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杜思昀女士刚刚将业务重心转到鑫海市,为了给自己的潮牌造势,她招募了一批年轻画家搞了个设计大赛,得奖作品会被用在下季新款里。
参赛者里就有乔兰亭。
当然,乔兰亭的作品平平无奇,本来别说三甲,连前十也入不了围。
但杜思昀在颁奖礼前的餐会上见到了乔兰亭,便是一眼荡魂、初见倾心,再也忘不掉了。
那会儿乔兰亭很穷,身上的西装还是在婚纱店租来的,明显尺寸不合,松松垮垮的大了一个号,更显得他身形单薄、弱不禁风,因为久不见阳光而白到毫无血色的一张脸如同陶偶,漂亮得不像个真人。
杜思昀一眼看上了这个忧郁美青年,匆匆回到后台,将乔兰亭的名字从末尾提到了第一名。
从此,乔兰亭成了杜思昀的情人,且一当就当了整十年。
当然了,杜思昀本人未婚,跟乔兰亭也不是正经的男女朋友关系。
这十年中,杜女士也包养过别的情人——年轻艺术家、模特儿、娱乐圈十八线小明星等等等,情史可谓丰富多彩,热闹得杜女士本人回忆起来都要数上好一阵子。
对待情人,杜思昀都秉持“好聚好散”的原则,在一起的时候给予足够的宠爱,要资源的给资源,要投资的给投资,名牌衣服鞋子包子化妆品,“金主”做得很称职。
只是这些小情人,长的两三年,短的一年半载,彼此都清楚这不过是露水姻缘逢场作戏,关系都不持久。
因为分手后杜思昀有机会还会偶尔提携旧情人的关系,所以被她包养过的小年轻们都很“乖”,再见面还是一口一个“姐”的叫得亲密,也没有给她闹过幺蛾子。
在来来去去的情人中,唯有乔兰亭可称为“真爱”。
他不仅跟杜思昀保持了最长的交往关系,还一直被杜女士“养”起来,住的高档别墅,好吃好喝地照顾着。
不仅如此,杜思昀还指派了专人替乔兰亭做营销,把他日常画的那些实际上根本没有多少艺术价值、更缺乏收藏价值的画作精心包装后贴边捆绑卖给冤大头,再像给“零用钱”一样。将卖画的收入转给乔兰亭,让他自觉过得“体面”。
百花丛中活得潇洒的杜思昀之所以对乔兰亭这么好,除了乔兰亭那股子忧郁文青的气质确实很招人怜爱之外,更重要的是,两人是曾经同生共死的“真爱”。
“兰亭他……救过我的命。”
杜思昀靠在她那张据说是根据她的身高体型专门定制的工学办公椅上,神色颓唐。
她指尖夹了一支女士香烟,烟雾袅袅升起,在不通风的空调房里久久不散,薄荷和尼古丁的味道熏得不抽烟的小林警官鼻子不大舒服。
但林郁清什么也没说,只安静地听杜思昀回忆往昔。
“那是在两年……还是三年前吧,有一次,我带他出席一个慈善拍卖会。”
杜思昀说道:
“结果我们的车在半路出了事,被逆行的另一辆车撞了……”
听到这里,戚山雨和林郁清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底。
杜思昀多少算是个公众人物,但凡有点儿风吹草动都会引来媒体关注。
戚山雨和林郁清在调查杜思昀的情况时,当然也看到了这桩车祸的报道。
当时杜思昀坐的轿车在路上正常行驶,路口处忽然迎面拐出一辆逆行的出租车。司机大惊,条件反射地向右打方向盘,出租车便撞上轿车后座的右侧车门。
当时有不少网媒全程追踪了这场事故的详细情况。
这场车祸是对方司机全责,杜思昀妥妥儿是受害者。
当时她的车上有三个人,司机、杜女士本人,还有一个“男性友人”。
司机和杜思昀基本上算是毫发无损,“男性友人”却重伤紧急送医,折腾了两天才脱险。
现在看来,那所谓的“男性友人”,便是乔兰亭无疑了。
“兰亭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伤的。”
杜思昀眼中泛起湿意。
她将香烟滤嘴塞进口中,连抽了两大口,才终于压下了流泪的冲动,“当时他把我整个人抱在怀里,用身体替我挡住了冲击。”
她哽咽了一下,“我没事,可他却撞到了头。”
杜思昀告诉戚、林两人,乔兰亭当时伤得很重,枕骨骨折、脑挫裂伤并引起脑疝,拍完CT出来就直接进了手术室动了开颅手术,清理了脑组织的部分淤血,外加摘掉一块颅骨才保住性命。
“那之后,兰亭他就有点不一样了……”
杜思昀又抽了一口烟,然后用空着的那只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他‘这里’出了问题。”
林郁清:“什么意思?”
杜思昀叹了一口气,“简单来说,就是他疯了。”
“‘外伤后精神障碍’,你们听说过吗?”
杜思昀问戚山雨和林郁清。
然后她没等两人回答,自己就解释上了:“医生说,大脑受创让他的精神变得不正常了。”
杜思昀抽完一根烟,又点上第二根。
好像只有借助烟草的帮助,她才能冷静地回忆这些令她心酸又痛苦的往事。
“刚刚做完手术的一段时间,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整天大喊大叫,说些没人听得懂的话,还特别容易生气,一点儿声音都能令他失控……”
杜思昀深吸了一口气:“那段时间,简直就是地狱……”
乔兰亭的“失控地狱”持续了整整一周。
后来他伤情渐渐好转,焦虑、易激惹和阵发暴怒的情况基本消失,他又转而变得沉默和抑郁,经常一个人呆在病床上,不动也不说话,活像一樽失去了操控者的提线木偶。
“我那时候经常在怀疑,他的灵魂是不是已经不在那具躯壳里面了。”
杜思昀叹息道:“好在……他慢慢地好起来了。”
随着伤情逐渐痊愈,乔兰亭的魂魄回归肉身,并像一个幼童一样开始重新适应这个世界。
在杜女士给他找的专业陪护和康复保健师的帮助下,乔兰亭从牙牙学语开始,逐渐下床活动,走路、如厕、吃饭……直到半年之后,日常生活才基本回到了受伤前的样子。
“他甚至又开始画画了。”
杜思昀熟练地弹掉烟灰,又把滤嘴塞到嘴里抽了一口,“但我发现,他的画风变了。”
杜女士自己就是个学艺术的,别的不说,至少在“鉴赏”方面,她对自己很有自信。
在杜思昀看来,乔兰亭从前的画风是典型的文艺小清新风格,虽然画技充其量只能说“中等”,但不管是人物还是风景,意境走的都是唯美写意路线。
她一边解释,一边从抽屉里翻出一本画册,放到桌上。
“这是他五年前出的作品集。”
林郁清随手翻了几页,果然皆是淡雅清新的水彩画。
老实说,乔兰亭的这本作品集画得不烂,但也只止于“不烂”。不管是取材、构图还是画技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完全无法给观众留下任何深刻的印象,寡淡得跟美术生的练习作一样。
“但最近,他的画风变成了这样……”
杜思昀说着,翻开手机相册,点出了一张照片。
画面显示的,是一张水彩画。
如果说乔兰亭从前的画风应该归类为文艺小清新,那么现在的作品就只有一个词能形容:
——诡异。
画面中,是一个穿着雪白吊带纱裙的长发女子。
女人背对画面坐着,香肩半露,曲线玲珑、肤色如雪,配上淡雅的用色和朦胧的光影,清丽又复古,很有点儿九零后宝岛言情小说封面女主的气质——如果不看脸的话。
是的,画中的女人,有一张极其吊诡的脸。
她没有鼻子和嘴巴,一张雪白的鹅蛋脸上,只有一对大得出奇的眼睛。
也不知乔兰亭花了多大的精力去勾勒这对眼睛,总之那叫一个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那对眼睛的眼珠极大,点漆般的黑眸衬得高光亮得出奇,目光穿透画作,直勾勾地盯着每一个观赏者,直瞪得林郁清后颈发冷,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他不敢与那诡异的女人目光相触太久,连忙将手机塞给了戚山雨。
“很可怕,对吧?”
杜思昀觑着林郁清的表情,声音幽幽:“自从他受伤后,画出来的东西,都只有‘眼睛’了。”
林郁清蹙眉:“什么意思?”
“光说的话,确实不太容易明白……”
杜思昀想了想:“这样吧,我等下把我助理Elina叫来,这两年兰亭的作品都是她负责的,让她带你们去看看好了。”
戚山雨和林郁清都觉得这个主意很好。
“对了,还有件事。”
杜思昀不愧是有些阅历的生意人,很主动地给两位警官提供情报:“对了,兰亭这两年都有在看医生。”
林郁清问:“是复查头部的伤吗?”
“不,我的意思是,不止是去脑外科复查,还去看了心理医生。”
她顿了顿,“具体情况我其实也不是很清楚,你们等下可能得问问我的助理……毕竟,我工作挺忙的,有时候也没办法关注得那么细……”
戚山雨和林郁清都没说什么,但杜思昀敏感地捕捉到了两位警官表情中的未竟之语,连忙又打了个补丁:
“其实我跟兰亭也有差不多三个月没见面了。”
虽然两人的包养关系持续了整整十年,且乔兰亭在杜思昀的定位里是救过她命的“真爱”。
但杜思昀从来不是一门心思在男欢女爱上的恋爱脑,她要忙事业,也有其他正在交往的情人,自然不可能把太多的精力分给乔兰亭。
“兰亭那个性格……怎么说呢,你要说他是‘懂事’也好,是‘内向’也好,反正……挺不争不抢的。”
杜思昀仔细回忆她知道的乔兰亭:
“总之,如果我不主动联系他,兰亭几乎都不怎么给我打电话……啊呀!”
说到这里,杜女士忽然发出一声惊呼。
“对了!说起电话!”
她伸手,从戚山雨手中取回自己的手机,边说边低头翻通话列表:“大概四天前吧,兰亭给我打过电话来着!”
杜思昀声音急促,“这个,你们看!”
她再度将手机推到两位警官面前。
杜思昀的通话列表很长——这位女强人果然事务繁忙,几乎一整天都泡在工作里。
而在6月21日的晚上九点二十分,她手机上有一通未接来电,来电人昵称正是“兰亭”。
“那天晚上我正在跟LA的美术品代理商开视频会议,兰亭突然打我电话,我没接,直接给挂了。”
杜思昀叹息道:“本来我想着开完会给他拨回去的,但后来会开得太晚了,我也就忘了……”
说到伤心处,她夹起香烟,连吸两口:
“其实我那时候就该想到,兰亭会主动给我打电话一定是有什么事的……如果我接了,或许他就……”
其实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但万千悲剧自来躲不过一个“早知如此”。
戚山雨和林郁清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结下去。
接下来他们会确认杜思昀的通话记录。
如果乔兰亭真的在四天前的九点二十分给杜思昀打过电话的话,那么大概率可以凭此缩小他的死亡时间范围。
“对了,不好意思,例行问一下。”
林郁清正色,“请问这几天您去了哪里?有没有人能证明你的行踪?”
杜思昀神色变了。
或许是她真心认为乔兰亭死于自杀或是急病,又或许是她演技出色,总之,杜女士的惊诧和不安明晃晃写在脸上,看起来十分真情实感。
警察会问她的行踪,就不仅仅只是单纯的“了解情况”了。
这意味着,乔兰亭的死或许另有隐情。
“我们公司下周要办个展览,所以最近很忙,这几天几乎天天都在这边工作,就算要出门,也是有司机接送的。”
杜思昀舔了舔嘴唇,竭力保持镇定:
“我的助理和司机都能作证。”
6月25日,星期六。
下午四点五十分。
杜思昀把自己其中一个助理叫了过来,让她带着戚山雨和林郁清去看乔兰亭的作品。
这个助理名叫金可欣,不过公司里的人都用英文名互相称呼,所以叫她Elina。
这位Elina小姐今年二十七岁,入职两年半,长得挺漂亮的。
她烫了一头公主卷,染成浅栗色,上班时虽束了个高马尾,但没忘了在脸颊两侧留一缕卷儿,看起来俏皮又时髦。
林郁清的时尚审美比戚山雨在线多了,一看到Elina的发型,就知道这是花了心思设计过的。
他一边心说不愧是艺术公司的员工,果然穿衣打扮都有讲究,一边主动伸手,与Elina握了手。
“听说二位想看乔先生的作品是吧?”
Elina的笑容很得体,“请跟我来,我办公室有他最近几年所有作品的照片存档。”
姑娘的办公室在这栋L字形别墅的另一头。
趁着她带路的机会,两位刑警简单了解了一下她的情况。
Elina虽是杜思昀的助理,但相较于大部分人对“助理”的职责的理解,她其实更像个代理经纪人。
杜思昀会将自己签下的一些艺术家交给她,而Elina则要在签约期内负责“照顾”这些人,包括且不限于工作和生活上的方方面面,她都得费心料理。
她要定期与艺术家们交流,了解创作进度,然后联系宣传和展览,再到把作品用在什么地方,或是如何贩售,都由她全程负责。
除此之外,这些艺术家们在生活上遇到了什么困难,小到生病崴脚,大到搬家乔迁,Elina都得帮忙,若是不巧被安排了个自视甚高不怕麻烦人的,经常能把她烦得头顶冒烟。
“其实乔先生算是很省心的类型了。”
Elina把戚、林两人领进自己的办公室,一边絮絮叨叨,一边打开档案柜找他的作品集,“那些事儿逼才真是能把你气死……唉,谁叫偏偏是杜总喜欢的呢!”
最后那句话,Elina把声音压得很低。
但戚山雨和林郁清都能从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里猜到前因后果:
杜思昀交给Elina的签约艺术家应该有不少是她的情人,属于Elina这个小小打工妹得罪不起的存在,要是碰到个麻烦精也只得自认倒霉,忍气吞声。
估计这两年半里她没少受这些老板小情人们的窝囊气,心里憋得慌,以至于即便对着警察也没忍住要抱怨两句。
戚山雨问:“除了乔兰亭之外,你现在还负责几个人?”
Elina含糊地回答:“唔,还有两个……”
说着,她将一本相册往桌上一摆,“两位请看,就是这个。”
Elina作为一个称职的经纪人,会将带过的艺术家们的作品拍照存档,并在备注里标注好创作时间、参展经历以及本作品的归宿。
戚山雨和林郁清先看了看相册封面贴的便条:
【乔兰亭创作于202×年4月-】
起始时间正好是两年前,与乔兰亭的伤愈时间相吻合。
林郁清翻开相册,戚山雨也在旁边看着。
——卧槽!
虽已看过那幅名为《纱裙少女》的大作,但小林警官对乔兰亭的画的印象大体还停留在先前那小清新的学生习作的阶段,在缺乏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翻开相册,看第一张照片就狠狠受了冲击。
那是一张炭笔画,满屏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
而画面的主体非常简单,简单到一目了然——在漆黑、粗犷而凌乱的背景线条里,有一只圆睁的巨眼。
非要形容的话,它就像《指×王》里那只著名的索隆的巨眼,目光炯炯,狰狞可怖,永远不会疲倦,永远不会闭合。
它直勾勾地盯着赏画者,那效果,真是不用修图就能直接放进恐怖片里当道具了。
“啊……这……”
林郁清忍不住来了一句对死者而言颇为失礼的评价:“这种画……真的有人会买吗?”
他心想:这样的画买回家,八成只能贴在家门口,达到把对门邻居瞪死或者吓死的目的了吧?
“没错。”
Elina倒是一点都不觉得小林警官说得冒犯,“乔先生的画本来就不好卖,自从风格大变之后,已经到了当添头都没人肯要的程度。”
林郁清小心翼翼地:“那这些画……?”
“捐给私人画廊,或者做慈善的时候拿来当赠品。”
Elina耸了耸肩,“实在卖不掉的,也就只能压在仓库里,甚至直接销毁了事。”
下午三点二十分。
就在戚山雨和林郁清到美悦湖找杜思昀问话的时候,在法研所的柳弈,正在实验室里研究那只从乔兰亭的遗体耳道里夹出来的死蟑螂。
“老板,这个……叫德国小蠊吧?”
江晓原凑过来,好奇地盯着弯盘里摊开的虫尸。
身为土生土长的鑫海市本地人,小江同学早就适应了“蟑螂”这个物种的存在。
别说只有指甲大的德国小蠊,他连美洲大蠊都敢抄起“拖孩”就拍上去,完了还能毫无心理障碍地徒手提溜起蟑螂须须扔垃圾桶里,神经之强韧连柳弈都自叹弗如。
柳弈点头:“嗯,就是德国小蠊。”
他说着,翻开厚到能当盾牌的昆虫图鉴,很严谨地比对这只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的小蟑螂。
德国小蠊这种原产于非洲的小虫子,现在已然泛滥全球,不管是高温高湿的赤道,还是天寒地冻的北欧都挡不住它们无孔不入的扩张侵占。
“长度大约十六毫米,背板上有两条平行的褐色纵纹……符合德国小蠊的四龄若虫特征……”
柳弈一边对照图谱,一边记录下这只虫子的大小和特点,以便之后转誊到鉴定书里。
旁观的江晓原忍不住提问:“我记得蟑螂应该不算嗜尸性昆虫吧?为什么会出现在死者的遗体上?”
所谓的嗜尸性昆虫,是指嗜好在尸体环境出现的昆虫,不仅有以尸体为食物的尸食性昆虫,也有以腐败的有机质为食物的食腐性昆虫。
由于昆虫在尸体上的出现、发展、繁衍、消失的过程对尸体腐败有着无可取代的重要意义,因此嗜尸性昆虫的演替已被法医昆虫学家研究得很透彻了,甚至还有国外的昆虫学家把它编成顺口溜广为流传的:
【最先赶到的是丽蝇和麻蝇,它们爱在〖开口〗处产卵;黑蝇第二波到达,吸食淤泥里的腐液;水虻在残骸期产卵,骨殖下是幼虫忙碌的身影;皮蠹是最后的守尸者,在干化的尸骸里进进出出。】
当然,因为抛尸地点不同,遗骸上出现的昆虫的种类也会有所不同,不能对着书本的知识点生搬硬套。
比如柳弈就曾经在遗体上见过仿佛烧伤般的伤痕,一度令他颇为费解,后来证明是火红蚁啃咬尸体时所分泌的蚁酸造成的痕迹。
然而在目前法医学界的主流观念里,“蟑螂”这种分布异常广泛的虫子,并不在常见的嗜尸性昆虫名录中。
事实上,蟑螂的食谱很广,且更喜欢油脂和糖分,在食物充足的时候,并不会主动去“吃人”——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
当然,若是以“蟑螂”为关键词在法医文献库里检索,也能检索出不少蟑螂啃咬尸体的报告。
特别是在陈尸地里蟑螂数量特别多,蟑螂食物短缺,或者死者身上沾有糖霜、面粉、油脂之类的“食饵”的时候,那饿疯了馋疯了的大螂可是什么都不挑的。
只要死人不会反抗,它们便可能在尸体上留下自己的“牙印”——通常是一个个散在的小而浅的类圆形的浅表皮损。
但现在柳弈他们碰到的情况不一样。
“这只蟑螂不是想吃尸体。”
柳弈对自己的判断还是挺有信心的:“它是想吃他耳道里的耵聍。”
江晓原:“!!!”
他张了张嘴,满脸都是WTF,好半天才挤出一个词:“……卧槽!”
柳弈这么一说,江晓原就想起了在网络上广为流传的江湖传说——半夜蟑螂会爬进耳朵里,顺着耳道一直往里爬,甚至咬破鼓膜,钻进深处去吃你的脑子。
就算理智上知道蟑螂进不了脑子,但光是脑补一下托盘里的小蟑螂活过来钻进耳道的感觉,小江同学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后知后觉地开始恐蟑症发作了。
“……这忒么……也太猖狂了!”
江晓原搓了搓胳膊,分析道:
“这么说,这蟑螂是在乔兰亭死后才爬进他耳朵的?然后随着尸体被转移,又能进不能出,最后被淹死了?”
说完,他像被自己的推理给说毛了,狠狠打了个激灵。
“是不是淹死的不好说。”
柳弈耸了耸肩:“反正是死在他耳道里了。”
虽然通常情况下蟑螂不屑于“吃人”,但人耳朵里分泌的耵聍,却是它们喜欢的食物。
而且因为蟑螂是避光性昆虫,一旦爬进了黑暗的耳道里,就会一直往深处钻,若是钻得太深了,就很可能爬不出来,自己把自己闷死在里面,导致受害人痛苦难言,甚至演变为骇人听闻的“吃脑子”的都市传说。
不过蟑螂一般比较怕人,人一动它们就会吓跑,所以蟑螂爬进耳朵的受害者多是不太有自卫反抗能力的婴幼儿,成年人则相当少见。
但若是一具不会动的尸体,那么蟑螂可就不一定会跟你客气了。
很显然,这只德国小蠊的四龄若虫相中了死者耳道里的分泌物,于是钻了进去,死在了里面,又随着遗体一起来到了法研所。
“就凭这只蟑螂,我觉得乔兰亭八成是死在室内的。”
在消化了蟑螂钻耳带来的战栗感后,江晓原又迅速变回了一个不怕小强的鑫海市土著,开始像模像样地分析起它存在的法医学意义来。
比起室外露天常见的苍蝇甲虫蚂蚁黄蜂等嗜尸性昆虫,蟑螂,特别是德国小蠊这种小型蟑螂更喜欢在建筑物内部活动。
基本上,只要在露天发现的遗体身上找到蟑螂,法医们都会高度怀疑这是一桩移尸案——死者在被转移到尸体发现场所之前,极可能在某个阴暗的室内空间呆过一段时间。
“而且蟑螂到处爬的地方应该挺脏的吧?”
江晓原非常刻板印象地提出了一个假设:“我记得师……戚警官好像说过,乔兰亭住的是高档公寓,应该没那么容易招蟑螂吧?”
小江同学平常脑内小剧场时都管戚山雨叫“师公”,刚才一时口误差点儿脱口而出。假装若无其事地改口后,还心虚地瞅了瞅柳弈,见老板似乎没注意到,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柳弈当然不会遗漏江晓原那突兀的转折。
不过他自问为人师表,是个成熟稳重的成年人了,不屑与自己的学生计较,于是很自然地忽略了小江同学的嘴瓢。
他自然地接过话头:“嗯,是室内的可能性很大,但看着干净的屋子是不是就没蟑螂,这就不一定了。”
毕竟就柳弈自己的经验,他和戚山雨都够爱干净的了,住的也是档次不低的高层建筑,楼龄不超过五年。结果还不是挡不住蟑螂横行无忌的扩张脚步,要不是请了专业的灭虫公司来收拾,或许过不了一两个月他们家就该闹虫灾了。
不过,今天早上警察们已经去死者租住的公寓仔细检查过了。
他们不仅没在乔兰亭的公寓里发现任何可疑的痕迹——包括血迹、脚印或是指纹等,更没找到极可能是凶器的内窥镜,基本上就可以排除乔兰亭的住处是第一现场的可能了。
毕竟内窥镜这种专业的医疗仪器,普通人别说摸到真货,连看一看实物的机会都很罕见。
不管是戚山雨他们这些刑警,还是提出凶器是内窥镜的法医柳弈本人,都想破头也想不出一个合理解释,让那么一件不常见的医疗仪器成为夺人性命的杀人凶器。
“对了!”
从刚才开始,江晓原同学就绞尽脑汁地回忆他学过的法医昆虫学知识,这会儿灵光一现,又想到了一个要点:
“老板,您说,如果检查这只死蟑螂的嗉囊的话,应该能检出死者的DNA吧?”
昆虫的嗉囊相当于它的“胃部”,但本身只是储存器官而不是消化器官,因此只要是吃过尸体“肉”的昆虫,往往可以从它的嗉囊里提取出死者的DNA。
但江晓原要说的不是这个。
“那么,假如它在爬进乔兰亭的耳道之前,吃过凶手的皮屑、痰液或是诸如此类的东西……是不是也能在它的嗉囊里找到属于凶手的DNA?”
柳弈转头,目光落在江晓原脸上,许久不动。
江晓原被老板盯得莫名紧张,脖子都红了。
“我想起那个很出名的案子,叫什么来着……”
小江同学竭力解释,试图向柳弈证明自己不是异想天开:
“就是米帝那个,警察在屋子里打死了一只蚊子,结果法医从蚊子的肚子里提取到了凶手的血样……”
他朝弯盘里的蟑螂尸体胡乱抬了抬下巴,语速因紧张而不自觉地变得快了起来:
“虽然蟑螂跟蚊子不同,它不吸血,但它不是很爱吃皮屑痰液什么的吗?假如乔兰亭是在凶手家里遇害的,那么搞不好它吃过带死者DNA的食物呢!”
“嗯,你说得有理。”
柳弈忽然笑了起来,双眼弯成好看的月牙形,愉悦地拍了拍江晓原的肩膀。
“不错,我们小江,进步很大嘛!”
柳弈洗了澡,身上套着件短袖T恤就从浴室里出来了,边走边擦着头发。
戚山雨正在阳台上晾衣服,柳弈听着动静摸过去,正好看到戚山雨麻利地把最后一件衣服搭到衣架上,抻平整了,又挂到自动晾衣架上,然后取过一旁的遥控器,控制着横杆往上升。
这房子是柳弈原本租着觉得合适,直接从上一任房主那儿买的二手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