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熙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伸手扯掉他额上的布巾。
“唉,千户如果坚持这么说,那就不回了吧,毕竟看到千户病得这么重,再催就是我的罪过了。”李熙颇唏嘘地叹道:“其实我倒没什么,顶多累一些,忙一些,只可惜马上就到年底了,千户这病来得太不是时候,恐怕耽误考满。”
世人皆知,长澹拥有一套非常完备的官员考核制度,其中有种考核方法叫考满。
所谓考满,针对的是所有在职官吏,凡是官员任满三年就要进行一次考核,称为初考,任满六年再次考核,称为再考,直至任满九年,进行最后一次的通考,而这三次考核全部通过者,则可称为考满。
王二头两回考核的结果都是称职,如今正卡在至关重要的第三回 ,也是赶上倒霉,今年竟然碰到内阁插手,被素来正身廉明的杨思贤卡住了脖子,几百两白花花的银子送出去,反倒弄巧成拙,惹杨阁老发了怒,不知要怎么判他。
考核的结果涉及到升贬,王二不知李熙为何忽然和他说这些,面上一凛,立刻就哪都不疼了,坐直了说:“怎么,小殿下有办法帮我?”
李熙就摇头,开口还是软软乎乎的,说:“千户言重了,其实千户一向都恪尽职守,担得起称职二字,又何须我来帮?依我看,千户你只是因为不了解阁老的性子,方才犯些小错,但你有这些年的成绩在,其实不难挽救。”
王二听出了李熙的话外之音,拱手说:“阁老品行高洁,先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以为他老人家也……总之因着那事,阁老现在说什么也不听我解释,也不肯受我的请,小殿下这是要帮我牵线。”
李熙点了点头。
“我再怎么说也姓李,以皇子之身引你见阁老一面,还是做得到的,至于见到后该怎么做,就得看你自己了。”李熙说着又喝了口茶,态度越发好了。
“千户,我实话与你说,你这人讲义气,会做事,我是真的佩服你,想与你做朋友,先前我被迫来到北镇抚,顶掉孟大哥的位置,我其实很惭愧,可我也是没办法,我说了不算呀!况且我悄悄地查过你,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如果因为这么点小事就被埋没了,岂不可惜么?这么着,你过两天见了阁老,只需老实回答他的问题便好,莫再做那些市侩行为,当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王二大喜过望,匆忙站起来给李熙续茶,却听李熙继续对他说:
“另外如果事情进展顺利的话,千户今年也该高升了,空出来的这个位子,或许可以让孟大哥顶上,千户意下如……咦?千户你的病好啦?”
王二此时只管嘿嘿的笑,略微弯下腰,红光满面地一拍胸脯,朝李熙保证道:“好了,好得透透的了!小殿下放心,我明天一定按时到岗!
顿了顿,再使劲搓搓手。
“再说我王二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我知道小殿下的难处,也相信青山兄弟的眼光,说到底啊,顶位子这事又哪是小殿下的错?小殿下您这也是……反正我懂,我都懂,以后小殿下说什么我都听,不止我听,我手底下那些弟兄也会听,定不叫您再为难。”
李熙听罢也站起来,对王二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哪的话。”李熙神色不明地垂眼,轻声说:“我势单力孤,常有考虑不周、有心无力之处,只盼千户高升后,能多多照拂着我。”
让他不痛快的原因有三。
一是承乾帝最近身体大好,精神头又足起来, 已经开口催促他好几次, 命他赶快找机会把支蔺、尉迟崇、还有邱靖心那三个老刺头平安接回京中。
二是在惠妃不甘失败, 数次试图派人潜入晋王府中的前提下, 齐王依旧不听劝告, 频繁出入宫中。
至于这第三么。
昏暗烛光下, 裴怀恩垂眼看着跪在他身前的十七, 忽然觉着有些疲惫。
缘由无他,十七向来是个得力的, 从没如现在这般,用了足足快一个月的时间,却无论怎么也查不到先前那神秘女子的分毫。
十七已经尽全力, 裴怀恩看得出来。
可也正因为看得出来,方才更烦闷。
裴怀恩对面, 十七看出裴怀恩心情不佳,连忙从袖里摸出一个小信筒, 由双手捧着,心惊胆战地送来裴怀恩眼皮子底下,沉声说:
“督主、督主且听我说, 我虽没能查着那女子的身份与行踪,却意外截获了此物。”
裴怀恩兴致寥寥,甚至都没抬手接,只徐徐抚着手中鞭柄。
裴怀恩说:“好十七, 你想将功折罪。”
十七谨慎地点头,说:“督主您先过眼, 若您在看完了它之后,还要罚我,那这罚我认。”
裴怀恩这才大发慈悲地应下。
原是玄鹄放给李熙的信鸽,不幸叫十七给打下来了。
统共两寸来长一截小竹筒,裴怀恩皱着眉头把它拧开,借桌沿磕两下,倒出装在里面的密信,定神细看。
十七在旁悄悄注意着裴怀恩的神色,见裴怀恩肃然起身,便适时说:“督主,如您所见,六殿下竟已派人去了云县。”
“……”
说时迟那时快,十七所言犹如惊雷,令裴怀恩刹那抬眼,一下攥紧了手里的密信。
裴怀恩转身去看烛火映在窗子上那影,轻声说:“李熙……他是如何得知的线索,以他的本事胆识,若无有心人相助,又怎么可能查得到这些。”
当年钦天监一事,凡知情者皆已被杀的七七八八,就连玄鹄在信中提到的这位元姓妇人,也是裴怀恩暗自查了许久才寻到,后又特意花大力气保下,留着专门就为拿捏宁贵妃的。
此事蹊跷的很,十七也和裴怀恩一样想不通,只斟酌着说:“督主,从哪得知不要紧,要紧的是若真让六殿下如愿带回了元氏,恩露殿那边可就……可就保不住了。”
裴怀恩听罢,不甘心地拂袖。
“当真是可恨……!”裴怀恩压低声音,冷然道,“这些年来,本督之所以肯出钱养着元氏,为的,就是能长久地拿她威胁恩露殿,而不是让她真成了恩露殿的威胁。”
齐王体弱,宁贵妃又短视——这从她先前只是因为想让裴怀恩帮她灭口,就敢把当年钦天监一事对裴怀恩全盘托出便可见一斑。而裴怀恩愿意扶持他们,眼里看中的,无外乎也就是一个省时省力,无需他再担上例如篡改遗诏之类的其他风险罢了。毕竟他现在真正需要的,只是一个对外足够名正言顺的傀儡——这能让他在日后省下不少心,至于这傀儡本身怎么想,其实并不重要。
只因有元氏在一天,至少在承乾帝死前,宁贵妃都不会和他真的翻脸。
至于这承乾帝驾崩之后么。
到时有盖着红章的诏书传下来,等齐王顺理成章登了大宝,手执天子印信,替他镇住蠢蠢欲动的四方诸侯,把这天下帮他坐稳了。
等真到了那时——
等真到了那时。裴怀恩想:若齐王真的听话便罢了,若是齐王不听,虽说弄死一个像齐王这样的纯孝之人,有些可惜了,但横竖任谁都知晓齐王体弱,受不住累,那么等齐王随便和哪个妃子有了一名子嗣后,便立即助其早登极乐,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盘算很好,可谁知偏偏眼下就出了事,教李熙莫名其妙地查去了云县。
裴怀恩的耐性不多,心也够狠。有密信在手,他就只稍稍地迟疑片刻,便出声吩咐十七说:“也罢,恩露殿那边,本督自会另外再想其他办法去牵制,但这个元氏已不能留了。”
十七对此很不赞同,抱拳说:“可如此一来,六殿下在贵妃娘娘那里的威慑,便要大打折扣了。”
最近几个月间,宁贵妃想是觉着自己已胜券在握,面上态度虽和善,暗地里的小动作却越来越多,直至晋王倒台后,李熙却没能如她所愿被送上断头台,方才有所收敛。
换言之,宁贵妃害怕李熙,除了因为李熙是淑妃的儿子,还因为她已隐隐知晓了元氏的存在。
宁贵妃知晓裴怀恩为什么要养元氏,也知晓裴怀恩不会轻易放弃她,所以在事成之前,她都愿意与裴怀恩尽量维持着这种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就算偶尔被欺负狠了,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是李熙与裴怀恩不同,李熙与她有仇,而且是深仇。
站在宁贵妃的角度,退一万步讲,就算裴怀恩坚持要养着元氏这个人证,要拿元氏做筹码,裴怀恩到底还是跟她捆在一条船上的人,除非被逼急了,否则定不会把元氏祭出来,与她两败俱伤,白白浪费他们这些年来的努力和心血。
可……可若是叫李熙知道了自己的仇人是谁,不必多想,也该猜到这孩子定然会拼尽全力,偷偷将当年之事彻底查个底掉。
再往白了说,这元氏就是个说不准的变数,很多时候,宁贵妃其实是因为害怕李熙在她和裴怀恩的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真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元氏弄到京都来,所以才会如此的害怕李熙。
“督主可还记着,娘娘先前便对您留六殿下活口这事很不满,认为您是太自信了,迟早有一天要被六殿下咬着。”十七把话说到这,自觉自发地由单膝跪地改为双膝跪地,腰板挺得笔直。
“事先说明啊——我倒不是埋怨督主留着六殿下,我其实和督主一样,也挺喜欢六殿下这样好玩的性子,可六殿下现在却是真的给您惹了大麻烦,让您进退两难了。”
事已至此,究竟该怎样做才好?
继续留着元氏,就会给李熙留希望,让李熙从此天长日久地惦记着这件事,而他们这边终日防着,百密总有一疏,指不定哪天就让李熙得逞了去,由此毁掉他们布在恩露殿里的这步棋。
可是如果真把元氏弄死了……
届时仅存的唯一一个人证也没了,那宁贵妃原本就不是真的与他们一条心,加之晋王府式微,恐怕自此之后,一旦少了晋王这个共同的敌人做胁,宁贵妃迟早又会慢慢倾去齐王那边,听从齐王的建议,狠心与他们断了往来,甚至与他们成为敌人,再也不肯借他们的力,听他们的话。
如这等简单考量,十七觉得既然自己能想到,裴怀恩就一定也能想到,是以没有把话说的太露骨。
果不其然,裴怀恩闻言便拧眉,继而慢声说:“是了,元氏要处理,但这事却不能让恩露殿那边知晓得太快了……”
顿了顿,似是在思索,伸手拍到十七的肩膀。
“十七,你说得不错,此事一定要秘密地做,悄无声息地杀,你……速速传信给云县,让守在那里的人替我办妥这件事。”裴怀恩眸里阴冷,一字一顿地对十七说:“另外快去替我备车,我现在就要去见一见这个李熙,看他最近到底都在忙些什么有的没的,竟敢给我惹出这样大的麻烦来。”
如裴怀恩心中所想,李熙最近确实忙,特别的忙。
临近腊月,李熙忙着当值,忙着给王二与杨思贤牵线作保,忙着计算玄鹄的归期,同时也在仔细算着自己下次休沐的日子,以及囊中银两几何。
因为按照约定,等下次再见着时,他该请裴怀恩吃蒸蟹。
而裴怀恩先前送给他的那枚玉扳指,早就已经被他换成了银两,更被拿去各处疏通,现下已所剩无几了。
是以李熙原本打算先攒钱,无论白天晚上,只要是不当值的时候,就多出去找点活做。
结果却没想到,这杂活才做了两天,银子没有攒多少,玄鹄的消息也没有等到,反而先等来了裴怀恩这尊脸色比锅底还黑的大佛。
隆冬天寒,李熙是在夜半子时才回来,离着家门老远,就见裴怀恩那顶奢侈到人神共愤的轿子正停在院里,顿时愁得小脸一皱。
由于事发突然,李熙起初不知裴怀恩今夜为什么来,只当对方是恼他最近没去献殷勤,上门来找他兴师问罪了。
怀着这样的心思,李熙站在院里使劲搓了把脸,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新调整好面上神情,装作一派欢喜地进了屋。
屋内,小桌上一灯如豆,光影幽微。李熙在外跑了一整天,十根手指都被冻得有些麻,此刻骤然得了温暖,整个人都不由得放松下来,凑在烛火旁餍足地眯起眼睛。
“可巧呢,我再有两天便该休息了,原本就也打算去叨扰厂公,没想厂公自个先屈尊来了。”
李熙背对着裴怀恩,一边与裴怀恩热络絮叨着,一边卸下腰间悬着的绣春刀,伸手去拢桌上那点暖,乍一眼看过去,倒真是个对裴怀恩全然信任,毫无防备的单纯模样。
第052章 分歧
李熙自认做得隐秘, 又没派人大张旗鼓的查,因为心里有底,就对裴怀恩没提防, 连张嘴胡扯也是轻松的, 只是说着说着, 又忽然觉出些不对味来。
裴怀恩今晚始终没接他的话, 这屋里太安静了。
光凭桌上那点亮, 压根就驱不散裹在身上的寒意。一片寂静中, 李熙没来由的打了个冷颤, 猛然回头去看。
然而——
靠墙那椅子里已空空如也。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裴怀恩已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就那么负着手, 闷不吭声地,站在离他仅有一步远的地方。
目光对上,李熙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惊出满身冷汗。
眨眼间,屋里只剩寒风撞门的吱嘎声。
又不知过了多久, 外头的风渐渐停了。李熙屏息转过身来,看见裴怀恩又抬脚往他这边走近了一些, 温声问他:“听闻殿下近来早出晚归,很是忙碌?”
“……”
离得太近了,李熙本能往后退, 指尖碰到桌沿。
李熙张了张唇,说:“……是。”
声音很轻,听着像只受了惊的兔子,正在暗自蓄力, 以便使劲蹬他面前这只鹰。
裴怀恩眼里冰凉,闻言便若有所思地垂首打量他, 紧接着又问:“殿下在忙什么?”
这样柔腻的语调,让李熙在听了之后,倏尔想起舅母从前熬给他的蜜糖浆。
粘稠,甜蜜,滚烫,若是一不小心叫它在刚出锅时便沾了手,保准要脱一层皮。
来者不善。
李熙抬手拭汗,不敢再轻慢,一脸真心实意地对裴怀恩说:“厂公明鉴,我最近要忙的事情可多,我要干活,要想办法帮王二擦屁股,还要费劲攒出请厂公吃蒸蟹的钱。”
裴怀恩看着他笑了声,说:“一顿蒸蟹能值几个钱,我上回送给你的板指,究竟被你用到了哪里去?”
李熙沉默下来。
那扳指成色好,能卖好些钱,李熙在拿到它之后,几乎没犹豫,便把它押给了当铺,所得银两则被用于他在锦衣卫中的各处打点,以及玄鹄找人的本钱和路费。
裴怀恩今夜来,出口全是问句,语气虽温和,却总带了点咄咄逼人的味道,惹得李熙不敢再轻易出声,生怕多说多错。
半晌,许是见李熙不答,裴怀恩又低低笑了声,犹自转回去坐下了。
“小殿下身旁那个玄鹄呢?主子拮据,做奴才的干什么去了?”裴怀恩转动戴在手上的新板指,“莫不是嫌你小气,不想跟你了?”
李熙一怔,谎话脱口就出,说:“他前两天回老家……”
越说声音越轻,因为看见裴怀恩一点一点地对他敛了笑。
“据我所知,你那护卫生在北边,好像不是云县人吧。”裴怀恩望着他,随手将装着密信的小筒向他抛过来,“到底出了什么事,值得小殿下如此费心,教他悄悄地跑去云县仗义疏财?”
话音未落,李熙伸手接着信筒,唇线紧抿着,心跳登时就漏了半拍。
裴怀恩……裴怀恩已经知晓他在干什么了,没准正是宁贵妃喊裴怀恩来的。
难怪他这两天左等右等,都等不来玄鹄的回信!
顾不得外人在场,李熙惊疑不定地低头看信,却听裴怀恩继续逗他,说:“好端端的,云县那么偏僻,小殿下怎会想起派人去那里,是谁教给你的?”
因为摸不透裴怀恩此行想要干什么,李熙狠咬一下舌尖,没吭声。
玄鹄在信中对他说,元氏改名换姓隐在云县,想找到她,还要小心谨慎地不惊动旁人,不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恐怕还得些时日。
看完信再抬头,裴怀恩仍是老神在在的坐在那,半分没有动,只是面色愈发冷了。
话赶话接到这份上,见着李熙发愣,裴怀恩倒也不再隐瞒了,而是直接捡干脆地同李熙说。
“先前倒是我小瞧殿下,竟叫殿下真的查去了云县。”裴怀恩一手支颌,随意地挑眉,“但殿下也不想想,若非我点头,殿下难道还进得去宫,看得见钦天监当年那些旧录么?”
裴怀恩提醒得明显,李熙不是傻子,只稍一琢磨,便想通了其中关窍,以及他在这件事中正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不禁讶然道:“厂公……厂公那日没醉,厂公也想教训恩露殿。”
裴怀恩不置可否。
“什么教不教训的,话别说得这样难听,这都是小事。殿下年纪轻,我原本并不想与殿下说这些,以免殿下心中不忿,又要跑来与我闹。”裴怀恩抬手向李熙讨了茶,沉吟半晌,又说:“现如今,我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打算,想必殿下再明白不过,而我也知殿下的苦楚,不会计较殿下此次的鲁莽之举,甚至还会补偿你,给你很多很多的钱,助你如寻常皇子那般开府、成家,让你在这活得很舒服。”
李熙沉默听着,在为裴怀恩送去茶水后,便又立刻走回桌边,两只手背在身后,用力抓紧桌沿。
良久,裴怀恩见李熙不说话,像是听进劝了,面上便又软和下来,宽慰似的朝李熙招手,示意李熙到他身边去。
“小殿下从前过得辛苦,对恩露殿那边有埋怨,这是人之常情,我可以理解,但时局如此,也请小殿下.体谅我的苦心,往后不要再做这些无用功了,好么。”说到这又笑,循循善诱的,“小殿下听话,我知此事要查,可是具体该怎么查,该查什么,什么又是不该查到的,还望殿下心里能有个数,用心配合着我,否则……”
余下半句话没说,裴怀恩低了头,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喝茶,威逼利诱得很熟练。
如这等事,裴怀恩从前已经做过很多次,想来如李熙这种遇事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孩,只需稍加告诫便成了。
裴怀恩这样想着,慢条斯理地把茶水饮净了一碗,却不见李熙走近,心里颇惊讶。
“怎么,殿下莫非……”
由于得不到想要的答复,裴怀恩抬起眼来,但话说到这就住了口,因为他发现李熙正一反常态,胆大地盯着他看,甚至还出言打断了他。
“……可厂公保下恩露殿,就是要我一辈子做这个祸星。”李熙抚着自己跳动不停的胸口,出声问,“厂公,你有没有做过祸星?”
裴怀恩一哂。
“殿下是孩子心性,不过就是一个名号么,有我在,往后谁也不会欺负你。”
夜凉如水,听见裴怀恩这样说,李熙不免将桌沿抓的更紧。
裴怀恩开出的条件丰厚,若换在往常,他一定又会好脾气的答应下来。李熙想,可是今晚不知怎么的,他竟忽然感到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愤怒。
晋王府不许动,因为要拿它换戎西的兵权,齐王府也不能动,因为要用它等承乾帝的立储旨意。细细想来,他从大沧回来这么些天,每日忙忙碌碌,竟是一直都在为旁人日后的泼天富贵在卖命,就连他的存在,也只不过是裴怀恩用来牵制恩露殿的筹码。
“……厂公,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也就不再瞒你了。”
说话间,李熙后背全湿透了,胸膛也因为勉强压抑着的情绪剧烈起伏。
“邵家军三万将士枉死,厂公说要徐徐图之,不许我现在就动晋王府,我因为相信厂公,暂且还可以忍,可是眼下这事却不同,眼下我若顺从厂公,便是永无翻身之日了。”
回京将近三月,李熙难得于人前表现得这样强硬,裴怀恩听得皱眉,面上显出一点怔然的神色来,像是完全没料到李熙敢这么跟他说话。
但是下一刻,还不等裴怀恩多言,便听李熙继续道:
“厂公,恕我冒昧,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唯独在这件事情上,我是绝不肯与你妥协的,因为我已经受够了,这个狗屁祸星,我真是一天也做不下去了。”借着微弱的烛光,李熙向前走,脚下是扭曲的影。
“厂公要保元氏,要包庇恩露殿,我没有办法改变厂公的决定,可是厂公也该知道,老话都讲纸包不住火,那元氏是个有手有脚的大活人,厂公就是把她藏得再严实,我也会想办法找到她,把她带回京中,带到父皇的面前。”
李熙把话说得坚决,裴怀恩微微抬着下巴,神色平淡,听笑话一样。
一时无言。
约莫着又过了大约半刻钟的时间,李熙心里忐忑,终于听见裴怀恩咦了声,随手把已饮空了的茶碗往他这边递,眼带戏谑的调侃他,说:“啧啧,看来是我最近太宠你了,竟纵得你今夜如此威武,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再与我做,好歹也该如平常那般,捡两句好话儿说给我么。”
“不过……也罢了,我好言劝你,你若实在不听,我也没办法,横竖我今夜来见你,充其量也只是为了来给你通个气,至于其他的……殿下莫不是以为自己还能查得着?”
李熙愣住一下,心里忽然有了些很不好的预感。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若说裴怀恩真与宁贵妃是一条心,那么他要为了宁贵妃杀元氏,也算情有可原,可如今的真实情况却是,裴怀恩把话与他说得这样明白,摆明了就与宁贵妃不是一条心,既然如此,既然如此……裴怀恩还有什么理由狠心除掉元氏?
李熙对面,裴怀恩像是看透了他的心事,见他不接茶碗,便随手将茶碗丢在了地上,不耐烦地起身往门口走,边走边说:
“这有什么稀奇的,你要带元氏回京,首先宁贵妃是决计不会帮你的。换句话说,你既然能绕过我打听到她的住处,就说明眼下已不只有你和宁贵妃这两股势力知晓了她的存在,已然见了光的暗棋,留着还有什么用?等着外人来把她磨成一把刺向我的刀么?”
顿了顿,没什么表情的回头。
“再者从前再多再要紧的东西,我也是舍弃过的。不瞒小殿下说,小殿下今夜与我这样坦诚,反倒叫我放心了,因为就算小殿下真的打算在我这里阳奉阴违,也是没机会的。”
“更何况,其实仔细想来,整人的阴损法子有得是,一直以来都妄图用钦天监这样危险的把柄来拿捏恩露殿,倒是我的疏忽了……”
裴怀恩一身红袍立在门前,声音断断续续,彷如一只披了张漂亮人皮的枯骨艳妖。
“另外还有一件事,抛开旁的不提,我其实还挺喜欢小殿下你的。眼下拦着小殿下,不许小殿下为母报仇,说到底是我不对,是以就算元氏死后,小殿下已经对我没什么用了,我也会高高抬手,不会真的为难小殿下,但……”
“虽说我心里很感激小殿下的此番提醒,可这也的确已经是小殿下第二次对我不敬,给我惹麻烦了,听话,快快把你身边那个蠢笨如猪的护卫喊回来,叫他别再多事,否则我现在虽然有点舍不得动你,杀他却是不会眨一下眼睛的。”
不……不对劲。
若裴怀恩当真有许多法子拿捏宁贵妃,便不会让他在元氏死后,还要装模作样的继续查。
换言之, 裴怀恩一定没有能拿捏宁贵妃的其他方法, 至少现在没有, 所以才会教他帮忙拖延, 以便趁机另寻良策。
可事到如今, 他又该怎么办呢。
听裴怀恩的话, 顶着祸星名号浑噩一生吗?那不成的, 那是在他的头顶悬了一把刀,一把随时会令他万劫不复的刀。
但若将元氏身死的消息透露给宁贵妃, 使宁贵妃与裴怀恩离心,进而彼此争斗,似乎也不大可行。
只因如此一来, 于裴怀恩而言,他便成了一名心怀城府的“叛徒”, 而于宁贵妃而言,他又是一个不受掌控的变数, 届时无论谁胜谁败,胜利一方都不会放过他。
地上的瓷片破碎,李熙弯腰去捡, 手指被割开一道细长的伤口,血珠圆如红豆。
裴怀恩到底需要什么?
一时间,李熙眉眼低垂,静静看那颗殷红血珠从指间滴落, 止不住的在心里反复问自己。
裴怀恩需要什么,裴怀恩要怎样才会继续帮他。
或许掌握权力从来都不是目的, 然从古至今,一直也都只有掌握更大权力的人,才能做到更多自己想做的事。
是了,是了,虽说以他这样的出身,入主东宫近乎妄谈,但是如果……如果裴怀恩只是需要一个方便掌控的“傀儡”,那他完全可以比齐王做得更好。
从前原是他的错,只因这京都就是个笼子,而他则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兽。
再说眼下之境况,挣脱钳制的想法并不现实,既然他这一生都注定要被锁在这个笼子里,那么他要活,就要争,他不能不争。李熙面无表情地想,口头上的承诺永远都无足轻重,若要裴怀恩真的帮他,并且是只帮他,从今以后再也不会为了旁人放弃他,就得想想办法,赶快把裴怀恩跟他捆到一根绳上来。
毕竟只有捆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才心齐。
道理是没错,可这话却不能由他自己主动说出来,而是该让裴怀恩在不经意间忽然想到,否则,便会显得他心思太重,不堪结盟。
可是怎么才能让裴怀恩在不经意间想到这种事?
他身无长物,又不得承乾帝的青眼,除了这身弱不禁风的皮囊……
……且慢,皮囊?
怔愣间,李熙捡起碎瓷的动作一顿,募的抬眼。
怎么就忘了,裴怀恩似乎很喜欢他的这身皮囊,只是因为他姓李,方才对他有所收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