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下跳到玉阶上,紧紧追随着楚霜衣,看了一眼他流血的手掌,突然说了一句话:
“看来仙尊确实很在乎他。”
楚霜衣信手扯下眼前的白纱,慢条斯理地在受伤的手掌上缠了两道,寒冰般的目光缓缓落在魔族青年身上,几乎要穿透他一般。
“你也一样。”
青年脸色忽然阴沉下来,生硬地别开脸,“大千卷轴,境界千千万,他在哪一个境界之内?”
满山入口犹如漫天星辉,星星点点,楚霜衣平静答道:“本尊不知。”
“怎么可能!他的行踪,你怎么会不知?”青年额角青筋暴起,但很快又压制下来,阴惴惴道:“无妨,仙尊既然等的起,我又如何等不起。”
山体巨石脱落,整个洞穴几乎坍塌大半,已经摇摇欲坠,随时会将这里的一切埋葬。
“大千卷轴,乃是上古灵宝,所遇如何,皆是机缘。”邵玉书不知何时也来到玉阶之上,淡淡道:“魔使稍安勿躁。”
青年鄙夷的斜睨了他一眼,但却没有移动脚步。
邵玉书话音刚落,玉阶之上的山石当即整块坍塌下来,落石砸入地面轰隆作响,地面尘烟四起,飞溅的碎石划过皮肉,石块摩擦的粗粝声音不断逼近。
淡淡的血气中,楚霜衣平静的闭上双眼……
就在楚霜衣闭上双眼的瞬间,一扇古朴的黑色石门从山体脱落,石门乌黑无光,紧闭的门上镶嵌着半条龙骨形状的凸起,散发着微弱的暗紫光芒,飘飘荡荡向他的方向飞去。
几乎是一瞬间,石门就来到楚霜衣面前,门扉缓缓打开,幽幽的声响犹如一声无奈的叹息……
意料之中的痛意并未出现,小腿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楚霜衣睁开双眼,尘烟动地的山洞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熙熙攘攘的街市,嘈杂的叫卖声接二连三地涌入耳中。
这是一条再寻常不过的人间街市的模样,却只是大千卷轴的万千境界之一。
小千卷轴仅能随使用者心意变化情景,大千卷轴则能依据境界主人的意愿创造出一个完完整整的世间。
那么这里究竟是裴夙的境界?
还是乌玄的境界?
衣角被轻轻地拉扯了一下,楚霜衣低下头,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正拉着他的衣裳。
“带我上山,我的血,可以给你一半。”这孩子面黄肌瘦,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尤其右眼,肿的像个馒头,对比黑溜溜的左眼,右眼就只剩下一条缝斜斜的挤在脸上,还不如街尾的野狗健全。
街上人来人往,但好像没人看的见这张小小的、遍布伤痕的脸。
或许是楚霜衣沉默的时间太久,小孩儿明显急躁起来,他动作飞快的拉起破烂的袖口,熟练地证实价值,“童子血,那些修士都爱用的。”
楚霜衣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脏污的袖口下,干瘦像一段枯败的小树枝的胳膊上,是一道道的疤痕,有些是最近留下的,没经过处理的伤口已经开始化脓。
他不忍直视,在有些邪门歪道的修士中,的确流传着以童子血镇压邪祟这样不入流的手段。
在虚假的境界里,面对这样一个诡异而突兀的孩子,楚霜衣仍然心头翻搅,心痛不已,柔软的纯善与震惊于暴行的愤然交融混合,如同见血封喉的鸩毒,从喉管直灌心头,令他酸涩的说不出话。
他向这个坚强的孩子伸出手,嗓音有些颤抖:
“不要血,师尊带你上山。”
第60章
沿着长街直走,不远处就是一家客栈,楚霜衣牵着年幼的裴夙走进去,吸引了不少客人的目光。
一个修士与一个衣衫褴褛的孩童,这明显不是寻常情况,但直到他们走到楼上的房间,都没有人出声询问。
看来这种情况经常发生,那些人把楚霜衣也认成了不择手段的邪修,纵使他们知道邪修的手段,但他们仍然选择沉默旁观,目光里透出一股习以为常的冷漠与木然。
忽然间,小裴夙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瑟缩着往他身后躲了躲,楚霜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一桌寻常的药修,四个人修为都在中等左右,其中一人对上楚霜衣的视线,暼了他身后的小裴夙一眼,冲着他举杯一笑。
楚霜衣平静地收回视线,握紧了孩子的手,吩咐小二准备饭菜、热水和干净的衣裳。
进了房里,他把小裴夙抱到椅子上坐下,用布巾沾湿热水,仔细地替他清理伤口。
小裴夙黑溜溜的眸子始终警惕地盯着楚霜衣,没有放下一丝戒备。
楚霜衣并不强求,温柔地笑了一下,“想吃点什么?师尊让他们去做。”
但孩子仍是盯着他,重复道:“我要上山。”
楚霜衣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温柔地笑着询问:“方才在楼下,有你认识的人?”
“骗子!我没血了!”这句话说完,孩子像是受到了剧烈的惊吓,从椅子上跳下来,手臂上的伤口被撕裂,血水顺着孩子的小臂流下来。
楚霜衣的灰色的眸子黯淡下来,如同沉静的幽潭,浓浓的悲戚令人窒息,他叹了一口气,哄道:“裴夙,听话。”
小裴夙如同受惊的小猫,在房里横冲直撞,躲避着楚霜衣。
“你不想上山了么?”
这句话一出,孩子明显安静下来,楚霜衣盯着他的伤口,小心翼翼地靠近他,把他重新安置在椅子上。
认真仔细地处理伤口、更换衣物,动作轻柔地如同云雾,楚霜衣没敢再问什么。
很快,小二就送来了热乎的饭菜,楚霜衣将碗筷放在孩子眼前,却见他始终看着自己,黑色的眼睛里里隐约闪过一抹困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吃吧。”
小裴夙没有拒绝,立刻飞快地抓起一个馒头,吃两口还不忘防备地看楚霜衣一眼。
一个戒备提防,一个照单全收,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等到了夜幕降临。
小裴夙到底是个孩子,在这样难得的温暖昏黄的房间里,忍不住泛起了困意,瞌睡的头一点一点。
“时辰到了,随为师去休息。”
楚霜衣率先起身,路过孩子时,顺手熄灭了烛火,躺到床榻上。
小裴夙警惕心很高,他盯着黑暗中楚霜衣的背影,倔强地坐在椅子上,不肯过去。
“明日上山还要赶路,你不好好休息,为师是不会背你的。”
楚霜衣也不强求,幽幽地说了一句,翻了个身就睡了。
孩子仍然倔强地盯着楚霜衣的背影,似乎在考虑他的话。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楚霜衣身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个小小的气息落在了身边。
夜凉如水,夜风吹的窗纸呼啦发出轻微的响动,身侧的气息也跟着风声抖了抖。
楚霜衣在心里低叹了一声,装作睡熟了的样子,抓着被子一翻身,半条胳膊带着棉被就落在了一个小小的身体上。
胳膊下的身体一僵,随即就被轻轻的戳了一下,楚霜衣没动,故意显露出平稳的呼吸声,片刻后,小裴夙果然缓缓地放松下来,甚至小心翼翼地向他的怀里缩了进来。
黑暗中,楚霜衣无声的勾了勾唇角。
后半夜好像下了雨,粘腻的雨滴打在窗上,盖过了一切声响,楚霜衣替他掖了掖被角就又沉沉睡去了。
清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宁静。
楚霜衣被强行吵醒,乌发披散,眉头微蹙,眼睛还没睁开,身边又咣当一声响。
他半支起身子,迷离的眸子半睁,就看见小裴夙一下跳到地上,抵着屏风一副戒备姿态,心里难免觉得有些受伤。
“笃笃笃……”
门外敲门声还在持续。
“看着师尊做什么?”楚霜衣眸子半睁不睁,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语气有些冷,“还不去开门。”
小裴夙像是不满他的态度,看了他一会儿,还是抿着嘴,去开门了。
“仙尊!仙尊!终于找到——”
邵玉书一下冲进来,与开门的小裴夙面面相觑,半晌,惊讶道:“怎么还有个孩子?”
“进来等,他在睡觉。”
小裴夙冷淡地瞥他一眼,就走开了。
“呃……多谢……”邵玉书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嘀咕道,“这孩子怎么有点像……”
片刻后,楚霜衣一副沉郁的脸色从内室走出,小裴夙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邵玉书看看他,再看看孩子,迟疑道:“仙尊,这……”
楚霜衣面露不虞:“如你所见。”
邵玉书:“啊?”
楚霜衣这时候才注意到,邵玉书形容狼狈,衣物上溅了不少血迹,好在并没有明显的外伤。
“出什么事了?”
邵玉书握紧了剑鞘,脸上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神情,像是困惑夹杂着震惊,还有那么一点兴奋。
“仙尊,这里实在诡异。”他缓缓开口道,“昨日晚辈睁开眼,看到的就是一片林子,林间有一条小路,晚辈一直顺着小路寻找仙尊。白日并无异常,直到夜间——”
“开始出现大批的邪祟”,邵玉书停顿了一下,心有余悸地吞咽了一下,接着说,“他们漫无目的的游荡,好像是在——”
“找东西。”楚霜衣忽然出声。
“没错。”邵玉书点点头,有些习以为然的吃惊,随后道:“晚辈与他们缠斗了一阵,不知为何,这些邪祟却突然散开了。”
“晚辈沿着小路一直走,就来到了这个小镇上,四处打听,得知仙尊夜宿在此处,就——”
“啊啊啊!死人啦!”一道刺耳的尖叫声打断了邵玉书的话,那声音就在不远处,听着像是小二的声音。
邵玉书眼睛一亮,脚步飞快,循声跑过去探查。
楚霜衣无奈地摇摇头,看来邵玉书来浮光山这差事恐怕并不是豹蔚君交代的,至少第一人选定然不是他。
他落座在桌边,随手倒了一盏茶,余光一转,发现小裴夙也在盯着门口看,眼里压着一点好奇。
不过很快邵玉书就又回来了,神情沉重许多,眉头紧锁,似乎遇到了更为离奇的事情。
他回来的时候,小裴夙在桌边吃着不知道从哪来的饭菜,楚霜衣半垂着眼睛,正在慢条斯理地洗手,水珠从修长的指尖滴落,掀起涟漪。
“死者是四个药修。”邵玉书说到这里,迟疑片刻,脸色古怪地看了看楚霜衣,才开口道,“一剑封喉,伤口窄薄整齐,常人很难做到。”
楚霜衣没有任何反应,他顺手拿起一块布巾擦去了手上的水迹,像是在擦拭某种痕迹。
只有小裴夙听到“四个药修”时,意外地停下了动作,他沉默片刻,跳下凳子冲了出去!
孩子出去了,邵玉书倒是松了一口气,两三步走到楚霜衣面前,低声道:“仙尊,这四个人是否与魔族有关联?”
楚霜衣平淡地看着邵玉书,灰眸折射着窗口落进来的黯淡日光,反问道:“在你眼里,这里的东西可以称之为人?”
邵玉书愣住了,答案分明呼之欲出,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来。
他忽然想起这里只是大千卷轴幻化出的一个境界,这里的一切都只是大千卷轴依据闯入者的认知创造出来的。
客栈的小二、客人,街上的树木、行人,也都只是灵力的幻影而已。
他困惑地回望楚霜衣,却只从那双灰色的眸子里看到了冰封过的平静与漠然,如同一面冰镜,原原本本地映出了他自己。
在他陷入沉思的时候,小裴夙回来了,胸口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洇湿了,乌黑一片,两只黑溜溜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看得他甚至有些不舒服,不自觉地退了两步。
目光下移,邵玉书才明白,这种诡异的违和感究竟从何而来。
小裴夙两只稚嫩的手完全被血污浸透,一枚精致的琉璃铃铛被他握在手里,黏腻的血水顺着铃铛的边缘滴落在地上。
这样的画面实在太诡异了,邵玉书忍不住看向楚霜衣,却见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类似于惊讶的情绪起伏,正用一种可以称得上是温柔的目光看着孩子。
邵玉书想起楚霜衣的问题,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那他呢?”
“他是例外。”
就在邵玉书还沦陷在受到惊吓的余韵里的时候,一句轻柔的如同翠鸟羽毛的话音擦过耳边。
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这就是楚霜衣给他的回答。
见眼前两个人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小裴夙沉静地握紧了铃铛,血水被挤压的黏腻声响随着孩童特有的稚嫩声线一同响起:“他们拿了我的东西。”
画面实在过于异常,邵玉书背上登时出了一大片冷汗。
楚霜衣仅仅是扫了那双血手一眼,颇为嫌弃道:“弄干净,该出发了。”
孩子于是顺从地去清洗手上的血水。
短短一夜,邵玉书已经不知道被震惊了多少次,但他还是精准地抓到了楚霜衣话里的重点,追问道:“出发?仙尊,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上山。”楚霜衣想也没想,就答道。
他的目光追随着小裴夙,落在他手上那只小铃铛上,不由沉思,原本这只铃铛竟然是属于裴夙的么?
第61章
说上山,竟然真的就一步一步沿着青石阶往上走,走了大半天,这石阶好似无际无边,始终望不到尽头。
邵玉书从怀中取出一块湛蓝手帕拭去额角的汗珠,抬头看了一眼茂林间蜿蜒到天边的石阶,脚步顿时像灌了铅一样,跌坐在路边的树下,道:“仙尊……”
六七个石阶之上,正悠然漫步的楚霜衣停下脚步,目光从邵玉书身上掠过,又轻轻地落在小裴夙身上,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望着他轻声道:“为师也累了。”
“何时能到山上去呢?”
小裴夙乌黑的瞳孔倒映着楚霜衣,像是不能理解他的意思,没说话。
正在此时,青天白日忽然响起一道闷雷,浓云似墨很快在头顶聚集起来,顷刻间,豆大的雨滴就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而此时,向来沉默的小裴夙好似洞察到了何种旨意,干巴巴道:“下雨了,要躲雨。”
说着就跳下台阶,向密林深处走去。
楚霜衣微不可察地扬了扬唇角,抬脚跟上,随手扯下两条弯弯的柳枝叠在一块儿,挡在小裴夙的头顶上。
还不忘回头提醒目光已经有几分呆滞的邵玉书,“邵小公子,跟上。”
邵玉书摇摇晃晃地跟上去,才走了几十步,路的尽头竟然立着一间孤零零的草屋,草木疯长,看着像是荒废了许久的样子。
小裴夙轻车熟路地推门而入,楚霜衣紧随其后,这屋子出现的蹊跷,邵玉书心下不由紧绷起来,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草屋相当简陋,与寻常路边被荒废的破屋没什么区别,邵玉书特意四处翻查了一番,也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楚霜衣倒是一副悠闲自在的神态,随手拂开灰尘,就坐到了桌边,手一展,几只玉盏整齐的摆放在桌上。
他淡淡地看向小裴夙,开口道:“为师口渴,给为师斟茶。”
小裴夙乌黑的眼睛与他对视一瞬,最终败下阵来,默不作声地走过来侍奉。
正在此时,一直处于警惕状态的邵玉书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声道:“好像……入夜了……”
楚霜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外边的天色正在快速的暗下去,不同于阴雨天的黯淡,而是如同入夜一般,所有光影都被黑暗淹没。
随之而来的是更为猛烈的雷声、风雨声,狂躁的风夹带着雨水拍在门窗上,树枝被风雨卷折冲上天际,各种嘈杂混乱的声响好像随时会冲破这座简陋的草屋。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天色已全然暗了下去。
黑暗中,小裴夙忽然说了一句:
“它来了。”
“他?是谁?”邵玉书显然十分在意小裴夙的话,立即追问道。
一声尖锐的婴儿哭啼打破沉默,回答了邵玉书的问题。
楚霜衣循声望去,却被突然亮起的烛光晃了眼,眼前骤然暗了一瞬,而后才朦朦胧胧地看清小裴夙手中的烛台。
小裴夙似乎也察觉到了楚霜衣的眼疾,不动声色地做出一副为烛火挡风的姿态,用手将烛台挡住了,只留几缕微弱地烛光从指缝里漏到楚霜衣脸上。
婴孩的啼哭愈发刺耳,外面的风雨似乎也随之剧烈起来,房梁上垂下几条烂布缝成的帘子,被烛影映的细长。
楚霜衣越过破布帘子,向里边走去,邵玉书的手紧紧按在剑柄上,跟在他身后。
他撩起帘子一看,积满灰土的床板正中躺着个白胖的小婴孩,裹着暗红的襁褓,正扯着嗓子哭嚎。
楚霜衣一伸手就把孩子抱了起来,吓得邵玉书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急忙叫道:“仙尊!小心!”
这地方处处诡异,除了他们之外,这些东西究竟算不算生灵都两说,仙尊还真是……艺高人胆大……
楚霜衣将孩子抱到灯下,邵玉书警惕地望了一眼,不禁感慨道,这孩子长得倒是壮实,白白嫩嫩,胳膊像只胖竹节,脖子上戴着一只白项圈,坠着个亮晶晶的小铃铛,一看就知道家人里十分疼爱……
照常理而言,既然如此宠爱,又怎么会凭空出现在这茅草屋里?这幻境在此处创造出这个孩子究竟是何意图?
邵玉书埋头沉思了半晌,一回神就见楚霜衣捏着个细颈酒壶正往孩子嘴里倒,登时惊的瞪大了眼睛。
待他仔细一看,却见酒壶里流出的“酒水”竟是奶白色,还飘出了一点淡淡的膻味,这才明白过来。
渐渐地,婴孩哭声渐停,外边的风雨似乎也渐趋停歇,一切仿佛都重归于宁静。
除了多出来的这个孩子……
孩子……
邵玉书看着楚霜衣怀里正抓着仙尊墨发喝奶的婴孩,又看向一旁站着的小裴夙,一个荒唐的念头随之泛上心头。
他还来不及细想,就被门外渐渐走近的谈话声打断了。
“裴灾星捡回来的孩子又哭起来了……”
“哭哭哭!一到半夜就没完没了的哭!”
“今日有些奇怪,还是去看一眼吧”
“灾星捡回来的野种!有什么好看的!”
“说不定是在外面惹了一笔风流债,才留下这么个鬼哭狼嚎的孽——”
邵玉书正全神贯注地听着外边的动静,这两人的声音却忽然戛然而止了。
他扭头一看,楚霜衣还在轻轻地摇晃怀里的孩子,对外边的响动没有一点反应,难不成这声音是单独针对他一人的幻境?
“裴师兄……”
“裴、裴师兄……”
就在邵玉书自我怀疑时,门外再度传来人声,然而下一瞬,房门就被人从外面猛地破开!
门开的一瞬间,清脆的碎裂声盖过剑风呼啸,一道银白剑锋直逼楚霜衣面门。
“放下孩子!”
青年人特有的清朗声线下透着十分警告,疾言厉色,倒是威慑十足。
邵玉书立即拔剑上前抵挡,却被一股无形的真气按住了剑柄,出了三寸的剑锋硬是被送回了剑鞘中。
他看了看面前这张熟悉的脸,又难以置信望向楚霜衣,带着一点不甘提醒道:“仙尊!”
邵玉书的声音落入耳中,楚霜衣这才收手,视线从怀中的婴孩上移开,一抬眸,陡然撞进一双狠厉的墨色深瞳之中。
两盏通红的纸灯笼投下殷红的颜色,青年墨色弟子服的袍角利落地掖在腰间,脚边是满地碎瓷片,撒了一地的羊奶,还热腾腾的冒着热气,被夜风一吹散发出浓郁的腥膻气。
四目相对,青年愣了一瞬,锋利眉眼下汹涌的狠厉顿时散的一干二净,眼底泛上一点红,剑锋收回身后,单膝跪地,张了几次嘴,才略带颤抖地说出一句:
“徒儿恭迎师尊出关。”
楚霜衣轻轻拍打着怀里渐渐睡去的孩子,目光落在身前的青年身上。
满地狼藉中,青年腰身跪的笔直,微微仰着头,斜长的黑眸里似有烛影摇动,长长的眼睫投下一片阴影,遮不住泛红的眼底。
额角不知怎么也红了一块,方才还漠然地举剑直指楚霜衣鼻尖,这会儿倒像只小狗儿似的。
看的楚霜衣心头酸软,忍不住探出一只手,才落到半空,忽然被门外嘹亮的人声打断:
“弟子恭贺仙尊出关。”
门外的两人这时候也看清了情况,连忙跪倒在门前的空地上,齐声恭贺。
青年眼见着楚霜衣被吸引了注意力,那只是手就要收回,黑瞳中一抹阴毒转瞬即逝,他不顾地上的碎瓷片,当即膝行上前,仰头望着人,一把握住楚霜衣的手自行将侧脸贴了上去。
这一幕落在邵玉书眼中简直诡异至极,眼前这人与他记忆中的裴师兄截然不同,但楚仙尊却好像毫不在意一般,实在惊悚。
夜风吹了半晌,裴夙身上微凉,楚霜衣察觉到手上异样的触感,径直忽视了那两名弟子,目光重新落下来,轻轻摩挲青年的额角、脸侧,佯装呵斥道:“夜里风凉,还跪着做什么?”
青年听训也不恼,反而笑了一下,紧紧地把楚霜衣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就着这个姿势起身,见楚霜衣流眼里露出一点抗拒,立即委屈地开口道:“徒儿日思夜想,终于盼得师尊伤愈出关,有所冒犯,还望师尊谅解。”
他说这话时,手也没有松开一分。
楚霜衣好似又被他说的歉疚不已,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抽回手在他肩头拍了拍。
随即视线越过青年,去看不远处的那两人,那两人均着浮光派弟子服饰,而房内的陈设不知何时也已经悄然变化了。
楚霜衣顿时心下了然。
他踱步绕到二人身烧,又看了眼徒弟孤单单的身影,淡然道:“身为浮光弟子,巡守松懈,口出恶言,折辱同门,数罪并罚,自往戒堂领罚吧。”
两人正要辩驳,突然脸色一白,纷纷握住手腕跪伏在地,邵玉书凝神看去,只见那两个弟子腕间升起缕缕白烟,竟是硬生生烙印出了一个“刑”字。
“弟子这就前往戒堂受罚。”两个人惨白着脸,连忙互相搀扶着退下了。
裴夙背对楚霜衣而立,方才两名弟子被处置时,眼里流露出的快意与狠厉,楚霜衣自然全然不知,倒是把邵玉书看的胆战心惊,脸色白了又白。
楚霜衣回身一看,裴夙年轻的背影暴露在灯火下,孤零零的。
他皱了皱眉,明知这并非裴夙,却还是不忍心见他受苦,开口道:“为师特意提前出关来看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
闻言,裴夙阴沉的脸色随之一变,转身的一瞬只剩满脸的恭敬,他径直走向楚霜衣,目光流连片刻,自然道:“师尊提前出关,难免有些乏累。孩子,不如还是徒儿来抱吧。”
楚霜衣摆摆手,注意力又落回怀里的孩子身上,孩子已经安然入睡,手指无意地抓着楚霜衣胸口的墨发,恬静的睡颜倒是有几分可爱。
他轻轻摸了摸孩子温软的脸,不觉间放软了语气道:“这孩子……”
“师尊喜欢么?”温热的气息猝不及防从耳后撒落,激的楚霜衣耳根一红,循声看去,正对上青年微亮的黑眸,对视间含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第62章
透过这双乌黑的眼睛,楚霜衣似乎看见了十七岁那年的裴夙,正是青春肆意的年纪,如同庭前玉树,只是尚未来得及生根便被自己连累坠入魔域深渊。
楚霜衣伸手触碰他的脸颊,喃喃道:“裴夙……”
青年贪婪地注视着楚霜衣,察觉出他的落寞是很容易的事,唇边笑意更甚,“师尊,徒儿就在眼前,师尊还在想着谁?”
一瞬间,青年眼角淌出两道粘稠的黑血,五指成爪,乌黑的尖爪径直抓向楚霜衣小臂。
楚霜衣反应极快,一个闪身避开尖爪,右手抱着孩子,左手召出纯钧抵抗,尖爪打在剑身爆出铮铮剑鸣。
数招之下,假“裴夙”不敌,被剑气击退数丈,尖爪在地上留下血红的长痕。
楚霜衣纵身而上,霜色长剑抵在假“裴夙”颈边,神情漠然,逼问道:“冒充裴夙,何人指使?”
“师尊错了,”假“裴夙”双瞳涣散,脸上挂着两条黑色血痕,他一把抓住纯钧,纵使被纯钧剑气所激荡颤抖不止,仍然扯出一抹狰狞的笑,“徒儿正是裴夙啊……”
话音未落,假“裴夙”瞬间暴起,尖爪格开剑身,再度袭来。
“执迷不悟。”
楚霜衣冷哼一声,顺势松开纯钧,剑身覆霜映出冷硬的眸子,他两指并拢反向一拉,纯钧似有灵识一般随之飞来,一剑封喉,再度回到楚霜衣手中。
刹那间,假“裴夙”化作一缕黑雾飘散。
阴风骤起,不知何时起的雾转眼间已经遮蔽了月色,浓雾中数条细长的黑影渐渐围了上来。
“是邪祟!”邵玉书一眼认出这就是他昨夜遇到的东西,一把扯过小裴夙拉到身后,高叫道:“仙尊小心!”
重重浓雾间,楚霜衣单手执剑,稳稳托着孩子,手中的纯钧早已结了一层厚厚的霜。
“魔使既已来此,何故藏头露尾?”
话音落地,空中一道道沉闷的破空声陡然响起,楚霜衣挥剑闪躲,躲避不及间箭矢划破衣袖,露出一截小臂。
耳边刀剑相交的铮鸣声接连不断,在浓雾中,闷闷地响。
这样消耗下去不是办法,他得保证邵玉书的安全。
楚霜衣竖剑在胸前,灌入灵力,数道青色剑影在半空总浮现,纯钧剑身一震,剑影冲天而起,浓雾瞬间被涤荡一空。
浓雾散去,风却未止。
“仙尊——”
邵玉书一剑斩杀眼前的邪祟,眼前骤然明朗,顾不上其他,拉着小裴夙立马转身去寻楚霜衣,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楚霜衣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自己的手臂,那条幼年乌玄已经彻底醒来,破开血肉,黑色鳞片尽数张开,蛇一般的长尾盘踞在他手臂上,尾端仍旧嵌在皮肉里,裹挟着强烈的魔息,正探着头向邵玉书二人嘶吼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