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 by池崖
池崖  发于:2024年0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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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落,裴怀恩踏上前的步子一顿,面上更茫然了。
“什……什么传闻?我没有。”裴怀恩受不住冤枉,颇急切地为自己辩白道,“阁老,我是真的敬重您,方才、方才我只是……您明明知道我这脾气的。”
杨思贤却把头转过去,一副不愿听裴怀恩多说,也不愿再与裴怀恩多说的模样。
李熙已经彻底对裴怀恩失望了,见杨思贤不开口,便转身替杨思贤对裴怀恩说道:“厂公,事到如今,你也不必与我们多解释什么,记着你早就说过要把我们大家全杀掉,而且还不止一次对我说过这种话,归根结底,原是我将你看得太良善,还以为自己真能阻拦住你。”
多余的话不必说,因为裴怀恩不会承认,而他当初抓进牢里的那几个杀手,现在也都已经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裴怀恩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才会派人去把那几个杀手处理掉。李熙心想着,也是因此,若他此刻把话问出来,说不定还会被裴怀恩倒打一耙。
裴怀恩要借机报仇,遭他“背叛”便是个绝佳的理由,既能令他心中惭愧,继续甘心受玩弄,也能骗他放下戒心,再也兴不起什么反抗念头,直到被裴怀恩玩腻杀掉的那天。
依着裴怀恩的性子,李熙确信裴怀恩做得出这种事,毕竟如果再骗不到他的真心,裴怀恩就没乐子可看了。而他却已身心俱疲,不想再陪裴怀恩玩这种无聊的小把戏,更不想装着对裴怀恩情根深种——他宁愿舍近求远,另外再寻其他办法去对抗。
胸腔里仿佛被灌满煮沸的热油,李熙咬住舌尖,闷不吭声地转回去喂杨思贤喝药,轻声宽慰杨思贤,劝杨思贤安心养病,不要太想不开。
李熙身后,裴怀恩则满脸疑惑地立在原地,忽然福灵心至,在李熙与杨思贤的接连指责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线索。
什么……什么叫你就把我也杀了,什么叫“也”?裴怀恩心说,这话听着怎么有点熟悉呢?
这话依稀、仿佛和李熙当初对他说的那句差不多。曾几何时,李熙好像也满脸失望地和他说过这种话,也曾大声问过他,问他“你要把我也杀了吗”。
可那时他才刚回京,他能杀谁?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动手——所以李熙那晚到底为什么会和杨思贤一样,对他说“也”字?

第128章 心思
从杨府回来后, 当天夜里,裴怀恩若有所思,虽已隐隐猜出李熙口中那个“也”字的含义, 却还因为多少长着个心眼, 没有直接开口问, 反而下定决心, 打算先悄默声地自己查。
一则是被李熙那副可怜样子骗怕了, 唯恐是自己多心, 反叫这崽子揪出破绽来, 三言两语便哄得他再倒霉。
二则也是因为考虑到若设局者另有其人,李熙恐怕也受蒙骗, 而他如今与李熙关系紧张,若只是空口白牙地跑过去问,手里拿不出任何证据来, 只怕会徒劳无功,反令李熙与他之间的冲突变大。
所以在事情真相还没被查清前, 因为无法分辨出到底是李熙也受了骗,还是李熙为求自保, 打从一开始就没信他会改好,而只是单纯因为惦记他从前那些杀孽,才会下意识对他说“也”字, 裴怀恩决意暂时一切如常——至少表面一切如常,尽量不对外露出任何端倪来。
话又说回来,承乾帝算无遗策,为了铲除阉党, 竟然能赶在自己驾崩前,费心布置出这种能令裴怀恩和李熙互相怀疑的死局, 再利用他们二人心中对彼此的那点猜忌,让他们都下意识认为对方才是真的布局人这招,真不可谓不高明。
只因他们俩从前的确都被对方骗过,也都对对方有隐瞒,这让他们就算哪天真瞧出点不对来,也不敢轻易放下戒心,跑过去找对方对口供。
入了夜,外面风声越来越大。裴怀恩依着约定,就算自己今天在杨府受冷待,也只看着李熙喝下那碗压内劲的药,并没再把醉花阴灌给他。
那药太苦了,李熙每回喝它都难受,浑身都冷的像被冻在冰窟里,但裴怀恩不理他,只轻描淡写地摆摆手赶他去睡,然后独自离开寝殿,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杨思贤今天白天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上,出声喊来福顺,让福顺替他去查先前那场天牢大火的记录。
为免打草惊蛇,眼下裴怀恩谁都不信,包括对福顺也不信。也是因此,裴怀恩虽然喊福顺来帮忙,却坚持对其一口咬死自己是太好奇事故原因,想着若有人为,便喊那个替他除了心腹大患的功臣来领赏。
也是亏得裴怀恩近来对李熙确实不算好,福顺闻言没起一点疑,忙不迭就点头,恭恭敬敬地领了令退下去,殊不知这裴怀恩正在做两手准备,只等鱼儿咬上钩来。
这件事情其实很好查。裴怀恩琢磨着,就算他其实还不知道自己与承乾帝的谈话已经被李熙偷听到,可若李熙并非从一开始就没信过他,那么能让李熙如此害怕,甚至怕到失去理智,迫不及待要先下手杀他的理由,大约也只剩淮王与李恕这两个李姓子孙的死了。
既如此,不论背后真正的布局人是谁,只要能让他揪出一条尾巴来,凭他的手段,他不信撬不开这条“尾巴”的嘴。届时孰是孰非,又是谁躲在阴沟里搅风雨,都会有论断。
这样想着,裴怀恩没什么表情地目送福顺走远了,转身再回到寝殿内。
李熙这时还没睡,他被药劲折磨的迷迷糊糊,不知怎么就从榻上翻下来,蜷缩着躲在床脚。
裴怀恩想走过去抱他,步子没往前迈几步,又觉得自己可笑。
区区一个“也”字罢了,事实如何还未可知,他做什么要上赶着去哄这个小崽子?说不准真是这崽子起初就没打算放过他。
于是脾气又冲上来了,快步过去踹了李熙一脚。
“又装什么呢,不过让你喝碗药罢了,也值得你这样?你今天在杨府帮着阁老教训我时,不是还挺伶牙俐齿的么?”裴怀恩用靴尖碾李熙的手指,不耐烦地皱眉说,“起来,难道还指望我伸手扶你,让你趁机再捅我一刀么。”
李熙支吾着说不出话,他今晚难受的厉害,还以为是裴怀恩故意加大了他这碗药的药量,闹得他连脑子都有点不清醒了。
可谁让他从前装病装柔弱的次数太多,演技也是真好,以至于让裴怀恩站在那居高临下地睨了他好久,居然都没想到他是真冷了。
“喂,我说——”
裴怀恩又抬脚踢他,语气比方才更差了,“你不是想杀我吗,爬起来杀啊,怎么像条死狗似的瘫在这?”
李熙当然回答不出,他太冷了,连口中呼出来的气息都冷,眼睫上甚至铺着层薄薄的白霜——他本能伸手去抱裴怀恩的靴。
实际上,自从裴怀恩回来后,李熙便不被允许在他自己的寝殿内烧地龙或是摆炭盆了。裴怀恩内劲足,可以暂且用内劲将身体催得滚烫,是以李熙每回被裴怀恩折腾的犯迷糊,都会可着劲往裴怀恩怀里钻,期待裴怀恩能稍微抱抱他,最不济,至少别抛下他离开就行。
世上最暖和的地方在裴怀恩怀里,李熙就算已经煎熬的认不清人,也深刻记着这件事,更记得裴怀恩身上的香味——这是他曾经最喜爱的味道。
裴怀恩见李熙这样,也觉得很惊讶,他没忍住蹲下来查看,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李熙是真有点挨不住冷了。
但怎么会这样?这药劲怎么好像还一次比一次更大了?都是一样的药方子,怎么过去十八年能吃得,如今却说什么都吃不下了?
没准是这个小骗子在故意做手脚,引他上当。
只是虽然在心里想到了这一层,裴怀恩踌躇片刻,还是把李熙打横抱起来,尚算客气地把他丢回了床上。
面对着脑子迷糊的李熙,裴怀恩一向愿意多给他些耐心,甚至愿意像从前那样顺着他哄着他,一刻不离地守着他。
因为这崽子清醒时不好弄,处处都得防着,病得傻呆呆的时候倒可爱,竟然还知道使劲搂住他的脖子,让他不要走。
罢了,不论调查结果如何,横竖人是不能放的。
如水夜色中,裴怀恩一面用被子把李熙揉成条春卷,一面在心里计划着,左右他对李熙的处置是不甘心放又舍不得杀,不如就先等等,看福顺最后到底能查出什么来。
要是查出误会了,那皆大欢喜。
可要是查出来没误会,确定李熙是真的一直都在利用他,那他就干脆再逼着柳四有帮他配点药,真把这崽子毒傻养着算了。

都说病来如山倒, 李熙这次发作的比以往都厉害,被迫数日卧床不起。
裴怀恩为此事无巨细地照顾他,态度温和又体贴, 似乎很喜爱他现在这个迷糊着的软和样子。
期间福顺果真领了人来, 裴怀恩面上犒赏他, 转头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扣下, 吩咐十七去审。
其实裴怀恩此举并非怀疑福顺, 也不是觉得福顺有问题。实际上, 裴怀恩从前待在宫里的时间多, 相比起常年守在宫外的十七,裴怀恩显然更倚重福顺些。
只是经历过那次刺杀事件后, 裴怀恩越发觉得十七好用,渐渐的也就更愿意把“脏活儿”交给十七干。
撬开纵火人的嘴不难,裴怀恩一边耐心等着, 一边衣不解带地守在李熙身边,每夜都抱着他睡, 用自己的内劲为他驱除寒冷,日子过得倒也算平静。
只是李熙这次病得异常重, 就算裴怀恩愿意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他,也不怎么折腾他了,他还是不见好。
直到第四天夜里, 李熙病得实在严重了,不仅已经变得彻底认不出人,手脚还不老实,像是不满意被裴怀恩裹进被子里, 非得把两只手从被子卷里挣出来,费劲地抓裴怀恩头发, 小声嘟囔着让裴怀恩别不理自己。
李熙抓裴怀恩抓得紧,让裴怀恩连翻个身都难。
裴怀恩不是个好脾气的人,睡不舒服就想骂,可当他低下头,瞧见凝在李熙眼睫上的白霜时,还是认输了,鬼使神差地没真骂出来。
尽管如此,大约是被骗怕了,裴怀恩在把李熙重新塞进被子里前,仍然照例仔细检查过这崽子的指甲,里衣袖口,舌头底下,还有头发里。
这些都是最容易藏兵器的地方,李熙不是头回装病了,裴怀恩在刚回京那阵子,隔三差五就会上他的当。
但李熙如今真病了,每次都对检查表现得格外配合,不仅不反抗,反还时常搂着裴怀恩的脖子乱喊人。
今夜也是如此,李熙伸手把裴怀恩抱得紧紧的,一时说舅舅我好冷,一时又说阿兄我想吃果子,心智仿佛回到了幼时,仗着自个难受对裴怀恩又撒娇又耍赖,把裴怀恩气的直笑,连点办事的兴致都提不起来,只好顺势抱着人哄。
寝殿内很冷,裴怀恩在把李熙抱进怀里前,没忘像往常一样,先用内劲将自己身上催得滚烫。
须臾十指交扣着,裴怀恩叹声气,阖眼听李熙在那嘀咕着说胡话,自个则随口一声接一声的应。
李熙说:“阿兄、阿兄……你别偷我的小零嘴,我攒了好久。”
裴怀恩就应他,说:“嗯,不偷。”
李熙又说:“舅母,我不学武了,我也不是一定要回京,我……我不吃药。”
裴怀恩又应他,说:“好,不吃。”
“……”
李熙得着满意答复,暂时没动静了,他把脑袋使劲往裴怀恩胸前拱,闭着眼皱眉头。
良久,就在裴怀恩以为李熙睡着了,想着翻个身时,却被李熙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
“……舅舅,带我走。”李熙喘息很重,急切地央求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来接我,我在大沧快坚持不住了,你知不知道。”
裴怀恩:“……”
抬起来的手僵住,裴怀恩沉吟片刻,又再侧身躺回去,轻轻拍李熙的脸。
“喂,醒醒,你想让邵毅轩把你带哪去?阴曹地府么?”裴怀恩有点无奈地叫他,说,“睁眼看清楚我是谁,若再乱喊人,我就把你舌头割下去。”
李熙这会哪听得懂,他还喊,他在病中冷得难熬,越喊越像个小孩儿,一点不消停。
其实自从回京来,李熙就很少和人说起他以前的事儿,一是不爱说,二是觉着多说起祸端。
毕竟他这武是悄悄练的,药也是悄悄吃的。他在大沧有好几次差点活不下去,半梦半醒间,都看见邵毅轩冷着脸推开他,说什么都不带他走。
邵毅轩让他回京去,回去见他母妃,也见承乾帝,堂堂一国皇嗣,断然没有客死他乡的道理。
可他有时真是累,柳四有给他开那药带毒,一旦吃进肚里,就不能再吃其他的药了,所以他在大沧伤筋动骨,都不敢吃药治。
偏偏裴怀恩最近嫌只喝一碗不保险,又灌给他好多别的药,误打误撞地使他中毒更深。
再加上那最可恶的醉花阴,几乎逼得他夜夜动情,身体就更虚弱了,发病自是一次比一次更重,前些天不过是因为有醉花阴顶着,方才没显症状。
可有什么办法呢,他前些天浑身都疼,疼得快死了。他企图和裴怀恩解释清楚,让裴怀恩别再喂他喝那么些药,但裴怀恩不信。
裴怀恩原本就是多疑之人,最知人心难测。现如今,李熙因为利用过一次裴怀恩的信任,便已永远失去这个人的信任了。
说白了,若非李熙在从杨府回来那晚,阴差阳错地只喝下了一碗药,体温没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烘上去,他以后就得继续把那些东西喝到死。
毒发起来总是难受的,渐渐的李熙撑不住了,体温下降到了极其可怕的地步,精神状态也很糟糕了。可就算看见李熙难受成这样,裴怀恩考虑到这里面可能有诈,也没敢给李熙找御医。
倒不是因为别的,裴怀恩不想李熙死,但他如今却不大喜欢放李熙出去见人,就算是见他自己的心腹也不成。
谁让李熙这小骗子撒谎不眨眼,对称病装哭什么的手到擒来,裴怀恩唯恐那些人也会像他当初一样,一头热的被李熙骗了去,或是干脆就被李熙使计收买了,转过头来对付他。
就譬如说这几日,裴怀恩犯愁地看着李熙闷头往他怀里扎,第一时间想到的,却不是李熙生病,而是李熙在以自身做饵,想方设法绕过他联系外面的人。
裴怀恩没想到李熙从前在各处都骗他,唯独在用药忌讳这方面没骗他。
所以他虽然隐约知道李熙这会是真病,却不知李熙到底病得有多重——他以为李熙这多半是在故意催着毒发,用来圆自己前阵子对他的种种暗示,以便彻底吓唬住他,让他觉得对方快死了,好不得不立刻去为其请御医。
裴怀恩不想找御医来,他就只是一言不发地抱着李熙,让李熙自己熬,就像他几个月前中毒时那样——他觉得李熙不会真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肯定能熬过去。
再说眼下事情真相还没查清楚,莫说或许根本没误会,就算退一万步讲,李熙是真被算计了才恨他,可无论如何,李熙先前对他的欺骗是真,想杀他的心也是真,这让他不得不防。
这样想着,裴怀恩下意识把李熙抱得更紧些,力道大得仿佛要把李熙融进他自己的骨血里。
“……好了,好了,你别这么没用,我不训你了还不成,你别吵我了。”
因为察觉到李熙这会有点吃软不吃硬,更听不懂教训,裴怀恩没办法,只得重新软下态度来,语气温和地安慰着李熙,凑近细细吻他打颤的眼睫。
“你乖一点,自己运内劲挺过来,只要你挺过来,就算你这次真在和我耍心眼,我也不计较。”
李熙闻言像个半大孩童似的点头又摇头,脑袋昏昏沉沉,连眼睛也不睁,完全想不起怎么运内劲。
好难受,记不清今夕何夕,也想不起自己在哪,脑袋疼的快要炸开了。
“……我不练功了,我不练了。”裴怀恩抱的实在太紧了,李熙挣脱不开禁锢,最终只能恹恹地挂在他身上,脸色时青时白,垂头丧气地哀求他,“舅舅,我练不会……”
越说越委屈,忽然发泄似的用头狠撞一下裴怀恩,把裴怀恩直接撞愣了。
“……”
落针可闻。
“喂,我说小崽子,你可真是够了,不要再挑战我的耐心了——”
胸口被撞得又闷又疼,裴怀恩下意识往后退,一时以为李熙又想算计他,正要出言发作。
然而下一刻,李熙得了自由,却又用力扑过来,两只手抓着裴怀恩的肩膀摇啊摇,只用一双圆溜溜的小鹿眼,就把裴怀恩嗓子眼里那几句骂娘的话,全噎回去了。
这……这不对,这不是一个成年人该有的眼神,这眼神至多八岁,不能再多了。
正愣着,李熙又开始闹他,不知怎么的,看着精神倒比方才变好了,脑子却不好了。
“你……你是谁啊?我都已经这么疼了,我好疼,你怎么还不给我找大夫。”李熙可怜巴巴地大睁着眼,愤怒地控诉,“你……你……我不要你了,我不和你好了,不和你玩儿了!我舅舅呢?我舅舅在哪里?他刚还在这的。”
“我要、我要找舅舅去,我要和舅舅告状去。”李熙奋力挣扎,像个走路还不稳当的小童似的,一把推开裴怀恩,踉踉跄跄地扑下床,口中还在嘀咕着埋怨他,“脸蛋越漂亮的人越坏,呜呜,舅舅你在哪呀,原来你没骗我呀,我这里有天底下最坏最坏的大坏蛋,我打不过他,你快来帮我打他呀……”
裴怀恩:“……”
唉不是,他前两天不过也就随口一说,这崽子怎么还真病傻了啊???

拖得太久了, 真傻了。
当这念头出现在裴怀恩的脑子里时,裴怀恩眼里晦暗,真想让李熙永远就这么傻下去。
但李熙已经有几日没上朝了, 朝臣们见不到他, 已在托人打听了。
左右傻子没法收买人, 裴怀恩斟酌再三, 终于答应为李熙宣御医。
有裴怀恩点头, 御医来得很快。裴怀恩在御医院有个名叫方廷的心腹, 从前当宁贵妃还没死, 裴怀恩也还和齐王捆在一根绳上时,这个方廷就在帮裴怀恩往各个妃子宫里送堕胎药。
此次来为李熙诊病的也是方廷, 独自一个背药箱来的,进出宫门都没留记录。
李熙的寝殿门口总有人把守,大约是在辰时一刻, 当方廷战战兢兢地推门进来时,裴怀恩正兴致颇好地哄着李熙玩儿, 给李熙用草叶子折蚂蚱。
寝殿内空旷,除了裴怀恩和李熙就没外人了, 裴怀恩见方廷来,言行也没拘束,只随手拿被子把李熙裹了, 转头朝方廷使眼色。
不同于裴怀恩那种艳丽的雌雄莫辨,李熙也生的极好,他眉眼清澈,脸部线条勾勒的恰到好处, 既没有太模糊,也不过分锋利, 令人一见便生亲近意,仿佛能透过他那双乌溜溜明亮亮的黑眼珠,看到这位年轻皇帝捧给你的一颗心。
自从李熙登基后,方廷还是头回这么近距离的看到李熙,不免看得愣了下,直到裴怀恩不耐烦地出声喊他,让他上前去。
“还不快过来,当心你的眼珠子。”裴怀恩察觉到方廷悄悄打量李熙的目光,心里闷着火,没忍住又把李熙裹严点,冷声说,“你医术好,帮我看看他这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还傻了?”
方廷连忙应是,因为知道自己方才僭越了,跪下后甚至没起身,只管垂首膝行到李熙面前,提心吊胆地开始为李熙诊脉。
结果越诊就越后怕。
李熙这“病”拖得实在太久了,心智已经退到六岁,若再晚几天,恐怕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天子生病是大事,方廷本想问裴怀恩为何拖这么久,但话到嘴边儿,却没敢。
给有权有势的人看病就是这么憋屈,有时明明自己这边占着理,却连开口多问几句都不行。
但李熙眼下的情况实在太糟了,方廷为着自己那点为数不多的医德,也为保脑袋不掉,不敢对裴怀恩有半点隐瞒,只是在开口回答问题前,免不了要仔细琢磨一番用词。
果不其然,裴怀恩看方廷脸色不好,面上就也有些急,连声催促他说:“……啧,说话啊,你长嘴是干什么用的?”
方廷再扣头,把脸埋得极低,不知不觉地冒了身冷汗。
“回……回掌印。”方廷合上药箱,心中对李熙的病已有了点数,闻言就低声说,“皇上、皇上体内有毒,如果想根治,想让他能正常用药,就暂且不能、不能再喂他服用那些压制功夫的药了。”
裴怀恩不满意这个答复,没开口应。
方廷却不敢再耽误李熙的病情,他指指自己脑子,继续意有所指地劝裴怀恩,说:“掌印,皇上现在情况危急,若再不治疗,日后恐怕就……就没办法恢复正常了。”
裴怀恩这才“呀”了声,像是不敢相信似的瞥了方廷一眼,自言自语道:“居然这般严重么。”
方廷不敢撒谎,忙不迭点头。
“得先停用那些阴毒药方,仔细为皇上调理身体,拔除余毒。”方廷说到这抬起头,踌躇地看裴怀恩脸色,“另外……另外……”
裴怀恩知道他有话不敢说,就点头道:“无妨,无论你接下来说什么,我都保证让你活着出这个门。”
方廷得了承诺,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边揩汗边说:“掌印、掌印仁慈,皇上这次落了病根,虽然还能活,但……但他满身内力全废了,而且往后也、也不会再有子嗣。”
话落,裴怀恩神色未变,却一把捏碎了手里的草蚂蚱。
方廷又把头低下去,李熙开始嚷嚷。
“蚂蚱!蚂蚱!”李熙回头冲裴怀恩瞪眼睛,脸颊鼓起来,“坏蛋!谁让你弄死我的蚂蚱!”
挣扎间,一截赤.裸白皙的小腿从被子里滑出来,露在方廷眼前。
方廷……方廷权当自己瞎。
因为早就知道裴怀恩是想扶持个傀儡起来,方廷对李熙如今的处境不意外,此刻看裴怀恩反应大,还以为裴怀恩是在可惜。
毕竟听说李熙前阵子不听话,方廷跟随裴怀恩多年,知道依着裴怀恩的性子,大约不会再白白养着李熙了。
思及此,方廷不做他想,忙扣头表忠心,体贴地提醒裴怀恩说:“掌印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下官、下官必不会让除你我之外的第三个人知晓,就算、就算是皇上也不成。”
顿了顿,眼珠转过一圈,又说:
“况且眼下局势稳定,掌印若急着要皇子,等皇上的病好些后,您……您大可找人代劳,只等这宫里有谁怀上了之后……”
方廷并掌成刀,朝裴怀恩静悄悄做个抹脖子的动作,余下的话不言而喻。
不就是想要个孩子么,李熙不中用没什么,只要照常为李熙纳妃,再偷偷找个中用的来就行了,大不了,等孩子一生出来,就把那男人和李熙一块都杀了。
方廷想的很好,也知道裴怀恩如今大权在握,随便挑个男人进宫很方便。
方廷在提出这个建议后,还以为自己会得到裴怀恩的褒奖。
哪知不等他从被喊来诊病的紧张中反应过来,裴怀恩便倏地变脸,起身一脚踹翻了他。
眨眼间方才的平静不再,千钧一发。
“方廷,你是嫌你自己命太长了么?敢教本督做事?”裴怀恩面色发黑,勉强压抑着心中怒意,连声音都在抖,“本督告诉你,这小崽子就算再怎么落魄,他也是皇上!本督对他自有处置,还轮不到你来教!”
方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趴在地上久久没起。
与此同时,李熙因为被裴怀恩的动作连累到,一下摔在床上,顺势抖开裹在他身上的锦缎被子,手脚并用爬到床头,伸手去抓那只被裴怀恩捏坏了的草蚂蚱。
方廷眼睛尖,虽然只有一眼,却也看到李熙身上只粗略的罩着件白龙袍,腰带也没系,更别提底下那两条正随便露在外面晃荡的腿。
说错话了,方廷脑门上的汗更多了。
坏了,坏大发了。须臾,方廷已抖如筛糠地重新跪好,忍不住在心里说:干他娘的,早就听说裴怀恩这个人生性放.浪,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谁承想这狗日的还真连傻子都不放过啊!
出神的功夫,裴怀恩又冲过来踹他。
裴怀恩顾忌着方廷的好医术,没有贸然出鞭,但踹的却是一脚更比一脚狠。
“……不要再让本督听到你说这种话了!”裴怀恩像是无处发泄,踹完了方廷之后,又转身找方廷的药箱踹,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才稳当下来,一把将李熙拎到方廷面前去。
“再诊,仔细给本督诊!”裴怀恩一手捏着李熙后颈,单膝跪下来,转头恶狠狠地盯着方廷说,“你听着,我不管他以后是不是还能有子嗣,也不管他到底会不会散尽内力,我只要他能长长久久地活着,能长长久久地陪着我,同我一起在这个腌臜的人世间受罪!”
话赶话说到这份上,裴怀恩已隐约猜着李熙落得如此下场,全是因为他的刻意拖延。
裴怀恩为此很恼火,可他不知该怎么和旁人说,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心软。
不就是再也不能有孩子了么,有什么的?裴怀恩在心里对自己说,横竖他早在回来那天,就想过要把李熙给阉了。
不就是……不就是练了十几年的功夫全没了么,这也没什么,这是这个小骗子应得的教训,任何骗过他的人,都别想有什么好下场。
李熙又在抹眼泪了,似是被吓着了。裴怀恩直到听见他哭,脸色方才稍稍缓和些,又伸手把他抱回床上。
一时无话。
良久,裴怀恩的情绪才又顺过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拍着李熙后背,哄李熙睡觉。
“好了,好了,你别哭了。”裴怀恩低下头,用一种温柔到近乎诡异的语气对李熙说,“这里没你的事,你快睡,等你睡醒了,我再给你扎只草兔子玩儿。”
说罢再转头,双眉一瞬压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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