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但……”李熙想不出人选了,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呼吸一滞,脚趾蜷起来。
裴怀恩托着他的腰提醒他,循循善诱,说:“为什么不再考虑一下晋王。”
李熙茫然地摇了摇头,苍白的唇微微张开,脸颊却被水汽熏得通红。
“老二不成,李恕之所以敢这样做,敢把流言散出去,就是因为算准了我即便拼着被父皇厌恶,也绝不敢轻易放老二回京,更不敢给他兵权。”李熙断断续续地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裴怀恩又伸手捏了捏李熙的后颈肉,然后往上扣住李熙的后脑勺,引李熙来与他额头碰着额头。
裴怀恩说:“我适才想到,或许可以借此机会,让他真死透了呢?听闻那姓夏的老匹夫已经见了鬼,被他活活打死了,啧啧,老子既然已经没了,儿子又怎么能独活。”
李熙与裴怀恩心有灵犀,一点就通,立刻说:“对……对,我之前怎么没想到,李恕这步棋走得好,不仅没害到我,反而还会成为我的助力。”
李恕不了解晋王。
托李恕天生残缺的福,李恕似乎永远没办法理解一个正常人的喜怒哀乐,但他和裴怀恩能理解。
晋王打小养尊处优,又那么傲,一定能想明白这根本就不是流言。
如此一来,无论外界怎么传,无论这流言是否真能伤害到他,他都会感到很痛苦,他一定是宁可自己死了的。
“让他、让他去岭南,让老二去岭南,我给他兵符,我与他是不计前嫌的好兄弟。”李熙攥紧了拳,哑声说,“但是诸如断绝补给,不给支援这样的缺德事,我做不来,一切就看他自己怎么选了——裴怀恩,我拿这件事哄你开心,暂且抵过封时誉那双腿,你看行不行?”
裴怀恩低低地笑,将脸埋进李熙的□□。
“给他写封信,告诉他,若他胜了但死了,你就给他王礼,许他厚葬,让他能永远干干净净的做李氏子孙。”裴怀恩说,“但如果他敢回来,你就让他一辈子也洗不掉身上这点泥,让他和他的母妃一同变成长澹笑料——横竖无论多么离谱的传闻,都会有人信,只看有没有人敢当面对他说罢了。”
李熙就说:“看不出你还挺好心,竟然愿意给他王礼?我却恨不得他立刻就去死。”
裴怀恩不以为意,随口就答道:“这有什么的,死后是否有王礼,最终还得看他能不能在老皇帝驾崩前打赢这场仗。”
裴怀恩的吻也像刀,李熙咬牙忍耐。
“别……别弄。”李熙说,“快到一刻钟了。”
裴怀恩不依不饶地合齿咬他,笑道:“这会不让我弄,可你都……真的不想再跟我多玩一刻钟吗?”
李熙自顾自解开蒙在眼睛上的布,不再配合裴怀恩,转而低声说:“不,我不要——”
然尔还不等他把话说完,裴怀恩便又缠上来,抓着他亲吻。
“乖,再多一刻钟。”裴怀恩难耐地说,“若按我以前的性子,早在封时誉站起来的那刻,我就会用刀挖了你的膝盖骨。可我如今不过喊你多陪我一刻,你还有什么不愿意?”
李熙说不出话来了,喉间只剩几声勉强压抑着的变调,支吾着摇头,“药……给父皇、父皇用的那药……”
裴怀恩低头吻他,笑着替他说:“知道了,安心,我一定会让你父皇死在晋王凯旋前。”
第113章 死人
李熙的方法很有效。李恕本就受伤太重, 心智不坚,再被李熙这么使计一诈,很快便将钥匙交出来。
除此之外, 李熙还从柳四有那问到了小金傀的来历和用处。
只可惜淮王受到的刺激太大, 整日浑浑噩噩, 还总把身边服侍他的人认成太子妃秦蓁蓁和世子李庆, 实在不太好说话, 也没法靠近, 所以只有先想办法把他这疯病治好了, 才能把事情都和他解释清楚。
晋王也答应去岭南了,他不得不去, 事到如今,死在战场上便是他最好的归宿。更何况他自己也想去,长澹的每寸土地都不能丢, 他虽然视人命如草芥,却时刻记得这一点。
惠妃唯恐自己受连累, 已然放弃了。
最大的意外是小公主李青芙,这丫头平素看着娇娇弱弱, 等真出了事,反倒是个拎得清的,竟然主动找到李熙说, 就算卫怀安最后死的只剩块牌位了,她也要嫁去岭南。
李青芙见过卫怀安,也不讨厌卫怀安,但她此番依约出嫁, 嫁的却不是卫怀安,而是整个岭南, 她将在那里得到戍边将士们的尊重和喜爱,收获无上尊荣。
有了援军和粮食,南边的局势很快稳定下来。
转眼又过了一月,李恕依旧陷在昏迷中,伤势却不再恶化,淮王也渐渐的能认清人了。
承乾帝的病越来越重,立储诏书颁下来,许多老臣都陆续回京,人员流动一多,京中便又戒严了。
玄鹄在神武营中升了职,目前正与李熙一同负责京中的戒备巡逻。
和李熙相比,裴怀恩最近倒闲下来,既不用再时不时的到宫里伴驾,也少了许多勾心斗角。
毕竟眼下这境况,淮王疯了,晋王大概率回不来了,齐王在炼丹,寿王在纳妾,李恕还昏迷着,而且就算醒过来,人也残废了——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哦还有,听闻李长乐近来怀了孕,与驸马琴瑟和鸣,连争吵也少了,似乎正在安心养胎,人比惠妃还消停。
一切都仿佛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得见天日。
而且依照长澹的律法,当太子未定时,诸位皇子在弱冠后封王,可以继续居留京都,但在东宫人选确定后,其他的人却要立即前往封地就藩,无诏不得再返京。
就在昨天,齐王和寿王都已携家眷走了,淮王和李恕倒还没有走,但也都被妥善安置。说的不好听点,往后就算他们两个又出了天大的事,也传不出那淮王府。
这日傍晚,天西边下起了雨,李熙去锦衣卫还了刀,正往回走。
太子居东宫,已经不再适合做锦衣卫了。
一瞬间雨越下越大,头顶乌云从西边压过来,遮天蔽日。李熙一路纵马疾行,最终没能跑赢那片云,叫冰冷雨水淋了个透心凉。
裴怀恩知道李熙不爱乘车或是坐轿,又看出今晚会下雨,特意把马车停在半路截他,把他拖到车上换干净衣裳。
“出门连天气都不看,又不带伞,你今年几岁了。”
裴怀恩对李熙换下来的湿衣裳嫌弃极了,若非考虑到蟒袍不能随意扔,他简直恨不得立刻就把它们丢到马车外面去,口中还要忍不住埋怨。
“李熙,别什么事都指望我帮你记着。”
李熙不以为意,抱着裴怀恩的胳膊晃。
“有什么关系,我不是一直什么都指望你吗?”李熙说,“裴掌印,我从前就与你说过,我只有你了,你难道还想让我指望别人吗?”
裴怀恩被哄得挺受用,但是说:“连你也知道那是从前,如今你掌东宫印,有的可多了。”
虽然因着承乾帝病重,封太子这事没大办,但该给的权力却都给到了,起居布置也用心,时至今日,早就没人敢小看李熙了。
李熙却只是笑。
马车外大雨倾盆,估摸着一时半会路也不好走,李熙便向后靠,顺势向裴怀恩摊开手掌。
裴怀恩斜着眼瞧他,却将手中的桂花果子分了他一半。
“小白眼狼。”裴怀恩笑着骂他,伸手打了他掌心一下,摇头说,“都是快弱冠的人了,私下还这么孩子气。”
李熙搓热掌心,嘴巴里塞得满满的,像只正在偷食的松鼠,无暇回应裴怀恩。
主要也是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毕竟行冠礼后得娶妻,这话如果出口,两个人大约又得吵。
再者裴怀恩那边话音刚落,也已隐隐觉出了些不对劲,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气氛一时有些僵,外头雨声不断。李熙吃桂花果子吃得噎,伸手问裴怀恩要水喝,裴怀恩没理他。
就算是脾气再好的性子,成天价的哄人也会觉得烦,李熙被裴怀恩闹得有点不高兴,正想出言抗议,就听马车外隐隐传来了些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就快要行到他们乘的这辆马车附近了。
那脚步声不算轻,拖拖拉拉的混在雨里,裴怀恩显然也听见了,不禁问:“这样坏的天气还出门,干什么去?”
李熙对此也很好奇,他到底还年轻,方才那点小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转头就和裴怀恩说:“听这脚步声,路过的似乎是一队佩刀衙役,或是一队轻甲兵,专奔处理急案去的。”
但是现如今万事如意,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京中还有什么案子能急成这样?
有言道坐着干想不如出声一问,裴怀恩向来坐不住,他听见李熙这样说,便索性一把撩开车帘,抬眼往外望。
路过的果然是一队衙役,和李熙说的一样,看着似乎是刑部的人。
琢磨的功夫,领头的眼尖看见裴怀恩,连忙小跑过来问安,对着裴怀恩又抱拳又鞠躬,脑袋几乎低进泥里。
“多巧,赶上裴掌印也在,小的给掌印问好了。”
这领头的抬袖擦额头,仿佛这样大的雨水也无法掩盖住他脸上的汗,压根就没注意到坐在裴怀恩身旁的李熙。
“掌印恕罪,小的此番公务在身,得赶快去现场看……”
裴怀恩不耐烦地打断他,皱眉说:“是谁家报的案,闹出这么大阵仗?”
领头的不敢隐瞒,抱拳如实说:“回掌印,是刘家人刚报的案。听他们家人说,就在半个时辰前,身体一向康健的两广织造刘伯仟,忽然就被几个半大孩子勒死在自己家里了。”
第114章 金牌
死的是堂堂两广织造, 这不是小事,裴怀恩闻言略略眯眼,挥手打发衙役下去, 回头看李熙。
裴怀恩说:“虽然我很讨厌这个刘伯仟, 只觉他死得好, 但最近京都的防务好像归你管。”
言外之意, 刘家如今死了人, 却连招呼都不与李熙打, 直接就把案子报到刑部去——这做法似乎是有点打李熙的脸。
李熙也很费解, 犹豫说:“许是他们知道我老早便在盯着两广织造这位子,怕我对案情不上心。”
两广织造是肥差, 更是天子耳目,当年在承乾帝掌权时,这刘家也算是盛极一时。
李熙原本还犯愁, 琢磨着以后得寻点什么由头,把这两广织造换成自己人。结果谁能想到, 他这边还没动手呢,刘伯仟就死了。
裴怀恩听得发笑, 摇头说:“但这也太不懂人情世故了,连点面子也不给。”
出了这样严重的事故,哪怕提前知会李熙一声呢。否则天子脚下出人命官司, 满大街的衙役乌泱泱跑过去,若叫不知情的看见了,还以为李熙是个连京城都镇不住的草包。
裴怀恩这话倒提醒李熙了,刘家人不是傻子, 除非原本就生了躲避的心思,不然哪会这么做。
但刘家人想躲的是什么?
“刘家人绕开我, 是因为觉得我破不了这案子,可人命关天,我之前虽然想拉刘伯仟下马,却从没想过要他的命,更何况如果我真破不了这案子,对我自己也算个是非。”李熙有点困惑地说,“所以我真想不通,他们为何要舍近求远,莫非是因为他们其实已经有了个怀疑对象,却觉得我会包庇?但我在什么情况下会包庇?”
说着就转头看裴怀恩,像是忽然想起些什么,开门见山地问他,“我说——裴掌印,这人不会是你杀的吧,刘伯仟这名字,可在你给我的名录上。”
裴怀恩哈哈笑,全不把李熙这话当回事,听罢就遗憾地摇头说:“我只恨不能亲手杀了他。”
话落,李熙定定看了裴怀恩好一会,而后忽然释然一笑,跟着摇头说:“……太好了,这人八成真不是你杀的。”
谁知李熙这话不说还好,说出来反倒令裴怀恩感到好奇了,当即便出声问:“怎么这样信任我?万一这刘伯仟真是我杀的,我是骗你的,你又能拿我怎么办?”
李熙笑着摇头,直说不可能。
一则他方才问得直白,也是真存了几分试探心思,他知道依着裴怀恩的性子,若人真是裴怀恩杀的,对方绝不该是这个反应。
二则……也是最要紧的一条,李熙从没和旁人提起过,其实他从最开始便防了裴怀恩一道。
当初裴怀恩递给他那名录,就连杨思贤也没完整看过,真正从头到尾读下来的,只有他一人。
而在那之后,他誊抄给寿王的那份名录,其实与裴怀恩写给他的那份不大一样。
他悄悄从原本的名录上剔除了几个人,又添了几个他自己的眼中钉,为的就是防止有人在名录上做文章,行挑拨嫁祸之举——这事就连裴怀恩也不知道。
所以事到如今,单单只死一个刘伯仟是不够用的,还得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毕竟寿王要帮忙做案宗,中间用到的人不少,其中不乏能拿到“完整”名录的,可就算是这样,他们如果想下手,杀的人也总会和裴怀恩递给他那张真名录有出入。
至于裴怀恩那边……想来这样要紧的东西,裴怀恩就算另外又写了些,恐怕也只有他的心腹能拿到,绝不会轻易泄露给外人的。
说白了,除非裴怀恩自己对名录上那些人起了杀心,亲手把它交给底下那些杀星了,否则没人能离间他们。
李熙想到这里,为了保险起见,还不忘反复向裴怀恩确认道:“……但是裴怀恩,你能保证你手底下那些人都是清白的吗?你敢为他们作保吗?”
裴怀恩支着下巴看李熙,闻言混不吝地挑起眉来,将双手一摊。
“这我可就不敢保证了,谁知道呢?反正就算真是他们杀的人,也不是我下令。”裴怀恩随口说,“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刘伯仟也是你的心腹大患,就算真是我下的令又怎样?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李熙被气笑了,懒得再骂裴怀恩这张嘴。
“滚开,我不与你说了。”李熙一把推开裴怀恩,自言自语道,“听闻那刘伯仟风流,尤其爱少年,这回保不准是又在家里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叫人家苦主报复了吧。”
裴怀恩却不干了,不知心里是联想到什么,竟一改往日玩笑模样,执拗地抓着他肩膀问态度。
“别转移话题,问你话。”裴怀恩坚持地说,“就算人真是我杀的,你要怎么样?”
李熙烦不胜烦,简直想一脚把裴怀恩踹到马车外面去。
哪知脚才抬起来,却在扭头见着裴怀恩的眼睛时,倏地愣住了。
裴怀恩的眼睛里有光,虽然还不太多,但和从前那副生死有命的冰凉样子比,显然有变化。
裴怀恩……裴怀恩似乎开始对以后的日子有期待。李熙想,或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裴怀恩已经开始想要好好过,而这主要取决于他的态度和回应,取决于他们两个人往后会否真如他所说,一直走同样的路。
但他要怎么回应?他没有足够的爱和信任,现在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他能承诺给裴怀恩的一切,都是基于裴怀恩不与他作对的前提下,他不能真把自己的利益让出去,哪怕只是稍微的让出去一丁点。
裴怀恩等不到回答,脸色又有点不好了。
幸好李熙反应快,哄人哄的手到擒来,几乎不必怎么过心。推搡的功夫,他当机立断从袖里摸出块圆圆的小金牌,又问裴怀恩要来笔墨。
裴怀恩的马车上什么都有,像处暖和的小房子。
这金牌是太子令,见牌如见人,李熙前阵子一共给自己打了三个。
用料上好的狼毫沾满墨,李熙略一思索,大笔一挥,在这小牌上写了个“免”字。
“裴怀恩,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以后别总试探我。”李熙仔细吹干了墨,将小金牌塞在裴怀恩手中,神色认真地说,“因为从现在开始,它就不再是太子令了,而是一块‘免死金牌’。”
顿了顿,又双手捧住裴怀恩的脸,半是撒娇地说:“你拿着它,待我成事那天,你拿它与我换,只要我们那时还要好,我会给你一块真的免死金牌,免去你这些年所有的罪,有了它,你就再也不用担心会被我翻旧账。”
届时牌子发了就发了,身为天子,总不好再出尔反尔。
裴怀恩怔怔摩挲着手中金牌,被李熙说的有些愣。
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就听李熙紧接着又严谨地补充道:“对了,说好只免以前的,以后我可不管。以后等我做上皇帝了,你可不能像骗父皇那么骗我,你要是敢骗我,我就算拼了不要这条命,也会杀死你。”
裴怀恩低低地笑出来,说:“什么孩子玩意儿,这般丑。”
李熙猜到裴怀恩不信,就举起手说:“你别不拿它当回事,你相信我。”
“我发誓。”李熙说,“若有朝一日,你对我仍是真心,我却要害你,或是不给你换免死金牌,就叫我也断子绝孙,我们俩凑一对儿。”
裴怀恩用看小傻子的眼神看李熙,面上啼笑皆非。
这话说的,到底还是小孩呢,连发个誓也敢胡说八道。
还有这牌子,真丑。
嫌弃着嫌弃着,却又笑了。
“怎么办,我真是好喜欢你啊。”裴怀恩揽着李熙说,“我有点后悔了,我从前不该对你那么坏的,我想活,你别记我仇了。”
横竖裴家那案子也在翻了,以后……就这样平平淡淡地活下去,似乎也挺好。
李熙望着裴怀恩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脑子一瞬有些放空。
外面的雨还没停,他们被短暂地困在了这方小小天地。
“那你往后得对我好,得听我的话。”李熙说,“我让你干什么,你可以不干,但我如果不让你干什么,你就一定不能再干了。”
譬如别再乱杀人,别再四处发疯,也别再不开心。
裴怀恩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当在李熙面前,把小金牌拿帕子仔细包了,揣到怀里去,收在紧紧贴着心口的位置。
一时无话。
“刘伯仟的死,你最好还是去看看。”良久,裴怀恩才松了手,意有所指地提醒李熙说,“适时给刘家一点敲打,让他们知进退。”
李熙回过神来,偏头听着马车外的雨声,半晌说:“你怀疑刘伯仟死的有蹊跷?”
从暧昧情话到讨论正事,他们默契的顺理成章。
裴怀恩见李熙听懂了,便也不顾忌什么,直言道:“总得小心为上,我怕有人见不得你我过得好。”
李熙深以为然地点头,满口答应道:“放心吧,若真是这样的话,此事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好。我这便亲自去一趟刘家,若在他家见着了什么不利于你的证据,就偷偷把它收起来,免得被外人看到。”
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 李熙知道。
死一个刘伯仟不够,京都开始接二连三的死人,各种死法都有。像什么喝醉了失足落在湖里溺死的, 突发恶疾的, 自己想不开上吊了的等等, 李熙每回都去。
去了之后, 多半都会一无所获。
偶有一回从死者手里抠出片衣角, 东厂小太监穿的, 看着倒真像是凶手走的匆忙, 没收拾干净。
但办案子就是这样,要是回回都证据确凿, 恨不能把凶手名字直接写下来念给你,大伙还能考虑栽赃,就怕这种三回有两回都干净, 剩下一回却恰好留了点线索的,时间长了, 就连李熙心里都忍不住有点犯嘀咕。
好在裴怀恩那边表现得一切如常,每回都没破绽。
眼下是权力交接的紧要关头, 李熙也怕中计,所以怀疑归怀疑,还是顺手牵羊, 悄悄把证据藏下来。
裴家那旧案终于翻了,该平反的都被平反,尘封多年的真相水落石出,结果却差强人意。
原本以为身正不怕影子斜, 只要有证据,有判决, 天下人便会睁眼看,未料时过境迁,早就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睁眼。
诚然,当那改判的圣旨颁下来,的确有好些人愿意上门为裴怀恩的父亲烧柱香,可也不乏对此事持怀疑态度的,认为这是裴怀恩在徇私枉法,暗自运作,趁天子病重时动手脚,并以此推测出许多见不得光的阴谋论断。
世人常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好人们也常常为此感到不忿,认为这样会失了因果。
求取真经尚有九九八十一难,一个世人眼中的恶人要成佛,真有那么容易吗?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就譬如说裴怀恩,他从前总说自己不信因果,更不信报应,可他发疯时做的所有恶,都在此刻变成别人不信任他、继续唾骂他家祖宗的理由。
毕竟在大家看来,歹竹哪能出好笋?一个清官家里的孩子,从小就该知礼仪,就该一世清正,一世隐忍,一世辛苦。
或者干脆在入宫那天就死了,死人才能明志。
总之无论怎么办,都不该像裴怀恩现在这么不知廉耻,骄奢淫逸,甚至疯癫暴虐。
退一万步说,裴怀恩变成现在这样,就连那些相信礼部当年是被冤枉了的人,见着他也要叹声可惜,进而觉得裴尚书是死不瞑目。
所以裴怀恩这几日情绪不好,李熙忙碌之余,总会来陪他,看他每每在裴家旧宅里红了眼,却怎么也不肯掉一滴泪。
满屋子的木头牌位,都快被裴怀恩摸平了。李熙就默不作声地坐在旁边陪他,听他唠唠叨叨,细数自己当年为了爬上去,究竟杀过多少无辜的人。
有时裴怀恩清醒,会抱着李熙说自己错了,自己再也不敢了。
赶上有时不清醒了,又会一瞬满脸阴鸷,恨不得直接在祠堂里放把火,脾气暴躁地嚷嚷着要把所有人都杀了。
嚷嚷到最后,所有恨意都落在了承乾帝身上,连带看李熙也不顺眼,对他又掐又咬。
实际上,裴怀恩最近对李熙时好时坏的。
好的时候特别好,会在夜里把手心搓热了,给李熙暖脚,会记住李熙所有的喜好和厌恶,体贴地帮李熙安排好一切,说话办事总笑眯眯的。
但坏起来也真坏,裴怀恩偶尔噩梦,醒来不记得今夕何夕,三魂七魄留一半在梦里,看李熙的眼神就像看仇人。
而每每到了这时,李熙因为心里有愧,总会顺从地哄哄裴怀恩,故意把自己的姿态放到最低,就像他们刚认识那会。
他和裴怀恩,李熙想,或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俩就已经变成了眼下这样既扭曲,却又水乳交融,分离不开的关系。他能感受到裴怀恩对他的爱和恨,他分不清那是真心还是假意,但却又真真切切地知道,如果此时有人要把他们分开,那便是在他们身上各自割掉一块肉。
有时候,习惯远比喜爱更可怕,李熙早已习惯了有裴怀恩在身边,也习惯了让裴怀恩身上的味道把自己包围。
这样相对平静的日子持续了几天,一直到刘伯仟死后的第十六日,承乾帝忽然下旨,久违的找裴怀恩进宫伴驾。
与此同时,裴怀恩前脚刚走,京中恰好就死了第五个人——一个很有学问的大儒。
李熙很快得到消息,这个人和先前死的那四个都不同,这人几乎没做过什么坏事,唯一一次受要挟,是因着顺妃看中他在文人堆里的地位,绑了他儿子,逼迫他上折子弹劾裴家。
最重要的是,这人不在李熙悄悄修改后的名录上,而在裴怀恩原本递给他的那张名录上。
翰林院的陆闻朝陆大人,教过的学生不少,性子颇守旧,对李熙也不待见,认为自从李熙回来后,这京中就没一天消停过。
陆闻朝本性不坏,弹劾裴家是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前几日还来为裴父上过香。李熙当初将他从名录上剔除,便是考虑到就算自己手里没有他的把柄,他也会上书帮着裴家说话。
至于这个陆闻朝本身对李熙的偏见,李熙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原本打算留到以后慢慢解决的——虽说解决起来确实有麻烦。
陆闻朝是旧病复发死了的,因为不当心吃到了平时不能吃的东西。
李熙赶到现场后,把陆闻朝家里仔仔细细地查过一遍,没发现任何证据。
但是这就更奇怪了。李熙在心里把最近这些死人的名字从头往后念,发觉这些人不仅被写在了裴怀恩递给他的那张名录上,还都是些和他不对付,或是对他有威胁的。
怎么就这么巧,巧到他心里觉得谁麻烦,谁就死了。
李熙起初怀疑是裴怀恩为了帮他,又怕他不答应,便在私底下悄悄挑了人来杀。
可是想来想去又觉得不对,因为如果是裴怀恩动的手,陆闻朝为什么会死?难道裴怀恩前阵子与陆家的和解,其实是故意做给他看的吗?
可若不是裴怀恩,那又会是谁?眼下寿王已经离京,再没人有本事做出这种事。
正狐疑着,宫里又派人来传话,说是承乾帝让李熙也进宫。
承乾帝是真的不行了,想再临死前最后见见自己的儿子。李熙原本不想去,但因为想起承乾帝曾不止一次对他说过要杀裴怀恩,担心裴怀恩在宫里吃亏,就点头去了。
另一边, 裴怀恩得了旨意,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宫。
高阳殿内没有旁人,承乾帝病容颓败地躺在那, 裴怀恩走到近处,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眼神怨毒。
事到如今, 承乾帝无事不会招他入宫, 也不许他再入宫, 除非……
“你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了, 是吗?”裴怀恩恨声说,“你知道就算翻了案, 他们也不会信我,你是故意的。”
高阳殿内终日弥漫着药香,烛火昼夜燃着, 承乾帝闻言睁眼,费力地向上看。
整整二十年过去, 承乾帝已是行将就木,但他面前的这具身体却依旧年轻, 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灼瞎了他的眼,也令他既羡慕又嫉妒。
该结束了, 他需要这样的年轻人殉葬,这样他才不寂寞——今日的见面,便是他生前要走的最后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