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庭威正啃着一只清蒸凤爪,听他这么一问,舍了凤爪,冲郑少祖睁着一双大懵眼问:“什么?”
郑少祖啧了一声,张庭威马上想起什么来,连忙笑道:“哦,还没来得及提。”
郑少祖扭脸对顾西元说:“你看看庭威,就是个吃货,连正事都忘了。”
话及此,却又不往下说了,顾西元看向张庭威:“什么事?”
张庭威擦了擦沾满油渍的手,笑道:“上次少祖托我问问,你现在在忙什么,想着叫你过来帮帮他的忙。”
顾西元夹了块面前的麻婆豆腐,不露声色地问:“帮忙?我能帮郑大少爷什么忙?”
张庭威刚要答话,门外忽然走进一人,十几双眼睛不约而同地望向他,继而都没了声。
一个尚未开言便已叫人呼吸一滞的男人,笔挺修长的深色西服,衬得玉色面容更加晃人眼目,尤其那双黑亮清透的深眸,淡漠流转,已将满室的喧闹都归于了平静。
顾西元筷尖上的那块麻婆豆腐,啪地一下,掉进了盘中。
郑少祖推开怀里的女人,连忙站起身,惊讶之余又惶恐。
席间在座的多是自小生长在唐人街的同乡子弟,也都纷纷起了身,有的虽然没亲眼见过唐琛本人,听也听得多了,都知道“唐先生”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整个唐人街真正的大当家白老大是鸿联社的总社长,鸿联社下分四个堂口,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堂口下又各自掌管着大小帮会,在唐人街无论从事哪行哪业,都脱离不了各帮会的照管。
帮会内多为同乡,又叫同乡会,独木不成林,要想安居乐业,就要依附在同乡会下,方能得到诸多的保障,当然,这样的保障也不是免费的,但是唐人街里每一个人都知道,脱离了这些保障会是怎样一个下场,在藩市这个西人统治的世界里,他们的法向来不可信也不可靠,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鸿联社的法才是唐人街真正的法。
郑少祖他爹郑明远就是玄武堂的堂主,而唐琛是青龙堂的堂主,又是总社长白老大的女婿,多有不服者,私下暗讽唐琛是靠裙带上位的小白脸,但是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唐琛这位最年轻的堂主将人数最少的的青龙堂扩大了好几倍,生意打理得蒸蒸日上,颇有赶超其他三个堂口叔伯之势,再怎么有人不服,面上也要敬他几分,除了跟随白老大一起打拼过来的叔伯们还直呼其名,其他人不论高低贵贱,见了面总要尊他一声唐先生。
唐琛进了门,并不往里走,手里擎着一杯酒,向包房内略一环视,抬了抬酒杯,微笑道:“少祖,生日快乐,我也敬在座一杯,大家随意。”
他说的是粤语,软中带硬,声音低沉,自带磁感。
郑少祖拨开众人想要过来亲自与唐琛碰杯,可惜唐琛已经先干为敬,优雅地一仰脖,喉结滚动,从下颌到脖颈,如雕刻般,一道简洁、劲美的线条,在衣领处完美收尾,水晶灯下,几粒纽扣闪着如钻的光芒,映得一张脸更是耀目生辉。
众人不敢落于人后,不管杯里有没有酒的,也都举杯干了,有人仰脖格外卖力,有人喝完高举空杯,唯恐唐琛看不见自己的一番诚意。
顾西元杯中原本空了,从郑少祖手边拽过酒瓶,斟满,这才举杯饮了,落杯的时候,忽觉有光刺来,抬眸之际,那光便转了向,唐琛已将头撇向别处,嘴角却噙着一分笑,留在了原处。
顾西元这杯落了肚,腹内顿时空烧似火,脸颊也跟着一并发热,就连唐琛何时离去,也恍然不觉,耳边只剩郑少祖和一众此起彼伏的声音:“多谢唐先生捧场……唐先生慢走……”
唐琛一走,包房里的气氛又热烈起来,议论纷纷,多有好事拍马的,话里话外说唐琛再如何也要给玄武堂少堂主亲自过来敬酒,少祖继承父业,雏凤清于老凤声,将来势必有一番作为。也有之前骨子里不太瞧得上这名少爷的,因着唐琛这杯酒,也对郑少祖多了些亲近之意。
郑少祖脸上、眼里都发着光,极力保持着某种见惯了的淡定,却也难掩一丝飘然之感,内心更是波澜起伏,之前也见过唐琛几面,不管唐琛是否掌管青龙堂,都未曾拿正眼加过他,今天怎地如此破天荒了?看来最近听从父亲的安排,接管堂内的一些事宜,旁人不敢再小瞧他是个学生娃,而是真正的少堂主,就连唐琛也开始对他另眼相看了。
郑少祖转脸看向身边的顾西元,还在低头吃那盘麻婆豆腐,一旁的张庭威颇有眼色,拿起酒瓶想要为顾西元的空杯倒酒,被郑少祖止住,亲自抓过酒瓶,为顾西元斟上酒,笑道:“这次回来,眼见着家里的事多起来,自己的年龄也不小了,总要为父亲多分担些,一个人出入也是劳神分力的,想找个可靠的人在身边帮衬着,挑来选去,论为人论本事,最合我心意恐怕只有西元你了。”
话已挑明,顾西元却没吱声,望着那盘麻婆豆腐缓缓地放下了筷子。
郑少祖家里做什么的,心知肚明,此次回国看来是要接手家里的一些生意,前几天赛伯格广场枪杀唐琛一事,到现在都没查出是谁干的,弄的人心惶惶,老子郑明远身边又多添了几名保镖,还要给他也加派人手,有个身手过硬的保镖在侧,不仅能显出他少堂主的风范,关键还能有人保驾护航,面子里子都有了。
见顾西元沉吟不语,郑少祖给张庭威使了个眼色。
张庭威明知顾西元不喜郑少祖为人,更嫌他家中生意,无奈人在屋檐下,此时也只得硬着头皮开口相劝:“西元,少祖这次赤诚一片,做事也向来大方,绝不会亏待你的,你看连唐琛也要给郑家面子的,在他身边做事总比你现在每天去广场那里给西人作画要有前程,不如考虑一下?”
张庭威的这几句颇得郑少祖的欢心,频频点头,满含期待地望着顾西元。
“看来,郑大少爷的这杯酒不好喝啊。”
顾西元轻轻转着桌上的酒盅,瞟了眼张庭威,张庭威移开了眼神。
“少祖,既然大家都是同窗好友,我也实话实说,虽然我是个穷画画的,但是萝卜白菜保平安,干不了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今天恐怕是要辜负你的这片赤城了。”
郑少祖微微撂了脸,却依然含着笑,亲自为顾西元舀了一大勺麻婆豆腐,放进他的盘中:“不急不急,今天先吃饭,正事以后谈。”
张庭威也忙道:“是啊西元,别急着决定,好饭不怕晚嘛。”又为郑少祖缓和着面子:“少祖,今天你生日,咱们高兴为主,也给西元点时间考虑考虑。”
“庭威说的对,今天咱们兄弟几个就图个高兴,不醉不归,来,西元,我再敬你一杯。”
郑少祖惯会成全场面,也知道这事不急于一时,冲顾西元端起酒杯,笑容满面。
顾西元也很给面子,端起酒来,一饮而尽。
吃过酒,顾西元起身去洗手间,郑少祖又打了个眼色,张庭威连忙跟了出去。
洗手间里也没别人,张庭威索性敞开说:“少祖的事你别介意,我也不想的,知道你也不会同意的。”
站在洗手池前,望着有些意兴阑珊的顾西元,张庭威略感歉然。
顾西元倒是没什么:“他为难你,我知道,这事咱俩也别提了。”
张庭威低低地说了句:“好。”
顾西元洗着手,岔开刚才的话题:“之前那家吉利店怎么不见了?”
张庭威复又打起精神:“哪家?”
“还有哪家,就是吉利糖果啊,在西街光明照相馆边上,一家老字号,门上竖着个大大的彩虹糖,小时候家里常带我去那里买糖果。”
张庭威恍然大悟:“你说他家啊,早搬了。”
“搬了?搬哪儿去了?”
“好像搬到东街那边去了,我家里又没小孩子吵着要糖吃,不常买,怎么?你喜欢吃?那回头我买给你。”张庭威的语气里带出几分调笑,顾西元虽说长相俊朗,但身型高大健硕,行为做事也很硬派,此时提起糖果来两眼泛光的样子就像个孩子,倒也难得。
“去你的。”湿着手给了张庭威肩头一拳,顾西元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
张庭威爱惜地蹭了蹭新衣上的湿痕,忽又想起什么,瞅向顾西元:“你刚才为什么脸红?”
“什么?”
“就是刚才唐琛进来敬酒的时候。”
“胡说,我喝酒什么时候脸红过?”
这话不假,同窗几年,张庭威还是了解顾西元的,喝酒不脸红,属于越喝越白的那类。
“所以,为什么脸红呢?跟猴屁股似的,我两眼看得清清楚楚。”
“那这两眼都要不得了,一对瞎。”
张庭威一扳顾西元的下巴,对准镜子:“自己看,又红了。”
还真是,镜子里的顾西元,酡红渲染,都染到脖子根了。
顾西元那个小秘密,只有张庭威最了解,留学时,别人身边都莺莺燕燕的,唯有最耐看的顾西元却孓然一身,顾西元跟他同一宿舍,也不隐瞒,很坦然承认自己不喜欢女人,张庭威向来通达,也不以此轻看顾西元,两人倒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此时见顾西元发窘,张庭威忍不住笑道:“你跟他,倒真很相称。”
顾西元知他说的是谁,脸更红了:“放什么屁。”
张庭威笑得更甚了:“真不知道草唐琛会是个什么感觉。”
这话糙的不像样,却惹得顾西元也笑了,脱口便道:“麻婆豆腐呗。”
“什么意思?”张庭威睁大了双眼。
“又辣又麻,还烫嘴。”
“可你偏好这口啊……”张庭威抚掌大笑,顾西元哭笑不得,两人边笑边往外走,一拉洗手间的门,笑声戛然而止。
门外站着一个人,两名保镖立他身后,面无表情。
“唐,唐先生?!”
张庭威结巴了,下意识地往后退,撞到了身后的顾西元。
唐琛离门很近,偏着头,抽着雪茄,门开的时候,连眼皮都没抬,半垂着眸,浓长的羽睫投出一丛孤影,润薄的红唇似扬非扬,更加令人揣测不到他的心思。
因着张庭威这声充满了惊惶的招呼,唐琛取下雪茄,微微点了下头,那片孤影更深了,又将雪茄递到唇边,不避不让,似乎仍在等。
顾西元回过神来,一捅还在张嘴结舌的张庭威,走了,人家要憋坏了。
张庭威如梦初醒,顺着门边溜过去,好像唐琛身上有毒似的。
顾西元与他擦肩而过,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唐琛细如白瓷的皮肤看得更加真切,好似牛奶反光,连耳垂都饱满圆润……
孤影消失,眸光如电,打在顾西元的脸上,一瞥之间又迅速掩去,顾西元还没来得及辨清他半分的喜怒,便被挡在了这片孤影之外。
他记得他的画像,他也记得他的一枚银币,唐琛吝啬多看他一眼,顾西元吝啬称他一声唐先生。
顾西元走出几步,又回过头去,保镖推着洗手间的门,待唐琛走进去,又将门关好,两人背对门板,不苟言笑地变回铁塔,守在门口。
等在远处的张庭威小脸灰白,碎碎念念追着顾西元问:“他听见了?听见没有?”
“不知道。”顾西元也有点心烦意乱。
“完了完了,惨了惨了……”张庭威哭丧着脸,独自纠结。
楼下忽然传来鞭炮脆响,噼里啪啦,紧接着就是人声大躁,一片惊叫。
“谁在放鞭炮?”张庭威惊惶不定地向楼下看去。
顾西元一把拽回他,迅速掩在一面墙后,那不是鞭炮声,而是枪声。
整个御膳坊陷入一片混乱中。
到处都是枪声,奔跑的人影哭爹喊娘,桌翻椅倒、盘碎碗砸,人们像四窜的仓鼠,毫无方向地躲闪着乱飞的子弹,有的拥堵在楼梯口,眼睁睁地看着旁边的人突然倒下去,满身是血,有的好不容易逃到大门,又被飞来的子弹撂倒在地,忍着剧痛挣扎着爬向门口,女人叫,孩子哭,老头子尿湿了棉裤裆。
几个一袭黑衫的人,头系红色绸带,手持长短枪,跳蹿在酒楼里,身手敏捷,枪法利落,无论男女,见人就射,这简直就是一场恣意妄为的杀戮。
枪声很快窜上三楼,紧闭的包房门被一一踹开,有人想往外跑,有人钻进桌下,还有人跪地求饶,最后都倒在了血泊中。
顾西元拖着腿脚发软的张庭威,利用走廊里各种掩体,躲避着子弹,青瓷花瓶碎了,又转到高脚花盆后,张庭威的动作稍微慢了点,腿上挨了一枪,惨叫中又被顾西元拽回三楼的走廊,躲在一尊一人多高的关公像后。
“我受伤了,西元,我在流血。”张庭威面如死灰,抖着那条受伤的腿,绝望地申吟。
“庭威闭嘴。”顾西元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迅速向关公像后藏了藏,一个人影闻声奔来,端着枪,还没跑到近前,就被突然现身的顾西元一把薅住,狠狠地击中了后脑,那人顿时昏死过去,张庭威傻傻地流着眼泪鼻涕,忘记了哭泣。
顾西元迅速捡起丢在地上的枪,踢开那人,拖着张庭威向走廊的深处退去,一个人边开枪边追赶,顾西元一枪撂倒他,急忙退到一扇门前,刚要推门进去避一避,门开了,几把枪同时顶在他头上,顾西元的枪也精准无误地顶在正中一人的前额上。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冒着冷杀的威光。
“唐先生……救命啊……”张庭威发出微弱的呼求。
楼上的枪声临近,唐琛果断地命着保镖:“通知阿宝,楼下接应。”
一名保镖忙问:“那你呢。”
唐琛毫不犹豫:“我马上下去。”
“好。”
两名保镖显然跟他默契,不再多话,转身奔向走廊尽头的雕花窗,一枪打碎了玻璃,三四名持枪的黑影奔向这边,枪声此起彼伏,顾西元和唐琛同时拽起萎在地上的张庭威,一边迅速向后退去,一边开枪还击,掩护着两名保镖从三层高的雕花窗飞身跃出。
顾西元一个念头急速闪过,如果此时唐琛撇下他和张庭威,也跳出窗口,定能逃走……
来不及细想,唐琛已经抓紧张庭威的脖领子,那双美如凤目的眼睛递来一个明确的眼神,顾西元点了下头,也抓起张庭威的另一边,拐过走廊,暂时躲开了对面飞来的子弹,张庭威的腿还在流血,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身后是那几间生人勿进的包房,唐琛踹开最近的一扇门,同顾西元一起,连拉带拽地将张庭威弄进屋,锁上门,又将靠墙的衣帽柜打开,张庭威马上明白了自己的下场,一把抓住唐琛的西装外领,惊恐地摇头:“不,不,别丢下我,唐先生,我错了。”
顾西元却明白过来,忙道:“庭威,带着你我们谁也跑不了,你先在里边躲一躲。”
“不,西元,我不想一个人……”
哐——唐琛重重地给了张庭威耳根一击,张庭威顿时昏了过去,屋外的脚步声渐近,有人喊:这里有血。
两人忙把张庭威连手带脚地塞进衣帽柜,关好门。
“你还有多少子弹?”唐琛瞟了眼顾西元的枪。
“两颗,你呢?”
“一颗。”
顾西元:……
这是死定了?!
唐琛忽然启唇一笑:“怕了?”
心口突突一阵猛跳,顾西元冷眼压声:“怕你个龟孙。”
唐琛抄起一把椅子,架在餐桌上,又利落地脱下西服搭在椅背上,顾西元会意,两人闪身门后,一边一个,与此同时,一声枪响,打落锁住的门把,门开了,又是一阵密集的枪声,唐琛那件定制昂贵的西服顿时成了筛子,连同椅子一起翻下了餐桌。
开枪的人明显一愣,也就在这一愣的功夫,一条粗壮的手臂扭断了他的脖子,顾西元剩下的两颗子弹也射向了他身后的两人,一枪一个,干脆利落。
捡起地上的枪,唐琛看了眼:“够了。”
两人手里又有了子弹,从包间里冲出来,外边不知谁又喊了一声:他在这边。
黑衣枪手又奔来几个,还没看清,就被对面的顾西元和唐琛一一撂倒。
回到走廊,顾西元扒着早已破成一个大洞的雕花窗,刚一探头,又有子弹飞过来,擦过耳际,一阵灼烫,急忙俯身,一摸耳朵满手血,唐琛也迅速蹲下身,眸光似电,一丝狠戾:这不行了,只能往外冲了。
御膳坊里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一片狼藉,枪声零落,倒显得街上嘈杂不堪,阵阵喊杀,听得人心惊肉跳。
刚奔到楼梯口,又有几人端枪而上,两人只好又退了回去,顾西元一皱眉:“为什么有你的地方总有枪声。”
唐琛深看一眼,穿心透肺的:“彼此彼此,遇到你就会有人想杀我。”
话落,唐琛忽然站起身,听着脚步声的方位,举枪干掉两个,另有一人忽从破口的雕花窗探进身,对准唐琛开枪射杀,顾西元闻声看去,来不及了,转身扑倒还在正面对敌的唐琛,伏在顾西元身下的唐琛猛地推开他,反手一枪,偷袭的那人从雕花窗上仰身摔了下去。
唐琛微一皱眉,摊开湿热的掌心,红的刺目,顾西元刚才那一扑,肩头中了枪,鲜红的血瞬间染红了两个人的白衬衫,宛若盛开的曼珠沙华。
顾西元倒吸着气,唇色顿暗,妈的,子弹长眼了,险些丢了手里的枪。
唐琛浓黑的眉毛压出一道凌厉的眉峰,透着一双眼更是寒如冰魄,刚要起身再战,就听顾西元叫道:“唐琛!”
扭过脸来,唐琛的头发有些乱了,搭在额前,衬得原先一丝不苟的脸上多了抹狂野不羁。
顾西元有些贪婪地勾勒着他的脸,捂着流血不止的肩头说:“不用管我,你想办法冲出去,别忘了张庭威,他可是你们堂口照着的。”
唐琛没搭话,冷冷一瞥,从关公像手里使劲一抽,取下那把仿真的青龙偃月刀,掂了掂,随即抬手一枪,将最后一颗子弹喂了出去,人也随之一同飞出,单手挥刀,将还在躲避子弹的那个人从颈下横切,半个脖子都没了,人咕咚倒地,死得透透的。
另一人见状,举枪再射,晚了,青龙偃月刀寒光一闪,也把他切了西瓜。
顾西元咬牙站起,跟着唐琛又冲回了楼梯,剩下的几人手里虽然有枪,却不知怎地,没人开枪了,都愣愣地看着手持大刀满身血污的唐琛,唐琛居然唇边挂着笑,清俊的面容杀气腾腾,这是杀得兴起的笑面罗刹,正在戏谑人间的蝼蚁,手中一把大刀寒光凛凛,不知道他下一刀会先砍向谁的头颅。
身后的顾西元手持双枪也是威风凛凛,也不知道下一枪会先喂了谁。
一个人从腰间掏出一样东西,大喊一声:“兄弟们,跑。”
话落手起,一个黑布隆冬的圆球抛向了唐琛和顾西元,其余人夺路狂奔冲下楼。
惊愕之间,两人同时看了对方一眼,唐琛迅速抓住顾西元的胳膊,就一个字:“跳。”
飞身而下的同时,顾西元手里的枪连续射击下边的水晶宫,只打一个点位,砖头厚的玻璃壁早已被刚才的枪战打的千疮百孔,再也禁不起这最后一击,哗啦啦,巨响连天,水泻如洪,倾塌的瞬间,楼上也是一声轰响,炸塌了半个走廊,在火光冲天的浓烟里,两个人齐肩飞跳,身后巨大的冲击将二人又推出了好几米,不偏不倚地掉进了身下如泄洪之势的水晶宫,随着那些名贵的鱼种被大水一起冲出了御膳坊……
第6章 吉利糖果
四月芳菲,春柳如烟,窗前的燕子呢喃细语,将顾西元某根敏锐的神经拨弄醒了。
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混身是血,怀里却坐拥着一个人,行着那最见不得光的苟且。
那人背对着他,圆而高的后脑,梳着背头,泛着发蜡的冷光,身上的白衬衫也被血色浸染,湿贴在背,半透不透的,隐约可见肌肉纹理,精壮紧实,充满弹性。
顾西元伸出沾满鲜血的手,抚摸那背,冰润如玉,那人颠簸其上,好似野马难驯,顾西元将他搂得更紧了,狠狠地与他相连,唯恐与他都脱了缰,动情之处,忍不住发出阵阵低吼。那人闻声,蓦地转过头来,勾唇一笑,笑出一抹煞气,顾西元猛地打了一个激灵,畅快淋漓……
醒来时,腿间一片冰凉。
眼尾精光一凛,顾西元猛然转过脸,顿时一惊,急忙扶床起身,扯痛肩头,漂亮的眉宇拧成疙瘩,吸着气,一张脸霎时涨成一块红布。
床边,不远不近,坐着一个人,头戴礼帽,西服革履,两腿交叠,手里攥着一副小羊皮手套,他又是那个体面尊贵的唐先生了。
那双美目在略显狼狈的顾西元身上打了个来回,微扬的唇角勾勒出另一种人间芳菲。
这是一间昂贵的单人病房,屋里只有他和唐琛两个人。
唐琛什么时候来的?
不知道。
坐在这里有多久?
也不知道。
顾西元庆幸此时身上还有层棉被,即便如此,被里的两腿还是不自觉地紧紧夹住,生怕礼帽下那双厉眼看穿了端倪,脸上、身上兀自发热,窗外的风吹来栀子花的阵阵香气。
唐琛不说话,两眼盯着顾西元,带着某种审时度势。
在凝滞的空气里,顾西元只好先开了口,仍然没有称呼他唐先生。
“庭威怎么样了?”
“隔壁。”
唐琛说了句粤语,转而又改口国语:“他在隔壁病房,已经无碍。”
他的国语发音略微生硬,舌尖打着滑,显然不是自小说惯了的。
顾西元略略宽心,又说:“我听得懂粤语。”
见唐琛望着自己,顾西元解释着:“小时候家里的保姆就是你们南粤人,我经常听她讲话,自然就学会了一些。”
唐琛放下一条腿,站起身,笔挺修长,像棵松柏,枝繁叶茂,正当韶华。
他在房里信步走着,粤语低婉动听:“我自小就说粤语,但我不太确定自己是哪里人。”
顾西元投来疑问的目光。
唐琛笑了下,用手套打了打床头柜上一个包装得五颜六色的花篮:“因为我是个弃婴,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一个垃圾婆将我从唐人街的垃圾堆里捡回去,我才没有冻死饿死,她讲粤语,我自然也就讲粤语。”
他讲这段话的时候,从容有度,波澜不惊,似乎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情。
顾西元的眼中划过一缕不安,他知道唐琛的身世,整个唐人街都知道,但是听他亲口说出来,平淡的口吻里,顾西元只觉倍加凄凉。
唐琛却不以为然,拎起那个花篮,递到顾西元的面前:“你我也算死里逃生,这个送你,祝早日康复。”
顾西元说了声谢谢,细看之下,不禁愣住,这不是一个普通的花篮,而是由晶亮的糖纸包裹着各种口味的糖果篮,字号相当眼熟,那是顾西元再熟悉不过的一家老字号:吉利糖果。
血色上涌,重新布满顾西元的脸。
他听见了,那天他和张庭威在洗手间里的戏言,唐琛果然都听见了。
只好装傻,顾西元在唐琛似笑非笑的注视下,温良地回以一笑:“也替庭威谢谢你,谢谢你救了他。”
唐琛摆弄着糖果篮,更正道:“是我们。”
顾西元环视了一下单人病房:“不过,我可住不起这么好的病房,商量一下,给我转普通病房吧?”
唐琛从糖果篮里挑出一个桃心水果糖:“你为我挡过一枪,我为你付点医药费也是理所应当。”
桃子味的水果糖是顾西元从小就爱吃的味道,望着唐琛把玩着那块糖果,顾西元一时有些恍惚。
被大水冲出御膳坊,记忆便断了片,怎么躺在这间病房里的,恐怕也是唐琛的人救了他。
咄咄两声,有人敲门,病房门半开,一个保镖探进头:“唐先生,护士换药。”
唐琛点了下头,重又踱回那把椅子。
一名护士托着药盘,迈着轻盈的步伐走进来,恭敬地叫了声:“唐先生。”
唐琛坐下来,将手套搭在腿上,慢慢地剥开玻璃糖纸。
顾西元配合着护士,褪下上衣的半边,露出裹着纱布的肩头,不禁瞟向唐琛,只见他将剥好的糖放进嘴里,然后目不转睛地望着忍痛上药的顾西元,
糖在他的嘴里微微地转动,偶碰牙齿,发出一声玉碎的轻响,不知他是在细细品咂糖的甜蜜,还是在欣赏顾西元近乎斥粿的上身。
病房的门又响了两声,保镖推开门,用极低的声音说:“唐先生,郑明远来了。”
唐琛抻了抻手中的糖纸,站起身,走到顾西元的面前,将那张彩色糖纸丢到被子上,轻声说了句:“我这就回来。”
“唐…唐琛,你忙你的,不用再来看我。”
走向门口的唐琛转过头来,淡淡地回道:“我还有话对你说。”
门开了,与敞开的窗对吹进来一阵温软的风,唐琛将门带上了。
门外的走廊传来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想是有不少人,很快就听见一个人威严而强横地说:“唐琛,总算找到你了,如果你是来看望少祖,他的房间在那边,看来你是走错了。”
唐琛的声音应该很低,顾西元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片刻后,那强横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儿子庆生酒差点搭进一条小命,我的御膳坊也被炸没了一半,这笔账一定要有人来赔,别当我郑明远是吃干饭的,想当年清理码头帮的时候,我可是救过白老大一命的,连他见了我都要客客气气的,何况你一个小女婿,没家贼也引不出外鬼来,有人杀你那是你的事,可我不能跟着吃瓜落,别让我查出来是谁在背后搞鬼,否则的话,通通都得给御膳坊陪葬。”
护士换完药不敢出去,打开门听着走廊里的动静,顾西元也终于听见唐琛的声音。
“有人在你的御膳坊要杀我,就算你不查,我也要查,这笔账算在谁头上还不一定呢,都是冲着鸿联社来的,郑堂主是前辈,大可不必带这么多弟兄来声讨,这里是医院,也影响少祖休息,晚上我们总社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