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红色的蟒袍在方才蹭得凌乱,裴怀恩盘膝坐回去,衣襟大敞,支着下巴问李熙,“这倒稀奇了,对着我这样一个残废,你这崽子还能有什么新方法?”
李熙听罢便手脚并用地爬过来,攀在裴怀恩的怀里,由脖颈开始,埋首细细碎碎地去吻裴怀恩,吻得又暧昧又虔诚,带着一点朝圣般的臣服。
这倒真是个好法子,裴怀恩很受用,舒服的半阖起眼,却也没忘在李熙的牙齿即将碰到他咽喉时,稍稍侧过点头。
“……你再往上来。”裴怀恩出声提醒,竟还真觉得心里有点高兴了。
李熙默不作声的点头,随手把散在胸前的头发撩到背后,露出裴怀恩方才穿在他身上那小链儿。
下一刻,两片柔软的唇贴上,裴怀恩彻底闭上眼,李熙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起了刀。
寒芒闪过,是刀刃割开衣裳布料,刺入皮肉的声音。
但却只堪堪刺进去一丁点。
经历被劫杀那事后,裴怀恩对李熙再也不是毫无防备了。他霎时睁眼,一只手攥住了李熙握着刀柄的手,也攥住了那把刺向他的刀。
左肩膀很疼,恰是之前中了箭的位置,裴怀恩眉头紧锁,手中半分不肯放松,能感觉到李熙的手在抖。
“还是这么想杀我?”裴怀恩有点失望地垂眼,喃喃自语,“刀都已经被你举起来,抖什么?”
“……好,好,你想杀我,你杀啊,你若真有本事,就别再往我肩上捅,你来捅我的心啊。”
说着手里用力,竟是抓着李熙的手,带他直接就把那匕首往自己身体里送。
少顷,刀刃入肉三寸有余,粘稠的血水从伤口淌出来,浸湿了蟒袍,又很快与裴怀恩身上这件绯色袍子融在一起,让人看不出一点痕迹了。
李熙错愕地睁大眼,一时连挣扎都忘了,心中只能想到“完蛋了”三个字。
完了,完蛋了,天知道他方才为什么会手抖,又为什么会扎歪,难道是因为不舍?去他娘的,这太荒谬了……!
李熙想松开刀柄,想转身逃,但裴怀恩不给他机会,立刻就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压住他后脑勺,给了他一个血腥味十足的亲吻。
不……与其说是亲吻,不如说它是不顾一切的撕咬。
裴怀恩恶狠狠地含住他的舌,咬他的嘴唇和下巴,将他逼得闷哼出声,呷得他快窒息,面上大汗淋漓。
但就在他被吻得迷迷糊糊,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松了抵抗时,裴怀恩却突兀的放开了他,起身下了床,走到离他足有三步远的地方站定,趿着鞋,一把拔出扎在自己肩膀的匕首。
“看来得想办法磨你的性子。”裴怀恩低头看他,目光冰冷,正巧与他无措的眼神对上,“也对,你现在做上皇帝了,脾气自然也变大了。”
裴怀恩的眼里没有一点欲,也不见从前的一点暖意。
“不过没所谓,我还真挺喜欢你现在这副样子的,浑身都是蛮劲,比之前刻意装出来的顺从有趣多了,也让我忍不住想在你身上尝试更多……就像在驯一头宁死不屈的烈马。”
李熙还想张口说点什么,但裴怀恩转身要走,不欲再与他共处一室了。
“没眼力见的贱胚子,滚进来,谁准许你拿本督的印?”裴怀恩出声喊战战兢兢守在门外的福顺,冷声笑道,“皇上近日身体不适,你也听见了,传下去,替他多罢几日朝吧。”
接下来的半个月, 李熙过得不知昼夜。
裴怀恩要立威,要磋磨他,手上总会有各式各样的稀奇法子。
譬如让人把他寝殿内的门窗用厚布帘封起来, 不许一点阳光射入, 饭菜和饮水也送得不规律, 这让他渐渐失掉对时间的感知。
譬如不许他穿衣服, 也不许他出房间, 每日的吃喝拉撒被迫全解决在屋里, 再由经过训练的哑奴打扫, 完全就是拿他当只四脚朝天的小畜生在养。
再譬如,裴怀恩又开始喂他喝那种能压制内劲的药。
或许不止是那种药, 还另外又掺了些别的下流东西。总之那药闹得他时常昏沉,手脚绵软,体内却似有火在烧。
裴怀恩要把他变成一只耽在情.欲里的怪物, 要他学会抛掉廉耻,放浪形骸, 李熙对此隐约能猜着。可比这种改变更煎熬的是,每当他在这些药物的催促下变得神志不清, 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求裴怀恩时,裴怀恩却鲜少再碰他了。
偶有那么一两次,裴怀恩看他坚持不住, 大发慈悲地走过来抱他,完事后却依旧衣冠整齐,连胸膛起伏都平稳,看着他的眼神也是冰凉凉的, 仿佛早已抽身事外,只留他孤身一人溺在这不得超生的欲海里, 体温是烫的,呼吸是烫的,心却是凉的。
他不知道裴怀恩为什么会这样恨他,明明从前他们在一起时,裴怀恩也曾说过不介意他动手。
正所谓权势争斗,生死有命么,败了认输就是了,他宁可死了,但他不懂裴怀恩如今为何偏要摆出这样一副……仿佛是被他伤透了心的模样,花精力来羞辱他。
头疼得太久了,想不通,也不愿再想,就算有时忽然觉着自己抓住了什么,也是转瞬即逝。
不是没有抗争过,也想过质问,但随着难过的日子一天天挨过去,李熙听到晋王的尸骨已葬在亲王墓,他嗓子眼里的那点疑问就全化掉了。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大抵是他想多了。李熙在心里琢磨着,或许裴怀恩这样对他,并非是因为恨他这个人,而是恨他这个“承乾帝儿子”的身份。
裴怀恩近日常去昭平公主府,似是看上了李长乐那刚刚降生不久的孩儿,有意着手栽培。
事已至此,外界都传承乾帝的亲生儿女死得死疯得疯,远嫁的远嫁,裴怀恩这是真想绝他李家的种,只不知远在封地的老三和老四如今怎样了,是否也像他这般,叫人家下手喂了药,终日只得缠绵病榻。
被关到第十七日的时候,李熙终于低头学乖了,就算没被下药,也愿意在裴怀恩朝他走过来时讨好地伸出手,或是仰脸笑一笑,将满身锋芒重新藏回温驯可怜的皮囊里,就像他在大沧做质子那会,叫人打了骂了也不吭一声。
因为总得先平安活下来,总得让裴怀恩知道他还有用,并且也愿意被用。
否则,若有朝一日真做了弃子,叫裴怀恩下定决心,把那尚在襁褓中的小娃娃扶起来,他可就是死路一条了。
裴怀恩对他的配合也很满意,因着原本就与李长乐不对付,眼见着他日渐乖巧,便顺势与李长乐断了联系,不再去公主府了。
等到第十八日入夜,裴怀恩来见他时,终于给他送了身新做的衣裳,告诉他接下来可以上早朝,但前提是让他今后每天早上睡起来,都先自己选一样东西含着,若是哪天觉得不想含,或是含不住了,哪天就罢朝。
经历这么多之后,李熙早让裴怀恩折腾的麻木了,连恨意也变得隐晦,竟然真在和裴怀恩的日常相处中,渐渐又重新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
但这种新的平衡和之前那种平衡不一样,李熙能感觉到。现在他和裴怀恩之间正绷着根仿佛随时都会断掉的弦,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实际却再也经不住一丁点波折。
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是邵毅轩教给他的,而他与裴怀恩来日方长,在有过鲜血淋漓的挣扎后,他变得愿意等,等他眼前这条艳丽的毒蛇打盹——他已经吃过一次心急的亏,他不能再心急。
抱着这样的心思,李熙变得越来越听话,而裴怀恩对此乐见其成,还很开心地给他取了弱冠的字,喊他团团。
团团是裴怀恩养的那只白老虎的名字,那虎老了,最近似是吃着了脏东西,精神一直不振。李熙见过它,也知道这名字里没任何祝福,纯粹只是裴怀恩对他的亵玩,但他不在意。
为了能再上朝,李熙最终答应了裴怀恩的提议,因为终日身体不适,开始变得出入都乘软轿,不敢再随意骑马了。
就这么又过了些日子,待到二月末时,李熙已经可以在裴怀恩常去的几座宫殿中随意走动,能自由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大。
朝中的事也不难处理,裴怀恩说到做到,只要李熙够听话,诸如赋税,赈灾,修建水利工程等事务,裴怀恩都不插手,日常由着李熙自己批折子。
可一旦涉及到官员的考核与升降,或是想要成立什么新的监察衙门,裴怀恩则一概不准李熙擅自点头,非得亲自过目才安心。
妃子也不许选,让李熙全部找理由敷衍过去,若是哪天有人催得急了,就干脆拖下去打板子。
就这么着,他们两个人彼此心照不宣,看在外人眼中,就像是真的回到了从前,偶尔也会坐在一起品品茶,或是闲话两句——没有人知道李熙每天早起时会多么煎熬,直到春闱的结果批下来,与此同时,杨思贤病重的消息也传入宫中。
听闻杨思贤病得快死了,裴怀恩想去探望,但杨思贤不许他进门。无法,裴怀恩只得破例带李熙出宫,并且没再往李熙身上塞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裴怀恩想借李熙的面子去探望杨思贤,就像李熙当初借他的面子,在杨思贤面前替王二牵线一样。
杨府清贫如旧。路上,裴怀恩想不到杨思贤为何会忽然这样疏远他,便将目光移向在他身旁昏昏欲睡的李熙,数次欲言又止,看着就像是有话想问李熙,却又碍于脸面没开口。
有药物作祟, 李熙近日精神萎靡,陷在睡眠里的时间越来越多。
裴怀恩见着他那副无辜模样就烦,因为猜不到缘由, 索性就把这阵子被杨思贤疏远的怨气, 一股脑全发泄在了李熙身上, 皱眉喊李熙醒来。
李熙昨夜没睡好, 这会正疲惫, 忽然被裴怀恩强逼着睁开眼, 只觉头疼欲裂。
裴怀恩看他睡眼惺忪, 本能就抬手,却又因为想起此行是为了去见杨思贤, 方才悻悻把手放下来。
不能在李熙脸上留伤痕,会被杨思贤看出端倪。
但裴怀恩的这个举动却像是刺激到了李熙,令李熙条件反射似的挨过来, 伸手讨好地抱住了他。
这是裴怀恩前阵子教给李熙的,无论何时何地, 裴怀恩可以依着心情处置或丢开李熙,但李熙却不能绷着脸不亲近裴怀恩。
“……厂公, 我已睡醒了。”
眼见着裴怀恩脸色不好,李熙心中戒备,连忙出声说:
“厂公, 你放心,我在老师面前不会乱说话。”
哄一个猜忌心重的人放松警惕得很长时间,眼下裴怀恩对他看得严,李熙不会傻到借此次出宫的机会做什么。
裴怀恩听见李熙这样说, 脾气才勉强变好些。他松松环抱着李熙,顺势就往李熙的领子里摸。
这顶软轿还且得晃一会, 才能从皇宫晃到杨府去,既然脸不能动,裴怀恩便蜷指勾到穿在李熙身上的那小链儿。
只是随手拽两下,李熙便难耐地喘息,凑近亲吻裴怀恩的耳。
“厂公,饶了我这回,让我夜里再做给你看。”李熙满面潮红地哄着裴怀恩说,“外面人多眼杂……总归不尽兴。”
裴怀恩不轻不重地“嗯”了声,却没立刻把手从李熙身上收回来,只是逗弄小猫似的抚摸着他。
其实裴怀恩现在很少会真的对李熙动手了,比起他们两个从前那种情到浓时的耳鬓厮磨,裴怀恩现在更喜欢摸摸李熙,或是看李熙自己做。
“自本督回京来,阁老便不许本督再进门了。”裴怀恩侧首看李熙,语气平淡地问他,“李熙,是不是你之前对阁老说过什么。”
李熙眼皮一跳,想起当初是杨思贤帮他查的案。
“真没说什么。”因为不敢再看裴怀恩的眼睛,李熙低下头去,斟酌着说,“我已许久未见老师了,就连他如今病重这消息,也是从你口中听来的。”
裴怀恩对杨思贤还存着点敬重,不能叫裴怀恩知道杨思贤查过他。李熙思索着,否则的话,若被裴怀恩知道,杨思贤是因为看清裴怀恩的心思才发怒,恐怕会连累杨家不得善终——毕竟杨思贤从前不知裴怀恩这样疯,一直都表现得对裴怀恩很是理解,从没这样冷淡过。
裴怀恩近来已经杀疯了,他是真的在按那份名录下令,从前往后的一个接一个画红圈。而在此事上,若杨府对裴怀恩的态度变得和其他人一样了,那么杨府也就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好在裴怀恩也没真觉着能从李熙嘴里问出什么答案来,闻言只轻蔑一笑。
“如此,想是本督最近做得有点过,惹阁老与本督闹脾气了。”裴怀恩有些伤怀地自言自语着,少顷又不厌其烦地嘱咐李熙,皱眉说,“等过会到了杨府,见着阁老,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李熙听罢就点头,连声说:“知道,老师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痊愈,我会依约劝他答应见你,与你说说话的。”
裴怀恩再点头,把手从李熙领子里抽出来,转身替李熙整理衣襟。
已经开春了,但李熙因为怕冷,也因为颈子上有掐痕,日常还穿身厚重的狐裘。
裴怀恩替李熙抻领子。毛茸茸的狐狸皮把李熙纤细的颈子团团包围,挠得他有点痒,让他禁不住打喷嚏,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泛红的鼻尖。
“阿——阿嚏!”那领子束得李熙太紧了,让他眼角都浸出点喘不顺气的湿润,没忍住抗议说,“好了,可以了,老师看不到的——厂公,你真要把我勒死了。”
裴怀恩这才住了手,他沉吟片刻,又耐着性子替李熙把领子松了松。
“这衣裳旧了,穿着倒像是被我苛待了,也没一国之君的威仪。”裴怀恩打量着李熙说,“回头我再给你做两身好衣裳送过去,你不许穿这个了。”
李熙嗯嗯啊啊的随口答应着,想伸手撩轿帘,却被裴怀恩厉声制止,忙为自己辩解道:“……没、没想和谁说话,厂公,我已好久没看过皇宫外面的天,我想看一看。”
裴怀恩还是不许,却听李熙又紧接着对他小声说,“厂公,让我看一看,难道你以后还会常常带我出来吗?”
裴怀恩定睛看了李熙半晌,这才点头了,但却以眼神示意李熙别乱动,侧身亲自为李熙撩起帘子来,给李熙看到轿子外面的天。
京中变天了,但老百姓们的生活倒还算得上是井然有序,只因最近死在菜市上的人实在有点多,吓得大家都不太敢独自出门了,总怕在路上撞见鬼。
帘子撩了一会便放下,裴怀恩不想在今天和李熙闹得太僵,心里还指望着李熙过会在杨思贤面前替他说好话,所以就算很不情愿,也没对李熙太过分。
“喏,你现在看见了,我可没和无辜之人过不去。”裴怀恩转头看李熙,试图温温和和地与他说话,低声道,“我过会就在门外等着你,若你敢和阁老告我的状,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李熙听了就苦笑,不禁摇头说:“厂公多虑了,我倒是真想和老师告你的状,可我怎么敢?”
京中隔三差五的命案不必告,杨思贤也知道,至于裴怀恩每日在他身上做的这些事……
喉间有些涩,李熙困倦地阖眼,唇角露出一点自嘲的笑意。
这种破烂事,就算让杨思贤主动揪着他的领子问,他也绝不会说的。
正烦闷着,身边的裴怀恩见他精神不好,便若有所思地支颌说:“怎么,压你内劲那药很烈么?”
李熙心不在焉地点头,打着哈欠说:“嗯,是啊,柳四有最擅长以毒攻毒,当年给我开的都是些吃多了会短命的好东西,这才养好没多久呢,又被你折腾坏了。”
裴怀恩皱起眉来,似是有点分辨不出李熙话里的真假。
“哪有那么邪乎,要死早死了。”半晌,裴怀恩做下决定说,“这药该吃还得吃,你那一刀捅得我好疼。”
顿了顿,又说:
“大不了,如果阁老这次能从病中活下来,往后我再带你来见他,可以姑且停你一天的药。”
话落,李熙无言地摆摆手,表示自己听见了,面上看不出有多高兴,直到裴怀恩又上手来抓他,才立刻摆出笑脸来,捉着裴怀恩的手亲了亲。
“……好,好,我知道了。”李熙捉着裴怀恩的手说,“你别发脾气,我这衣裳才刚整理好,我实在冷,外面的天气会让我发烧。”
裴怀恩怀疑地睨着他。
自从裴怀恩回京后,就对李熙嘴里的每一句话都不太信。
只是考虑到要去见杨思贤,裴怀恩就算被骗也不敢多动作。
但也因为看见李熙脸色真不太好了,裴怀恩犹豫片刻,还是出声让李熙枕在他的肩膀上。
裴怀恩伸臂抱李熙的腰,把李熙牢牢地圈在身侧,一言不发地帮李熙把手搓热了——这样温柔的对待令李熙有一瞬间的恍惚,鼻腔忽然有些酸。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当初裴怀恩离京时,李熙想杀他,满脑子都只想到裴怀恩从前对自己的坏。
可是现如今,当裴怀恩又带着被他算计的满身伤痕杀回来,当真对他很坏很坏了,他却又不合时宜地想起来,原来裴怀恩也曾对他很好很好过。
李熙甚至还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实际上,或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早就已经变得很喜欢裴怀恩,也很依赖裴怀恩了。
然而物是人非,如今这喜欢里也掺上了恨,还有一些被欺骗被羞辱后的伤心——这令李熙不得不亲手掐灭自己心里这点爱火,强逼着自己一遍又一遍重新回忆起裴怀恩对他的那些坏。
年轻人的赤诚爱意并非什么廉价物,李熙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下贱,更不想让裴怀恩当初想要骗他动心的计划得逞,所以便将这份迟来的伤怀掩藏,并在心中将它粗暴归因于裴怀恩最近对他的各种训练。
都是那些古怪训练的错。李熙执拗地想,都是因为他现在能近距离接触到的只有裴怀恩,所以才会对裴怀恩产生这样荒唐的错觉。
可是无论李熙心里怎么想,他那手的确又被裴怀恩捂暖了。
一时无话。
“对了,你之前说柳四有给你那药方伤身,我其实不信。”良久,裴怀恩方才又踌躇着自顾自说道。
裴怀恩决意不看李熙的脸,只管一心暖他那双手,连偶尔关照的话语也冷淡,“但我忽然又想到,你最近好像确实很怕冷,体温也很低,像是‘醉花阴’吃得太多了,有些亏空了。”
李熙稍稍偏过点头,抬眼望过去。
裴怀恩察觉到他的注视,是在静默许久后,方才叹声说:“……也罢,今晚回去,你乖乖把那碗压内劲的药喝了就行,不必再另外吃些其他的脏东西,你身上这样冷,我抱着你睡不舒服。”
杨思贤的病比想象中更重, 当李熙看到他,他已两日未进水米。
杨府规矩多,人丁却不兴旺, 裴怀恩无意硬闯进去, 特意挑了杨善不在的时候来, 然后推李熙进门, 自个翘首跂踵地等在外面。
不多时, 李熙果然信守承诺, 侧耳贴在杨思贤唇边, 稍稍转回点头来,朝他招手。
裴怀恩大喜, 一个眼色递过去,跟在他身后的福顺立刻献上礼盒。
自从裴怀恩回来后,福顺便不声不响地退在裴怀恩身后, 仿佛从没威风过那几日。
裴怀恩如今的阴晴不定和大开杀戒,恰巧和承乾帝临死前的布置接上了, 只要福顺自己不吭声,没人能查到他。
大约是因为亲眼见着李熙现在安然无恙, 杨思贤精神变好些,费劲地坐起来,由着李熙喂他些水, 并在裴怀恩走近时摆摆手。
李熙方才悄声告诉杨思贤,让他不要执拗,教他就算是为了保护杨善,也得以寻常态度对待裴怀恩, 别把裴怀恩往外赶,杨思贤听了。
裴怀恩看杨思贤愿意搭理他, 立时变得笑容满面,殷切地跪到杨思贤床前去。
李熙就坐在裴怀恩旁边,见状站起身,体贴地给裴怀恩让位置,让裴怀恩能听清杨思贤说话,并对福顺摆摆手,赶他出去。
当身后的门合上,裴怀恩望着面前形容枯槁的杨思贤,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忽然有点不知所措。
沉默间,杨思贤注意到了裴怀恩的眼睛,颤巍巍抬手。
这是自裴怀恩回京后,杨思贤第一次点头见他。杨思贤之前虽然听闻裴怀恩眼睛坏了,可还没亲眼看见过。
裴怀恩一向拿杨思贤当父亲敬重,一看杨思贤这举动,顿时觉得很委屈,主动把头抵在杨思贤的掌心蹭了蹭。
“阁老,为何不见我。”裴怀恩双手撑在床沿,权当看不见李熙这个人,幽声道,“我承认我最近做得有些过,我向您认错,您就别再跟我闹脾气了吧。”
杨思贤抬首看李熙,见李熙对他点了点头,无声地说:老师,我不要紧,请一切如常。
裴怀恩见着杨思贤看李熙,也转头看回去,眉心微微皱着,还以为杨思贤是怪罪他不把李熙当回事,没有给到李熙应有的尊重。
裴怀恩愿意在杨思贤面前做样子,立刻就对李熙说:“站着干什么?坐啊,难道还得我请你坐下吗?”
话音刚落,杨思贤气的咳嗽,伸手虚弱地提醒裴怀恩,断续说:“裴、咳咳……裴怀恩!你该、你该喊他皇上!”
裴怀恩左右看了看,忍不住把眉头皱的更紧了。
从前杨思贤喊他容卿,他不爱听,可当杨思贤真的改口喊他裴怀恩,他又觉得别扭。
最要紧的是,他凭什么认这小崽子做“皇上”,这崽子不过是他养在宫里的一个小玩意,可以由着他的性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杨思贤恼得很,情急之下讲不出话,只能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气声,好在李熙愿意给裴怀恩递台阶,见状连忙说:“老师,裴掌印近来对我很好,您不必担忧。”
裴怀恩没想到李熙愿意主动帮他说话,闻言愣了下,但杨思贤在这时又咳嗽起来,逼得他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回床上,倾身一下一下地帮杨思贤拍着背。
“阁老,您忒偏心了,您现在也瞧见我被他害成什么样了,怎么只张口替他说话,却不安慰一下我?您从前可不这样。”裴怀恩低声埋怨着,话里隐约带点憋屈,“您知道的,就凭我这只眼睛,他已足够死上千百回,而我如今大发慈悲,甚至还让他全须全尾地站在您面前……”
越说越没动静,因为杨思贤咳嗽的更严重了。
“你……你……”
“冤孽啊……!”杨思贤抬手揩泪,眼眶通红,拍着床板呵斥,“咳、咳咳,裴怀恩,裴怀恩,你……你有眼无珠,连谁是真心对你都看不清,你、你活该!瞎你一只眼睛算轻的,你可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此言一出,裴怀恩骤然起身。
这短短九个字触到了裴怀恩的逆鳞,令他想起裴家被抄那日,面上一瞬变得阴狠。
“但本督什么都没做错,本督凭何要死!?”裴怀恩控制不住,抬手指着病床上的杨思贤说:“你这老匹夫,我是看在我爹的面子上才与你分辩几句,你可别给脸不要脸,学那些迂腐酸儒来教训我!”
“还说什么真心相待?你可知这小崽子当初是怎么算计我?嗯?”
“他派人杀我,将我骗出京都,他从一开始就想杀我,如今他只不过是成王败寇,低头认输罢了,有什么值得可怜的?相比从前的那些叛徒,我已对他格外仁慈了,甚至都没把他从那位子上踹下来!”
多年以来,裴怀恩从没这么和杨思贤据理力争过,不知怎么的,裴怀恩这话说出来,反令杨思贤想起了一年前他撞柱那日。那回他受了挑唆,一时冲动,裴怀恩便站在高高的台子上看他,面上也是这种令人难以读懂的表情。
但……但那怎么能一样?那回是他真冤枉了裴怀恩,可是现如今,京中这一桩接一桩的血案,有哪件不是裴怀恩亲自策划的?
越想越心寒,杨思贤对裴怀恩的冒犯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不得不在李熙的搀扶下重新躺回去。
裴怀恩见此情景,也知自己是说错了话,忙温声找补道:“……不,不,阁老,您听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说着又跪下来,手忙脚乱地替杨思贤掖被角,张口说:“阁老,求您安心养病,不要再管外面那些事,我答应您,只要您早康复一日,我便少杀一个人,您看好不好?”
虽是宽慰,听着却更像威胁。裴怀恩一向不会说好话,眼看着杨思贤脸色青紫,李熙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咬一咬牙,忽然奋力把裴怀恩从杨思贤身边推开。
“裴怀恩,你在我面前耍狠便罢了,不可这样说老师。”李熙压着怒气瞪裴怀恩,扬声说,“老师又没害过你,又没刺瞎过你的眼睛,你冲老师凶什么,你是生怕他病得不够重吗?”
听见李熙这样说,裴怀恩原本要发脾气,可他被李熙使劲推得跌倒,等再抬头时,看见李熙这会正代替他,轻手轻脚地替杨思贤整理衣襟。
眼前这幕很温馨,反倒衬得他才像是多余的那个,裴怀恩面上一僵,忽而怔住了。
……不对,不对,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眼前这两个明明都曾是对他最好的人,也都曾对他和颜悦色过,怎么短短数夕之间,就全变了?
要说李熙是为了权力算计,打从一开始就存了骗他的心思,可杨思贤与他无冤无仇,又与他没怨恨,怎么也表现得对他如此失望?
而且杨思贤是什么时候不愿见他的?若细细想来,好像并不是在他动手清理仇敌之后,而是在老皇帝死后不久,便逐渐的越来越冷待他了。
正出神,杨思贤恰在此时喘匀了气,转头对他沙声说:“裴怀、裴怀恩,我自问对你无愧,你若看不顺眼我这把老骨头,你就把我也杀了,何苦在此惺惺作态?你当我不知,你从前装着敬重我,是因为想拿我堵全天下文人的嘴?你……你……唉!原是我眼盲心盲,居然宁可相信你,也不肯信坊间那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