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字不要了,改成‘祁’,时祁的祁。”
“另外字也不要了,我汲汲营营这些年,飘在世间做了这么久的孤魂野鬼,实际早在七岁那年就死了。嗤……一个连弱冠都没活过的人,取的什么字呢?倒不如将这二字赠予你,让它做你的字吧,堂堂一国之君,总不好真一辈子都叫团团了。”
雨夜过后,第二日是难得一见的骄阳。李熙暂且回到宫里,裴怀恩也开始专心为秋闱做准备,重新捡起那些荒废多年的书本。
又过了些时日,中秋将近,一封信被从京城送到岭南,落到康宁公主李青芙的手里。
李青芙如今已长大了,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她在岭南待了快一年,和李熙刚从大沧回来那时比,身量抽长了,脸蛋也晒黑了,早就从一个喜爱扑蝶绣花的烂漫小女儿,变成了骑技高超的铁娘子,完全适应了岭南这边的戍边生活。
书信传过来的时候,李青芙正在校场上操练,她身穿银甲,扎紧臂缚,手中拿着卫琳琅特意托人为她打造的轻剑,一招一式都练得极认真,丝毫不曾马虎,没一会就出了汗。
渐渐的头顶太阳往西爬,转眼到了晌午,李青芙从土堆的台子上跳下来,收剑回鞘,点头和一列路过她的士兵打招呼。
“怎么还不回去吃饭,这都什么时辰了?”李青芙笑容明艳,仿佛一朵生机盎然的向日葵,“赶快回去啦,再不回去就没饭吃了!”
这些五大三粗的士兵们哪敢看她,纷纷被调侃得红了脸,仓皇低下头去,却掩不住心底对她的喜爱和拥戴,一个两个抢着回她的话,都把她当成卫家主帅似的敬重。
正说着话呢,自从卫怀安战死后,一直代掌帅印的卫琳琅恰在此时找过来,怀里揣着李熙写给李青芙那封信,力道堪称野蛮的拨开人群。
“让让,都让让,大晌午的聚在这干什么?还不快散了。”卫琳琅嗓音有些沙哑,隔着老远朝李青芙朗声笑道,“嫂嫂快来,京都那边想邀你回去过个团圆节呢!”
第155章 使臣
从岭南回京要时间, 李青芙先给李熙写了回信,满口答应下来,而后便迅速动身, 片刻也没耽误。
回信是早了李青芙几日入京的, 彼时李熙刚刚收到南月给他的答复, 正在皱眉头。
南月那边突然死了国君, 正在做权力交接, 据传新王要依着规矩为老国主守灵, 各项事务都堆成了山, 只得暂缓处理与长澹的边境划分问题,等入了冬再说。
这是一个拖字诀, 但理由充分,李熙对此无话可说,无论是考虑到眼下百姓们的厌战情绪, 还是想趁机为长澹搏个道义上的好名声,都得点头答应, 一时竟拿不到南月在契约上同意割给他的地。
已经快八月了,随着天气转寒, 李熙夜里没人哄着,越发怕冷了,睡不着就起来逗老虎, 毕竟裴怀恩那白虎早就被他接回来,就养在他日常歇息的高阳殿内。
虎笼是纯金的,李熙站在笼子外面给虎喂生肉,一块接着一块, 直到夜深时,福顺得着岭南李青芙以及大沧使团的消息, 低眉顺眼地小跑进殿禀报。
笼子里的白老虎认识福顺,却不待见他,大约是嫌福顺胆子小,一见他走过来,立马就把自个毛茸茸的大脑袋转过去,跟福顺一点也不亲近,惹得李熙忍不住笑出来,调侃它一把年纪还挺认人的。
幸好福顺不在意,只管目不斜视地朝李熙拜道:“皇上,康宁公主那边回信说,有快马加鞭,最迟八月初七那天晚上,她就能回来。”
李熙闻言咦了声,随意抛下沾着血的叉杆,扬眉说:“小妹动作倒快,她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竟然骑马回来么?朕还以为她得乘车呢,都没好太催着她赶路。”
福顺听罢就笑,眉眼弯弯地托着李熙说:“皇上说笑了,想必公主殿下也很想念您,迫不及待地想回来见您呢。”
李熙大了李青芙四岁,一直都挺喜欢这小姑娘,一想到过阵子就能见到她了,连心情都变好些,姑且把南月对他的拖延大法抛到脑后。
“成啊,快点回来好。”李熙很高兴地说,“小妹嫁去岭南受苦了,眼下危机已过,面子上也做足了,等再过几年,若小妹到时还想与卫家和离,朕一定不阻拦,料想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福顺躬身听着,一步不落地跟着李熙绕到虎笼另一端,看李熙伸手摸了摸那老虎的耳,神态那样轻松,模样倒与他从前跟过的主子有些像。
福顺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想法,在他看来,李熙与裴怀恩是死敌,两个人之间的误会临到死也没解开,李熙甚至不许旁人给裴怀恩收尸,非得一把火将人烧了才罢休,身上又怎么可能会带裴怀恩的影子呢。
正出神,就听李熙忽然转过身来问他,“嗯?你怎么还站在这儿,话没说完么?”
福顺当即把腰躬得更低,思绪回归后,被李熙语气里与裴怀恩那点若隐若现的相似骇得屏息,脸都有些白了。
“是……是,皇上。”福顺低着头,将揣在自个袖里的信笺摸出来,展平了呈给李熙,“确实还有件事儿,眼下大沧使团已在赶来长澹的路上了,并且有消息传来,说他们希望能与咱们长澹和亲。”
李熙接过书信,表情变得有些怪。
“和亲?和什么亲?前两年不还和我们打的要死要活么,现在是怎么着,眼看朕打赢了南月,知道朕不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就想与朕一笑泯恩仇了。”李熙边看信边说,“……啧啧,瞧这还来了位嫡公主呢,真当皇帝后宫是什么好地方吗。”
福顺摸不透李熙话里的意思,便试探道:“那依皇上看,该怎么接待大沧的这位公主殿下?”
李熙不耐烦地摆摆手,把信递回去。
“既然来了,就把该给的面子都给她,着人把她伺候的上心些,别让她在长澹这边伤着病着了。”李熙想起正在京中备考的裴怀恩,没忍住打冷颤,皱眉说,“至于封妃这事,让她哪来的回哪去,否则朕非叫她害死了,朕还过不过了。”
“死”这个字咬特别重,听得福顺一阵牙酸,有点不明所以。
“可是皇上,这样会否太落大沧脸面了。”福顺揣着袖说,“闹得太僵总归不好,奴婢是怕您被记恨上,再和他们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来。”
李熙仍然不以为意,又伸手挠了挠那老虎的下巴。
“怕什么,把话和他们说清楚就是了,其他条件都按规矩谈,凡事有商有量的,何必非得往朕床上塞个女人呢?”李熙混不吝地摇头说,“再者朕这后宫不是还空着呢么,大家伙儿有目共睹,朕如今还年轻,一门心思都扑在正事上,连长澹女人都不想娶,他们反倒要朕先封个大沧女人做妃子,这像话么?”
福顺觉得李熙这话有道理,就没继续劝,转而说:“是,奴婢明白了。”
话音刚落,李熙扭头看了福顺一眼。
“留下你这主意真不错,不仅能提前给朕传信儿,还能陪朕闲聊天。”李熙笑声说,“最要紧的是,你无论什么事都只劝一遍,一点也不唠叨。”
福顺哪里还敢多嘴了,只一个劲地赔笑。
“皇上愿意不计前嫌,是奴婢的福气,奴婢全家都感激皇上。奴婢盼着皇上好,也知道皇上有自己的考量,故而不敢多言。”福顺有点慌张地揩着汗说,“但是皇上若不喜欢,奴婢往后就连第一遍都不会再劝,一切全凭皇上定夺。”
李熙淡淡嗯了声,抬脚往床榻的方向走,像是完全没把和亲这事放在心上。
福顺亦步亦趋地跟着李熙,替李熙解狐裘。
“哦,对了,他们大沧这次派使团过来,领队的是谁啊。”静默片刻后,李熙随口问道。
福顺听罢不做他想,手里才把从李熙身上解下来的雪白狐裘整理好,自觉危机已过,便垂首如实回答道:“回皇上,听说是赫连景,大沧太后的侄子。”
“……”
电光火石间,几乎是在福顺刚把这个“景”字说出来之后,李熙瞬间就不再往前走了。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一只被突然踩到尾巴的猫,骤然回过头来,连质疑福顺的声音都有点劈叉。
“……谁?你说领队的是谁!?”李熙不敢置信地高声说,“是赫连景么?怎么可能会是他这个草包!”
也不怪李熙如此激动, 实在是来人和他有渊源。
赫连景,大沧赫连太后的好侄儿,可不就是那个在李熙做质子期间, 曾频频向李熙示好, 最爱附庸风雅, 叫李熙逮着狠宰了大半年的钱袋子么?
原本以为分开后就不会再见了, 李熙看在钱的面子上, 临走也没和他闹太僵, 谁料还能遇着这事。
福顺是个会察言观色的, 一听李熙这语气,立马就知道这里面有事儿, 连忙问:“皇上,此人是否不好接待?”
闻言,李熙整张脸都皱在一起了, 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
“不……他很好接待,他与那些言行粗鲁的大沧人不同, 他爱书法字画,绫罗绸缎, 对长澹风俗与长澹美人都有种近乎病态的痴迷。是以朕竟不知,他到此究竟是来送公主,还是来选妃的。”李熙说到这儿, 面上表情有一瞬的扭曲,“最要紧的是,朕还……”
欠了那赫连景好些银子没还呢。
当然了,余下这半句李熙没说, 而是在心里悄悄算起了账。
一阵诡异的寂静。
良久,李熙方才开口, 转头无比认真地对福顺说:“传下去,整个京都里最守规矩的就是杨家了,喊杨善来担负此次接待大沧使团的重任,所有中途涉及到的礼仪流程,务必都要投其所好,做到最繁琐最正式,另外还要准备许许多多的美人,一定要让赫连景玩的尽兴,尽快把该签的都签了,然后马不停蹄的滚蛋,一刻也别在朕眼皮子底下多待,更不要让他出现在东街玲珑饭庄附近。”
东街是裴怀恩住的地方,裴怀恩最近要准备科考,考完了秋闱还有春闱,估计直到来年开春前,都是深居简出,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李熙一点也不想让裴怀恩分神。
况且以裴怀恩的性子,要是让他知道李熙过去还有这一段,那么裴怀恩不需多想,立刻就能琢磨明白自己和李熙的第一次过夜是怎么回事,也能猜到这里面到底是谁先利用了谁。
其实说句实在话,李熙自认与裴怀恩经历了这么多事,彼此已是足够信任,绝不会再因为这么点事就吵起来。
可是不吵归不吵,却不代表不憋闷。没留神被自己一手教大的小崽子捅一刀,和忽然得知这小崽子打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这两种结果的心理落差到底有多大,李熙还是能想到的。所以李熙只怕裴怀恩想不开,连书也不读了,跑出来整天追着赫连景研究,然后一不小心就得等到下一个三年了。
三年之后又三年,李熙现在哪有那么多耐心?他恨不得明天早起就看见裴怀恩出现在朝堂。
再者如果赫连景在长澹留的太久,又想起自己与他的情分来怎么办?李熙心惊胆战地想:横竖钱是不能还的,他如今兜里空空,从不拿国库充私库,上哪给赫连景划拉那么多钱去?
更别提赫连景那个大嘴巴,每次喝醉了就爱胡说八道,要是让京都百姓知道他们俩以前的事,他就是有一百张脸,也不够丢的。
……所以说起来真是可恶啊,为何两国邦交,他娘的不许杀来使?这回忆简直是耻辱!!!
大约是李熙的脸色变化太过丰富了,福顺有点顶不住,站在旁边犹豫好久,还是没忍住问:“皇上、皇上难道识得此人?”
李熙闻言犯愁地瞥了眼福顺,心说识得啊,当然识得了,他毕竟也是曾在大沧待过两年的人,不仅识得赫连景,就是放眼整个大沧皇族,他有哪个没见过?
而且不光都见过,还很熟悉他们每个人的性情呢。只不知那大沧太后此番放着满朝文武不用,为何偏要派个赫连氏的子孙来,难道那女人真如传闻中所说,垂帘听政听得上瘾了,不打算再把大沧的江山还给慕容家,反而还想借机提拔赫连氏的人?
可是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想提拔赫连氏的人,也犯不上直接派赫连景过来吧?莫非那女人是误会他当年真跟过赫连景,觉得他受过赫连景的帮助就是对赫连景有情,想让赫连景借势在谈判条件上搅混水?
嗤,想得倒挺美,要说别的计策他可能会中,但美人计必不可能中,因为他身边已经有天底下最美的美人了。
越想就越烦,李熙一方面认为裴怀恩的温书环境岌岌可危,另一方面却又不能拒绝接待,只好默默在心里盼着赫连景能办完事就走,千万别被这热闹的长澹京都迷了眼,成天喊人带自己到处乱逛。
正愁着呢,殿外又传来阵极轻的脚步声,像是什么事都赶在这一天里发生了。
玄鹄回来了,李熙循声望过去。然而还没等他出声,福顺已经识趣地退下,与推门走进来的玄鹄擦肩而过,始终把头垂得低低的。
福顺这辈子过得不顺,但确实有福气,不仅在接连反水两次之后还能活,而且还能活得很好,这简直是奇迹,所以福顺现下是打心眼里觉得知足,凡是李熙不想让他听的事,他自个就脚底抹油,每回都跑得比兔子还快,从不抱怨什么。
须臾殿门合上,玄鹄得以与李熙面对面,神色很沉重。
笼子里的白老虎又在吼了,似是不满李熙冷落它,正直勾勾盯着笼子外面的生肉垂涎欲滴,被李熙搓着脑袋勉强哄好。
“怎么,还是没查着是谁么。”
动作间,李熙见玄鹄黑脸,以为玄鹄是因为没办好差事不高兴,便随意拍了拍玄鹄肩膀。
事到如今,李熙的大半心思还被即将到来的赫连景牵着,一边无意识地绕着虎笼转过半圈,一边出言安慰道:“查不着也无妨,主使是谁可以慢慢找。眼下大沧使臣要来了,或许先想办法保证京都的安全,才是重中之……”
话还没说完呢,就被玄鹄抱拳打断了。
“不,查到了。”玄鹄很严肃地说,“但是皇上,您最好找个椅子坐下听。”
李熙没弄懂玄鹄的弦外之音,疑惑地回头,一只手还伸在笼子里,任那白老虎亲昵地歪头蹭着他。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李熙皱眉问,“难不成那幕后主使还是朕的哪位老朋友么?别开玩笑了,总不会又是住在东街那位在折腾吧,不可能的,如果你查出来的结果是这个,那一定是栽赃,你再去重新查就是了。”
玄鹄听罢这话,表情顿时就变得更沉重了。
“不,不,不是东街那边在闹。”玄鹄仔细斟酌着,半晌说,“是……是死去的人又活了。”
“皇上,经过多方查证,像您之前在牢里遇到的那种哑巴刺客,似乎只有淮王府里才养过,其他地方是绝对没有的。”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李熙当即愣在原地,彻底顾不上喂老虎了,就连方才福顺和他说的赫连景也变得微不足道。
哑巴……哑巴……哑奴!
顷刻间,李熙想起自己先前去淮王府做客时,跟在淮王身边的那几个年轻哑奴。
大意了。
然而比起接受自己和裴怀恩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手,李熙沉吟片刻,还是没忍住抱着最后一点希望问:“他们是自己想不开,跑来为旧主报仇的么?”
玄鹄眉头紧锁,欲言又止,似乎正在心里琢磨该怎么回答李熙。
“不,他们似乎是听命来的。”玄鹄出声说,“实际上,我的人最近又新发现了一些……”
顿了顿,本能把眉皱得更紧了,忽然有点不知该怎么称呼那两个原本早该死了的人。
话赶话说到这份上,剩下的事不提也懂了,李熙负手走动,只觉得头疼得要炸开了。
“坏了,弄巧成拙了。”李熙对玄鹄这么说。
其实扪心自问,李熙先前觉得淮王李琢不该死,可是没办法,谁让李琢身边还跟着个李恕,而那李琢又恰好对李恕言听计从,旁的什么解释都听不进去?
也是因着这理由,李熙当初在得知裴怀恩派人去粟城斩草除根时,心里一点也没怪罪。
换句话言之,李熙一向不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他心知只要有李恕在一天,他就永远睡不安稳。而与他日后的睡眠相比,多杀一个愚蠢偏听的李琢也就不算什么了。
……可是现如今,谁能想到那两个麻烦居然都是属蛇的,身边替死鬼一批接着一批,正主倒总是蜕了皮就跑,让人根本分不清真假?
“能让东街那边也失手,老五好本事。”李熙在殿内胡乱转了几圈之后,又疲惫的抬手揉额角,叹息道,“这事闹大了,朕早该料到老五不会这么轻易就死了。只怕经此事后,李琢会对老五的话更加深信不疑,就算以前没什么坏想法,以后也会有了。”
玄鹄转着眼珠看李熙叹气,少顷说:“……反正粟城是没人,已经在往别处秘密寻找了。”
说着话,李熙用力攥了下拳,眼底闪过厉色。
“也罢,这误会解不开了,或许朕从前想着对他们斩尽杀绝是不对,但事已至此,朕也只好将错就错,想办法尽快把他们全找到,然后就地格杀,不能让任何消息从他们那里露出来。”
李熙磨着牙吩咐,喃喃自语道:“至于那个受李恕连累,平白遭了无妄之灾的李琢——朕会记着在他死后,亲手给他点盏往生灯,助他早日投个好胎的。啧……真心盼望他下辈子身边没兄弟,无论是老五那样的,还是朕这样的,他身边儿都别再有了。”
玄鹄没表示, 他对李熙他们兄弟几个之间的恩怨没兴趣,也不好评价什么。
团团在笼子里转累了,眼见讨不来生肉吃, 就又蔫蔫趴回去, 从喉咙里震出一连串恼怒的低吼。
半晌, 李熙因为李恕还活着的事儿睡不着, 脑子清醒的仿佛被当头泼了盆凉水, 自顾自的又在殿里踱了好几圈, 把玄鹄绕的头晕, 没忍住开口说:“……要么让锦衣卫去找人,他们人多, 总能找得更快些。”
李熙听得连连摇头,否决道:“不要,人太多也不好, 还是让锦衣卫专心配合京军守好京都,叫他们务必护住赫连景与大沧公主的安全。”
李熙前阵子失势的消息并不难查, 除掉李琢和李恕的命令又是经裴怀恩的手下的。换言之,李熙现在有点不确定李恕是否已经猜到了他的杀意, 也压根就摸不清李恕想怎么办。
那些刺客既有可能是李恕派来试探他的,也有可能是李恕真派来杀他的,还有可能是二者皆有, 领了见机行事的命令。不过无论如何,眼下那些刺客全死了,京都里的消息一天没传出去,李恕就一天猜不着他心里想怎么办, 就像他这会也猜不着李恕到底想怎么办一样。
说白了,那李恕是个心思多深的人?若真有意与他不死不休, 又怎么可能单单只鲁莽到往京都里派几个刺客便了事。
一定是还有后手,没准就连“人还活着”这消息,也是李恕故意向他放出来,用来打探他对这件事的态度,哄他放松警惕的。
不然李恕现在手里握有裴怀恩残害皇嗣的证据,大可直接出面将这口黑锅全砸到他身上来,就说一切是他指使,让他在天下言官面前彻底脱层皮,大家谁也别想好受。
可李恕至今都没真站出来,这说明什么?
一则是李恕在经历这么多事情后,大约真放弃了,心里想的是最后派几个刺客进京来,运气好就把人杀了报仇,运气不好就当报个信,也顺势卖给他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趁机与他彻底和解,从此各过各的日子去。
二则也有可能是李恕还没放弃,但是心知他如今已将屁股底下这皇位坐稳了,自己就算在此刻站出来,也是于事无补。
以上这两种猜测相比较,考虑到李恕那种神鬼莫测的偏执性情,李熙认为真相很有可能是后者。
而假如李恕筹谋的真是后者,那些刺客就不会是来刺杀的,而是负责给李熙通风报信,引着他主动去找李恕再续兄弟情,然后再徐徐图之的。
思忖到这层之后,李熙背在身后的手指蜷了蜷,斟酌着对玄鹄道:“……对,对,一定不要再另外派锦衣卫去,也不要把事情闹得太大,更不要让旁人看出来我们在搜捕。”
“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翻是不成的,玄鹄啊,你只管带你手底下那几个信得过的去,先试着替朕对外放出些消息。”
话至此顿住,李熙不自觉地摸着袖角。
“人要继续找,但不要再做任何过激举动,也不要让他看出我们对他的杀心。”李熙垂首看笼子里那虎,眨眼说,“……要想办法不那么秘密的……秘密地找,让他知道我们在找他,又却碍于家丑不可外扬,不敢找得太大张旗鼓。”
毕竟堂堂一朝天子差点被个太监给玩死了,传出去确实太丢脸,想来李恕也能理解他当初费心与裴怀恩周旋的辛苦,在看到他抛出去的诚意后,主动现身来见他。
说到这又顿了顿,摸着下巴哼出声儿冰凉凉的笑来。
“以赔罪的理由找,让李恕看到朕还想要脸,还想让史书记载我们的兄弟情深。”李熙幽幽地说,“让他知道如果他愿意把刺杀这事儿翻篇了,自觉把手里对朕不利的证据全销毁掉,朕就能接他们回京都,甚至恢复他们的王爷称号,赐给他们封地和府邸。”
玄鹄站在李熙面前欲言又止,跟李熙跟的久了,已经隐约有些猜到李熙的打算,正要再开口,就见李熙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打断了他,继续吩咐道:
“好了,你不要再多言,朕当然明白把他们顺势接回京中能落个好名声,可是比起性命来,脸面又算个屁。”
天知道李恕是否也这么想的,现在就埋伏在暗处等着他松口,然后借此机会重新光明正大的回京来,并在日后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这是李恕与他的博弈。李熙想,眼下这些无关紧要的示好是前菜,无论李恕是否已经“痛改前非”,他都得一错到底,狠下心来斩草除根。
李熙对面,玄鹄一看李熙这反应就懂了,他皱紧眉头动了动唇,最终抱拳领命道:“……明白,等把人引出来后就做掉,一个都不留。”
死人永远都比活人安全的多,横竖在天下千千万万的老百姓眼里,李恕和李琢他们两个早就死在当初那场大火里了。眼下只要能把他们真杀了,日后就算被人发现,充其量也只不过是被言官们指着鼻子骂几句罢了,难道还能再翻出什么花儿来吗。
渐渐的夜越发深了,主仆两个在“弑兄杀弟”这件缺德事上难得一致的达成了合意,李熙站在老虎笼子旁边觉得冷,就问玄鹄要炭盆,惹得玄鹄又开始很担忧地看着他。
自从再回京后,玄鹄就已经知道裴怀恩和李熙之间的那点破事儿了。也是因此,玄鹄现在虽说依然看不上裴怀恩,却架不住他喜欢和十七玩儿,也愿意听李熙的话,所以才每天强忍着没再对裴怀恩破口大骂。
……但是不再当面骂,却不代表玄鹄能在背后也忍住不说。
就比方说这会,玄鹄看见李熙那张在宫灯下白得骇人的脸,就没忍住一边弯腰给李熙添炭盆,一边自言自语地絮絮叨叨。
“啧啧,要我说东街那位也真是,还以为他本事有多大呢,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得倒好听,结果真出手时错漏百出,最后还得靠我站出来给他擦屁股。而更更要命的是——我说皇上啊,我现在这儿给您东奔西跑的做苦劳,您敢说您一点没偏心,没把我这些苦劳都看成是东街那位头顶上的功劳吗?我可求求您了皇上,您长点心吧。”
“……”
第158章 青芙
朝朝暮暮转瞬逝, 数日后,转眼已是八月初七,康宁公主李青芙重诺, 回来得果然比赫连景带队的使团快, 也比玄鹄调查李恕藏身之处的动作快。
自从承乾帝驾崩后, 李熙已有将一年没见过李青芙了, 此番他们兄妹二人重聚, 为表亲近, 李熙当晚特意留李青芙在高阳殿内用饭。
和一年前相比, 李青芙如今长高了,也晒黑了, 身子骨看着倒比李熙这个大男人还硬朗,就连饭量也变得更大了。
待到酉时多些,殿内点起灯, 须臾饭菜全部上齐,李青芙一路颠簸受了苦, 吃喝也不客气。李熙则坐在上首饶有兴致的打量她,在心里细细算着她的年纪。
大约十六七岁的好光景, 实际比李熙当年回京时还小些。听闻岭南多毒障,多蚊虫,多山林, 真不知道她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是怎样坚持下来。
越想就越惭愧,李熙思及如今情势,心说他这回是有求于人,如果李青芙真能替他把李长乐暂且带离京中, 那么他投桃报李,也该和李青芙商量一下她的回京日期, 想法子把人家小姑娘赶快从岭南那地儿接回来,免得她再受罪。
正琢磨呢,那边李青芙用完了饭,抬头见李熙不动筷,没忍住疑惑地咦了声,皱眉道:“皇兄?”
嗓门听着也更响了,沙沙的有些哑,再也不像从前那个银铃儿似的小黄鹂。
李青芙这一声儿唤得铿锵有力的,李熙被她喊回神了,正欲再开口,却见李青芙了然的搁筷,朝他露出个带点宽慰的笑来。
“皇兄,想让长姐离京是很简单的事,何至如此食不下咽?”
李青芙误会李熙正在为昭平公主的事情犯愁,主动开口提议说:“事不宜迟,待我今夜便去劝她,若真劝不动,便将她直接打晕了带走。”
李熙惊讶于李青芙话中匪气,闻言愣了愣,仿佛初识她一般。
李青芙从前并非这个样子的。
不过现在这样看着还挺有趣儿的,倒让李熙更觉着亲切,心中也更生出他们俩果然是对亲兄妹的感慨。
这才是他的血亲。李熙想,承乾帝一生共有八个活到成年的子女,然而临到头来,能真让他毫无芥蒂感到亲近些的,似乎也只剩这么一个李青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