICU的医生那儿要到了夙成文刚入院时的血样,经过化验……证实其血液里的沙丁胺醇浓度超过治疗量接近三倍……”
“……呵。”
听到这里,席茉莉忽然发出了一声突兀的低笑,打断了柳弈的话。
“戚警官、柳法医。”
助理小姐抬起头,视线终于移到了两人脸上。
“既然你们仔细问过每一个人了……那么应该很清楚,夙导每一次使用喷雾,都是他自己给自己喷的。”
她定定地注视着两人。
“不管是我,还是其他任何人,没有人怂恿他,更没有谁动手帮他喷药。”
他们做的,只是在一旁袖手旁观而已。
“现在夙导病得那么重,我只想尽我所能照顾他,希望他早日康复。”
席茉莉仿佛十分疲倦一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其他的事,等夙导恢复健康以后再说吧。”
柳弈笑了笑,“很聪明的回答。”
毕竟药盒里的残余药剂检验成分只能证明盒子曾经装过复合维生素片和钙锌片,却无法证明它“仅仅”只装过这两种药物,属于必要却不充分条件。
如果要指控席茉莉悄悄将她老板控制哮喘的药换成了不疼不痒的营养剂,除非夙成文醒来亲自作证,否则即便上了法庭,也大概率会因为证据不足而判不下来。
席茉莉没有答柳弈的这一句意味深长的“挑衅”。
她甚至连头都没有转一转,目光只停留在视野正前方那片空荡荡的白墙上,就像上面写了什么高深的谜题,需要她集中全部精力才能解读。
是的,席茉莉在赌。
她赌夙成文会不会好转,有没有亲口说出他每天吃了什么药的那一天。
“好吧,我们知道了。”
看席茉莉这态度,柳弈就知道再和她继续“聊”下去,他们也聊不出任何结果了。
柳弈和戚山雨起身,礼貌地向一言不发的助理小姐道了再见。
“哦对了。”
转身要走时,柳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对席茉莉说道:
“我们现在掌握的证据都会告知夙成文的家属……也就是佘昭佘女士。”
席茉莉仍然不回答。
看助理小姐没有再搭理他们的意思,柳弈和戚山雨转过身,肩并肩朝ICU休息区的出口方向走去。
“……你们俩……”
就在这时,两人身后传来了席茉莉的声音。
她的音量不高,语气也十分平静。
“你们俩有没有想过……佘昭或许什么都知道呢?”
第213章 7.Cesare Deve Morire-30
离开市一之后,柳弈和戚山雨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先去了“好安心家政”位于城西的办公室。
他们今天约了在这里跟“某人”见面。
与大部分家政公司只需要一个小小的门面就能营业一样,这间“好安心家政”号称有五十多个经过专业培训的资深雇员,实际上办公室却只有不到九十平米大小,晚间时段也只留了两个雇员值班。
戚山雨昨天就以警察的身份来“好安心家政”调查过,值班的年轻业务员兼客服小姐姐还认得他的脸。
看见戚山雨带了另外一个她没见过的俊美帅哥来了,连忙从办公桌后面绕出来,热心的招呼道:“戚警官,秦阿姨已经来了,在会客室里等着呢。”
“谢谢。”
戚山雨朝姑娘微笑点头。
女孩领着二人穿过狭窄的过道,将他们领到一扇贴了“会客室”的木门前,开门让两人进去。
仅有五六平米大小的会客室陈设十分简单,一套可容四人落座的皮质小沙发,一张长方形的胡桃木茶几,角落里还有一个带饮水机的简易吧台,就是全部的装潢了。
此时能看到门那侧的沙发上已经坐了一个中年女人。
听到开门声,女人抬起头,战战兢兢地站起身,盯着柳弈和戚山雨的目光看起来闪烁又慌张。
“秦阿姨,请坐。”
戚山雨朝中年女人抬了抬手,示意对方坐下说话,“我们只是有些话想和你聊聊。”
“哦、哦!”
姓秦的中年女人一叠声地答应着,小心翼翼地坐下,神情举止皆十分忐忑。
其实仔细看,这位“秦阿姨”不过四十出头的模样,有一张五官周正的脸,若是仔细拾掇拾掇、打扮打扮,收拾出来的样子绝对能称得上一句“好看”。
然而此时她将一头及肩的半长发胡乱地在脑后挽了个低髻,刘海和鬓角部分翘出好几绺乱发,也不知是紧张还是不安,明明在十二月的冬季额角还布满细汗,没梳好的乱发黏在脸上,显得邋遢又狼狈。
同时她还穿了一身棕灰色的工作制服,尺寸明显比她瘦削的身材起码大了不止一个码数,更衬得她露在袖子外的手腕瘦削伶仃,整个人土气且毫不起眼,属于丢在人堆里压根儿不会被任何人留意到的类型。
“秦丽珍阿姨,你入职这间‘好安心家政’多久了?”
戚山雨问面前那个低着头的女人。
秦丽珍撩起眼皮迅速地瞥了柳弈和戚山雨一眼,又立刻低下头,“今年四月到现在……有大半年了吧?”
戚山雨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翻了翻早上抄下的记录,“秦阿姨,你入职到现在已经八个月了,仅仅只接过十八次清洁任务,平均一个月还不到三次……”
他的目光停留在秦丽珍的脸上,仔细观察对方的微表情,“这工作强度,应该不太能赚到钱吧?”
“这个……”
秦丽珍的目光明显地飘忽了一下,下意识地左右四顾,然后像是怕被旁人听去了回答似的,上半身前倾,凑到两人面前,压低了声音:“这个嘛……我自己有点熟客,所以有时候就、就不一定从公司接单了……”
仿佛是害怕柳弈和戚山雨不相信她似的,秦丽珍努力挤出了一个带着些许谄媚的尴尬笑容,“从公司接单还得抽成……不如私下里自己‘那什么’赚得多嘛……”
柳弈笑了笑,“能麻烦你给我们看看熟客名单吗?”
秦丽珍额头细密的冷汗汇成了大滴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
“这个……警察同志……”
她勉力维持着那种刻意的讨好笑容,“这样……好像不太好吧?……”
“那让我来猜猜吧。”
柳弈脸上的笑容不变,说出的话却让对面的女人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你的‘雇主’名单里一定有闫雪闫女士,对啊?”
秦丽珍:“……”
她很想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一点,可惜她不是专业演员,也没有事先看过剧本。
饶是她再聪明再冷静,自问是个老谋深算的牌局高手,也对柳弈在她还毫无准备之下突然丢出的“炸弹”感到了手足无措,不知应该用什么牌来应对。
“还有,秦丽珍女士,你在去年六月份以前的名字应该是秦红叶,对吧?”
戚山雨配合柳弈的手牌,丢出了另一个更大的“炸弹”:
“你以前曾经在夙成文和鹿云合作创办的杂志社里当过一年多的编辑,据说跟鹿云先生关系很亲密。”
秦丽珍脸上那介于震惊和僵硬的表情缓缓收敛了。
她坐直了身体,下意识抬手理了理凌乱的鬓角,将黏在颊边的乱发捋到了耳后。
“是啊,年轻时有个文学梦,想给喜欢的作家当责编……不过后来国家对编辑的规定严格了,要考编辑证又不容易,加上杂志社也倒闭了,我又没有别的专长,可不就只能来当保洁阿姨了嘛!”
收起了方才那刻意为之的战战兢兢和小心翼翼之后,秦丽珍给人的感觉一下子就不一样了,说话时吐字清晰明了,逻辑条分缕析,整个人都显得利落和干练了起来。
“怎么能说‘没有别的专长’呢?”
柳弈笑了起来:
“秦女士,你大学和研究生时代学的应该是药理吧?还是C大的硕士……假如你那时没去做编辑,以你当时的学历和成绩,进一间不错的研究所或是药企应该绰绰有余了。”
秦丽珍抿住嘴唇,冷冷地盯着面前的两人。
在“秦红叶”这个本名被两人叫出来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的过去已经被他们摸得一清二楚了,不管是狡辩还是抵赖都毫无意义,还不如沉默以对。
“从鹿云的自杀案开始,我们就一直有个疑问——他是怎么想到用山莨菪碱拖延敌敌畏的发作时间这么‘专业’的一个方法的。”
柳弈也收敛了唇角的笑意,认真地对秦丽珍说道:
“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鹿云以前有个关系很好的编辑,她是药理学的硕士。”
鹿云的自杀让这个“过气”了许多年的老牌悬疑推理小说家忽然爆红,名声大噪,曾经在旧书店都不一定能找到全套的遗作在短期内连刷了几个新版,还冲上了书刊热销排行榜,“补文”者甚众。
这其中就包括了柳弈。
在抽空看完了鹿云的几本悬疑推理小说之后,柳大法医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情况。
虽然鹿云将他的小说背景设定在了民国时,但与同类作品经常瞎掰个独创的奇毒,或是随随便便查个现成的毒药名就套上去不同,鹿云“用毒”用得很专业。
他文里不管是毒物的剂量还是药性都十分符合实际情况,甚至连中毒后的症状或是死状都描写得很是写实,一看就是要么自己懂行,要么就是有高人指点的。
鹿云是个典型的文科生,理化知识也就够应付高考的水平,不太像是“懂行”的。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有人指点他该怎么用毒。
有了这个推理之后,再想调查情况就不难了。
秦红叶与鹿云的交情当年曾经和他们共事过的同事人人皆知,甚至还有人误以为他们是一对儿,还疑惑俩人为什么不结婚的。
然而事实上,鹿云确实对秦红叶没有男女之情,但他却很珍惜这个朋友,把她当做红颜知己,不止在写作上时常仰赖对方的指点,也会把自己生活中的烦恼、忧愁、瓶颈或是苦楚全盘倾倒给秦红叶听。
“鹿云的‘自杀’,是你帮忙设计的吧?”
柳弈说道:“我们查过你的快递信息了……最近半年时间,你曾经好几次批量订购过小白鼠,几批下来,足有三百多只。”
秦红叶平日一个人住在鑫海市郊区的一栋自建房里,不管在里面折腾什么都不会有人过问——这大大方便了她用大批量的小白鼠反复试验,调整山莨菪碱和敌敌畏的用药比例和使用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