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裴怀恩得着证据,独自在静室内沉默地坐了很久。
福顺是最早跟着裴怀恩那批人, 比十七还早, 平素办事一向周到。
裴怀恩原本以为福顺这次是出了差错, 却不想, 这小王八蛋竟真的早就转投他人了。
裴怀恩自问对福顺不薄, 他想不通福顺为何要这样做。
从始至终, 从头到尾, 不仅姚家的账是假,天牢里那场大火也是假。
另外还有……那日在宫中, 李熙早就把他对承乾帝说的那些话,一字不落全听去了。
其实裴怀恩自认与李熙很有些默契在,承乾帝在临死前设计的这些, 若分开来看,明明哪一样都不能使他们离心。
可也就是这些破绽百出的零碎小事, 彼此缠啊绕啊的,最后竟织成这样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将他与李熙全罩在里面,令他们再也脱不开身。
除此之外,裴怀恩还经过福顺这条线, 意外查到了许多旧事。
譬如那张让他时刻恨得牙痒的名册——那名册上的许多名字,居然也是假的。
听闻东西二厂办案,虽然历来都是严刑酷法,可也不是一点门路都没有。
换句话言之, 只要是有足够多的钱,只要是能花心思打点好一切, 那么有罪也是无罪,无罪,也是有罪。
至于“罪名由头”什么的,那可就太好编了,诸如什么某某当年虽然没上折子,可他在朝堂上帮腔了,好些人都能作证这种话,实际都能用。托裴怀恩早年间急于报仇的福,只要是银子给到了,自会有人帮忙做证据,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有求之人做掉他们的仇家。
苦心经营十年,裴怀恩一步一步地爬到了最高,以为自己终于从刀做到了执刀人,结果不成想,他原来还是一把刀——因为他早就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做刀是他的宿命。
他……原来不止是杀过他的仇人,还亲手杀过好些无辜的人,他以为他的刀下没有冤魂,可他没做到。
说起来挺可笑,裴怀恩原以为自己对外已是铁腕铁拳,御下有方。可是到头来,裴怀恩却忽然发现,原来他这些年过得似乎和承乾帝没两样,也不能真约束住自己手底下那些人。
整整十年了,裴怀恩以为自己养的是爪牙,是对他言听计从的狗,却不知那些爪牙也个个都有着数不清的私心和算计,甚至联合起来欺骗他、利用他,让他成为他们行恶凌弱时最大的依仗。
原来他早就做不成好人了,一直都没做成。裴怀恩在黑暗的深夜中沉思,仔细琢磨着,原来他如今失掉的这只眼睛,根本就不是什么有眼无珠,而是罪有应得。
一夜未眠,等到天又亮时,裴怀恩方才起身,面上看着没悲没喜,脚底却没忍住轻微的踉跄了下。
裴怀恩没有招福顺来见他,而是亲自去了刑房,又命人搬来一把小椅子,打算和福顺面对面的细细理顺这些破烂事。
东厂的手段人尽皆知,福顺从前常常坐在这里审别人,此刻情势倒转,换了他自己上刑架,好像也没多坚强,不到三天就被鞭子抽成张烂皮,连咳嗽都带了血。
福顺原本想逃来着,并且也真的有机会逃。福顺先前在情急之下犯了错,不小心把铜盆打翻,这听来其实不是什么大事。
可是福顺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在事后又错上加错,不仅没能镇静地装着什么都没发生,反而立马脚底抹油,让裴怀恩顺势摸着了他的尾巴,抢先派人将他看管起来。
须臾主仆二人相对,裴怀恩神色疲惫地屏退旁人,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和骤然得知李熙要杀他时的暴怒不同,眼下证据确凿,裴怀恩抬首望着此时被打得只剩了半口气的福顺,面上竟显出一些不合时宜的困惑来。
“福顺,你那弟弟生了病,为何不来找我。”裴怀恩不解地问,“你已跟了我这么久,难道还不信我会帮你想办法么。”
福顺这会浑身都疼,闻言费力地睁大眼,寻声望向隐在阴影里的那抹红,嘴唇动了动,看着像是想要求饶,但最终却只是摇头笑了下。
“督主,我弟弟没生病,他是成瘾了,他只要一天不吃那种奇怪的药,就会痛的生不如死。”福顺自嘲地垂下眼,虚弱地说,“督主,我其实没想背叛您的,我起初试着自己买,可我买不起,那东西珍贵得有价无市,原是用来给病重之人减轻痛苦,吊活气儿用的。”
裴怀恩一言不发地看着福顺,觉得福顺好像一条搁浅在岸上的鱼,每次呼吸都用尽全力。
“后来……后来姚元靳不知从哪弄来了药方,我实在没办法,才答应帮他传消息,也帮他时刻关注着这京中变动。”福顺整个人被铁链捆在架子上,垂头丧气的,“可是、可是督主,我从没想过要害您,我虽然暗自传了消息给姚家,却也是真心帮您,您……您还记着么?当初钱庸那条线,还是我跟您提起来。”
裴怀恩听见这话就点头,下意识倾身向前。
“我知道,我没因为这件事生你的气。”裴怀恩一手支着下巴,斟酌再三,终于下决心问出自己的疑惑,“福顺啊,我其实只是有些想不通,你说姚元靳能给你源源不断地供着那药,所以你要听他的,可老皇帝能给你什么,也值得你为了他这么背叛我,做局害我去死?”
裴怀恩把话说的和气,语调甚至还有点温柔,福顺听罢愣了下,连忙摇头否认。
“督主!原是我一时昏了头!可我真的没想害死您!”福顺大口喘气,慌慌张张地说道,“我……我以为您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危,我以为先帝只是想逼着您卸权,而新帝与您的关系又那么好,总会给您留活路。我……我……是我错了,我知错了,您对我好,我不该帮着先帝算计您……”
裴怀恩摆手打断他,皱眉说:“你想坐我这位子?”
话音刚落,福顺立刻就把眼睛睁的更大——这让他看起来越发像条快要窒息的金鱼。
“不……不!我没这么想!我只是很害怕!我好怕……!”福顺没来由地开始挣扎,他像是终于意识到什么,连连摇头说,“督主,我……我需要钱,我需要好多好多的钱。我已知错了,自从您回来后,我就已经没再和姚家联系过,我、我又开始自己买药,我需要好多、好多、好多的钱!”
裴怀恩隐有所感,后知后觉听出了福顺话里的畏惧,诧异地扬眉。
“你怕什么,怕我?”裴怀恩不觉将眉皱得更紧,出声继续问,“你怕被我知道你私下联络姚家?”
福顺几乎没犹豫,立刻就点头。
“我怕、我怕!”福顺疯狂挣扎着,摇头说,“我做了叛徒,我会被丢进老虎笼子里,我会死无全尸,我……我弟弟也会死,要是没有我,我弟弟就也活不下去了。”
裴怀恩这回没接话。
是了,他对待叛徒一向不留情,这么多年了,凡是在他手底下做事的人,不论被迫还是自愿,只要是背叛过他的,就总难逃一死。
可他也是没办法,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不能拿自己的安全去赌。
忽然很倦怠,老皇帝这是利用了他亲自定下来的规矩。
裴怀恩觉得有点头疼了,他并指揉着额角,半晌说:“好吧,名册那事又怎么说。”
福顺渐渐挣不动了,扭头去看墙壁上那扇小小的窗。
“……督主,我适才与您说过,我需要钱。”福顺艰难地咽着唾沫,血水流进他的眼睛里,“可……可尽管如此,那些也并不全都是我做的,有些我、我也不知道。”
任谁也不能真的一手遮天,蚂蚁多了就能咬死树,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事到如今,两个人把话说到这份上,其实已再没什么可说的了。裴怀恩站起身来,面上麻木,转身往刑房外面走。
“……这么多年的规矩不能坏,福顺,你是知道我这性子的,你已害我失掉了一只眼睛,我虽不舍得杀你,可你既然背着我做出这些事,你就一定要死,并且还会死得很惨。”裴怀恩头也不回,“不过么,看在你曾经帮我找出了钱庸的份上,我可以替你照顾你弟弟,让他开开心心地成家。”
福顺在刑架上断断续续地笑。
“死吧,死了吧,哈哈。我、我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了,早就知道自己会变成这样一只儆猴的鸡。可是督主啊,我知道我的命,您又知道您的命么?您知道您手底下到底收着多少像我这样的人,您真的知道么?!”
裴怀恩扶着门回头,暖黄色的烛光照在他脸上。
裴怀恩道:“继续。”
福顺却是没来由地大笑起来,因为自知必死无疑,反倒再也没了往日的怯懦。
“督主,我的督主啊,哈哈。”福顺在刑房里笑得咳嗽,牵着他身上那锁链叮当响,“其实对于我们这些人,您早就杀不干、杀不干净了。”
“您可知,像我这样虽然做了叛徒,却还想真心对您好的人,在这个厂子里已是凤毛麟角,外面还有更多、更多的人是想杀您,是想将您取而代之啊……!”
“本就是一群重权重利之人聚在一起,能长出个什么好来?督主啊,我实在怕疼,也实在不想被老虎吃,今日就先去了。”
“至于……至于我弟弟。”
越说气息越弱,竟还需要裴怀恩快步走回他身边,方才勉强听清。
福顺这时满身是血,他向来胆小,不愿葬身在虎笼,便想咬舌自尽。
只是在合齿前,福顺眼睁睁看着那抹曾经把他从老太监手里救下来的红,走得离他越来越近,终究还是没忍住,低下头小小声地说:
“督、督主,害您失了一只眼睛,我也不想的,您待我好,我一直都想和您说——现在淮王殿下、淮王殿下与安王殿下其实都没死,就在距离京都三百里远的粟城住着,您……您将他们接回来,您说的话,皇上、皇上他能信。”
福顺没能咬下去, 关键时刻,裴怀恩出手卸了他的下巴。
其实裴怀恩原本是想福顺死的,他昨夜脑子里一团乱。
从骤然得知李熙要杀他时的恼怒, 到回京后明明大权独揽, 却时常觉得夜不能寐的空虚, 再到查出真相, 得知自己遭到心腹背叛的失望, 以及期盼一切还能回头, 妄想与李熙重修旧好的欢喜。
兜兜转转, 大喜大悲过后,最终却只剩下一点说不清道不明, 不能用言语形容的麻木。
回不去了,李熙是天子,他把天子折腾得再也不能有子嗣。
还有……还有福顺方才和他说过的那些话。
福顺说得对, 他杀不完。他一旦选择与李熙站在一处,一旦要杀那些人, 结局要么是被那些人所杀,要么是受到另一些人的蒙蔽和利用——就像他当年想报仇时那样。
将近三十年了, 裴怀恩已经不想再走进这个循环,他思来想去,忽然就觉得承乾帝说得对, 阉党不除,长澹哪有宁日啊?
可这阉党究竟该怎么除呢?
若要他自此弃暗投明,跑过去与李熙合作,那么他就将彻底失去在这些亡命徒中的地位和话语权, 彻底站在他们的对立面。这种事情早晚有一天会暴露,等到了那时, 他就从庇护那些人的长生仙,变成了能害得他们永不超生的修罗鬼,日夜都要受他们暗害。
所以这是不成的。裴怀恩不怕死,但他不想去做这样无谓的牺牲。
换句话说,只要不能把那群人真的吓破胆,那么就算现在没了一个裴怀恩,日后也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裴怀恩”爬上来。而他一旦背离了那群人的利益,不能再为他们提供任何好处,对于他们而言,他裴怀恩就会变得什么都不是,他的死也会变得无足轻重。
除非能有一个比他更强大,更不可战胜的人,亲手将他这个作恶多端的恶鬼头子,当在所有牛鬼蛇神面前挫骨扬灰,他们才能真的树倒猢狲散。
裴怀恩对面,福顺不知裴怀恩心中作何想,他眼看着裴怀恩面上变化,还以为裴怀恩是不想他死的太容易,顿时吓得肝胆俱裂,口中支支吾吾地求饶,却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裴怀恩只是冷淡地看着福顺,随手摸出一条干净帕子来,仔仔细细地为福顺擦去脸上血污。
既然弃暗不行,就在方才短短的一刻钟内,裴怀恩已想好了该怎么办。
他和李熙好不成了。裴怀恩想,李熙心里喜欢他,他很高兴,可是万幸李熙现在对他的这份感情,还远远没有他对李熙的多。
李熙还能毫不犹豫的对他下杀手,而他却不能。既然如此,他就送李熙一份大礼,以此弥补他前些日子折掉李熙的那些寿。
思及此,裴怀恩的眼神变暖些,出声对福顺说:“……别怕,小福顺,多亏你的提醒,我忽然改变主意了。”
福顺全身都在抖,却不敢躲裴怀恩手里的帕子,急得泪都流下来。
可裴怀恩却像是看不见他这反应似的,依旧在他面前自言自语着,语气温温柔柔的。
“小福顺,虽说叛徒一定要死,可你若不是叛徒呢?”裴怀恩弯下腰,直直看向福顺那双惊慌失措的眼,缓缓扬唇说,“若你所做这一切,皆是由我授意——你又何必急着去死?”
福顺不是傻子,一听裴怀恩这样说,心中已猜到大半,连忙把脑袋摇成拨浪鼓,眼泪流的更凶了。
“呜呜……呜呜呜……”
福顺一边哭一边喊,想对裴怀恩说自己这种人不值得被放过,可裴怀恩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的下巴重新按回来,眼里亮得渗人。
“你别哭,我这样做可不是为了你,你算个什么东西。”裴怀恩越说越快,脸上艳色逼人,“小福顺,你听着,你从来都没有背叛我,我要你从来都没有背叛我……!”
“今日之事不要再提,等到再入夜,我会悄悄地把你送到别处养伤,对外只说你是回家看你弟弟成婚去了。”
裴怀恩说到这,眼里骤然迸发出异样的光彩,这种光彩昭示着他此刻到底有多兴奋——他想通了,他已不再麻木,他满身的血在沸腾,他要将错就错,一错到底,去殉他自己的道,他要用这种极端残忍的方式,去换他幼时梦中的海晏河清。
“大约半个月后,等你将将养好了伤,你就带人去粟城,却不是为了把李琢和李恕接回。”
福顺听得连气也不敢出,小脸儿煞白一片。
但裴怀恩不愿放过他,面上渐渐由兴奋转为极度的癫狂。
“小福顺,我要你一直是我的心腹!”裴怀恩高声说,“我要你带着我的令,去把李琢和李恕杀了,我要你帮我圆这个谎,我要你依旧风风光光的掌这大印……!!!”
李琢和李恕是威胁,横竖裴怀恩早就想杀,从前不过是因为顾忌着李熙的心情,方才没动手。
至于福顺,裴怀恩太清楚这崽子的性子,知道他胆小如鼠,就算日后跟在李熙身边做了掌印,也绝掀不起什么风浪。
“小福顺,除了李琢和李恕之外,我还会另外再给你一份名单,我要你帮我把他们全杀掉。”裴怀恩笑声说,“我那小团子身子骨弱,合该把精力放在更值得做的事情上,而不是用来铲除这些乱七八糟的臭东西。不够,不够……那老皇帝杀的还不够多,凡是一切看似站在他身旁与我作对,却又对他有异心的人,我全部都要杀,我要这朝堂上再也无人能撼动他,要他能做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君王!”
福顺被吓坏了,连声说:“可是督主……!我刚才与您说那些,真的不是这个意思,您、您就让我去死,您说的这些,来日都可徐徐图之,您莫要再钻牛角尖,您与皇上之间,分明还有可挽回的余地啊!!!”
裴怀恩不接福顺的话,他的脸颊浮现出一团隐隐约约的红,像是彻底沉浸在自己的计划里,尽心竭力地谋划着他自己的死亡。
“至于……至于现在站在我这边的,小团子事后自己会清算,他也有那个本事去清算。”裴怀恩在刑房里踱步,一圈又一圈,越走越快。
“对……老皇帝是对的,你也是对的,事到如今,阉党势必要除,而且还要快快的除,因为我们这些生在暗处的人,其实都早已完成了我们自己的任务,实在不该再苟活。”裴怀恩垂首喃喃,“杀……杀,就是要全都杀光了才好,谁说我杀不干净了?我已得到了这世间最难得到的东西,我已得到了帝王的一颗心,我死而无憾。”
福顺没想到自己临死前的一番善意提醒,会引得裴怀恩这般,后悔得连肠子都青了,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对裴怀恩重复说:“督主,要么您还是杀了我吧,我不会做这种事,我再也不会做了,我已不能一错再错……”
裴怀恩见福顺不肯,脚下步子倏地停住了,无言地扭头望过来。
想通一件很难想通的事,原本就靠顿悟。裴怀恩昨天整整想了一夜,都没想通自己这一生,然而就在方才,就在福顺对他说出“对于我们这种人,您早已杀不干净”这句话时,裴怀恩却忽然觉得自己变通透了。
是了,是了,本来也该如此,他自从走上这条路,就没打算活,如今与他最初的设想不过是殊途同归,实在没什么好计较。
更别提他如今已经得到了李熙的爱,尽管就连李熙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裴怀恩曾听人说过这句话。
那么聪明的一个小团子,那么会做戏的一个人,若非心里真装着他,又怎么可能在承乾帝那样仓促的布局之前,愣没看出一点破绽来?
为什么没看出破绽来?因为归根结底,李熙其实就和他当初一样,在那一瞬间,理智已经被那股遭到背叛的怒火完全吞噬掉。
经年累月没有被爱过的人,一旦遇着了一丁点的爱,便会甘心为了这爱粉身碎骨。阴湿刑房内,裴怀恩已下定了决心赴死。
“先别急着拒绝,先听本督说,小福顺,你做这些不是错,而是在帮本督的忙啊。”半晌,不顾福顺的劝阻,裴怀恩又提着油灯走回福顺身边,对着他循循善诱,“你只要按本督说的做,待本督死后,你大可去投奔皇上,对皇上一口咬死自己是受了本督的胁迫,求他对你高抬贵手。”
顿了顿,眉眼在光晕的笼罩下更显柔意。
“另外姚家那边也不必你管,从今以后,姚元靳喜欢偷着投奔谁就投奔谁,与我没有干系,我就是收了假账才好呢,因为只有姚元靳做的是假账,才能证明他是一个真能带人打胜仗的元帅,而非什么漠北的蛀虫。”
福顺闻言还是摇头,铁了心不答应,只管哭着求死,甚至已经开始口不择言地求裴怀恩把他丢进老虎笼子里。
然而,福顺迟来的这份坚持和忠心,却只换来裴怀恩不耐烦的皱眉。
和裴怀恩一样,福顺也在这短短的一刻钟内做出抉择,他如今也算是经历过一次生死的人,已不愿再做那个背信弃义、贪财滥杀的叛徒了。
“……怎么?看你这样子,你是不想做么?”
又过了好一会,好说歹说都劝不动,裴怀恩见状眯眼,把油灯拿的离福顺更近些。
“小福顺,你可别把你自己当成什么很重要的玩意,我今天就直白些告诉你,就算你不去做这些事,也有的是人愿意替本督做,而本督之所以命你做,也只不过因为你是做这些事最合适的人选,你明白么?”
光影交错中,福顺畏惧地看着裴怀恩那张艳鬼似的脸,忍不住拼命向后仰,背后紧贴刑架。
却见裴怀恩忽而对他笑了下,紧接着又再说道:
“罢了,不明白也没什么的,小福顺,横竖生路已经给你了,你若不听话,我就将你的弟弟也弄进宫来,将他切成细细碎碎的肉沫子,再让你亲手把他丢进油锅里炸。你猜——我究竟做不做得出呢?”
从刑房出来后, 裴怀恩没立刻回高阳殿去。
裴怀恩想起李熙曾说他——若他往后被人杀,多半就是因为他这张嘴,忽然深以为然。
经此事后, 裴怀恩一时不知该以何种态度见李熙, 只好先掉头去御医院, 命方廷立刻改正治疗的法子, 越快治愈李熙越好。
裴怀恩要临时反悔, 这逼得方廷不得不重新写药方备药材, 连懒都偷不成了。
之后又寻了个清净地方小睡片刻, 稍稍养足精神。等到再回宫时,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 裴怀恩故意让自己在人前又做回了那个翻手云雨的大恶人,面上再看不出半点憔悴。
离开三日,裴怀恩原本以为李熙不会再想见到他, 却不料门刚推开,李熙见他回来了, 立马就高兴得仿佛投石机上的石头一样,奋力朝他撞过来, 险些把他撞倒。
裴怀恩被李熙这举动闹得有点懵,本能伸手去接,须臾就将来人抱了个满怀。
“好人!你怎么才回来!团团好饿呜……”
下一刻, 还不等裴怀恩反应过来,李熙已抱着他哭得惊天地泣鬼神,恨不能把自己这两天受的委屈全化成眼泪流出来,再蹭到裴怀恩身上。
“团团、团团要吃虾饺和桂花果子, 要喝小甜汤。”李熙一边使劲抓住裴怀恩的衣袖,一边抹着眼泪抽噎, “吃不饱!根本吃不饱呜呜……”
裴怀恩:“……”
裴怀恩:“……等等,你方才喊我什么?”
李熙闻言哭声一停,眨巴着眼抬头,小小声地说:“好、好人啊。”
说完又把头低下去了,像是有点心虚,“对不起,之前不该喊你坏蛋,你别不要我,我好饿。”
李熙这副模样实在好可怜,裴怀恩看得愣住半晌,暂且倒也顾不得什么苦大仇深了,连忙出声哄他。
“好端端的怎么会觉得饿?他们没给你饭吃么?”裴怀恩轻轻拍李熙的背,皱眉说,“应当不会呀,你是皇上,他们哪来那么大的胆子饿着你。”
李熙却只是坚持地黏在裴怀恩身上,好像生怕裴怀恩又跑了。
“要吃虾饺和桂花果子!要喝小甜汤!”李熙皱巴着脸向裴怀恩控诉,偏偏越急越说不明白,“有饭,可不爱吃,不好吃,团团不吃肉!”
裴怀恩听见这话,还以为李熙是挑食,不免有点哭笑不得。他带着李熙几步又走回殿内,转身把门关上。
“想不到你小时候舌头还挺刁,真是个难伺候的祖宗。”
裴怀恩叹声气,因为看出李熙现在能跑能跳,并没有真的被亏待,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忍不住随口打趣了句。
裴怀恩本来还想劝李熙不要哭,教他男儿有泪不轻弹,却在低头瞧见李熙右脚踝上拴着的金链时,倏地沉默了。
这东西是裴怀恩在三天前亲手给李熙扣上的,长度刚好足够李熙在高阳殿内自由行走。李熙起初讨厌它,偏要使劲挣,把脚踝都挣破了。
裴怀恩一声不吭地蹲下来,帮李熙开锁链。
“闹什么脾气,难道你舅舅没有教过你,小孩子不可以挑食?”裴怀恩把李熙抱回床上,又仔细地给他脚踝抹药膏,头也不抬地说,“……无论是菜呀,肉呀,还是蛋呀,你都要吃的,不吃就不是好孩子。”
谢天谢地,幸好李熙如今还傻着,否则他可就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小团子了。裴怀恩想。
裴怀恩身旁,李熙已经好久没被这么温柔对待过,以往裴怀恩就算哄他,也总是说不过三句就发脾气,让他觉得很害怕。
忽然得着这种好待遇,李熙忍不住偷偷地拿眼尾余光去偷瞄裴怀恩,眼睛亮亮的,似是正在用他那个还不太好使的小脑袋瓜,认真思考这会到底能不能和裴怀恩耍赖。
“可是就要吃虾饺。”李熙凑近亲亲裴怀恩的脸,眉毛耷拉着,试探地晃着裴怀恩胳膊说,“羊肉锅,不好吃,吃了肚子打呼噜,轰隆隆,睡不着。”
裴怀恩很无奈,头次觉得哄孩子这么麻烦,完全听不懂李熙想表达什么。
然而不等他再细想,午膳时间一到,殿门又被人恭恭敬敬地从外面打开了。
眨眼间,十几个小宫女托着美味菜肴鱼贯而入。
走在最前面的是十七,手里捧着个已经烧开了的陶锅,人还没有绕到屏风后面去,先照例扯开嗓子开始喊。
“皇上?皇上你在哪呢?吃饭了吃饭了,快出来吃饭!”十七话里带着点小把戏得逞的笑腔,故意咳嗽两声清嗓子,“别躲着了,这回真是好吃的,骗你是小狗。”
结果话音刚落,李熙就条件反射地弹起来,想要往床底下钻。
十七这一嗓子比恶鬼索命还管用,裴怀恩眼疾手快地抓住李熙,却被李熙误会成裴怀恩也想让他吃十七手里那个羊肉锅,顿时又开始嚎。
“不!不!团团不要吃!”李熙边哭边喊,指着屏风那侧的十七瞪眼睛,“傻子才信你,不好吃!不好吃!”
裴怀恩被李熙吵得耳朵疼,正要开口问十七话,未料十七在真绕过屏风,打眼瞧见他回来了之后,嘴巴立刻就张大了。
“督、督主啊,您查的这么快,这么快就回来了啊。”十七端着陶锅在屏风前站得板正,面上尴尬地说,“唉不是,您这动作也太快,您……您……要是换成我,起码还得再查三天呢……”
跟在十七后面进殿的小宫女们不知是怎么回事,已经按照这几日十七定下的规矩,手脚麻利地摆好备菜,恭敬退出去。
呛人的辣味转瞬飘荡在殿内,裴怀恩面无表情地看向自己面前那小桌。
从左到右,足足二十四个小碟,鲜肉蔬菜应有尽有,准备的非常丰盛——但都是生的。
再稍稍抬点头,十七正捧着锅子跪下来,眼观鼻鼻观心,自觉面桌思过。
而且不知是否错觉,裴怀恩总觉着十七在下跪时明明能稳住,却故意当在他面前小小的踉跄了下,差点让锅里热油烫着手。
裴怀恩:“……”
行,瘸子对傻子,知道了看见了,不要再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