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熙睡眠浅, 其实早在十七不小心碰到他时,他便醒了。
但他控制着自己不动,不说话, 他忍着满身的疼痛, 侧耳倾听。
要让裴怀恩彻底放弃齐王并不难, 虽然与宁贵妃的合作让裴怀恩浪费掉不少时间, 但是如果给他机会, 让他能把一个真正的皇子、把一个未来的储君攥在手里, 他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果不其然, 李熙听见裴怀恩放弃了杀元氏。
半晌,当十七领命离开后, 李熙其实已有些装不下去了,他已经紧张到呼吸不畅。
但裴怀恩不肯走,甚至还重新坐回了他的身边, 伸手抚他的脸。
裴怀恩的手指总是很凉,像块终年捂不暖的冰, 光抚摸不算,还要撬开他的唇往齿间探。
……真装不下去了。
终于, 在裴怀恩似笑非笑地注视下,李熙暗暗骂了声娘,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睛。
裴怀恩见他醒了, 就凑过来问他,说:“睡得怎么样?”
闻言,李熙顿时就在心里把白眼翻上了三十三重天。
还能怎么样,很痛……!
但他却故意做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拼命往旁边躲。
“厂、厂公。”李熙撑着坐起来,双臂抱膝靠在床头, 瑟缩着恳求,说:“……厂公,我再也不敢了,我错了,随、随你怎么处置元氏,我都不再过问了。”
裴怀恩忍俊不禁,似是没想到李熙会认错。
但李熙将姿态放得这样低,声音又软软的,反倒令他心情更好。
于是裴怀恩决意不再计较李熙昨夜的失言,只顺势朝前伸出了手,对李熙笑道:“跑什么,过来。”
李熙摇头往后躲,吓坏了似的。
“厂公,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李熙使劲攥了下拳,小声说,“昨夜是我不对,我……我就是再急,也不该对厂公说那样冒犯的话,厂公你大人有大量,饶我这一回,我就当此事没发生,绝不会将它外传。”
屋内翻倒的桌椅还没有扶正,李熙喉结滚动,故意将服软的话说得恳切,然而裴怀恩不为所动,依旧只是朝他伸着手。
裴怀恩说:“过来,你知道我的规矩,同样的话,还要我说第三遍么?”
语气又轻柔又温和,笑意却已不达眼底。
眼见着躲不过去,李熙实在没办法,尽管再不愿意,也只能听话地慢吞吞挪过去。
嘶……真的好疼,全身都好疼,不动时已经很疼,动起来就更疼,似乎伤得很厉害。
犹豫间,李熙转过身去,任裴怀恩来揽他。
须臾胸背相贴,裴怀恩一手揽着李熙的腰,下巴也抵在李熙的肩膀上,饶有兴致地捉了李熙的手十指交扣,有点好奇地问:“小殿下平日动不动就哭,昨夜怎么没哭?”
李熙紧紧地皱起眉。
为什么没哭?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想来与人周旋是一回事,与人真的上床却又是另一回事,若非走到绝境,放眼全天底下,恐怕再没有哪个男儿愿意付出如他这般屈辱的代价了。
而他昨夜之所以不哭,之所以会破天荒地没在裴怀恩面前装可怜,追根究底,恐怕也只是想用这种有点拧巴的方式,来维持住自己那点仅剩不多的尊严。
李熙这样想着,却是畏惧地低下了头,避重就轻道:“我……我太害怕了,忘记了。”
裴怀恩不与李熙计较,只是顺着李熙的手往上摸,指腹揉到李熙被鞭子勒出红痕的腕。
“原也是我不对,我不该对小殿下下这么重的手。”裴怀恩细细思索着,余光落在李熙露在外面的足踝,“不过殿下放心,今日之后,我保证让元氏毫发无损地回到京都,替你与已经去了的淑妃娘娘作证。”
李熙眼皮一跳,勉强忍着才没有做出什么太大的反应。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倒也对得起他身上这些伤。
只是还不够,远远不够,单单只有一个元氏算什么?他还想要更多、更大的优待!
思及此,李熙挣开裴怀恩的手,以退为进地软声哀求道:“……厂公肯放我生路,我很感激,可昨夜之事确实不对,昨夜是我惹厂公生气,厂公才……但是咱们一事抵一事,如今厂公已消了气,而我也、也还有不到两年就能成家娶妻,所以还请厂公往后不要再做那样的事了——厂公信我,诸如那样的事,传出去只会丢我自己的脸,是以……是以我绝不会同旁人说起它。”
几句话被李熙说的磕磕绊绊,看似前言不搭后语,拒绝的意思却明显,让裴怀恩听得当即便皱起眉来。
“……成家?”
裴怀恩啧了声,像是有点扫兴,但很快又笑吟吟地把李熙的手抓回来,说:“那不是还有两年么,不必急。”
李熙不置可否。
裴怀恩见状,打定主意不肯让到嘴的鸭子飞了,只管继续循循善诱地对李熙说:“想来——自打小殿下进京那天起,就不止一次地说过要与我断了联系——可我就是想不明白,我想不通让小殿下与我走近些,究竟有哪不好?莫非是我给小殿下的照顾还不够多么?”
李熙连忙摇头。
李熙这时仍然背对着裴怀恩,这让裴怀恩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能听见他含了十二分委屈的声音。
“不、不是的。”裴怀恩听见李熙说,“厂公给我的照顾,已经够多了,至于再多再尊贵的照顾,我不敢要,也无福消受,因为那会要了我的命。”
裴怀恩听了这话,没忍住眉眼弯弯地笑出来。
“又说气话是不是?”因着吃饱喝足,裴怀恩今天的耐性格外好,这让他尽管被李熙再三拒绝,开口依旧能缱绻温柔如情人般。
“事到如今,小殿下怎么就能肯定,我要给你的,一定就都是些能要了你命的坏东西?”裴怀恩摸进李熙的衣领,偏头咬着他耳朵说:“眼下局势动荡,而小殿下身在其中,一味的忍气吞声终归不是什么长久计。所以……横竖事已至此,小殿下既然坚持要掀我手中这盘已经下了一半的棋,难道不该再赔我一盘新的?”
该赔一盘更好的,更有趣的,用起来更得心应手的。
裴怀恩的手指凉,吐息却滚烫,让李熙想刻意忽视它都不行。
偏偏那几根冰凉的手指也在作怪,此刻正好巧不巧地压在他腰侧,徐徐地来回摩挲,让他错觉好像有蛇绕在自己身上爬。
李熙觉得有点受不了,悄然坐直了些,隔着里衣在外面扣住裴怀恩的手。
时候磨得差不多了,若是再推辞,便会显得他过于胆小,不堪用了。
于是李熙适时地沉默片刻,以便让裴怀恩知道,他这是已经听懂了裴怀恩对他说的话。
沉默过后,李熙转头看向裴怀恩,眼里带着一点不敢置信的光亮,说:“厂公的意思是……”
裴怀恩被他这副孩子样哄得挺开心,凑近与他碰了碰鼻尖,笑道:“我对小殿下做出这样的事,小殿下却能与我不吵不闹,也不与我计较,小殿下这样乖,反倒显得我这个人太不知好歹、不讲道理。”
顿了顿,伸手继续往下。
“所以我便想着,或许只用一个元氏与小殿下做赔礼,有些少了。”
“……”
李熙冷汗涔涔,没想到裴怀恩这么难伺候,明明昨夜已经闹了他一宿,早起却还不老实。
“喏,只要小殿下现在与我点个头,我便可以让你、走到真正的万万人之上。”
万万人之上这五个字,被裴怀恩刻意说得重重的。须臾手指摁着了伤口,李熙一时受不住疼,猛然向上仰头,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这真是……这真是好痛快,让人厌烦,也让人止不住的沉沦。
“……厂公。”
身下的疼痛细细碎碎,沿尾椎往上爬。李熙浑身发软,只能靠咬舌尖来维持理智,开口带着几分不易让人察觉的自嘲。
“厂公,疼……疼了。”李熙说:“我什么都做不好,站得那么高,我害怕。”
话音刚落,裴怀恩更变本加厉。
“疼了?”裴怀恩戏谑地扬眉,说:“我倒是想对小殿下温柔些,可就怕小殿下早已吃惯了疼,尝不出那些清汤寡水的好——再说殿下怕什么,不是还有我么?”
李熙一时无言,是真有点受不住,只好连声说:“好,好,厂公说什么就是什么,全听厂公的,只求厂公别再这么磨我了,我……我实在难受。”
裴怀恩说得对。李熙想,他是个怪物,他见不得光——他迟早要死在这种酣畅淋漓的痛快里。
虽说牺牲有些大,好歹鱼上钩了。
十七不晓得跑去哪里传信了,这么久还没回。
当所有的盘算散去,一时无话。
偏偏疼痛的余韵缠绵,让李熙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面上也晕开一团烫人的红。
“……厂公,我好像还没见过母妃,她真像画像里一样漂亮么?”
裴怀恩喜欢极了他面上这种意乱情迷、不能自控的神态,闻言便好声好语地哄他,说,“嗯。淑妃娘娘很漂亮,当得起漠北第一美人的名号——怎么忽然想起这个?”
李熙却不再开口了,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有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想到这些。
可他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下,在这样又古怪又荒唐的境况下,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
他想起他的舅舅曾经提着他的耳朵训他,教他做人要堂堂正正,清清白白,永远别让自己卷进什么波橘云诡的争斗。
他想起邵晏宁把他好不容易掏到的,打算孵小鸟玩的鸟蛋烤熟了吃了,还要转过头来教他“君子正衣冠”,让他不要再像只猴儿似的上蹿下跳。
他还想起淑妃给他取的名:熙。
熙,光明和乐之意,确实是个好名字,可惜很不适合他。
其实直到昨天以前,他要活,要和玄鹄离开京都,这些都还是可以办得到的事——只要他本本分分地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做,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尤其别再想什么报仇和翻身。
可是现在却不成了,因为……就因为他的不甘心,他便要选这样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他要把自己从阳光底下,亲手推到阴影底下去。
这是他自己选的路,这条路与曾经所有真正关心他的人对他的期盼,几乎是截然相反。
可他却像被小鬼迷了心窍,再也不想回头了。
床边的银骨炭已经燃尽,李熙觉得有些冷,还有些烦闷,便磨磨蹭蹭地转身抱住了裴怀恩,将大半张脸都埋在裴怀恩怀里。
裴怀恩对李熙这样的反应颇惊讶,皱眉说:“又怎么了,不是都已经谈好了么。”
李熙闭眼嗅裴怀恩身上的香味,许久才答:“没什么。”
明明一切都是自己算计好了的,怎么如今达成心愿了,心里反倒变得空落落的了?
李熙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便强迫自己不去想。他贪婪闻着裴怀恩身上的味儿,妄图用这种甜腻诱人的味道把心口填满。
裴怀恩以为他在闹脾气,便哄他说:“好了,好了,是我做得太过分,我与小殿下赔礼,与你正儿八经赔个礼可好?其实我与宁贵妃之间的情意也没那么厚,我是真心想帮你,你不必担忧。”
诸如训狗养鸟这类事情,也不能一直骂,偶尔还得给点甜枣子吃。
但李熙不理他,反而将脸埋得更低。
又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裴怀恩就快失去耐心,把李熙一把推开,却见李熙忽然闷闷地抬起头,面上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唏嘘,轻声说:“厂公,你让我好害怕,也好羡慕。”
言罢再低头,脸色在裴怀恩看不到的地方转瞬变冷,阴森可怖。
“我知厂公不会放过我,可是厂公。”李熙半真半假地说:“我若答应做你的棋,你可得对我好,因为……我现在就只有你了。”
转眼月余过去, 入了腊月,有裴怀恩首肯,元氏果然被玄鹄平安带回了京中。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好办了。
听宫里的人传, 据说承乾帝那边原本便对死去的淑妃念念不忘, 如今又得铁证, 恼得当场便掀了桌子, 若不是因为顾忌着宁贵妃的母家, 恐怕即刻就要赐死宁贵妃, 而不是将她终身幽禁冷宫, 令她日后每餐仅可食糟糠、潲水这么简单。
齐王表面上倒是没被牵连。
只可惜这位小王爷平日过惯了尊贵安逸的生活,性子又被养得太端正, 一听见自己的母亲曾经竟然做下过此等大逆不道、妄图害人性命的事情,便郁郁地生了病,接连多日都将自己关在屋里闭门不出, 一时间,把承乾帝交代他的那些差事全给耽搁了, 气得承乾帝大骂他不知好歹,是块不可雕的朽木。
可若细细想来, 齐王之所以会变得如此消沉,连点反抗的意思都不见,也是有迹可循。
——一切都只因宁贵妃太看重他, 将他养得太好了。
毫无疑问的是,放眼承乾帝这六个儿子中,就属齐王是最讲规矩,最仁义, 也最守礼孝顺的那个,这从他昔日就算占尽先手, 也坚持不肯在水患与疫症上面做文章,为自己的私银库多赚哪怕一丁点钱,还有在他得知宁贵妃瞒着他与裴怀恩策划了冰戏一事后,最先想到的不是晋王一倒,他便可在余下的几位皇子中独占鳌头,而是责怪宁贵妃为了争权,竟敢不顾承乾帝的安危便可见一斑。
是以实际上,老话都说自己本身是个什么样的人,想象中的别人便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与惠妃眼中那个步步为营,来日一旦得势,便会对身旁兄弟斩尽杀绝的狠角色不同,抛开齐王先前因为算准了承乾帝老来心软,不会斩杀亲子,至多也只是将其圈禁,才会答应宁贵妃联合裴怀恩,以八宝锦为引,坑害了晋王一把不说。
除此之外,齐王做过最出格之事,便是之前被裴怀恩逼得狠了,勒令由寿王出面,指使当时的崔郁书炸毁新桥,并将其伪装成天灾。
或许在齐王心中,以那十数个无辜百姓的性命,来换裴怀恩身上一个永远都洗不去的污点,一个日后随时可以被捡出来拿捏的错处——这便是他最不能原谅,也最无奈的牺牲了。
换言之,齐王虽然想争,可他却总想着光明正大的争,他总觉着只要把承乾帝交给他的事情办好了,承乾帝便会喜欢他,看重他,可谁知眼下却忽然出了这档子丑事,将他一下就砸懵了。
宁贵妃以往害人,总会瞒着他,对于自己与裴怀恩在暗地里的谋算合作,也是支支吾吾,全然一副受了胁迫的姿态,从没说过当初究竟是谁先找上了谁。
然而现在一切都变了。
亲生母亲形象的崩塌,以及对手足兄弟的惭愧,就像两座大山一样压得齐王喘不过气,令他再也找不到立场,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反抗承乾帝对宁贵妃的审判,甚至不知该如何自处。
可若叫他真的抽身事外,一点也不为生他养他的宁贵妃求情,他便又是枉为人子了。
是以齐王病倒了,病得很重,听说现如今就连宫里最好的御医也拿他束手无策,无论头顶的承乾帝怎么问,都只能战战兢兢地说出一句“心病还须心药医”。
另外再说回李熙这边。
李熙不是菩萨,虽说在听见齐王病了之后,出于礼节去探望过他几次,可也仅此而已。
李熙尽管敬佩齐王的是非分明,也可怜他,但在撺掇承乾帝从重处置宁贵妃这件事情上,却没有丝毫的心慈手软。
再加上前些日子裴怀恩与他结盟,为了哄他安心听话,便将晋王的身世,还有自己与宁贵妃之间的真实情况全与他说了,并告诉他一定要有等待的耐心,横竖晋王以后是再也不能翻身的了。
至此,李熙回京数月,每日如履薄冰的四处奔走,筹谋,终于勉强算是达成了自己最大的两个心愿,即沉冤昭雪,摘掉头顶的祸星帽子,还有为母亲与舅舅报仇。
接李熙入宫,准许他从此能跟其他皇子一样读书习武的旨意很快传下来。当天晚上,李熙看着自己偷偷吃了十八年的药,破天荒大方了一回,请玄鹄去喝京中最贵的酒,在春风如意楼肆无忌惮的大醉酩酊。
可是不知怎么的,待到月上柳梢,李熙在饭桌上听玄鹄与他絮絮叨叨地说辽东趣事,说云县见闻,却奇怪地提不起一点兴致来,甚至觉得有些没趣儿。
出于一些连李熙自己也想不明白的原因,明明是大仇得报,合该最快活的时候,李熙却无论怎么也笑不出来,反而有些怅然若失。
玄鹄眼睛尖,看出了李熙的闷闷不乐,便问他:“小殿下怎么了?”
李熙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仿佛有许多话想说,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于是只好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
但是酒喝得多了,身上的伤口便又开始疼。
自从答应与裴怀恩在一起后,李熙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便总是不断,有时是鞭伤,有时是勒痕,有时是叫细碎塔香慢慢灼烫出来的红印——裴怀恩仿佛总有数不清的方法磋磨他,在他平日会被衣裳覆盖住的每一寸皮肤上,留下各式各样难以启齿的,却又能被完全养好的伤口。
为什么不开心呢?李熙不知道。
按理说,自从他回京后,他把所有难题都处理得很好。李熙想。
邵家军与舅舅的仇报了,黑锅却是裴怀恩在背,就因着戎西兵权最后的归属,如今裴怀恩才是惠妃与昭平公主眼中最可恨的那根刺。
讨人厌的神威营没了,余下京军三营悉数都归了吴宸,但是无人知晓吴宸当初是因为听了他的建议,方才立下大功,更无人知晓吴宸私下总与他走得很近——除了裴怀恩,但裴怀恩绝不会将此等“无关紧要”的小事到处说与旁人听。
至于其他的……其他的还有什么呢?
宁贵妃倒了,这事乍一看倒的确是与他有关,可有关人证的消息却是从寿王府传出来,而他身为苦者,在外人看来,所做一切不过都是顺势而为,想为自己这么多年的辛苦讨个公平罢了,哪有一丁点值得害怕和提防的地方?
是了,正是这样,自从回京以来,他看似没有走错任何一步棋,也没冒一点尖儿。但当他终于费尽心机达成了目的,终于上桌吃到了鱼,却没能获得想象中的那种痛快。
他不痛快,他简直太不痛快了。
因为他只要看见如今身陷囹圄的晋王与宁贵妃,就想起从前的自己——他忽然觉得他与他们之间其实并没什么分别,都是身上缠满锁链的傀。
李熙对面,玄鹄见他这样,便伸手来夺他的酒。
“可以了,小殿下已经喝的够多了,别再继续喝了。”玄鹄皱眉说,而后犹豫许久,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像是故意说来哄李熙提神,神神秘秘地凑到了李熙的耳朵旁边。
“对了,小殿下可还记着冰戏那日的‘救兵’么?”玄鹄以手拢唇,刻意将声音压得极低,对李熙说:“不瞒小殿下说,我这次在云县又遇着了一些不肯露面的帮手。”
李熙闻言侧首,就听玄鹄继续道:
“元氏不好找,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她,谁想半道却被裴怀恩的人给劫了……”
李熙听到这里便摆手,恹恹地打断了玄鹄,说:“好了,好了,你是想同我说元氏最后没死这事么?这其实不是因为你真遇着了什么帮手,而是裴怀恩点头答应我饶了元氏,又重新给云县那边传了信。”
玄鹄愣住一下,有点意外裴怀恩竟然会松口。
但紧接着就又摇头说:“……不、不对,我虽然暂且还猜不到小殿下在京中用了什么神通,竟能哄得那姓裴的改主意,可我知道守在云县的那些人动作很快,功夫也很高,绝不可能在成功劫走元氏这个弱女子不久后,便叫她自己逃了。”
李熙怔怔抬眼,脑子似乎还有点麻木,但总算又愿意认认真真地听玄鹄说话。
“小殿下你不知晓,我当时受了伤,行动颇有不便,救人的速度也不得已慢下许多,可就在我几乎放弃希望,昏死在山崖底下时,却是元氏忽然出现,将我救回了城中。”
“据元氏说,由于云县那边下了大雨,导致裴怀恩要放过她的书信慢了些时候才到,而在那书信传到之前,已经有人在暗中帮她迷晕了所有杀手,这才使她得着了逃出生天的机会。”
话说到这顿了顿,双手搭上李熙的肩膀。
“小殿下,你脑子灵光,至少比我灵光,你快振作起来好好想一想,你说……这次在云县帮我们的人是谁,上次在冰场外面替我们传信的人又是谁?他们会是一伙儿人么?”
第058章 姐姐
李熙惊讶极了, 酒也终于醒了些,正身说:“……且慢,先不说这些帮手究竟是不是跟着一个主子的, 单只说这个元氏, 还有从你手里劫走元氏的那些人, 他们似乎也很不对劲吧。”
“若如你所言, 裴怀恩手底下的人那样狠, 就连你也在他们的刀口下讨不到好。既然如此, 他们在得了诛杀元氏的命令后, 就该将你们两个就地格杀,为何还要费心将她带走?另外还有一点, 诸如杀人灭口此等血腥事,她元氏一个弱女子,不仅没被你们的打斗吓破胆, 事后竟然还能从那些杀手的控制下安全逃出,并且准确无误地找到你……她甚至知道裴怀恩另外又写了放过她的信。”
玄鹄怔住一下, 有点跟不上李熙的思路。
却见李熙踌躇着搁下酒杯,继续说:“这不对, 这真是不对,元氏这女人不对。玄鹄,你再仔细想想, 将元氏在云县与你说的话,原封不动,一字不漏地说与我听。”
玄鹄未做他想,闻言当真低头思索了一会, 而后说:“这……小殿下会否多虑了?怎么忽然怀疑起元氏?再说事情现在不都已经圆满解决了么?她又没反水。哦,是了, 也怪我没说清楚,按照元氏告诉我的话,裴怀恩的人原本该是想把她弄到一个没人地方杀了,可半路却叫迷香放倒,而她一路只顾逃跑,并不曾见到救命恩人的脸。”
李熙不轻不重地嗯了声,一下一下扣桌。
玄鹄见状便继续说:
“至于那封信,则是她在回来寻我的途中,恰巧又遇见了裴怀恩派去传令的人,那些人不仅饶了她的命,还教她老实本分地与我走,替我作证,所以她才放下心来,回来找到了我。”
玄鹄刚从云县回来不久,对那里发生过的一切琐事记忆清楚,言之凿凿,李熙听见他这样说,却是更加拧紧了眉。
“……就算如此,我也还是觉得不对。”李熙说。
先前是被突如其来的胜利冲昏头脑,故而未曾多想,可如今经玄鹄这么一提,李熙方才发现,原来这一切都好像成功得太过顺利了些。
就算不提旁的,单单只说元氏这女人。
一个能在危急关头准确判断形势,仅靠一名没露脸的恩人便让自己转危为安,并对逃亡路线过目不忘,转头就能原路返回,及时在山崖底下把玄鹄救到城里的女人——当然,倒也不能排除是裴怀恩的人帮她找到了玄鹄,可是无论怎么说,她都表现得太冷静了。
这样聪明冷静的一个人,听着倒像是经过特别指点一般,实际上,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从那些杀手的看管下逃出来,甚至不知道她口中那位不肯露面的救命恩人,是否真实存在。
所以总觉得好像是漏掉了点什么——但是漏了什么,又是谁指点了元氏呢?李熙冥思苦想,却想不出。
因为就在这一天,至少在这一刻,李熙原本清醒的头脑正被烈酒麻痹,被突如其来的空虚啃食,被那种终于得以放松的懈怠慢慢吞噬掉他原本该有的一切机敏,这令他再也无暇他顾,更别说仔细去挑元氏话里的错处。
说到底,他今年也才只有十八岁。
十八岁罢了。
同一时刻,冷宫。
荒芜院落中,一捧月华从弯弯曲曲的枯枝间漏下来,在地上映出蛛网似的影,而在这“蛛网”中间,昔日尊贵无比,姿容艳丽的宁贵妃正狼狈地匍匐在地,奋力向上仰着脸,满眼皆是不敢置信。
宁贵妃对面,一身水蓝宫裙的丽嫔眉如远黛,提灯不紧不慢地走近了她,在她身前大约半步远的地方,单膝跪下来。
此时此刻,丽嫔脸上的笑好温和,让宁贵妃抬眼见了,竟会有一刹那的恍惚,倏尔想起当年她们一同进宫之时。
宁贵妃想起来,她与丽嫔也曾是那样要好的姐妹,她们一同进宫又先后有孕,丽嫔当年更是指着自己的肚子与她起誓,直言日后一定不会与她争,否则就让自己与肚里的孩子一块被雷劈了。
可是后来呢?
后来因为御医的诊断出错,丽嫔并没能如她心里所期盼的那般,顺利诞下一名公主,而是与她一样生了皇子,一样升了嫔位,甚至得到一样的赏赐。
皇子是什么,皇子便意味着可以做皇帝——这让她怎能不怕?
是以她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丽嫔,她开始争宠,她最终背弃了与丽嫔之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承诺,在丽嫔依旧对她毕恭毕敬,全然信任的前提下,怀着对丽嫔的愧疚,一步一步将自己送上尊贵的贵妃之位,距离皇后就只差一步……!
想到这,再加上丽嫔方才与她说的话,宁贵妃的脸色逐渐冷下去。
丽嫔这个恶毒的女人,平日装着不争不抢,恭顺听话,哄得她好苦!
若非如此,当年在她被裴怀恩以元氏要挟时,她又怎么可能想起双亲出身绿林,是在后来才归顺了朝廷的丽嫔,又怎么可能姑且放下对丽嫔的提防,亲自带元氏的画像来寻这女人,妄想对方能动用自己家中在江湖中的残存势力,替她寻人?
可这女人又是怎么做的?
一边对她说裴怀恩将人藏得太深了,实难寻到,一边却又暗暗打听到了元氏的真实身份,并且瞒着他们所有人,将元氏收作了自己的鹰犬,教元氏继续悄无声息地蛰伏在云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