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怀恩这样销金吞玉的生活持续了将一个月,最后以姚元靳率兵打到城门底下,吴宸不顾威胁,拼着家人被杀的危险也要迎姚元靳入城告终。
五月末,裴怀恩被下狱,手下一应党羽来不及逃走就被清算。杨思贤撑着口气看见李熙重新坐上朝堂,病情也转好些。
吴宸被以守卫京都不力的罪名外调漠北,从副将做起,实际心里乐开了花,连夜带着家中妻儿跑路。姚家则如李熙所愿留在京城,还带回了失踪许久的玄鹄,让李熙与玄鹄主仆相聚,别提多惊喜。
至于剩下的阉党处置问题,李熙派了年前才得赦免,刚回京任职不久的铁笔神判支蔺去审,行刑动作很快。
唯独关于裴怀恩的罪名罗列及核实有点难,裴怀恩犯下的罪太多,每一桩每一件都要查,其中赃款去了何处,人都被他杀了哪些,通通都需要时间去验证,因此一时半会还判决不了。李熙对此也没反驳,只说让支蔺自己看着办。
最令人意外的是十七,这小子没说大话,果真在裴怀恩入狱前将自己摘得干净,一点也没有被波及,甚至还有空去治了个腿,紧接着就全须全尾地人间蒸发了,任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去做什么了。
转眼六月过去,七月流火,裴怀恩的刑期定下来,李熙为此兴致缺缺地提早散了朝,但自始至终都没再去牢里见过裴怀恩。
李熙害怕看见裴怀恩那张脸。
原因无他,明明眼下证据确凿,就连裴怀恩自己都认了,甚至不止一次在被抓后嘲讽过他的真心和单纯,咒骂他是个下贱胚子,可不知怎么的,李熙只要一看见裴怀恩那张脸,就总觉得这里面有蹊跷。
但是蹊跷在哪呢?李熙找不出来,裴怀恩把这局戏做得太真,反倒衬得如今莫名伤怀的李熙很不值钱,看着就像是真动心了,说什么也不肯接受现实,总想着最后再问裴怀恩要个说法似的。
越想越头疼,加上自己这身内力也确实是被裴怀恩用药化掉了,李熙索性放弃思考,转而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到治理朝政上来,每天只歇大约两到三个时辰就起床,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候都在批折子。
玄鹄被调回李熙身边做近卫,与李熙形影不离,日常负责李熙的安全。
是日,天气晴好,日头甚至还有些晒,李熙的住处却照旧烧炭盆,还同时烧着两个。
自从裴怀恩倒台后,掌印之位便空悬着,有了先前福顺临阵倒戈的教训,李熙迟迟不敢再轻易定人选。
正愁着,殿外忽然有人来报,说是李长乐前阵子生下来的那孩子夭折了,李长乐伤心欲绝,大晌午的穿了身白跑来宫里闹,还说要见李熙,要给裴怀恩身上再添一条谋害长公主孩儿的罪过,让李熙划掉判给裴怀恩的斩首刑,改为凌迟处死。
李熙已经很久没见过李长乐, 此刻骤然听到李长乐进宫的消息,不免怔住片刻。
玄鹄恰在这时走进殿内,腰间配着姚老夫人送给他的剑。
“要么去看看?”玄鹄出声说, “长公主剽悍, 厉统领可能有点顶不住。”
言罢顺势伸手, 想像从前那样把新得的小零嘴分给李熙, 却在瞥见李熙身上的五爪盘龙后, 悻悻缩了手摸鼻尖。
李熙倒不介意, 也对玄鹄不设防, 一把将玄鹄怀里装了核桃小酥的油纸包抢过来。
“去见她做什么?听闻那孩子六月时还康健,但裴怀恩早在五月末就被下了大狱。”李熙边吃核桃小酥边评价, “换言之,若裴怀恩真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在狱里还杀人, 眼下就不会被朕设计抓住了——再说裴怀恩为何要杀她的孩儿?他们又没结仇。”
话说到这里,李熙隐晦地笑了下, 心道旁人或许不知,但托裴怀恩那张嘴的福, 他又怎么可能不知李长乐那孩子是谁的。
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野种罢了,若说被人杀,驸马郑瑀的嫌疑都比裴怀恩大, 毕竟有哪个男人愿意替别人养孩子?
玄鹄没把李熙的话听在耳里,只顾一心盯着李熙面前那油纸包,目光有些哀怨。
“那谁知道呢。”玄鹄抬手搭在剑柄,舔唇道, “您……您给我留点,您是皇上, 吃东西前难道都不验毒么?”
李熙连连摇头,把油纸包往自己怀里搂。
“这话说的,你能活着走进这个门就是试毒了。”李熙扬眉吩咐他,“已经判了的改不了,去去,快替朕想办法把李长乐打发走,这女人疯癫,死了孩儿就到处找人撒气,估计是忽然想起裴怀恩原本答应扶持她,最后却不了了之,心里怨恨着。”
玄鹄面色古怪的看李熙。
“可是皇上,我实在不明白。”玄鹄双手环抱,用一种很夸张的语气说,“很多事难得糊涂,您管他是谁杀?您与长公主之间本就关系紧张,何不借此修复一下呢?还是说——您说来说去,其实就是不想把斩首改凌迟?您近来总对这案子多避讳,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熙下意识皱起眉,没回答,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知如何说。
“总之朕最近很忙,没功夫管家事,那李长乐若对此不服,大可自己派人查,只要她能拿出证据来,朕一定改判。”最终李熙只是扣着桌子说,“喊她一声大皇姐,她居然还拿起乔来了,真当自己和朕多亲呢,恐怕是忘了意图与裴怀恩联手弄死朕那时候,如今倒跑来朕面前狗咬狗。”
玄鹄仍然很担心,幽幽说:“但愿如此,需知斩草要除根,您可千万别是个念旧情的人。”
李熙不想听玄鹄说这些,觉得好聒噪,便随口打趣玄鹄腰间的剑,笑声说:“新兵器不错,怎么着,拿人的手短,准备认祖归宗了?”
玄鹄又低头摸鼻尖,果然暂且忘记在怎么处置裴怀恩这个问题上多纠缠。
“先借来用用么,姚老夫人说不勉强我,让我什么时候想通什么时候说。”玄鹄叹气道:“但我其实更喜欢自己原来那个爹,虽然他死了。”
顿了顿,又把话绕回去,“再说我最近也忙,正忙着练功夫,哪还有空回去拜祖宗啊?姚元靳说得对,我这功夫总是差一点,搁在真拔尖的人里就不够看了,否则的话,若我当初能刺杀成,后面就没这么多事了。”
李熙抿了下唇,只觉近来碰到的每个人都在和他提裴怀恩,明里暗里的提,让他连点清净的时间都没有。
“无妨,人在做,天在看,你能活下来就好。”李熙说,然后随手拿起一张折子。
整整小半年的僵持,李熙脸上好不容易养起来那点肉,又都瘦没了,下颌线条几乎已经瘦到了锋利的程度,这令他看起来比从前少了些慈悲,却多几分凌厉。
“说到裴怀恩,朕适才忽然想起来,难道咱长澹一定要有掌印么?”李熙边做朱批边斟酌,半晌说,“终归都是些外人罢了,这规矩要改,从今以后,朕打算亲自掌这个印。”
玄鹄愣了下,以为李熙是被裴怀恩这件事吓怕了,连忙说:“那……那倒也不必,有个人帮衬也很好。对了,不是还有福顺么?差点忘了和您说,福顺其实做过姚家的眼睛,早就不和裴怀恩一条心了,事到如今,您要是能使点手段,把他从狱里捞出来,何愁他不忠心。”
李熙一听这个更愁了,姑且搁下笔。
“啧,这是谁告诉你的?还忠心?他不记仇就不错了。”李熙眼里晦暗,支颌说,“肯定是调查的人弄错了,福顺怎么可能是叛徒,他那忠心都是对裴怀恩的,朕早就试过他——结果你猜他当时怎么跟朕说?”
“他说同样的错误不能犯三次,朕可以想法子动裴怀恩,但绝不可能通过他来动。”
“……”
“……且慢,什么叫同样的错误不能犯三次?”
蓦地,因着玄鹄在无意中提到福顺,李熙霍然起身,像是忽然抓到了什么从前被他忽略的事。
“骗人的吧。”李熙顶着玄鹄疑惑的目光喃喃自语,“那时身在囫囵,一时也没深想他说的什么,没想到这小子还真是个叛徒啊……而且还叛了两次。”
玄鹄听得一知半解,反倒被李熙绕懵了。
“两次?我只知道他和姚家有联系,原因是曾受到姚元靳的要挟,剩下还跟谁?”玄鹄满怀诧异地说,“可是话又说回来,无论有什么原因,能叛主两次的人多半都心志不坚,不能再用了。”
李熙眉头紧锁。
“心智不坚?心智不坚能甘心陪裴怀恩去蹲大狱,连声求饶辩驳也没有?”李熙从桌子后面绕出来,冷笑说,“你以为朕没给过他机会?”
还有那裴怀恩,他是傻的吗?要说有一次不察就算了,居然还能再有第二次。想来,若跟在裴怀恩的人都能像福顺这么反复无常且全身而退,那裴怀恩恐怕活不到今日,就要被手底下的人坑得连全尸也没了。
要么是打一开始就不知道,要么是知道了却默认,但这两种做法显然都不符合裴怀恩的性子。
裴怀恩平时是什么样?莫说被叛两次,就是看见谁起了一点这念头,下场都很难说。
越琢磨越怪,李熙直觉他这几日最想不通的几处细节大概就在这里了。
“玄鹄,你说姚元靳要挟过福顺,他是以什么做要挟?又是在什么时间做的要挟?”李熙斟酌良久,忽然抬头问,“连姚元靳都能做成的事,朕怎么就做不成?”
“还有继姚元靳之后,朕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越过裴怀恩,再……”
余下半句没说,但言外之意已经很明显。
玄鹄明白李熙的疑虑,闻言就如实说:“听说就在您当初回京后不久,那时京中局势动荡,几位……争得紧,姚元靳人在漠北,就算为着姚家日后前程,也迫切想知道京中事。”
话到这顿住,玄鹄仔细回忆着。
“具体细节我也不清楚,我鲜少与他们聊这些,但大概知道福顺有个弟弟生过病,没有姚元靳供给他的药就活不下去。”
又顿了顿,话锋倏地一转。
“哦,对了,原本没感觉,但方才听皇上您这么一说,我倒真想起件怪事儿来。”
“听姚元靳说,本来福顺和姚家一直有联系,表现得也听话,可不知怎么的,就在几个月前,福顺对那种药的需求却忽然变小了,就像是又遇见了新贵人似的,说话也变得硬气很多——等一等,咱俩刚刚是在聊这些么?难道您方才不是在琢磨怎么应对长公主?”
李熙不理玄鹄的反问,只管挑自己感兴趣的听,末了继续道:“但福顺的态度为何会忽然有变化?是他弟弟的病好了么?”
玄鹄便又摇头,本来想说的话被李熙这句怼回去,改为神色微妙的咂了咂嘴。
“……没吧?或许好过一阵子,但肯定没全好。”玄鹄被李熙的思路牵引,摸着下巴回答说,“那姚元靳又不傻,事后也在私底下悄悄调查过,知道福顺只有一段时间没用药,后来没隔多久,就又开始在坊间高价收购那玩意了。”
李熙觉着自己就差一步就能从大雾里走出来,紧张得屏息。
“那——那福顺具体是在什么时候不用药,又是在什么时候重新用上了?他那生了病的弟弟现在何处呢?”李熙轻声问。
“这谁还能记得清了?我猜大约就在明和宫走水前后吧,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姚元靳说福顺那时就单方面与姚家断了联系,至于……至于福顺是什么时候又重新开始在坊间买药的,姚元靳说他也不清楚,不过推测是在先帝驾崩后不久,正值国丧那阵子——唉不是,您问这个干什么?是也想拿福顺那病鬼弟弟做要挟,让福顺帮着咱做点事么?”
李熙不置可否。
究竟为什么要问呢?就连李熙自己也弄不懂。
按理说,他如今已与裴怀恩分了胜负,都说胜者王侯败者贼,他其实不该再管裴怀恩的事,更何况裴怀恩曾那么对待过他。
可是人心里这想法真复杂,一时一个变化,最近这两个月,李熙每每听见别人和他提裴怀恩就烦,可如果真有哪天听不见裴怀恩的消息了,他又会觉得更烦,然后忍不住自己去问,而且不光要问裴怀恩,还要问一切与裴怀恩相关之事,包括但不限于裴怀恩眼下每天都在牢里骂什么,身边的人还剩下多少。
第141章 不服
李长乐还在外面闹, 玄鹄见李熙不答,本来还想问,却被李熙及时地止住话头, 赶去外面应付李长乐。
“走走, 什么都别说。”李熙头疼地摆手道, “还是那句话, 让李长乐拿出证据来, 否则就一切免谈。”
玄鹄欲言又止地看着李熙, 脸色忽然很沉重。
“坏了, 我瞧着自从刑期定下来,皇上就整天板起个脸, 好像并不高兴。”玄鹄困惑地说,“但我左思右想,都想不起您和那姓裴的之间有过什么稀罕情意, 只能想到些狼狈为奸。”
“所以——”
“您别是和您那个死……咳咳,我的意思是说, 您别是和先帝一样,一时被那姓裴的用脸蛋迷惑住, 连自己身为天子,却被囚宫中小半年的屈辱都能忍。”
李熙脸皮绷得死紧,好想和玄鹄发脾气, 但忍住了。
玄鹄和旁人不同,一路跟在李熙身边走过来,见过李熙最落魄的模样,也为李熙拼过命, 因此李熙在他面前很放松,时常会忘记自己已经是个皇帝了。
过去两年间死的人太多, 只要是旧面孔,李熙就会格外爱看些。
是以李熙最终只是说:“罢了,和你说不清楚,朕只是不痛快,朕隐约觉着这一局不是靠朕自己赢回来,朕不服。”
为什么不高兴?李熙心想,或许是因为处处都怪异,让他赢得很不痛快,根本就没有感受到那种大仇得报的快意。
从裴怀恩对他反复无常的态度,到起初面临的绝境,再到后来堪称是“轻而易举”的反击,李熙这些天来辗转反侧,只觉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
毕竟有很多事看似声势浩大,但李熙身为局中人,还是能体验到那种如影随形的古怪。
譬如当姚家决定回京,裴怀恩虽然表现得对他很凶,却再也没用什么下作法子羞辱他,每天只让他喝几碗虽然很苦,但喝下去其实什么反应都没有的药。
譬如替他送信那小太监明明不聪明,却运气好的每次都能成功。
再譬如当裴怀恩入狱后,他原本已做好打算,准备接手一个乱糟糟的朝堂,却意外发现当初所有跟他作对的人都没了。
哪处都对,哪处又都不对,总之就是很不痛快,所以就算连裴怀恩本人都对那些罪行供认不讳,就算身边所有人都没异议,李熙还是想查,哪怕随便查点什么也好,至少能让自己这么多天的憋闷有出口。
甚至于从玄鹄方才随意提起的那几句闲话中,李熙竟也隐隐推测出一些近乎荒谬的论断,例如这一切真是承乾帝设的局,福顺从前是受到承乾帝的胁迫,瞒着裴怀恩做下那些事。
当这念头骤然从脑子里蹦出来时,李熙只觉得自己疯了。
无他,莫说这点虚无缥缈的猜想根本没证据,福顺也不配合审问,单就说假如事实真是如此,裴怀恩眼下的表现也对不上。
就算退一万步讲,裴怀恩先前真是受陷害,那他后来为什么还帮着害他的人圆谎?难道除了承乾帝外,这世上还有其他能令裴怀恩感到害怕的东西么?
哦,对了。李熙一言不发地想着,记得裴怀恩在刚回京那几天,倒还会偶尔抓着他说些似是而非的疯话,可那些话的指向都太模糊了,以至于既能用裴怀恩受不了他的“背叛”做解释,也能看做是裴怀恩没能成功驯服他,没能让他无条件站在自己那边的恼羞成怒。
说白了,李熙下意识觉得这是裴怀恩在让他,但却找不到能让裴怀恩这样做的动机。
别说动机了,就是连点漏洞也没啊。李熙最近想的脑袋都疼了,愣是没能从支蔺写给他的判词中摸出一点端倪来。
况且事已至此,就算真查出什么来又能怎样,案子已经判完了,朝堂好不容易才肃清,难道他还能舍弃这次机会,冒着让阉党死灰复燃的风险改判么?那……那百官还不都得原地炸了。
怎么办都不对,李熙心里提着的这口气顺不下来,连带着听李长乐的哭声就更烦,恨不能立刻将这无理取闹的女人从宫里打出去。
玄鹄察觉到李熙的脸色变化,只当李熙是还在纠结裴怀恩的恩将仇报,便出声劝他,说:“好了,好了,我这不是跟您开玩笑呢么,我知道您不是那种能受美色迷惑的人,大约只是在为自个从前的用心感到不值,毕竟帮他家翻案挺难的。”
李熙听罢更心虚了,连声赶玄鹄出去,命玄鹄赶快去请驸马来,再让驸马帮着他们把李长乐从宫里弄走。
午膳时间很快到了,李熙食不下咽,犹自坐在饭桌前出神,鬼使神差地思考起重新提审福顺的可能性。
福顺要跟着裴怀恩赴死,不给自己留生路,但显然还有很多话没敢说。李熙思忖着,或许只要能派人把福顺的弟弟找出来,福顺就能开口。
哪怕是替他解答几个疑问也很好,至少有交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稀里糊涂的就赢了。
再说自李熙从大沧回来后,整整两年多的时间,裴怀恩是李熙唯一真心对待过、信任过、畏惧过、也极度痛恨过的人,就算再怎么不想承认,在裴怀恩入狱后,李熙对裴怀恩的那些爱和恨,也都日渐变得浓稠,并在刑期确定那日达到了顶峰。这让李熙迫切的想确认裴怀恩没有故意让着他,迫切想要验证自己的胜利。
但一个连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的大活人不好找,眼下已是七月初六,裴怀恩还有三天就死了,李熙觉着自己这辈子恐怕都问不到答案了。
正叹气,殿内没外人伺候,李熙食之无味地扔下汤勺,正想回去继续批奏折,却忽然听见饭桌底下有响动。
这种熟悉的感觉……
李熙没忍住啧了声,又想起他从前住在城西那处宅子里时,某人也是这么来找的他,下意识就把屁股底下的椅子挪开些,探头往桌底看。
结果不出所料,李熙看见桌子底下的砖颤了颤,然后被顶开,有只手忽然从地底下摸出来,四下探了探方向。
李熙:“……”
好,不用问,肯定是前阵子人间蒸发的那位辣椒火锅回来了。
第142章 开棺
“……宫里的砖还是硬, 不好挖。”十七从仅有一个脑袋大的盗洞钻出来,浑身嘎吱作响,皱着眉做出最终评价, “呸, 什么鬼东西, 简直比坟还难刨。”
李熙:“……”
顷刻间, 李熙的一句抓刺客都顶到嗓子眼了, 十七武功高强, 而他如今内力全失, 这让他如何不害怕?
有那么一瞬间,李熙甚至怀疑这是裴怀恩的安排, 连自己死后埋哪都想好了。
但出乎意料的,十七只迅速出手封住他的穴道,并没真的对他做什么。
“听我说, 我没想伤害你,我只是忽然想通了, 打算干票大的,但我现在还不确定这一票干的到底值不值, 所以得先跑过来探探你的口风。”十七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刻意压低声音说,“李熙, 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听说你这几日一直逮着福顺反复审,想必是有疑虑。”
李熙诧异地睁大了眼。
却听十七继续说:“……但福顺是审不出来的,他有把柄被掐着, 一定不敢对你多说——但是我没有,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 这一局,其实是你输了。”
李熙听懂了十七的话,呼吸变得急促,倒真不想再喊人进来。
李熙朝十七使眼色,想让十七给他解穴,但十七不为所动。
三十天碰不到辣椒的仇可大,十七现在已经不爱和李熙一块玩了。
“李熙,你别不服气,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手里有好东西给你看。”不理会李熙的脸色变化,十七从盗洞里跳出来,转身把洞里的麻袋往外拽。
那麻袋上有血迹,李熙看得清楚。
“分尸带着不过是权宜之计,王陵不好偷,我费了好些功夫才得手,差点就给这两个冒牌货陪葬了。”十七一边说着,一边当在李熙面前打开麻袋,露出袋子里的几块残肢,“喏,说好了,我现在给你解穴,让你过来看,但你不能喊人抓我,不然我临死前也给你一刀。”
李熙连忙点头,心跳如鼓,注意力全被那袋子吸引了,哪还顾得上听十七给他提了什么条件。
什么叫他输了,他输在哪里?李熙唇线紧抿,只觉得他一直想要的答案就在袋子里。
十七见状没多言,当真替李熙解穴。
“死的太久了,都烂了,味道可能有些不好闻,你暂且忍着。”十七将一颗被大火烧过的头颅递给李熙,面色不善地说,“这一颗据说是安王李恕的头,你可看出什么端倪来?你仔细看过他么?”
十七的性子和福顺不一样,常常是面上吃瘪,实际胆子却大着,所以自打从他知道真相那天起,他起初还试图劝裴怀恩两句,可当他发现自己确实劝不动裴怀恩,他就再没张口劝过了。
十七开始自己想办法。
首先是彻底摆脱裴怀恩的控制,让裴怀恩相信他真的要走,从此不再约束他的任何行动。
然后又因为清楚李熙的性子,知道在李熙这儿谈感情没用,必须得拿出些真凭实据来,索性就带人去刨了王陵。
换句话说,这个局的最大破绽就在棺材里,然而事已至此,十七知道李熙即便是反应过来想查了,也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说服百官开棺。
想来裴怀恩也是打的这主意,所以对外表现得十分有恃无恐。
可他们都忘了十七祖上是刨疙瘩的,最擅长打盗洞,身边还有一堆同样擅长打盗洞的狐朋狗友。
“虽然脸被烧了,但我想着假的总是假的,无论怎么也装不成真的吧?”十七语气平淡,面无表情地继续从袋子里往外掏,随手把第二颗头往李熙面前递,“反正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自己来看吧,看完之后怎么想都成,无论是真看出了破绽来,还是什么都没看出来,亦或是虽然看出来,却怀疑是我悄悄将尸体掉了包——”
顿了顿,倏地深吸一口气。
“总之无论你怎么想,记着说给我听,因为这会直接影响我后续的决定,我可不做赔本买卖。”
很多时候,纵然是千言万语的解释,也比不上两具不会说话的尸体管用,对着李熙这种人,就得把证据直接拍到他脸上去,让他自个想。
结果不出十七预料,李熙如今虽然受骗,脑子总还在,他只怔怔地抱着头颅沉吟片刻,便琢磨出一点不对来。
当然了,破绽并不在这两具尸体的脸上。当初承乾帝要设局,必定就要找到两具足够完美的替身,根本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看出他们的真实身份来。
可是现如今,当李熙时隔多日,又被迫和这两具腐败破烂的尸体面对面,眼前却忽然浮现起那日入宫,眼睁睁看着小太监们把他们二人尸体抬走的画面。
那时他们二人的尸体尚完整。李熙努力回想,记着自己那会虽然因为惊惧,没有走近看,可也远远的瞧上了一眼,知道李恕那具尸体是蜷缩着的,且双拳紧握,仿佛死前曾遭受过什么极大的痛苦。
诚然,出于人体血肉的玄妙,就算是扔一个不知疼的死人进去,受到高温灼烧的尸体都会蜷缩着,可——李恕的尸体为何会攥拳?李恕不是天生就没痛觉么?
连被砍断一只手都面不改色,却怕被火烧……这听起来显然不现实,更何况李熙曾亲眼看见李恕那双手,知道李恕从不怕火。
意识到自己被骗了的李熙怒极反笑,一声不吭地低下头,继续检查尸体的口鼻和咽喉,以便确认这尸体真是被活活烧死的,而不是叫人杀了之后才丢进火里。
十七在旁边一言不发地陪着李熙看,见状心下了然,叹了声气。
良久,李熙站起身来,先小心谨慎地把殿门加了重锁。
李熙不喜外人伺候,就算做到皇帝了,也时常都是独来独往,宫里那些小太监小宫女都不敢靠他太近,平日没他吩咐,根本不会往他身前凑。
等做完了这些,确定不会有人来了,李熙方才又走回去,泄愤似的狠狠踹了两脚那麻袋。
“别打哑谜,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李熙低声问,细听声音有些哑。
对于裴怀恩,李熙早在心里设想过千千万万种答案,但这些答案都是在裴怀恩真背叛了他的基础上,他想过裴怀恩有苦衷,却没想到原来李琢和李恕这两个人打一开始就没死。
“还能是怎么回事,你这么聪明一个人,其实现在一定已经想通这里面的门道了,对不对?”十七将双手摊开,幽幽地说,“我这两天左思右想,我觉着偷盗王陵是死罪,可我憋不住,我能平安长这么大全靠督主救,我心里没大局,也不懂他的苦心。”
曾几何时,能让李熙坚定认为这个局与承乾帝没关系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承乾帝在病重以后,绝对不会对自己的亲儿子下手。
可现在李琢和李恕都没死,他们都被偷梁换柱。
忽然涌上脑子的血有点热,李熙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扭头问十七。
“都是父皇做的,裴怀恩比我更早查到了这些事,对么?”李熙舔唇说,“他具体是在什么时候知道的。”
十七闻言深深地看了李熙一眼,只轻声说:“我只知道,若非我家督主有意让着你,你这辈子都是个傻子。”
十七的话就像羞辱,让李熙手指尖都在抖。
“难怪,难怪!”李熙拧眉说,“难怪他刚回来时要发疯!”
“可他后来既然已经知道了,他为什么还那样对我,他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骨子里与他一样,都是睚眦必报的人,他是生怕自己死的不够快吗!他没长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