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寂的阁楼里,顾西元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便又睁开了眼。
茶几上放着烟灰缸,里边还有前日顾西元自己抽过的烟蒂,唐琛也不用征求谁的意见,摸出西装口袋里的银烟盒,取出一根叼在唇上,随即擦亮了洋火,眼看着它跳动着顺着杆烧过去,即将枯萎的时候点燃了烟,甩灭了,把烧焦的残余丢进烟缸里,这才看向了一直望着自己的顾西元。
顾西元率先打破了沉默:“那件事你查的怎么样了?”过于暗哑的声音,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什么事?”唐琛缓缓地吸着烟,不动声色地问。
“杀你的人。”
唐琛黑亮的双目又深了深,盯着顾西元看了片刻,才道:“不用查我也知道。”
“是谁?”
唐琛淡淡地一笑,捻灭了香烟,站起身,绕过顾西元的床尾,背着手走到窗前,打开半扇,狎昵的风吹进来,他额前的细发微微晃动着,倚着窗,伸出一只手撑在窗格子上,往外看着,隔了一会,方道:“原来你窗前的景致是这个样子的,能看到那边街的尽头。”
唐琛的语气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想杀我的人很多,唐人街里的,外边的,华人和西人,多到数不过来,顾西元,你知道了又能怎样?”
顾西元呼吸着春风里的酥软,静静地望着他修长的手臂,一条结实有力的线条。
“为什么选我呢?就算你知道我父母何人,家住哪里,那又怎么样?你对我并不了解,不管跟着你做什么,在你身边的人都不能出岔子。”
唐琛转过脸,瞅着顾西元,了然地哦了一声:“是不了解,只是你在可以杀我的时候却救了我,我信你一次就够了,再说……”唐琛微微笑了下:“你对我也并不了解,顾西元,听说你之前考过警察,却因为是华人被拒之门外了,不如来唐人街为自己人做点事,毕竟你身上流的是华人的血。”
顾西元微微震动了一下,唐琛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这话我只说这一次,今后也不会再提了,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否则,我的新车就要给别人开了。”
“你换车了?”
“是,之前那车被打烂了,阿宝也死在里边。”唐琛的脸上一丝黯然。
顾西元想起那天坐在车里穿着黑色制服的年轻人,也一时没了言语。
“哥哥,东升,下来吃饭了。”
好似过年,顾夫人张罗了一桌子的饭菜,泡菜鱼从晓棠的面前移到了客人跟前,晓棠不停地伸着胳膊夹鱼吃,顾夫人桌下轻轻捅了她好几次。
唐琛只吃了两口鱼,便不再夹,掏出手帕捂着嘴,忍不住轻咳了几声,顾夫人替他倒了杯清水,笑问:“辣到了吧?”
唐琛擦了擦额角上的细汗,说着不妨事,白皙的脸孔还是泛出一抹浅红来,顾西元将泡菜鱼移回晓棠跟前,将两个略微清淡的菜换到唐琛这边,唐琛睃了他两眼,手上夹着菜,桌下不经意地触到顾西元的腿,一下、两下,碰碰蹭蹭的。
因为唐琛的坚持,顾夫人不再唤他唐先生,也改口叫东升,席间闲聊着,打听他家里的情况,如今在做什么事。
唐琛一副老实作答的模样,说是家里只剩他一个人,在唐人街那边开了个广告社,替人设计些招牌、印刷海报什么的。
顾夫人听了,看了儿子一眼,便问:“你和西元也是这么认识的?”
唐琛笑了下:“我是他老板。”
顾西元瞪着他:“我还没有答应你。”
唐琛面不改色,不清不楚地来了句:“迟早的事。”
顾夫人和晓棠也都停下了筷子,难怪西元对今天的客人有些冷淡,上赶着终究不是买卖。
顾夫人却有了自己的打算,笑吟吟地夸起儿子来:“西元自小就喜欢画画,又去欧洲留过学,专门学的绘画,真是画什么像什么,人也勤快、沉稳,还会点拳脚,带他出门做事,没人敢欺负的,来,唐先生,多吃点,这个菜不辣的。”
晓棠用鱼汤拌着饭,大大咧咧地说:“妈妈,哥哥向来都是自己拿主意的人,我们不好插手的。”
顾夫人讪讪一笑,又白了女儿一眼。
顾西元桌下也踹了唐琛一脚,彻底离了他的腿。
上来最后一道酸辣汤,揭开汤锅盖子,冒着热气,顾夫人亲自替唐琛盛了一碗,嘱咐他小心烫口。
唐琛起身接过汤,用汤羹搅动了几下,舀起一勺尝了,缭绕的热气氤氲着他的脸,朦朦胧胧好像他软玉般的脸颊也是可以嘬上一口的。
唐琛走了,却忘记了拿伞,顾夫人将伞细心收了,叮嘱西元一定想着亲自还给人家。
顾西元站在窗口往外看,雨虽然停了,街上却湿漉漉的,水波里倒映着一盏盏街灯,像嵌在路边上的一颗颗散落的珍珠,路口的车辆行过时,扑啦啦地溅起白浪,碾碎了珍珠,很快又恢复了圆润光滑的模样。
唐琛的脚踩在一颗珍珠上,取出烟,阿江眼明手快地为他点燃,吸了口烟,唐琛转身,抬起头,望向不远处早已模糊不清的阁楼方向,忽然笑了下,又习惯性地隐没,将只抽了一口的香烟丢进水里,一旁的阿山已经打开后座的车门。
车轮滑动,碾过水波,珍珠再次碎了又圆。
顾西元没有去找唐琛,唐琛也没有再来过。
索性肩伤在天气渐渐热起来的时候痊愈了,只留下个铜钱大小的疤,偶尔伸手摸摸,唐琛吹在肩上的那口热气似乎还在作祟,酥酥痒痒的连带着耳根就是一热。
父亲顾秉承又来了信,说是考察工作有了新情况,还要再多拖延些时日才能回家,母亲便有些不快,幸好儿子西元这次回来很老实,除了去医院换换药,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家里,把家里能修的东西全修了,见她发呆,便故意逗她讲话,可是顾夫人偶尔也见他发呆,望着树上的鸟儿,盯着院里的紫藤架,或者吃着吃着饭,瞅着眼前的麻婆豆腐便又走了神。
顾夫人问过几次,西元,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顾西元总是一语带过,没有,养伤养的闷得慌。
又问起唐先生的那件事怎么样了?
儿子明显的抵触:“还是不要再提了。”又奇怪母亲向来对唐人街颇有微词,这次对唐琛的广告社倒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您又不怕那边乱了?”
顾夫人轻轻叹气:“哪里不乱哟……”顿了顿,又说:“唐先生一看就是个体面人,斯文有礼,很会做事,想必生意做的也不错,你若跟着他做事,也算是个正经的营生,我也放心。”
顾西元明白了,母亲还在担心自己要去做警察,便不再言语。
顾夫人还想再问,西元推说累,起身回阁楼上去了。
唐琛的伞原本收在廊下,顾西元将它拿上楼,立在角落里,伞的主人应该是不会再来取了。
妹妹晓棠放学回来,按着顾夫人的指示,上楼敛收哥哥的脏衣服,一进屋便皱着眉头挥着手:“哥哥,你最近的烟抽的好凶啊,满屋子都是烟。”
顾西元掐灭了烟头,起身将窗户全都打开,初夏的风吹得人一阵一阵的烦躁。
正当顾西元犹豫着要不要去给唐琛还这把伞的时候,一则新闻震动了整个藩市,连西区的报纸都刊登在头版头条。
顾西元拿着今日的早报,指尖忍不住轻轻一颤。
白老大白桦死了!
当时在唐人街的一家戏园子里,台上正演着《打金枝》的第一幕《班师》,乌泱泱的站了一台的文臣武将,恭贺汾阳王郭子仪打完胜仗凯旋而归,突然间两名蒙面大汉冲上舞台,向坐在第一排正中位置的白老大开枪射击,四名保镖只有一人反应最快,还击了一枪,便再也来不及开第二枪,就同其他三人一起被台上的蒙面客撂倒了。
台上台下顿时大乱,所有人都蜂拥着往戏园子外冲,守在门外的鸿联社的人听见枪响急忙往里冲,逆流而上,半天才冲进园子里,白老大已经身中数枪倒在了血泊中,而杀手早已趁乱不知逃往何处。
这件事又让顾夫人紧张起来,见西元拿着唐先生的伞要出门,连忙拦住了,问去哪里?
顾西元握着伞的手松了松,冲母亲一笑:“哪都不去。”说完又走回屋里,顾夫人仍旧不放心:“西元啊,这个白老大是不是就是常说的唐人街里最有钱的那个人?”
顾西元嗯了一声。
“为什么有人要杀他?”
“我哪里知道。”
“还是不要去那边做事了,真的,太乱了。”
“都说了,不要再提了。”
下午西元坐在院子里,想给母亲重新做个晒衣架,之前的那个有些散架了,搭不住几件衣服便摇摇欲坠。
太阳暖烘烘地晒着,粉红的蔷薇顺着藤蔓已经爬出了院墙,风一吹,齐齐点着头,唐琛的那把杏黄色的洋伞,静静地斜立在午后斑驳的花影里。
衣架快做好时,顾夫人已经醒了午觉,从屋里走出来,摇着扇子望着天:“晓棠今天不知道有没有拿伞,怕是晚上又有雨呢。”
“她也不小了,这些小事还总替她操心。”
娘俩正说着,门口一阵砰砰砰——铃铃铃——
顾夫人的神经又跳了下,谁啊,又敲门板又按门铃的。
顾西元抢在母亲前边开了门,门外站着张庭威,手上还杵着手杖,想必是腿还没好利索,一瘸一拐地往院里挤:“伯母好。”
顾夫人见是他,松了口气,嗔道:“大白天的,又没老虎后边追你,你急什么?”又问脚怎么了?
顾西元轻咳一声,张庭威倒也机灵,只说打球崴了脚,顾夫人看了眼儿子:“你们俩倒真是一对难兄难弟。”转身进屋烧水预备茶点,看来今晚又要多添两个菜了。
张庭威迫不及待地问西元:“看新闻了没有,白老大死了。”
顾西元嘘了一声,看了眼屋里,示意他小点声,然后说:“看到了。”
“西元,你怎么想?”张庭威身残志不残,杵着手杖跟在顾西元的屁股后面转悠着。
顾西元给他拿了把藤椅,放在廊下的木桌旁,不紧不慢地问:“什么怎么想?”
张庭威一副你怎么可以这样的表情:“鸿联社易主,唐人街要变天了。”
“那关你什么事?”顾西元拂去掉在木桌上的几片花瓣,这时候顾夫人端着茶点走出来,张庭威便不再提,又忍不住问:“伯母,今天家里吃什么?”
顾夫人笑了:“你有口福,今天我炖了肘子,还有你最爱吃的泡椒凤爪。”
张庭威顿时眉开眼笑,顾西元瞅着他,嗤地一声也笑了。
顾夫人刚要进屋,忽又想起什么,转身问:“庭威啊,同你打听个人,你知不知道唐人街有家广告社,老板姓唐的?”
姓唐?张庭威不禁看向顾西元,顾西元冲他挤了挤眼。
顺着顾西元的意思,张庭威含糊地应着:“嗯——好像——有吧?伯母,唐人街很大的,我回国也没多久,记不准的。”
顾夫人却很执着:“叫唐东升,唐先生。”
唐先生……张庭威从顾西元的眼里深层次的领悟了:“有,有的,很大,很好,手底下不少人呢。”
顾西元瞪了他一眼,嫌他画蛇添足。
顾夫人点点头,回屋去了。
顾西元拿着修衣架的榔头敲了下他的膝盖:“话比脑子多。”
张庭威只觉得有些奇怪:“伯母说的唐先生是哪一个?”
“唐琛,来过我家。”顾西元端起杯,抿了口热茶。
张庭威的眼珠子凝固住,嘴巴蠕动着:“唐琛唐先生?来过你家?”
嗯,顾西元随口应着,拾起地上的衣架,将最后几根钉固定好,晃了晃 ,很结实。
“别逗了,他怎么会来你家?”张庭威一副不信的样子。
顾西元瞥着他:“他请我帮他做事。”
张庭威恍然地点点头:“难怪,听说他的司机阿宝死了,那是跟了他很多年的,还有阿江阿山他们兄弟俩,他出门从来不带别人,只带他们三个,现在阿宝没了,估计唐先生觉得你身手好,那天御膳坊你们也算是一起共过患难的。”
伸手抓起木桌上的奶酥卷,张庭威瞟着顾西元:“你答应了?”
“没有。”
听到顾西元拒绝了,张庭威明显地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顾西元反问他:“答应了又怎样?”
“入了鸿联社自然风光,还有大把的钞票,可是也危险,尤其跟着唐琛这样的,说不定哪天也跟阿宝一样……”张庭威手卡在脖子上一歪头,做了个死翘翘的样子。
顾西元白了他一眼:“别乱说话。”
说到这个,正要把奶酥卷往嘴里放的张庭威,方又想起此行的目的:“那你更不能答应唐琛了,白老大死了,鸿联社正在到处找凶手,快要把整个唐人街都翻过来了,几个堂主天天聚在总社里,楼下布满了他们的人,我看唐琛刚刚死了岳丈,日子肯定不好过,就算白老大一直瞧不上他,可毕竟也是女婿啊,有他在背后撑腰,别人才不敢真的动唐琛,现在他死了,唐琛也就没了这个靠山,那几个堂口的叔伯,哪个不盯着鸿联社总舵主的位子?”
顾西元的眉间微微一动:“那在赛伯格广场和御膳坊杀唐琛的会是谁?照你这个逻辑,别人都不敢动唐琛,唯一敢动他的就只有白老大自己了呗?”
张庭威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我可没说,你才是真正的乱说话,唐琛要是死了,白茹玉岂不是要守寡?她可是千方百计才嫁给唐琛的,要是没有白老大这个爹,你以为唐琛会娶她吗?”
“怎么说?”
“唐琛啊,最早是跟着青龙堂之前的老堂主混的,像他那样十几岁出来就混堂口的孩子很多,都是先跟着小帮主混上几年,混出点名堂了再往上爬,唐琛起初也是跟着一个小帮主,一次很偶然的机会被老堂主看上了,见他长得漂亮人又机灵,便留在身边做了个端茶倒水的小跟班,很多人都说他命好,直接跟着老堂主做事,很有前途的,哪知还有更大的运气等着他。
白老大有一次摆寿宴,请了几个堂主在聚贤楼里听戏,那时候越南帮在唐人街势力也不小,常常因为抢生意跟鸿联社翻脸,可又干不过白老大他们,结果就在寿宴那天动了手,派人冲白老大开了黑枪,唐琛扑过去替白老大挨了这一枪,险些丢了小命,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白老大念他救命之恩,直接把他留在了身边,唐琛从青龙堂的小跟班变成了白老大的贴身保镖,后来接手了许多生意上的事,开始混得风生水起。
他那个人,你也知道的,生成那样,别说女人了,男人见了都得多看两眼,更别说白茹玉了,唐人街那会没人不知道的,白茹玉天天带着一帮人四处堵唐琛,也许是白小姐长得太普通了,没入唐琛的眼,唐琛死活不答应,又碍着白老大的面子,不能把她怎么样,可这么一来,都知道唐琛是白茹玉的人,没人再敢打他的主意,女人见了唐琛再怎么喜欢也都躲得远远的。”
“后来呢?”
见顾西元听得认真,张庭威说得更带劲了。
“后来?还能怎样,白茹玉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在家里闹起绝食来,逼着白老大要唐琛娶她,白老大也是无奈,就算唐琛救过他,可唐琛毕竟是个垃圾堆里捡回来的野孩子,将来还是要靠白家吃饭的,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舍不得也得舍,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去死吧,只好拿枪顶着唐琛,说只给他两个选择,要么娶了他女儿,要么……”
说到这里,张庭威忽然失笑,故意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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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寒光闪闪的剔骨刀割开了男人的裤子。
唐琛被几个人打得浑身是血都没点头的事,白老大最后这招彻底击溃了一个男人的尊严。
唐琛同意了,与其被白老大发配到唐人街最见不得光的鸭堡里去看场子,还不如风风光光入赘白家当女婿。
听完张庭威这番话,顾西元沉默了,表面再如何风光的唐琛,也无法摆脱白老大的一个决定,真有种生是鸿联社的人死是鸿联社的鬼的感觉。
“他不是救过白老大的命吗,如果唐琛真的不娶白茹玉,难道白老大真的会废了他?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一向明朗的张庭威此时却摆出一副深沉的模样:“西元啊西元,你怎么这么单纯?救过白老大的人何止唐琛一个人,可死在他手里的人更多,听说原先有个小帮主,也替白老大挨过刀的,可因为白老大的一个老相好私下里勾引这个小帮主,就被白老大当着那女人的面,剁碎了喂狗。”
“什么?”顾西元有些吃惊,一个大活人居然就这么被……
张庭威马上明白过来:“不是整个人,是把他那个东西……切下来。”
顾西元一摆手,不愿再听下去。
偏张庭威正在兴头上,又凑得更近些:“听说唐琛当初替白老大挡的那一枪,外人都以为是伤在肚子上,但很有可能还伤到了那里。”
顾西元的呼吸微微一顿,忍不住问:“你从哪儿听说的?”
张庭威的嘴唇几乎贴到顾西元的耳朵上:“我爷爷,唐琛的命就是我爷爷救的,挖子弹的时候连麻药都来不及打,要说唐琛也的确是条硬汉,我爷爷说,十个男人九个也抗不住,就算不死在枪口上,也得死在手术台上,唐琛愣是活过来了,真是命大啊。
唐琛活下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我家药馆看病,他的方子我爷爷都锁在一个盒子里,除了我父亲,从来不给别人看。
不过有次我在我家藏药房想替少祖偷点药,你知道了,少祖那人在女人身上也没个节制,总想方设法的久啊壮的,又不愿别人知道,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的,非说我家有过去的大内秘方,逼着我弄点出来,我倒没听说过,即便有,我爷爷自然也不肯轻易示人的,只好走个过场替他弄点别的补药出来。
结果药没偷到,却偷听到我爷爷跟我父亲说什么已经尽力了,他的病恐怕是治不好了,我父亲说当初也是权宜之计才下了重手,子弹是取出来了,可没想到还是落下了病根,叫我爷爷不必挂怀,医者医病,医不了命。
我爷爷就叹气,说什么像他那样出类拔萃的人物也是可惜了……他俩的声音小了下去,我还想再听又怕被发现挨罚,只好溜了。”
顾西元的手里还一直握着榔头,手心里微微出了汗,滑腻腻的,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脾气,推开了张庭威,一边支起晒衣架一边质问:“他们说的是唐琛?”
“那倒没有。”
“那你凭什么认为是他?”
张庭威含笑道:“我聪明啊,唐人街人物是不少,但出类拔萃的也不多,还有啊,别看因为白茹玉的缘故,没有女人敢打唐琛的主意,但是即便没有白茹玉,唐琛也从不近女色的,不对,应该是什么色都不近,也不对……”
张庭威突然住了声,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闪过一丝不安,顾西元以为他是顾及自己那点个人喜好,不想冒犯,但又好像不是,刚才非议了唐琛那么多没见有个忌惮,这会又觉得哪里不妥了,即便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张庭威仍然下意识地四处看了看,唯恐被谁听了去似的。
院门开了,晓棠下学回来,进门就喊:“妈妈,我饿……”最后的尾音顿时消失,见了张庭威也不打招呼,冲着哥哥扬声道:“又来一个!”
那没说出口的“蹭饭”二字,只有顾西元懂,不禁笑了。
张庭威起身同她问好,她嗯了一声,径直往屋里走,又在门里停住了,转身冲张庭威说了声谢谢。
张庭威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晓棠耐着性子说:“谢谢你的吉利糖果。”
“什么糖果?”
顾西元忙道:“就是你上次托我带回家的那篮啊。”
张庭威也有转不过弯来的时候,但是顺着西元的意思总不会错,连忙含混地点点头:“啊,是啊,我特意买给你的,喜欢吧?”说完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貌似热情的有点过了头。
果然,晓棠板着脸:“糖果是喜欢的,但是下次不要再送了,我想吃,哥哥自然会买给我,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一甩头发,倔倔地走了。
张庭威有些无辜地看向顾西元,顾西元一抬手:“别问,我懒得解释。”
张庭威翻了个大白眼,冲着晚上的炖肘子和泡椒凤爪,不问就不问。
晚饭的时候,顾夫人又问起唐人街白老大被杀一事,不等张庭威放下肘子腾出嘴,顾西元就拦住了:“妈,吃饭的时候还是别提这么血腥的事了,会吓到晓棠的。”
晓棠立即反驳:“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死了个人么?”
顾夫人忙拍她:“诶呀好了,不要说了,什么死啊活的。”
张庭威又抓起一只凤爪,扭脸问顾西元:“对了,我今天来还想问问你,明天唐人街有大热闹,要不要去看看?”
“什么?”兄妹俩异口同声地问。
张庭威笑了下:“明天是白老大出殡,鸿联社要为他游龙旗!”
“游龙旗?”
兄妹再度同声,令张庭威有了点成就感,顾西元一家也是侨居藩市很多年,除了饮食习惯没怎么变以外,生活里已经很西式化了,又很少去唐人街那边,对一些传统留下的玩意,自然陌生些。
“游龙旗算是唐人葬礼中级别很高的一种吧,有尊逝者为王的意思,那在过去,都是皇帝死了才有的待遇,明天鸿联社所有人都要为白老大执龙旗绕行唐人街,那场面千载难逢啊,连我也没有见过……”
不等张庭威说完,晓棠就忍不住兴奋道:“那我一定要去看。”
顾夫人拦阻道:“晓棠,一个女孩子家不要去。”
顾晓棠却不满:“哥哥能去为什么我不能,我不仅要去,还要叫上同学一起去。”
“谁都不许去。”顾夫人微一沉面,晓棠就不吱声了,嘴巴却嘟起来。
门外有人喊顾西元的邮件,本人签收。
拿了信,一边拆看一边往回走,站在院里只看了两眼,顾西元便将信折好收进兜里。
“谁的?这么晚了还来信?”顾夫人问。
“哦,没什么,前些日子给家美术社去了求职信,人家的回函。”
“同意了?”
“没有。”
顾夫人便不再问,华人在西人区原本差事就不好找,起身去厨房端汤,默默地叹了口气。
晓棠忽然扭脸问张庭威:“你们唐人街到底有几个唐先生?”
张庭威下意识回道:“就一个……”
望着晓棠颇为疑惑的眼神,张庭威眨巴了下眼,改口道:“应该不止一个吧,我又不是管理户籍的,怎么都知道?”
晓棠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前些日子来我家的东升姓唐,有个唐琛也姓唐。”
张庭威迅速瞟了眼顾西元,支吾着:“是,是啊,怎么了?”
晓棠的目光在哥哥与张庭威身上打了个转:“我听很多同学说,那个唐琛就是白老大的女婿,人长得很出众,只是不像白老大上过报纸,没人见过他的照片,不知究竟如何出众?你应该见过他本人吧?”
说完盯着张庭威的脸,张庭威去抓下一个凤爪:“哦,见过吧。”
“如果唐琛长得像上次来我家的唐东升,那倒是的确很出众,你们唐人街还真是人杰地灵啊。”晓棠又看向顾西元:“噢,哥哥?”
晓棠明显是话里有话,顾西元不愿她真的计较起来,只好拿出当哥哥的架势来:“我看妈说的对,你们上学整天不好好读书,一群女孩子总对男人品头论足的干什么。”
“我不管,明天我要去唐人街看游龙旗,谁也别想拦着我。”
顾夫人端汤出来,听见这话又皱了皱眉:“不许去。”
顾西元这时却说:“妈,您是拦不住她的,总不能把她绑在家里哪都不让去吧,放心好了,明天我陪她一起去,一定替您看好她,正好再从那边带点腊肉回来,咱家好久没吃辣子炒肉了。”
晓棠终于笑了:“谢谢哥哥,呵呵,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
张庭威也忙笑道:“伯母放心,还有我呢。”
晓棠白了他一眼:“有我哥呢,要你管么。”
顾夫人只得作罢,真是没一个叫人省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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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游龙旗
东方传统的哀乐好似人深藏在魂魄里的悲鸣,此时由西洋乐器演奏出来,莫名地多了一份激昂,回响在横七竖八的招牌字号串成的大道上,龙凤祥饼、大华洗衣店、瑞福祥钟表……
加长的灵车通体全黑,随着前面两排笔直粗壮的灵幡缓缓而行,打幡的皆是臂力惊人的威猛壮汉,幡旗上的银铃被风一吹,发出哗铃铃的脆响。
一张巨幅黑白照片竖立在灵车之上,照片上的人横眉怒目,面相乖戾,自带一股凶悍之气,远远望之,依然令人不敢直视。
灵车后十几辆车静随其后,队伍两边人人高举蓝白大旗,车上也都插满了小旗,旗面上均绣着一条形态各异的五爪神龙,旗旗相连,迎风招展,宛如一条见首不见尾的素色巨龙,缓缓游动在人满为患的唐人街。
走在灵车前的七八个人,一水的白西装、黑领带,左臂缠黑箍,唯一一个女人一袭白裙,鬓坠白花,低眉垂目,摇摇欲晃,不得不靠她身边的年轻男人半扶半就才能继续支撑下去,在男人的相衬下,更显得她姿容平庸,神采黯淡。
男人依然戴着墨镜,脸上一派冰冷,走在最大的一面龙头旗下,在哀乐、幡旗的缓行中,偶尔将目光投向四周,藩市派来了大量的西警维持秩序,用粗绳将围观民众拦截,不让一人靠近长长的送殡队伍,两旁矮楼的露台上,也站满了人,望着灵车,望着龙旗,望着鸿联社的这几名堂主,都不年轻了,岁数最大的朱雀堂堂主杨启年也已满头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