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李熙无论再怎么怀疑承乾帝,也知道承乾帝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动手杀淮王和李恕。
到底是亲儿子,承乾帝人又老了,虽然在心里气恼李恕胡来,但南边的事情既然已经解决了,李恕又给了钱,承乾帝没有道理再杀他。
电光火石间,小太监的这几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李熙对裴怀恩的“背叛”变得深信不疑。
更别提裴怀恩因为不知道李熙已经听见了他和承乾帝的谈话,还要赶在这时兴奋地抢声说:“……啧,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这算什么不好,这是双喜临门啊!”
感慨时紧紧攥着拳,手指尖甚至因为太激动有点抖,和他用棉被捂死承乾帝时的癫狂如出一辙,也让李熙把方才想当面问他的那句话,一瞬咽下去了。
……不问了,因为实在没什么意思。
不信就瞧吧,眼前这人都已经在利用他的信任迫不及待开始动手了,甚至没掩饰,而他刚刚竟还妄想从这个人嘴里听见句实话。
嗤,可笑,何必再自取其辱,因为裴怀恩一定会骗他说——那些都不是真心话,都是故意说给承乾帝听的,然后再继续软声细语地哄他高兴,或者干脆反客为主,怒斥他到底在怀疑什么。
第119章 杀心
李恕费尽心机, 但淮王却是滩囿于情爱的烂泥,任凭李恕如何激他,他都不敢出头。
现在倒好了。李熙想, 现在他和淮王之间的误会还没解开, 淮王就先做了鬼。
也不晓得淮王的鬼魂日后会否放过他, 毕竟淮王耳根子软, 又和李恕那天杀的小王八蛋死一块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 和淮王那虚无缥缈的鬼魂相比, 真正的危险正在他身边。
眼下不是翻脸的好时机。承乾帝骤然驾崩, 国不可一日无君,新帝需得即刻在灵前继位。
继位后, 还得按惯例为先帝守二十七天的灵,方能举办登基大典,做成真的皇帝。
也罢, 虚情假意的东西,没什么值得留恋的。李熙在心里琢磨着, 既然对抗不了,那便索性出其不意, 趁着这次登基大典,直接把人杀了吧。
跪在跟前的小太监还未起。李熙眼神闪烁,眸里杀机一闪而过, 悄悄在心里算计着他那几张底牌,只觉万幸裴怀恩现在对他还没太起疑。
那么眼下裴怀恩对他这份薄弱的“信任”,便是他独有的优势和最大依仗。明着对抗不成,他或许可以利用这份得来不易的“信任”, 趁裴怀恩如今对他还不设防,想办法让裴怀恩死在他前面。
谎话最忌讳有真有假, 裴怀恩对承乾帝嘴硬说的那些话,多半都是真心的恨,唯独有关李熙那几句是假的,这让李熙无法分辨。
外头已经在催了,裴怀恩原本要和他说的便是承乾帝驾崩。灵前继位的程序很简单,李熙在裴怀恩的陪同下赶去高阳殿,匆匆料理好承乾帝的后事,又把本就藏在殿内的遗诏颁出来,按规矩依次任命了些官员,安葬了被烧死的“淮王”和“李恕”。
至此,李熙终于也算是登上了帝位。
两具焦尸没什么好看,脸皮都已烧得模糊,四肢扭曲着,只能从身上的一些饰品依稀辨认,李熙处置了他们之后,就去找了杨思贤。
不论是否愿意承认,李熙对裴怀恩总还抱着一丝希望,所以他去找了杨思贤,做好两手准备,将最近发生的事全说给杨思贤听,并将前些日子从案发现场找到的衣角给了杨思贤,寄希望于杨思贤能帮他找出真凶。
杨思贤是不会害裴怀恩的,李熙想,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无论如何,他这次都不能再事无巨细地与裴怀恩打商量——因为他不信,他也害怕。
守灵的二十七天异常忙碌,李熙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做,他一边照常处理着政事,一边暗暗在东边的路上布置下,一边继续不动声色地应付着裴怀恩,依旧给裴怀恩批红掌印之权,却也在暗地里悄悄提拔起万事听话的福顺。
直到第十日时,杨思贤那边的消息传回来,击碎了李熙仅剩的一点希望。
人证物证确凿,无论是大牢里的那场火,还是前阵子接二连三的死人,甚至在承乾帝驾崩后,京中仍在不断死人,而幕后黑手直指裴怀恩。
可要说作伪证,被捉到的这几个小太监也不算说谎,因为在福顺背叛裴怀恩后,命人向下发令时,用的本就是裴怀恩的牌。
杀人的见不着发令的,也见不着福顺,一贯只认牌,是以都认为自己说的是实话,一个表现得比一个理直气壮,甚而态度嚣张,认为李熙和裴怀恩是一伙的,认为裴怀恩很快就能把他们捞出去。
李熙没敢让他们出去和裴怀恩对质,因为这举动需要他对裴怀恩完完全全的信任,而他现在没有。
杨思贤经此一事,大病,数日卧床不出,直说不再管。
就这么着,等到一切都布置妥当,已经是李熙为承乾帝守灵的第十五日。
第十八日,新帝继位后的各项繁琐事宜都已处理好,南边传来战胜的军报,晋王与卫怀安全部殉国。
第十九日,李熙辗转反侧,险些就要去找裴怀恩谈,但他夜里做噩梦,竟见到了曾经被裴怀恩锁在地牢的姚元里。
姚元里的腰下是森森白骨,稻草似的头发披散着。李熙在梦里鬼使神差地往前走,走到姚元里面前,指尖颤抖着撩开姚元里干枯杂乱的头发,然后在那看见了他自己的脸。
梦里的姚元里已不是姚元里,而是他李熙——他被吓得登时睁眼,满头冷汗,耳旁不断萦绕着裴怀恩曾对他说过的每一句疯话。
第二十日,李熙变得憔悴很多,他摒除所有杂念,也放下对裴怀恩的期待,决定按计划行事,当晚便孤身一人,带着早就准备好了的密信,亲自来到裴怀恩的住处。
临近傍晚,天边烧起一团火。李熙推开门时,裴怀恩正懒懒地窝在榻上,自己和自己下棋玩儿。
李熙继位后很忙,裴怀恩不管他,也识趣地暂时没去找他。
实际上,和承乾帝在世时不同,裴怀恩本就没想过多干涉李熙的决策,只要李熙没用那些稀奇古怪的决策去对付他。
所以当李熙在登基大典前主动来见他时,裴怀恩惊讶的眼前一亮,即刻从榻上坐起来些。
想是近日太过劳累,眼前的这个小团子比之前瘦多了,脸颊几乎没了肉,双眼凹下去,但却显出更多的棱角。
长澹的龙袍是白底锈金的,很衬他。
裴怀恩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李熙,似乎对李熙现在这模样很满意,心中没做防备,一如他们从前相处时那样,理所应当地朝李熙伸出手。
“小殿下……不不,现在该称皇上了。”裴怀恩笑的眼睛弯弯,不无赞赏地对李熙说,“过来给我看看,登基大典准备的如何了,是交给谁准备?需不需要我帮忙?”
因为很放松,手指尖下意识动了动。
李熙默不作声地看着裴怀恩,目光落在裴怀恩掌心向上的手,觉得这动作简直就是在招呼小狗儿。
奇怪,裴怀恩过去一直都是这么对他的,他怎么才发现。
越想越不满意,但照常走过去,脸上也挂了笑。
李熙说:“称呼什么都不要紧,你我之间,还讲那些虚的做什么。”
话音未落,已经坐在了裴怀恩怀里。
“也不必你帮忙,眼下战事刚平,登基大典一切从简,交给他们去办就行了。”李熙捧住裴怀恩的脸吻了吻,平淡地说,“裴怀恩,我想让你去帮我办件比登基大典更重要的事,你愿意帮我吗?”
裴怀恩伸手揽他的腰,徐徐摩挲着他衣服上的金龙,敏锐注意到他话里用的自称是“我”,而不是“朕”。
这是低头示好的信号,裴怀恩闻言只随意地说:“行啊,还按以前的规矩来。”
李熙听见这话,便分开双腿,由侧坐改为跨坐,蓦地将裴怀恩往后推倒,让裴怀恩背靠榻上的皮毛垫子。
“知道。”李熙与裴怀恩鼻尖擦着鼻尖,张了张唇,垂眸敛去其中颜色,小声说,“裴怀恩,我只信你,旁人我都不信的。”
说着就从袖里摸出信封,递给裴怀恩。
李熙说:“代我给阿兄送封信,一定要亲手交给他,中途别让任何人启封。裴怀恩……你能明天就去吗?我想让阿兄在登基大典前接到这封信,派别人去送,我不放心。”
裴怀恩被李熙推倒,有点诧异李熙今天的单刀直入,他伸手接过信封,却没继续拆开看信的意思。
身处高位,裴怀恩觉得李熙现在该有点秘密了,而且也不是不可以有秘密。
“这么急,不会是想调虎离山,让邵晏宁替你弄死我吧。”裴怀恩开玩笑似的说,“皇上,答应我的牌子呢?”
李熙也笑了笑,双手摸进裴怀恩血红的蟒袍里,松松圈着他,手指尖若即若离地划过裴怀恩背后。
那里是他亲手为裴怀恩刺上去的重明鸟,他凭记忆摩挲,直觉是摸到了这只金翅鸟眼睛的位置。
“怎么会,登基大典过后就发给你。”李熙一字一顿地说,“裴怀恩,你怕什么?你既没害我,我又怎么舍得对你动手呢?再说难道东边没你的人吗?虽然那些人尚且不能与阿兄抗衡,可救你一命不难吧,还是说——你其实是在其他地方骗过我,所以心里有鬼?”
裴怀恩听得笑出来,李熙摸他的背,是在提醒他该做什么。
“行,我替你跑这趟。”裴怀恩点头答应,却没再像从前那样动手办事,而是破天荒地紧紧拥着李熙,将脸贴在李熙的胸前,仔细感受着李熙滚烫的体温。
李熙的心怦怦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裴怀恩听到了。
“……心跳这么快,是因为也喜欢和我待在一起吗?”裴怀恩闭眼说,“皇上安心,我会对你好,等你把这位子再坐稳些,我就把姚家还给你,我还给你准备了登基礼物,过些天就送你。”
顿了顿,又说:
“但兵部不能给,皇上知道的,我总得给自己留点退路。”
李熙一下一下拍裴怀恩的背,任由裴怀恩这样靠着他,只觉喉咙干涩发痒,有些说不出话来。
李熙心跳得快,是因为害怕。
如此亲密的姿态令李熙留恋,但他又想起自己昨晚做那梦。
不能……不能心软,当面打不过,而且自从经过小金傀那次之后,裴怀恩已经不再轻易吃任何人递过来的东西,甚至也包括他递过来的。
但就因为裴怀恩想和他好,因为裴怀恩小看他,还想把他继续困在床榻间,于是他有了这次除掉裴怀恩的机会,也是唯一一次机会,旁人连求都求不来。
“……是的,我很放心。”李熙说,“裴怀恩,信要秘密地送,此去记得少带几个人,不要太显眼,也别被其他人发现了。”
第120章 恨意
送信只是借口。李熙心眼多, 之所以会对裴怀恩百般强调这封信的重要性,让裴怀恩一定把它送到邵晏宁的手上,目的就是转移裴怀恩的注意力, 让裴怀恩就算对他起了疑心, 就算想布置, 也会下意识地把人手安排在东边。
然而, 真正的埋伏却是在半路。
换句话言之, 李熙想对裴怀恩动手, 得益于他们两个人之间微妙的关系, 李熙偶尔可以做到一些旁人做不到的事,譬如托词支使裴怀恩, 骗他离开京城,令他暂时处在一个不那么安全的环境下。
摘不掉裴怀恩的权,从根源上直接把裴怀恩杀掉, 让裴怀恩手底下的那些人群龙无首,其结果也是一样的。只是这方法除了李熙之外, 旁人用不了罢了。
但即便是李熙,大约也只能侥幸用一次这法子。若一击不成, 日后将会沦落到怎样的下场,李熙简直不敢想。
但李熙已等不及了,裴怀恩下手太快, 一天之内就杀死他的两个兄弟。大家同为李姓,事情发展到这地步,令人窒息的恐惧几乎要把李熙淹没了,以至于让他无法再冷静思考, 只能兵行险着。
翌日,裴怀恩依约离京, 李熙只说自己身体不适,没有起身送,裴怀恩为此还跟他发了些脾气。
整整二百人藏在山间,而裴怀恩记着李熙的叮嘱,才随身带了两个人,如果计划顺利的话,裴怀恩这次双拳难敌四手,绝对活不成。
不去送是因为不想再看见那张讨人厌的脸,而非因为舍不得。当裴怀恩走后,李熙对自己这样说。
从京城到辽东,快马加鞭也要走好些时日,李熙将人埋伏在路途中段,那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最适合杀人灭口。
转眼来到第二十八日,天气大晴,登基大典按时举行,李熙换下孝服,穿戴起厚重的衮冕,在百官簇拥下祭告天地、宗祠与父母,给承乾帝定下“灵”字这样一个满怀恶意的谥号,追封淑妃为灵怀慈皇后。
灵字不是褒义。乱而不损是为灵,不勤成名是为灵,好祭鬼神是为灵。承乾帝要贤名,李熙便故意将他在位时做的那些好事也抹去,要他带着恶谥殡天。
李熙是个很记仇的人,他永远记得承乾三十七年那场大雪。他从小就把邵毅轩当成亲生父亲尊敬,从晋王到承乾帝,他一路抽丝剥茧,窥见真相,只知道谁要杀邵毅轩,谁便是他的仇敌。
天子衮冕很重,李熙早被过去那些压制内力的药掏空了,身体极虚弱,目前尚在小心修养,因此一套祭奠程序走下来,李熙只觉疲惫万分。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有礼部的人建议选妃,李熙兴致缺缺,对外以先帝初丧,不宜铺张为由,轻飘飘的推辞过去。
又过了几日,邱靖心,支蔺,尉迟崇等老臣也陆续平安抵京。李熙虽然不喜欢承乾帝,却也没浪费承乾帝费心给他铺的路,顺势将承乾帝留给他的有用之才全部委以重任。
忙了好一阵子之后,各项权力都在平稳过渡,大沧和南月都派了使者来祝贺,也是试探虚实。
唯独负责安排人手刺杀裴怀恩的玄鹄还没回来,裴怀恩也没回来,甚至连一个能报信的人都没回来。
登基大典结束后第十三日,渐渐有人注意到裴怀恩的失踪,向李熙询问,李熙对此闪烁其词,只说裴怀恩是领旨去办事,至于为何多日不归,他也不知道,想是不幸遇到了山匪。
裴怀恩手底下的人因为担心裴怀恩,听见李熙这样说,便派人出去寻找。李熙则为了避免裴怀恩被这些人先找到,也悄悄又往外派出了些人,一心想在他们之前找到裴怀恩,不论生死。
然而伴随着派出去的人一个个无功而返,李熙的一颗心也渐渐沉下去。
现在距离裴怀恩离京已经二十几天了,无论成事与否,都该有个消息传回来,而像如今这种双方都杳无音信的情况,多半是两败俱伤了。
这次出行,裴怀恩一定不是像表面上那样,真的只带了两个人。李熙思忖着,裴怀恩果然并不信任他,就像他也不是真的信任裴怀恩一样,他们彼此彼此——这想法倒正好适时消解掉了他对裴怀恩的最后一点愧疚。
但这样的猜测却令李熙更愤怒,也更感到屈辱,同时也让他清楚的知道,为今之计,大约也只有硬着头皮去拼一拼双方找人的速度了。
同一时刻,长澹东北方向的一座荒山上,裴怀恩藏身隐秘洞窟中,在十七的照料下中毒未醒。
就在数日前,十七因为放心不下裴怀恩,悄悄带人坠在裴怀恩的后面,在裴怀恩出事后,第一时间冲上去支援。
玄鹄没他功夫高,但胜在带的人够多,与旁人合力打折了他的一条腿,自己也被他打落山崖。
记得那天下了大雨,双方人马都死绝了,十七没能在最后关头打到玄鹄的命门,被玄鹄趁乱从悬崖上一跃而下。
不是念旧情留了手,而是真没力气了,那悬崖底下是深潭,人掉下去之后便找不见了。实际上,十七在带伤照顾裴怀恩的这些天里,没有一天不希望玄鹄死在那潭里。
和十七相比,裴怀恩的情况就更严重。
裴怀恩的左肩膀和右腿都中了箭,箭尖上带毒,现在虽然退了烧,却昏昏沉沉,每天至少有十个时辰都在昏迷。
十七不敢带伤成这样的裴怀恩回京,甚至不敢带他出山洞,他们连日来风餐露宿,只能窝囊地躲在这里等。
幸好裴怀恩这个人比较耐折腾,中了毒也没死,居然仅靠山间的那点破烂草药挺下来,身上骨头也没断。
入夜后不久,裴怀恩强撑着吃了些东西,转眼又陷入昏迷。十七照常为他擦身,发现他全身都在抖。
想是体内余毒未清的缘故,裴怀恩这几日就算是醒了,也有一半时间神志不清,更别提在梦里。而比起他身上中的这些毒,受到的伤反而不要紧。
这毒要靠裴怀恩自己熬,熬过来就好了,十七知道,所以他没办法,只能陪着裴怀恩一起熬,更尽心尽力的伺候裴怀恩,把裴怀恩半拖半抱地挪到篝火旁边,希望能让对方感觉暖和点。
但两个时辰过去,裴怀恩的手脚还是那样冷,比死人还冷。
没了京中好吃好穿的温养,裴怀恩嘴唇干裂,脸色惨白如纸,沉沉地陷在了噩梦里,在梦中回到好多年前,连脸上的艳色也减三分。
那时,裴怀恩还在百兽园驯兽,负责养一只皮毛漂亮的白老虎。
那小老虎在他身边一天一天的长大,对他很亲近,每回见他受欺负,都会四爪朝天地翻肚皮哄他高兴。
然而忽然有一天,有几个纨绔王孙在酒宴上突发奇想,给他下了药,又放这只白老虎出来。
他们都是些坐拥金山银山,尝尽了世间极乐的贵人,一时寻不到乐子,就想看他被畜生欺辱的丑态。
那感觉很难堪,裴怀恩记得清楚。他在梦中赤.身.裸.体,眼睁睁看着白老虎朝他爬过来,却怎么也不能动。
柔软皮毛覆在身上,裴怀恩发了疯似的大喊,却只能从嗓子眼里发出一些支支吾吾的哭声。
幸好那白老虎通人性,又极度依赖他,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说不出话了,却能隐隐知道他在难受,便将他小心翼翼地护在身下,并没真对他怎么样。
那老虎也被提前喂了东西,但认得人,见他奋力挣扎,就很慌张地偏过头去拱他。
那老虎的舌头上有倒刺,不敢随便舔他,急得直吼。围在他四面的人想走上前查看,都被那老虎吼回去,直到他身上的药效过了。
虽然是被他养大的,但在那一刻,那头白老虎是真把他当成自己的崽子在护。
再后来,那些人没能如愿见着他的热闹,脸色似乎都不太好。
他们把不听话的白老虎重新关回笼子里,又把他吊起来,另外寻了其他法子磋磨他,在他身上滴滚烫的蜡油,用针扎他,将他摆弄成各种放.浪的姿势。
他疼的整个身子像虾米一样弯,心里恨得要死,将泛白的嘴唇咬出血来,暗暗在心中起誓,有朝一日,若叫他得了势,就算死后不得超生,他也要把这些讨厌的脏东西剥皮拆骨,让他们在极度的痛苦中流尽最后一滴血。
可转瞬间天地倒转,他忽然又锦衣华服地坐在了上首,手中权势滔天。
怀里抱着的白净少年也像那只白老虎一样,喜欢歪着脑袋拱他,或是贴过来和他亲昵地碰碰鼻尖。
他看不清那少年的脸,只模糊看到那少年生着双过分明亮的眼睛。那双眼真是好漂亮,以至于每当那少年慈悲地垂着眼,自上而下看他时,都让他错觉自己是见着了刻在壁画上的小菩萨。
“……厂公,我只有你了。”他听见那少年对他说,“我只信你,旁人我都不信的。”
他感到胸口闷,想伸手再摸摸那少年的头,告诉那少年自己其实不想放下,但愿意为了那少年试着放下,却见怀中忽然变得空空,好像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抱到过。
身后高座化为废墟,顷刻大雨浇下,冲掉了他目之所及的一切颜色,只剩一片血红。
于是他睁大眼,浑身僵硬地看着一只箭朝他心□□过来,仿佛脚底生根。
他知道那是谁派过来的人,他怀里甚至还珍而重之地收着那个人送给他的小金牌。
讽刺的是,危急时刻,居然还真就是那金牌救了他的命,替他挡住致命一箭,被箭尖刺的变形。
他恼羞成怒,用力把箭拔出来,又从怀里摸出那块小金牌,浑身冰冷地低头看,却见原本写在牌子上那个丑丑的“免”字,已被雨水冲掉了。
污黑墨水须臾淌了他满手,眨眼又变成粘稠的血水,仿佛是在提醒他从前杀过多少人,又仿佛是在斥责他,说他这个人到底有多么的罪无可恕。
是了……他应该明白的,他罪无可恕。
或许他早就已经是个罪无可恕的人,他要认命。更或许,这世间的一切美好都会抛弃他,唯独浸在血里的仇恨不会。
蓦地,山洞外面的风声如哭嚎,裴怀恩睁开眼,彻底恢复清醒。
裴怀恩熬过来了, 熬了二十几天,魂魄在鬼门关飘飘荡荡,说什么也要活。
身上的箭伤很痛。数日前的记忆渐渐与噩梦重合, 裴怀恩没什么表情地想起来, 那日他带着密信离京, 十七原本要带人跟着, 却被他以目标太大的理由推拒掉了。
直到中途遇劫, 长箭从四面八方射过来, 他在情急之下, 几乎没做犹豫,颤着手拆开信。
倒不是为了别的, 而是担心这些人是来抢信的,便想赶快看清信的内容,再将信毁了。
这样一来, 那些人就算是为了审出密信上写了什么,也不会要他的命。而他若能侥幸逃出, 也可以继续去辽东,将李熙的秘密命令告知邵晏宁, 以免耽误大事。
李熙信任他,将这样重要的事交给他。裴怀恩那时想,既然如此, 他愿意为了这份信任多受点罪,他不怕受罪。
但是他错了,出乎意料的,信封里只有一张空白的宣纸。
李熙把他骗了。
说不清那一瞬间是什么感受, 因为来不及。长鞭兜手抽出去,鞭梢挑开为首“山匪”的面巾, 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孔映入眼帘,是从前常常跟在李熙身边的那个酒鬼护卫。
玄鹄对他没留情,半把药撒出来,逼得他闪身躲避,却还是叫那古怪粉末沾了右眼。
那东西就像火,剧烈的疼痛就快把他的眼珠融掉,令他躲避箭矢的动作狼狈又缓慢。
后来……再后来怎么样了?
裴怀恩茫然眨眼,思绪重归现实,伸手摸了摸,在右眼处摸到一片有点湿润的布巾。
原来做瞎子是这种感觉,瞎了的眼看不见黑暗,硬要说的话,裴怀恩的右眼,现在只能“看见”一片虚无,仿佛身上根本就不存在右眼这器官。
十七见状便说:“督主,为防意外,我只能摘掉您的右眼珠,不过您放心,您这伤口恢复得很好,再过两三天,我就给您装颗象牙的,保管把它做的很真,任谁也瞧不出来。”
十七很会鼓捣这些怪玩意,语气也平淡,因为知道裴怀恩不会在这件事情上怪他,只会夸他当机立断。
平白无故丢了一只眼睛,这对旁人来说或许是天大的事,但对裴怀恩来说却不然。裴怀恩这辈子已经失去了太多,只要能保命,区区一只眼睛算不得什么,他在彻底醒过来之后,只会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全瞎掉。
全身都疼,疼痛渗入骨髓,裴怀恩诡异地静默片刻,就在十七认为他会持续沉默下去的时候,忽然艰难地仰起脸来,笑声说:“不,十七,我不要换那种看不出是假眼睛的破烂东西。”
“我要这世间最珍贵的琉璃珠,要汉白玉,要勾金……”
要让天下所有人都看见,他从前是多么的有眼无珠。
十七愣住一下,垂首说:“是,到时给您换颗最贵的金珠。”
然后就没动静了。
原来真正的失望不是痛哭咆哮,而是忽然变成了一潭死水。裴怀恩在心里反复想,试图想明白自己到底错在了哪,但他想不起来。
因为直到他离京前一晚,李熙还对他一如既往的亲昵,还会在旖旎夜色中喊他名字,亲吻他的掌心,和他说那些令人心动的情话。
这感觉真不好,他自知作恶多端,不是没做过被人杀的准备,可那小崽子用甜言蜜语迷惑他,哄他放下戒心,等他好不容易重新生出对活着这件事的渴望,却又亲手把他打落深渊,甚至急到连登基大典都等不了。
想到这,裴怀恩的右眼流出泪来,带着淡淡红色,左半边脸却表现得异常平静。
一时寂静。
良久,裴怀恩似乎不愿再想了,他转头看十七,问他:“你的腿怎么样。”
十七就微微地笑着说:“无碍,接上了。”
裴怀恩点了点头,抬手擦掉他脸上那点猫泪,倏而又笑了。
“十七啊十七,平时总说不想干了的是你,对我舍命相救的也是你,可见这人的嘴不可信。”裴怀恩摇了摇头,阖眼说,“……啧,居然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崽子给耍了,真丢脸。”
十七知道裴怀恩话里的崽子是谁,也知道直到事发前,裴怀恩都还在全心全意地为了那崽子考虑。
裴怀恩命十七留在京中,一方面是出于不想引人注意的考虑,没打算带太多人,另一方面却也是想让十七护在李熙身边,给李熙多重保障,毕竟登基大典人多眼杂,出不得一点错。
十七想到这也笑,不无感慨地说:“是啊,原本是不想再干了,整天累死累活也没个好,我的督主啊,您骂起人来也忒难听了。”
“可是呢,我这翻来覆去的找下家,却发现他们都没您给的钱多,我这个人大手大脚惯了,哪受得了穷。”十七皱着眉头叹息道,“再说您救过我的命,我得还您啊,咱俩从此一命抵一命,要是再有下次,我可真跑了——我惜命,不想背靠能被风吹死的大树。”
裴怀恩依旧闭着眼,闻言胸膛起伏,半晌说:“……放心,再没下次了,既然那崽子看不清自己是什么位置,我就帮他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