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说被人打主意这事,若是换在他的哥哥姐姐们身上,一定就会认为这是奇耻大辱,但李熙不,李熙是个从烂泥地里摔打出来的小滑头,早在大沧便见识过这些。
还记得当年,大沧太后的侄子也相中了李熙的脸,想跟李熙好,却被李熙看出那就是个喜欢附庸风雅、凡事都要讲究个你情我愿的酸货,于是便一面从那边捞着好处,一面又把应承的时间往后一拖再拖,借口搪塞过去。
是以在裴怀恩这也一样,昨天夜里,李熙在听见玄鹄那么提醒他之后,第一反应不是恼怒,而是欢喜。
欢喜自己终于又有了些筹码。
这么想着,就见裴怀恩忽然在他前面停下来,转回身来看他,有些狭促地出声问:
“在想什么,问你话也不回。”
李熙应声抬头,脑子里还在乱七八糟的转,面上却说:“……没有想什么,只是头一次到后宫来,心里紧张。”
裴怀恩一言不发地垂眼看他,像在辨真假。
裴怀恩说:“紧张什么,宁贵妃与你的母妃姐妹情深,过会你们见了面,她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话说到后面就带了笑,隐隐显出一丝带着疯劲的期待来。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于宁贵妃而言,李熙就是那个令她夜不能寐的变数,莫说亲眼见到,就是从旁人口中多听到一点儿有关他的消息,宁贵妃也会忧虑的睡不着觉。
李熙、李熙——这两个字便如跗骨之蛆,时刻都在提醒着宁贵妃,让她牢记自己当年是如何的胆大妄为,竟敢私下买通钦天监,犯下那样不可赦免的欺君大罪。
其实宁贵妃很早便想除掉李熙了,起初同裴怀恩说,裴怀恩也是默许了的,若非后来事情生变,以至于让裴怀恩对她的左右摇摆很不满,更怕她脑子一热,便点头答应齐王的建议,李熙这会就该是一捧灰。
不过事到如今,从前种种皆不重要,裴怀恩只要一想到宁贵妃过会看见李熙时的脸色,就已经忍不住想笑了。
福顺说得对,这李熙就是他的福星,有李熙在,不怕宁贵妃不听话。
因为在承乾帝驾崩前,只要宁贵妃妄图与他为敌,他便可用李熙做威胁,警告她小心当年的旧案,至于这驾崩后么……
届时他六部尽揽,又有戎西的兵权在手,对外还有什么可害怕。
再说李熙这个小团子本身,裴怀恩其实并没放在眼里过,甚至觉得如果没有他的指引,这团子肯定就什么都查不出来了。
况且这团子又软又乖,说话又好听,讨人喜欢的很,太早死了岂不可惜。
另外与宁贵妃的“情意”倒在其次,经此变故,往后估计也难续上,所以当务之急是借宁贵妃牢牢拿捏住她那个好儿子,毕竟晋王倒台后,齐王便是储君的最佳人选。
抱着这样的心思,裴怀恩对待李熙越发和善了。
说话间已到了辰时,天色阴沉沉的,头顶枯瘦的枝杈被风吹断,李熙看着裴怀恩往前迈步,伸手搭上他的肩,一字一顿地对他说:
“小殿下不要怕,莫怕,万事都有我在。”
晋王府的匾额已经被拆了。
日上三竿时,李长乐从轿里下来,守在晋王府门口的几个士兵见了她,匆忙向她行礼。
领头的说:“殿下恕罪,掌印今日进宫去了,我们都寻不到他。”
李长乐抬手,站在她身旁的大侍女春怜便笑吟吟上前来,从袖里摸出一包装了金豆的小布袋。
春怜把金豆儿分给看守,轿声笑道:“众位不必紧张,我家殿下是最懂规矩的,既然掌印不在,那便不见了,只是我家殿下前几日来,见里头那人的棉衣破了,便想送件新的给他穿,还望……还望你们能通融一二,替我家殿下把这衣裳送进去。”
送出去的豆儿都是纯金,一颗就有小指肚那么大,领头的拿人手短,一听只是送衣裳,也不好再拦,就点头说:“殿下客气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请殿下把衣裳放心交给我们吧。”
春怜松了口气,转头看向李长乐,见李长乐极不耐烦地再一抬手,喊人递来包裹。
棉衣易手,领头的要检查,作势就要把它抖落开,李长乐见状大怒,厉声斥道:“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乱摸什么!休要弄坏我的金丝棉衣!”
春怜在旁紧张地捏拳,一错不错盯着那棉衣衣领,闻言也连忙劝,“是、是啊,几位大哥当心些,莫用力抖,这棉衣可是由我家殿下亲手缝制,金贵得很,一针一线都损伤不得。”
领头的对此充耳不闻,手里动作没停,到底还是当着李长乐的面,把那棉衣抻开来,使劲抖了抖,抖得衣领都有些崩线。
李长乐急了,正欲再开口斥,却见他们已就此收手,重又小心翼翼地把衣裳包起来。
“上面的旨意,凡一切进出物品都要检查,并非我们故意为难您。”
裴怀恩不能得罪,昭平公主却也不好惹。半晌,那领头的见李长乐发怒,又忙不迭跑过来安慰她,拱手赔笑说:“殿下莫怪,知道殿下挂念弟弟,这就把衣裳送进去了。”
李长乐的脸色时青时白,勉强忍着才没有发作。
春怜见势不好,就开口帮她打圆场,说:“好了,好了,大伙儿都辛苦、都辛苦了。只是有一点,我家殿下可以体谅各位的辛苦,也请各位多多体谅我家殿下的关心则乱,还有惠妃娘娘的怜子之情。说到底,咱们今天为着这点事在门前争吵不光彩,也落了皇家颜面,所以……所以还请各位多帮帮忙,别把殿下方才拦着不许检查的事说给掌印听,使掌印徒增烦恼——毕竟也没真查出什么不是?”
春怜生得俏丽,姿态又放得低,看守们被她哄得连声笑,纷纷起哄说:“这有什么!怜妹子一句话的事儿,我们都听怜妹子的!再说我们哥儿几个也认为掌印管太宽,这大冬天的,哪有连衣裳都不许送的?”
春怜以袖掩唇低低地笑,李长乐性子傲,不爱听他们在这周璇,甩了袖子愤然离开,高声喊春怜跟上,春怜便追上去,装着没听见自己身后那两声哨。
软轿很快被抬起,春怜是近身侍女,可以同李长乐一块坐轿。
回府的路上,李长乐怒气未平,皱眉喊春怜把暖手的铜炉拿给她,咬牙切齿地说:“这个不男不女,卖主求荣的狗东西,怎么看得这样严。”
春怜就低眉顺眼地安慰她,说:“殿下莫要气坏了身子,消息能进去便好。再说眼下局势瞬息万变,咱就还是听娘娘的,凡事小心应对,别再跟他们硬碰硬。”
李长乐不服,杀气腾腾地半眯起眼,说:“对,你说得对,消息能送进去便好,就算被圈禁,也不好真放阿蛮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毫无准备……啧,待有朝一日,我定要将那不知好歹的狗奴才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顿了顿,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般,转头问春怜,“对了,听闻李霁最近又从父皇那儿领了不少新差事,是也不是?”
春怜就点头。
“确有其事。”春怜说:“但殿下也不必对此太担忧,听闻皇上的身子,似乎一日比一日好了。”
李长乐冷哼一声,拢指抓紧怀里雕了仙鹤的小铜炉。
“你懂什么,如果真让李霁按部就班地把这些差都办完,到时就晚了!再说放眼整个宫城,就属那李霁与阿蛮积怨最深,旁人若得势,阿蛮尚且还有机会翻盘,可若让那李霁得了势,阿蛮不仅毫无机会,恐怕就连生路也没了!”
春怜闻言怔住一瞬,有点着急地凑到李长乐身旁,绕着手指问:“那、那要是这样的话,殿下,我的公主殿下!我们接下来可怎么办呐!莫说是对晋王殿下,依奴婢看来,就是对您,齐王殿下那边也未必肯手下留情呀!”
李长乐最终没有回府, 而是改道入宫,去见了她的生母惠妃。
熏香茶室内,衣着简单的惠妃对镜静坐, 沉默望着镜中那张日渐衰颓的脸。
惠妃老了, 不比刚入宫的年轻美人们娇艳, 也没有宁贵妃身上那种烂熟奢靡的风韵犹存——她就只是简单的老了, 老得格外快。
她的鬓角生出白发, 眼尾长出皱纹, 她入宫太多年, 把所有的青春烂漫都蹉跎在此,每日战战兢兢, 机关算尽,甚至都快记不起自己年轻时长什么样。
李长乐进门时,惠妃屏退身旁侍候奴婢, 正在专心致志地磨一盘香。
和在宫外的张扬跋扈不同,李长乐在惠妃这儿永远都是安静的、听话的, 是举止最得体的皇室公主。
室内寂静,惠妃稍抬抬手, 李长乐便上前来,恭谨地扶着她站起,转去塌上坐。
床头放着惠妃最爱的糕点, 惠妃捡起来吃了一块,开口说:“皇儿,本宫猜到你会回来,等了你许久。”
李长乐低下头, 斟酌着说:“母妃,我听您的话, 没有在王府门口与那些看守起冲突,我……我送了消息进去,但我这会依然很不安,我很害怕,请母妃教我。”
惠妃听了就笑,说:“好皇儿,你不要怕,就是起了冲突也没什么,本宫是你的母亲,难道还不清楚你的性子么?”
李长乐闻言错愕地抬眼,说:“母妃,我不明白,您一直都派人跟着我。”
惠妃毫不避讳地点头。
“皇儿莫怪,先前之所以会瞒着你,是想让你把这出戏做真。”
惠妃拍着李长乐的手背,耐心教导她,说:
“晋王府门口的看守都不是酒囊饭袋,事情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那裴怀恩诡计多端,凭你的道行,又如何能斗得过他?是以本宫思来想去,觉得只有让你自己也相信你送进去的是真消息,才能让他也跟着相信。”
李长乐讷讷不言。
惠妃一见她这样,便知她没听懂,扭头颇唏嘘地叹了声气,继续解释说:
“一味盲目检查,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翻,可不能保证获取的情报无损。我的皇儿啊,你细细想,那些看守收你的钱,又当着你的面翻抖衣物,目的就是为了看你与春怜的反应,换句话说……若本宫没猜错,他们今晚就会拆掉那件金丝棉衣的衣领。”
李长乐恍然大悟,继而满脸惭愧地说:“母妃操劳了,孩儿不及母妃万一。”
话至此顿住,片刻后又轻声说:“母妃,我好像有些明白了,他们今日劫了我的消息,却又哄我会把衣物平安送入府中,是为了让我误以为消息已经送到,往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
惠妃很欣慰,抬手替李长乐拢鬓角,说:“皇儿做得很好,有了今天这出闹剧在,那裴怀恩聪明反被聪明误,肯定就会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我们的动向,并因此放松警惕,接下来,本宫会派人送真的消息进去,与李征联系上。”
言罢再看李长乐一眼,眉头紧皱,似是极惋惜。
“我的好皇儿,你杀伐果断,也有魄力,只是太过感情用事了些,竟敢瞒着我,与那野种私下筹谋如此大逆不道的祸事,使本宫如今不敢再不派人跟着你。”惠妃仰面叹道:“事已至此,只恨李征不能弃,本宫苦心经营一场,怎就把你生成这样一副娇滴滴的女儿身!”
李长乐咬紧嘴唇。
惠妃不忍心多说她,见状再叹气,沉默良久,方才开口转移话题道:“罢了,外面的动静如何?”
李长乐这才精神一些,抬头说:“一切如常,只是今早从小妹那儿听到,五皇弟开府设宴,席间与他们数次感叹老三与老四的私下争斗,说是又要做那个两头花钱的冤大头。”
惠妃捡糕点的动作一顿,转头说:“安王的消息灵通,手里又有钱,与你们兄弟姊妹几个都有交情,他说的话假不了。”
李长乐点了点头,面带犹豫。
惠妃就问她:“皇儿还有什么事?直说便好。”
李长乐看了惠妃一眼,迟疑地说:“还有一件事,孩儿不知是否重要到须得告知母妃。只是今早出门时,孩儿老远见着李熙身边那个年轻护卫,心里好奇,便派人去跟他,结果却发现,他竟是在悄悄打探老四的消息。”
这下连惠妃都愣了,讶声说:“……老六?那个从大沧回来的小祸星?这有他什么事?”
李长乐不言,蜷指在袖子里捻了几下。
惠妃起身走了几步,说:“细细想来,那日神机兵变,起因是李熙受到裴怀恩的指使,公然在朝堂上指认李征,使李征方寸大乱,才会做下这样的蠢事,而那裴怀恩又早早便与李霁在偷着互通有无……对了,听闻李熙前几日从裴怀恩的府上回来,就生病了?”
李长乐说:“是,据说病得很重,病好后连人也瘦了一圈。”
惠妃嗯了一声,半晌又说:“如此说来,这小祸星先前没准是受了裴怀恩的威胁,或是身上有什么把柄叫裴怀恩拿住了,而今事情了了,便不满于再受裴怀恩的挟制,想利用老三与老四之间的争斗,为自己谋生路。”
李长乐心念微动,忙说:“母妃,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李熙知道裴怀恩的许多事,他若一心反水,或许我们也可以不计前嫌,伸手帮他。”
惠妃听了,却是摇了摇头。
“不好帮。”惠妃沉声说:“那小祸星自知与我们有仇,不会信我们,再说受我们的约束与受裴怀恩的约束其实并无不同,甚至因着兵变一事,他对我们的戒心,会比对裴怀恩更重。”
顿了顿。
“不过话又说回来,裴怀恩与老三交好,无论这小祸星心里想的什么,又要干什么,既然他现在已经把主意打到了老四的头上,而老四与老三又……我们倒也不好放弃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
李长乐了然地起身,说:“母妃,虽然孩儿觉着李熙实在没什么用,但多一子总是好的。既然不能明着帮,那就暗着帮,靠李熙自己得查到什么时候去?您且坐下,还是让孩儿派人替他去仔细的查查老四,再把消息不准痕迹地漏给他,且看他如何做——您看这样好么?”
惠妃展眉笑出来,说:“皇儿长进了,也好,就按你说的这么办吧。左右眼下还不急,那便静观其变,等我们日后看清这小祸星准备干什么了,再做打算也不迟。”
晚饭时候,裴怀恩和李熙从恩露殿里出来,心中都很满足。
裴怀恩满足于看到宁贵妃的惊慌失措。
至于李熙,通过今日与宁贵妃的接触,李熙发现宁贵妃这个人虽然野心勃勃,容颜美丽,实际却非常愚蠢。
宁贵妃能走到今日,一是靠她这张娇媚的脸蛋,还有她身上这种明艳逼人的做派,二是靠她那个端方正派,做事谨慎的好儿子。
只是很可惜,宁贵妃自以为步步经营,实则却藏不住一点事,而她的这种自以为是,最终也会变成李霁向上攀登的最大阻碍,而非助力。
毕竟李霁真是太孝顺了,有宁贵妃在一日,李霁做什么都会束手束脚。
这样想着,李熙越发觉得宁贵妃不足为惧,心已放下一半,并且也已对此悄悄有了些打算,只等晚些见到玄鹄,再把这些打算说给玄鹄听。
李熙身旁,裴怀恩在宫里待了一天,嫌自己身上太晦气,要立刻回府沐浴。
此时时辰尚早,临出宫门前,李熙又想起玄鹄昨天夜里对他说的那些话,并在心里算计着,左右今日无事可做,玄鹄也要很晚才回来,便主动向裴怀恩提议说:
“厂公,你帮助我许多,不如就借今日休息,让我请你去春风如意楼吃顿饭。”
裴怀恩起初不想去,坚持要回府沐浴,却被李熙以春风如意楼也能沐浴为由,好言好语地哄上了轿。
然后李熙自己也跟着钻进了轿子里,不等裴怀恩开口,便探头朝轿夫吩咐道:“走,改道春风如意楼,我今日要请你们督主吃饭。”
裴怀恩就在轿里有些好笑地歪着身子看他,因为昨夜着了凉,整个人懒懒的,话也不多。
但……倒也没硬拦,仿佛心安理得便接受了李熙的感激,面上喜怒没显。
不得不承认,在如何让裴怀恩这条阴晴不定的毒蛇安静下来这件事情上,李熙似乎总是做得格外顺手。
毕竟他表面看起来是如此的聪明,瘦弱,听话,安全,懂进退,识时务,却又如此的鲜活,不似那些胆小如鼠的漂亮小孩儿们一般畏缩无聊。
裴怀恩很明显也是这样看待李熙的,所以挺爱看李熙在自己面前这么跑来跑去的折腾,闲来无事的时候,也愿意伸手逗逗他。
就比方说这会,裴怀恩见李熙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大着胆子凑到他身边,跟他并排坐了,就没忍住笑吟吟地问李熙,说:“怎么,小殿下不怕我了?之前不是还对我避之唯恐不及么?”
李熙这顿饭并非白请, 他是想探真假——探玄鹄昨夜那些猜测的真假。
是以在听见裴怀恩这么问他之后,李熙几乎没犹豫,顷刻之间, 便将早就准备好了的回答脱口而出。
李熙说:“厂公, 我没有故意避开你, 先前是我自己在钻牛角尖, 但我现在想通了, 我想着我拿厂公当自己人, 凡事都以厂公为先, 对厂公并无一丝一毫的欺瞒,即是、即是问心无愧, 又有什么可害怕。”
声音很轻,话说到一半,还拿眼尾余光迅速瞄了裴怀恩一下, 而后才紧接着又说道:
“厂公……厂公你恩怨分明,必然可以感受到我的诚心, 不会真的为难我。”
轿内逼仄,李熙这一眼就像羽毛, 不轻不重的挠了裴怀恩一下,让裴怀恩感觉挺有趣,笑得连肩膀都在抖。
笑够时再看, 李熙仍然低眉顺眼地缩在那,似是极忐忑。
从袖口露出来那截指尖是暖色的白,裴怀恩眼神带钩,不准痕迹扫过李熙那双看似孱弱无力, 不带一点茧子的手,继而缓缓向上。
……从前怎么没发现, 原来这小团子生得好,竟意外合他的口。
软轿一直都在平稳前行,连个晃也不打。裴怀恩看了眼李熙微微向前探出来的颈,鼻音有些重,笑声说:“……当真一丝一毫也没有隐瞒?”
李熙噎了一下,想起自己对恩露殿那边的打算。
没有一点儿隐瞒是不可能的,托裴怀恩的福。李熙想:如果接下来事情进展顺利的话,他很快就不用再做这个祸星了。
但他面上却说:“自然当真。”
裴怀恩听后便继续笑,笑得李熙心里直打鼓。
好在去春风如意楼的路程不远,不多时,软轿已然落下。
李熙见缝插针,被裴怀恩盯得有点受不了,当先一步跳下轿子,又一溜小跑到轿旁撩开布帘,对裴怀恩说:“厂公,我到里面给你订雅间,供你沐浴换衣,沐浴过后我们再一起吃饭,你看好么?”
裴怀恩闻言没有着急下轿,而是意味不明地看着李熙,看了好一会,许久才说:“不必,只用饭便好。”
李熙站在轿外眨眼,一派天真地说:“可是厂公方才……”
裴怀恩打断他,语气陡然凌厉起来,说:“我说不必,只用饭便好。”
李熙慢半拍地捏了下拳,忽然满身冷汗。
糟糕,险些忘了,裴怀恩今天能点头答应先跟他来吃饭,已是莫大的让步,至于沐浴……
听说裴怀恩身上有些旧时痕迹洗不净,故而,已经很久没在自家宅子外面沐过浴、换过衣。
气氛一时有些紧张。
许是因为察觉到危险,刹那间,几个轿夫都安静的一动不动,李熙则懊恼地低下头。
李熙能感觉到裴怀恩正在细细地打量他,从头到脚,不肯放过他任何一个小动作,就像正在心里默默地考虑他方才是不是故意。
万幸李熙刚刚真不是故意的,倒也不必伪装。
半晌,裴怀恩因为从李熙身上的确没看出什么破绽,态度才又转好。
“小殿下辛苦了,也罢,殿下初入京都,对这京中的琐事不甚明白,倒也情有可原。”
裴怀恩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上戴的祖母绿扳指卸下来,抛给了李熙。
“去吧,去问菜品,这顿饭不必小殿下请,从前多有得罪,就当是我向小殿下赔罪了。”
嘴上说着要赔罪,神态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恹恹,连点恭敬样子也不想装。
李熙松了口气,没推辞,当下就接了扳指揣怀里,记吃不记打,重新精神抖擞地支棱起来。
和大沧数不尽的冷眼相比,现在这点微不足道的尊卑倒错根本就不入流,李熙一点也不介意裴怀恩这么怠慢他,甚至有点高兴不用再自己掏钱。
李熙说:“好!厂公出手大方,使我不敢不承情,这就让他们去炒一本食单。”
李熙这边话音刚落,这回换裴怀恩噎住一下。
但是下一刻,当裴怀恩再想开口,一抬眼,却见李熙早就已经兴冲冲地跑进楼子里。
活泼又咋呼,像只刚在泥巴里打过滚,被踩到尾巴就叫,但也仅仅就只会叫的小猫崽。
不知怎么的,裴怀恩看得愣了下,倏尔忍俊不禁。
是了,不论这李熙平日如何刻意的做小伏低,胆怯哽咽,两年的俘虏经历,好像并没有把他身上这股子旺盛的生命力真正消磨掉。
这是他在大漠黄沙里生长出来的狡猾和野蛮,不经任何修饰,是最热烈的,最没约束的,和晋王身上那种令行禁止,强悍威武的杀气又有很大不同。
或许……或许日后也不必再让李熙对承乾帝哭淑妃。裴怀恩支额琢磨着,还记得淑妃当年刚进宫时,也是这样的毫无拘束,活泼可爱,只是后来钦天监事发,淑妃被迫与自己的儿子骨肉分离,才渐渐笑得少了,以至于让在宫里头伺候的人都快记不起她笑时是什么样,每天只见到她垂泪。
但若细细想来,李熙虽然哭起来像淑妃,却是像后来那个生了心病的淑妃,换在十八年前,淑妃明明是最爱笑、也最机灵的。
换言之,李熙常年离京,回来后与承乾帝的接触又少,不了解承乾帝的喜好和脾气,日后若能有他教导,提醒李熙用现在这副活泼样子去对待承乾帝,承乾帝大约也会很喜欢李熙的,没准还能恩准李熙如寻常皇子那样开府封王,活的自在些——毕竟如今邵家军式微,已经对李氏江山构不成威胁了不是?
该教李熙怎么讨承乾帝的喜欢——当这个荒唐念头忽然出现在裴怀恩的脑子里时,就连裴怀恩自己也是一惊,心说多稀罕,这小崽子往后过得是好是坏,与他又有什么相干。
虽然这样想着,却还是鬼使神差地下了轿,依约跟着李熙进了春风如意楼。
另一边,李熙的动作很快,没一会就把雅间订下来。楼里小厮不敢怠慢裴怀恩,一见他进来,忙不迭就跑过来招待他,引他到订好的雅间去。
饭菜很快被端上来,还有新鲜的桔子。
雅间里烧着炭,裴怀恩站在雅间门口环顾一圈,最后走到李熙对面坐下了,淡淡扫一眼桌上。
“不是要给我炒本食单么,结果端上来的这都是什么?”裴怀恩皱眉说:“我那玉扳指价值不菲,怎么送到你手上之后,就换来几碟凉菜?”
闻言,坐在靠窗位置的李熙面不红心不跳,一边剥桔子一边说:“本来是想多点菜,可转念一想,又觉着厂公见多识广,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再说厂公昨夜着了凉,想必胃口不好,故而才特意点了这些,帮厂公开胃。”
裴怀恩无言以对,正要发作时,面前却忽然被送来一只剥好的桔子。
原来李熙不是在给自己剥桔子。
这一切都发生得很快,裴怀恩愣了下,像只被捋顺了刺儿的刺猬,转眼就把那枚价值连城的玉扳指抛到九霄云外,伸手接桔子。
也不知是谁有心,谁无意,总归在接桔子的过程中,裴怀恩的手指,若即若离划过李熙的手背。
长久的沉默中,裴怀恩听见李熙说:“厂公,我这也算用心良苦,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裴怀恩:“……”
这个贪财的小滑头!
桔子很甜,裴怀恩被逗得笑出来,但依然没动筷。
无他,虽然没有真的生气,但这也太敷衍了,实在吃不惯。
裴怀恩平日的衣食住行都非常奢华,整个人早就被各种势力恭维得极难伺候,打心底觉得那些所谓吃多了好东西,偶尔见着一俩清粥小菜,便会格外喜欢的说法,全都是放屁。
因为在裴怀恩心中,“清粥小菜”也有“清粥小菜”的做法,它们可以是开水白菜,鸡汁煨香菇,八宝桂圆莲子粥,但绝不会是什么扯淡的醋拌萝卜丝,咸菜糙米饭。
裴怀恩对面,李熙却不管这些,端碗吃得正香,边吃边说:“厂公,尝尝。”
裴怀恩听罢就这么安静地看着他,桔子随手掰成几瓣。
裴怀恩不动声色地说:“小殿下让我吃什么?这屋里除了桔子,还有什么是我能吃的?”
李熙哑然抬头,左边脸颊被满满一口糙米饭塞得鼓起来,看着软软糯糯的,似乎很好捏。
李熙说:“……这屋里还有什么不能吃?只要厂公自己愿意,什么都能吃。”
裴怀恩啧了声,下意识就去转手上的玉扳指,却摸了个空。
什么都能吃。
尽管知道李熙那边多半是无心之言,可这五个字听在耳里,却被裴怀恩听出了些隐晦又暧昧的味道。
什么都能吃,什么都能吃。
裴怀恩想到这,又抬眼看向李熙细长白嫩的脖子。
很多时候,奇怪的念头一旦发芽,便会迅速生长起来,就像在齿间咬破的桔子瓣,瞬间淌出令人无法忽视的甜腻汁水。
真可惜,难得这么迫切地想“吃”掉一样东西。裴怀恩面上晦暗,在心里说:可惜了,真可惜这个小团子姓李。
因为不管怎么说,姓了李,好歹就也是个皇子么。
而皇子是什么?
皇子就是可以被设计杀死,却不能被侮辱。
想来皇家脸面大过天,与那些被当做礼物送给他的少年们不同,莫说李熙目前无心争斗,只求报仇和自保,退一万步讲,即便李熙有心想争,恐怕也不大容易如寻常奴婢那般,甘心被他这样一个恶名昭彰的阉人,摁在手里随意的搓扁揉圆,否则——头顶的老皇帝可还没死呢,一旦消息泄露出去,他恐怕就真得死无葬身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