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罪者2—— by吕吉吉
吕吉吉  发于:2024年09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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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他们进驻的实验室有P3级别的负压解剖室以及相应的消毒设施,条件足以满足尸检需求。
烈性传染病的遗体需要尽快做无害化处理,故而韩江跟柳弈商量过后,决定首先完成21号女尸的尸检工作,且由他们俩亲自操刀。
7月18日,下午两点三十分。
韩江、柳弈和另一名周姓法医换上防护服,进入解剖室。
因人员限制,别说是柳弈带着来蹭经验的小江同学,连其他资深法医也进不去,只能一个个站在监控屏幕前眼巴巴地围观。
韩江将主检让给了柳弈,自己则和周法医一起给他当助手。
21号女尸躺在解剖床上,自然解冻后的肤色呈现出一种很难以形容的青灰色,令她的皮下淤血与正常皮肤的颜色对比愈发分明了。
虽遗体已出现明显的腐败迹象,但她的相貌还是清楚的。
从发色、肤色和长相特征来看,这明显是个亚裔,也就是“蒙古人种”。
她身高一百六十五公分,体重四十九公斤,年龄约莫二十五到三十五岁的区间,五官端正、脸型秀气,生前应该是个相当漂亮的姑娘。
然而此时,死者双眼巩膜充血,舌根肿胀,口腔黏膜和牙龈都可见淤斑与出血,让人看一眼就心生畏惧。
柳弈用棉签探入死者的鼻腔和耳道旋转数圈,再取出时,上面已沾上了片状或粉末状的干涸血迹。
“……直发,黑色,发长约三十厘米……”
他一边检查一边采样,用防护服里的耳麦和对讲机与监控室通话,隔空将数据报给记录员听,“口唇紫绀,左侧口角见液体流注痕,已采样……”
死者的颈部有一圈明显的扼痕,死因极可能是被扼死的,所以三位很有经验的法医着重检查了死者的双手。
果然,死者留了大约五毫米的指甲,指甲缝里脏兮兮的,似乎沾了一些血迹和皮屑。
“希望里面能找到凶手的DNA!”
周法医咔咔的剪下死者的指甲,装进物证袋,再写好标识。
在奸杀案里,死者的反抗多为推拒或抓挠,指甲中很可能留下犯人的DNA证据,对警察而言便是最强力不过的破案利器了。
做完尸表检查后,柳弈持刀来了个“T”字切,利落地剖开了死者的胸腹。
看柳弈下刀的手法,韩江就晓得对方多半是在外面留学回来的。
死者的颈部扼痕十分清楚,根根手指指印分明,那大小一看就是属于一个体格高大的男性的。
周法医在死者的背部垫了个木枕,让死者颈部向上凸起,柳弈便能很轻易地分离颈部各层组织,观察肌肉的损伤与出血情况,以及甲状软骨、舌骨和环状软骨有无骨折了。
死者的颈部——特别是扼痕下方及附近的深层组织可见多处出血灶,轻重不同、范围不一,已左侧为重,可见施暴者大概率是个右撇子。她的喉头明显水肿,右侧舌骨大角骨折,环状软骨也有明显的损伤。
——这是很典型的扼颈致死的尸检案例。
除此之外,女尸胸膜充血、胸腔积液,符合拉沙热重症患者的病理改变。
而接下来,在检查腹腔与盆腔时,柳弈就明白了这名女死者为何偏偏抽到了那只有五分之一概率的重症签了。
“她怀孕了。”
看着腐败得比任何器官都明显的膨隆的子宫,柳弈对着头罩里的麦克风沉重地说道。
屏幕前围观的众人纷纷倒抽了一口凉气。
因为这名女死者体型偏瘦,属于不太显怀的类型,直到尸检,法医们才终于确定,她已至怀孕中期,从胎儿的体长来看,已经进入第二十二或是二十三周了。
现场气氛愈发肃穆,每个人的表情都十分沉重。
一尸两命,这样的案子,不管哪个法医碰到都会觉得不舒服。
拉沙病毒以轻症者居多,重症患者约莫只有两成。
但该传染病对孕妇的伤害尤其明显,孕程早期和中期若是感染拉沙病毒大概率会使得病情加重并导致流产,而孕程后期则更加严重,不管是母亲还是腹中胎儿,几乎都免不了性命不保的结局。
很显然,这名21号死者肚子里揣着宝宝,却不幸感染了拉沙病毒,并发展成了重症患者,同时在船上遭遇匪徒袭击,没来得及赌那个百分之五十的重症死亡率,就先一步死在了匪徒手里。
柳弈等人采集了胎儿的DNA样本。
他们会试着与船上的其他死者进行匹配,看看能不能找到这个没出生的孩子的父亲。
对21号女尸的尸检持续了大约两个半小时。
尸检结束后,死者本人连同腹中胎儿的遗体便会由专门的负压灵车运走,做无害化处理。
她留在人间的所有东西,便只剩下被取样的那一点儿组织了。
而对“幽灵船”一案的调查还远未结束。
接下来的两天,法医们开始分批解剖遗体。
“幽灵船”上一共发现了三十一具遗体,以鱼舱内部的遗体数量最多,一共二十二具,十四个成年男性,六个成年女性,以及两个未成年男孩,从身高来看也就不到十岁的样子。
就如海警提供的推测所言,这些死者都是死在“牢房”里的。
发现幽灵船时,鱼舱加装的“顶盖”是扣下来的状态,锁栓拉死,关在底部的人哪怕撞破头也无法从鱼舱里出来。
这二十二具遗体都烧得不算严重,法医们逐一检查死因,除了一个成年男性之外,他们都死于吸入大量浓烟后造成的呼吸道灼伤与窒息。
根据鱼舱附近的焚烧痕迹,海警们还原了凶手的作案手法。
鱼舱内部并未真正大范围起火。
凶手只将受害人全数驱赶进鱼舱里,反锁入口,再在出口附近堆积大量的可燃物后点火,浓烟和热气流灌进鱼舱,由于内部空气流通不畅,受害人很快就因为吸入大量高温浓烟而窒息身亡了。
——只除了一个人。
汇总了尸检结果后,韩江把柳弈请到会议室,和他一起探讨自己心中的疑惑。
“柳主任,你觉得这该怎么解释?”
韩江摊开了他带队做现场勘察时手绘的平面图,向柳弈解释鱼舱内部的情况。
平面图上分布着代表尸体的红色小人,每一个小人身上都有他们的编号。
“7号遗体,男性,穿着船员的制服,跟你在船员室发现的遗体身上的制服是一样的。”
韩江用笔尖轻轻点了点标注了“7”的小人,“他死于颅脑损伤,全身还有二十多处的软组织挫伤和三处骨折,感觉像是被活生生打死的。”
图纸上用最简单的火柴人画出了所有死者与建筑物的相对位置。
一个容积约两百立方米的鱼舱,入口在接近船舱尾舷的地方——那儿是起火点,想必也是火势最大、烟雾最浓的所在。遇害者们试图逃出鱼舱未果后,多半会下意识尽量远离起火点。
因此柳弈看到图纸上距离尾舷最远的鱼舱南侧是死者人数最多的,特别是两个角落,密密麻麻地挤了十多号人,为了区分重叠的死者,图纸只能用不同颜色的笔来画小人了。
唯独韩江韩法医认为“可疑”的7号死者,他一个人孤零零躺在鱼舱东面靠近起火点的墙壁处,周边没有别的遗体,位置十分突兀。
“事实上,好几名死者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钝挫伤或是骨折,主要集中在手臂、肘部、膝盖、小腿等处,我们推测应该是在起火后互相拥挤推搡出来的。”
韩江补充道:“可7号死者身上的伤实在太多了,且伤势大多很重……”
他顿了顿,问柳弈,“柳主任,你觉得这些伤会是劫匪或是海盗们殴打造成的吗?为什么要打他呢?”
柳弈:“……”
他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拿过7号死者的尸检鉴定书,仔细查看里面的细节。、
位置图上毕竟只能画个火柴棍小人儿,无法像照片那样写实地显示出死者死时的具体姿势和状态。
于是柳弈首先看的便是法医们必须要拍的现场照片。
照片上,男人穿着船员的蓝白色夏季制服,大半个身体都泡在了积水里,以背朝外,头朝墙壁,身体蜷缩的姿势死在了墙边,要不是水位还不够深,简直要让人误以为他是一具浮尸了。
只是与焦尸的自然蜷缩姿势不同,这人更像是自己把自己摆成这个姿势的,高举的手肘和弯曲的双腿,似乎都意味着他致死都在竭力试图保护自己的头部和胸腹。
“鱼舱是淹水淹得最厉害的,我们下去的时候,水都到我们小腿肚了。”
韩江知道柳弈没下去看过,于是详细给他解释:“当时大部分的尸体都集中在南侧,只有这具遗体离起火点最近,我们当时就觉得不太对劲了。”
要不是柳弈忽然发现了21号死者得了烈性传染病,或许韩江当时在现场能研究得更仔细。
不过事后证明,韩法医的怀疑是正确的,7号死者死因与别不同,的确非常值得深究。

第056章 3.triangle-06
确实,诚如韩江韩法医所言,鱼舱里的7号遗体的死相实在有点儿说不过去。
如果他出现在船上的其他任何一个地方,柳弈都能理解。
一个船员,肯定是劫匪和海盗必须优先控制甚至直接杀害的目标,若是碰到敢反抗的,当场被活活打死也一点儿都不奇怪。
可这名被打死的船员却偏偏死在了鱼舱中。
柳弈认真地翻阅鉴定书,努力想要在里面找出对该疑点的合理解释。
至今为止,基本上能确定他们是船员,或者说死时穿着船员衣服的,一共有五人,除去死在鱼舱里的7号死者,剩下四具遗体,都是在船员舱里的。
船员舱里四人中的三人被烧得面目全非,也就比三截黑炭稍微强那么一点儿了,但即便是普通人看起来恐怖又混乱的火灾现场,法医们仍然也会想尽一切办法从中找到可用的线索。
三具遗体身上都检出了汽油残留物,其中含有大量的铅。
结合起火点进行推测,凶徒应该在用匕首或是军刀一类的利器刺伤那四人之后,把他们摞在了狭小的船员室里,再泼上汽油并点上火,准备来个毁尸灭迹。
含铅汽油在华国已基本被淘汰,要大量购入更是极容易引起警方的注意。
海警和刑警们正在调查附近有没有可疑的含铅汽油的交易记录,或许要不了多久就会有线索。
因那四人是摞在一起烧的,除了硬挺着伤势爬到床下的船员外,另外三人虽然烧得严重,但因为是摞在一起的,肢体重叠的地方通常都无法被充分燃烧,残留下了不少焦黑碳化的衣物布料。
同时,衣服上的金属,比如拉链头、腰带扣、鞋扣之类的小物件,即便会烧到变形甚至融化,但细心的现场勘察总能将它们找出来,用以佐证还原死者的着装打扮。
从三具焦尸身上或多或少残留的衣物碎片来看,三人应该也和爬到床底的同伴一样,死亡时身上穿着船员的制服,大概率是船员。
凶徒的思路似乎很明确,把碍事的船员干掉,集中在一起烧了就完事儿了。
——既然都是弄死,为什么不把7号男尸和其他四人一起烧掉,反而要多此一举扔进鱼舱呢?
带着这个疑惑,柳弈一页页地仔细查看死者的尸检报告,终于发现了端倪。
“这人的伤,嗯……”
柳弈看得认真,大脑这么想了,一个词便脱口而出,“……有点意思……”
“哦?”
韩江一直留意着柳弈的反应,听到了他的轻声低语,忍不住追问:“怎么说?”
“啊,抱歉。”
柳弈意识到自己刚才想得太专注,说话一时间忘了谨慎,“我觉得这人的软组织挫伤比较像是拳脚踢打出来的。”
他说着,将鉴定书翻到伤情照片的汇总页面,轻轻推到坐在他对面的韩法医面前。
韩江点了点头,表示认同柳弈的判断。
即便是钝器伤,也是有自己的特点的。
比如棍棒落在身上,会留下长条形的淤痕,并有概率伴有“竹打中空”的现象,而砖块石头敲砸出来的痕迹,则能反应硬物与皮肤接触面的部分形状与表面特征等等。
而拳击伤和脚踢伤的淤痕范围则随机得多了,轻重也没有标准,且淤痕与正常皮肤组织之间的界限会比硬物所致的钝器伤要模糊。
资深法医只要注意观察、仔细分辨,一般能较为准确地判断二者的差别。
“您看这个。”
柳弈着重点了点头其中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7号死者的背部特写,腰大肌左侧有一个近似于三角形的淤痕,顶部尖,底边宽,侧边基本对称。
但它不像真正的三角形那样是笔笔直的线条,顶点延伸出来的左右侧边明显带了弧度;底边倒是挺直的,只是与清晰的“顶点”对比,它要浅地多。
因为整个淤痕呈现“前深后浅”的趋势,说明该打击与皮肤接触时,着力点在尖端处,且是有一定硬度的物体才能在皮肉上留下的钝器挫伤。
伤口拍照时要在旁边贴上比例尺,韩江很容易就看出了它的尺寸,“三角形”的两边长度大约四厘米,底边则长约六厘米。
“我感觉,这像是鞋尖踹出来的。”
柳弈顿了顿,沉声道:“而且这鞋头的尺寸对男性来说明显太小了,因此大概率是属于女性的。”
韩江抬头,直勾勾盯着柳弈,感觉像是听到了什么很不可思议的话。
但一秒后,他忽然站起来,几步跑到已经汇总的鉴定报告书里,稀里哗啦一通翻找,从中抽出一本。
“你说的,不会是这只鞋子吧!?”
韩江亲审过每一台已经完成的解剖的鉴定书。
他听柳弈提起“鞋子”,还指明是属于女性的,便对一个他浏览鉴定书时一晃而过的小细节产生了联想。
死者的衣物都是要单独拍照存证的。
于是韩江抽出的26号死者的鉴定书里,赫然拍下了那位女死者的穿着——左脚的鞋子已经不翼而飞了,右脚上却穿了一只黑色的女士尖头皮鞋,顶部还有一个被烟火熏到变色的尖顶金属装饰!
柳弈将26号女死者的鞋子的照片与7号男船员背部的淤青互相对比,仔细分辨后,慎重地点了点头,“形状和大小都是吻合的。”
“卧……哎呦!”
韩法医一声惊呼滑到嘴边,又硬是换了个文雅的感叹,“真是没想到啊!”
本来大家都很自然地认为鱼舱里的倒霉船员是被凶徒或是海盗打死的,但26号女死者踢在他背上的那一脚,却一下子让事情的性质变得不一样了。
韩江眉头紧蹙,“……这么说,他分明是被鱼舱里的其他被害者打死的啊!”
柳弈点头,“有这个可能。”
随后,他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一群受害者群起攻击船员,要么可能是绝望下的迁怒,找个倒霉鬼发泄心中的恐惧和怨恨;要么就是……他们觉得那人该死。”
韩江是何等聪明且经验丰富的资深法医,一听就明白了。
“好的,谢谢,我知道了!”
他朝柳弈道谢,“我会跟海警和刑警那边说一说这个情况,让他们注意调查7号死者的身份!”
——如果非要说一个最能让其他受害者感到愤怒的理由,那莫过于该船员与匪徒有勾结,甚至可能便是袭击者的内应了!
7月20日,星期三。
这是柳弈等人支援明珠市“幽灵船”大案的第四天。
经过法医鉴证组这几日的努力,患有拉沙热的21号女尸,以及鱼舱底部发现的十四具男尸、六具女尸和两具未成年儿童尸体皆已尸检完毕。
柳弈今晚七点吃过晚饭就被拉去开会,听众人激情讨论案情讨论到晚上将近十点,回房间休息的时候真觉得自己要累瘫了。
江晓原同学不用参加会议,在不得随意外出的纪律要求下,他早早就回了房间,这会儿正窝在自己床上打王者荣耀。
见老板回来了,小江同学直接丢下队友,飞快地跳下床,把刚刚从食堂打包回来的炒面和皮蛋瘦肉粥摆到茶几上,“辛苦了老板,您要吃宵夜吗?”
“谢了小江。”
柳弈其实有点儿饿过劲了,并不是很想吃东西,但他还是接受了学生的好意,笑着点了点头,“我先去洗个澡,等会儿就吃。”
江晓原满意了,窝回自己的单人床上,重新捡回手机继续没打完的那一把。
实验室提供的宿舍两人一间,有独立的卫浴,但说实在的,环境也就是快捷酒店套房的水平。干净是干净,但也实在够简单,甚至称得上是简陋。
淋浴间十分逼仄,一个人站在莲蓬头下,一转身脑门就可能不小心碰到花洒支架。
柳弈把热水开到最大,听着水流刷刷浇在身上的声音,闭眼靠住湿滑的瓷砖,感到了久违的疲倦。
这种需要多方协调的大案实在是非常劳心劳力的,他这个从旁协助的都已经累得够呛,韩江年纪比他大,责任比他重,三天下来已经肉眼可见的憔悴了许多,鬓边的白发都更密集了。
柳弈一动不动地站在水流下,站了足有十分钟,终于觉得缓过劲儿来了,才给自己抹上洗发水,开始认真地洗澡。
等柳弈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精力充沛的江晓原同学已经又换了个姿势,充满激情地开始了下一把游戏。
因为这一把是跟女朋友玩的双人局,所以他格外卖力,咬牙切齿骂骂咧咧,神情很是专注。
柳弈心里暗暗羡慕嫉妒,心想年轻就是好,忙活了一天还这么精神,没去打搅他,而是坐到角落的茶几旁,打开餐盒,支起手机,一边吃宵夜一边给自家小戚警官打视频电话。
戚山雨等他的电话等了许久,一秒便接通了。
他开口就问:“柳哥,今天怎么这么晚?”
“嗯,晚上开了个会。”
柳弈笑着回答:“刚刚才回宿舍呢。”

第057章 3.triangle-07
透过小小的手机屏幕,戚山雨注视着柳弈的脸,一瞬不瞬,生怕浪费了每一秒。
两人明明只隔了一百公里,开车两小时就能见面,戚山雨不介意奔波这一趟,但柳弈现在一步不能离开研究所,就算戚山雨来了明珠市,也是见不到恋人的。
出发前,两人都以为只是一场短差,几天就能回来,结果现在也不知还得折腾到什么时候,柳弈都不敢提“回家”两个字了。
戚山雨看着屏幕里的柳弈,穿着睡衣,头发湿哒哒的一看就是刚刚洗完澡还没擦干,一边和他视频一边用一次性碗勺喝粥,神色蔫蔫的,分明是累坏了的样子。
他很想把恋人拥入怀中,很想替他吹头发,给他按揉肩背,抱着他好好地睡上一晚。
但他现在做不到。
不仅做不到,他还无法不担心柳弈那边的情况,又不敢把担心表现得太明显,每天都盼着恋人给他打的这个电话,但听到了声音、看到了影像后,反而更想念了。
戚山雨压下心中的担忧与思念,对柳弈微笑,眼神温柔,似有脉脉星光,“今天顺利吗?”
柳弈嘴里含着食物不好说话,只笑着点头以示回答。
戚山雨看柳弈咽下了口中的食物,才接着问他:“听说你们那艘‘幽灵船’很可能是从国外来的?”
“哇,你们消息还真灵通!”
柳弈心想自己刚才还听海警们讨论那艘船大概率是苏禄国的船只。
毕竟术业有专攻,人家那边的专家对各国船只的制式、特点和细节是最有了解的。
烧船可以毁掉很多物证,但发动机的编号、面板上的文字、船载航行数据记录仪的数据等等,都是抹不掉的铁证。
这些天法医鉴证组忙着解剖尸体的时候,海警也没闲着,早将这些东西从船上拆下来,陆续送检送分析了。
就目前的情况看来,船打苏禄来的应该是没错了,但船只的目的地是哪儿,是送人还是送货,却暂时没有头绪。
“我们收到协查通知了。”
戚山雨没有瞒着柳弈,“现在水文那边做了台风路径的模拟分析,推测凶案大概率是在我们南海沿案发生的,鑫海市也在那个范围内。”
他顿了顿,神色就像平常和柳弈讨论案情那样严肃,“现在大家最担心的就是犯人在我国境内。”
柳弈一颔首,神色凝重。
法医组综合了全船三十一名死者的遗体腐败情况,推测他们遇害的时间应该在7月13日到7月14日之间,也就是台风来袭前的两到三天。
而台风的路径是有精准的记录的,水文的专家完全可以根据气象记录建立模型,推测出船只遇害时的大致位置,再与船载航行数据记录仪里的数据相互映证,便是八九不离十了。
即便“幽灵船”不是我国的船只,但它在我国领海水域遇袭,不止说明这艘走私船的目的地很可能是我国东南海岸的某个港口,而且更要命的事,凶徒很可能潜伏在我国境内。
不管是职业海盗还是黑吃黑的凶徒,能毫不手软地杀了一整船的人,绝对是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
放任此等犯罪分子在我国海域横行无忌,那谁都不能忍。
也正是因为这样,案子是必须彻查的,人也是一定要抓的。海警、刑警和法医们这些天夙兴夜寐,为的也是尽快锁定凶徒的身份和行迹。
柳弈问戚山雨鑫海市那边有没有线索,小戚警官回答说暂时没有发现什么。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又聊了足有二十分钟,等柳弈把宵夜吃完,戚山雨才催他快去吹头发,然后早点上床休息。
柳弈笑他像个老妈子,又因他的叮嘱倍觉熨帖。
两人又絮絮说了几句,直到时间过了十一点,戚山雨觉得柳弈再磨蹭下去就又要熬夜了,忍不住又催了两次,才终于依依不舍地挂断了电话。
深夜十一点十五分,柳弈吹干头发从浴室出来,玩了大半晚上游戏的江晓原同学已经蜷进被窝里睡得打起了呼噜。
不过机灵的小江同学没只顾着自己睡觉,还贴心地留了床头灯和靠近浴室的夜灯,方便柳弈夜里行动。
柳弈回到自己床上躺下,关掉了房间里所有的照明,让逼仄狭小的房间完全沉入了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放大了其他感官。
无论怎么样都很难习惯的消毒水的味道,因洗涤和消毒过于频繁而不够柔软的枕套和床单被子,窗外的柏树枝被风吹过的簌簌声……
柳弈精神很累,但脑子里塞满信息,一时半会儿还没能清空大脑进入睡眠前的平静状态。
他一面心想难不成自己当真已经到了“少觉”的年纪了,一面闭上眼睛,没有勉强自己立刻睡觉,而是放任思绪游弋,发散到哪里算哪里。
……从案件发生到现在,应该刚好一周了。
……以现在交通发达的程度,这么长的时间,匪徒们作案后想逃到哪里都足够了……
柳弈试图将自己代入凶徒的身份——如果是自己,从新闻里听到船被吹到明珠市后,自己会不会立刻就跑路,如果要跑,又跑去哪儿更有可能逃脱法网……
想着想着,他终于生出了睡意,迷迷糊糊竟然也就睡着了。
就在柳弈入睡后不久,7月21日,星期四。
午夜十二点二十分。
距离明珠市约一百公里的鑫海市老城区的一栋九层的老公寓里,402房,一个男人正怒气冲冲地将体温计拍到桌子上,用老家的方言破口大骂无良奸商,竟敢卖他假药。
“二哥,你别叫唤了……”
床上的男人蜷缩在被窝里,没开空调的房间气温高达二十九度,但凡感官正常的人都觉得热得够呛,他却用被子把自己牢牢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张烧得通红的脸,说话时齿列还在微微打颤,“我难受死了,快想想办法……”
“我×!”
骂人的一听更火大了,“要不是你这个傻逼大夏天的还感冒了,我犯得着陪你大半夜搁这儿折腾!?”
床上的男人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反驳,但嗓子太疼,对方的怒气又太有震慑力,他不吱声了。
“我就该看你烧死得了!”
男人骂归骂,狠话撂下,却还是抓上手机和钱包,转身出了门,又像泄愤一样狠狠将门板一拍,发出“碰”一声巨响,震得走廊上的灰尘都飞了起来。
男人下了楼,找到附近一家半夜还在营业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直奔柜台,“给我退烧药!”
这个点儿老城区几乎就没有还在营业的药店,好在这间便利店兼售酒精碘伏创可贴感冒药退烧药一类的常用药物,白天时会有药剂师坐台,半夜就只能由店员兼顾了。
今晚值班的店员是个看起来也就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劈头盖脸被吼了一嗓子,吓了个哆嗦,连忙走到药品柜台前,拿了一盒百服咛递给男人。
“不要这个!”
男人一看包装就更火大了,一把将药拍回柜台,对女孩吼道:“这你娘的一点用都没有!骗钱呢!啊!?”
女孩在这里当店员也有大半年了,也不是没遇到过烦人的顾客,但这么蛮不讲理活像存心找茬儿的她还是第一次碰到。
对方人高马大,横向体格差不多有两个她那么宽,要真动起手来,店员真怕自己会被活活打死。
她只能转身返回药架前,按入职培训时那十分钟速成的丁点儿药理知识,刷刷从架上拿了另外三种药,一字排开放在柜台上,眼巴巴地望着男人,意思是让他自己挑。
男人瞪着女孩:“看什么看!你倒是告诉我哪种退烧效果最好啊!”
店员心中大叫救命,既生怕自己指导错了把人吃坏了,更害怕要是效果不好男人等会儿还要回来找她麻烦,于是鼓起勇气,怯生生地提醒了一句:
“如果烧得厉害的话,还是去医院看医生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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