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伯已将晚膳安排好,样样都是楚召淮爱吃的。
 楚召淮慢条斯理吃着。
 赵伯在一旁为他布菜,感慨道:“自从王妃走后,璟王府已许久没热闹过了,陛下每次回来都没什么神情,要么将自己关在书房中,要么就是在暖阁榻上睡一夜……”
 瞧着倒有些心酸。
 楚召淮吃东西的动作顿了顿,不自然地道:“哦。”
 赵伯见楚召淮兴致不大,也没在多提陛下,见楚召淮已放下筷子,又着急起来:“就吃一点吗,再来小半碗鱼汤吧。”
 楚召淮本就吃不多,更何况下午还被赵伯投喂了一堆,实在是吃不下了。
 赵伯看他不像推辞,只好让人收拾了。
 看着天都黑了,楚召淮咳了声,试探着道:“天色不早了嗷。”
 一向善解人意的赵伯却像是没听出来楚召淮话语中的意思,看着外面的天若有所思道:“这几天每天晚上都会落雨,今日恐怕也是如此,王妃要是恰好赶上下雨就坏了,要不今日就在这儿住一晚吧。”
 楚召淮:“……”
 昨日姬恂用这个借口赖在白府不走,今日赵伯竟然也用这个蹩脚的理由留他吗?
 楚召淮欲言又止。
 赵伯又开始叹气:“王妃一走就是一年多,陛下和太子又在宫中,这偌大璟王府空得很,昨日听下人说看到鬼魂呢,定是人气不够的缘故。”
 楚召淮憋了下,瞧出赵伯的意思,只好无奈道:“好吧。”
 赵伯喜出望外:“王妃是有大福气的贵人,在这儿住一夜定能震住那些小鬼。”
 楚召淮:“……”
 楚召淮听了十几年的“天煞孤星”,还是头回有人说他有福气。
 他似乎很受用,唇角轻轻勾着,矜持地跟着赵伯回去了。
 暖阁仍然如初,只有小矮柜被搬了去,西洋钟还在原位叮叮当当。
 楚召淮沐浴后换上赵伯准备的衣袍爬上塌,在熟悉的床上翻了个身,心情极其复杂。
 若没有猎场那一遭,或许局面和此时截然不同,他八成已彻底接受姬恂,同他安安分分过日子。
 不过也不一定,也许姬恂登基后群臣不满他娶了男妻,最终闹得全天下皆是,可能会比和离还要难堪。
 凡事没有如果。
 楚召淮躺在舒适的榻上,很快便陷入梦乡。
 本来以为在这满是记忆的住处睡觉,会梦到当年事,但罕见的是楚召淮根本没做什么梦境,只是在半夜醒来过一次。
 四面封闭的床幔间,似乎有两道呼吸声。
 楚召淮迷茫翻了个身,手像是搭在一个滚烫的肉体上。
 什么东西?
 捏一捏。
 楚召淮伸手捏来捏去,又往下抚摸了下,一块一块的还挺硌手。
 正疑惑摸着,忽然感觉掌心似乎轻轻起伏两下,一声微弱的闷笑在耳畔响起。
 楚召淮耳尖微动,疑惑地睁开惺忪的睡眼。
 月光从窗棂照射进来,穿透薄薄的雪纱床幔落进来,照得床榻间一片皎洁的银白。
 姬恂懒洋洋躺在一旁,松松垮垮的衣襟已被楚召淮扯开,露出精壮的胸口和结实的腰腹,手托着耳侧,眼眸含着笑注视着他。
 楚召淮一懵。
 “怎么醒了?”姬恂笑着问。
 楚召淮呆呆看他。
 姬恂“啧”了声,伸出温热的手捂住楚召淮的眼睛,将他往怀中一扒拉:“睡吧。”
 外面似乎又落雨了。
 男人的怀抱温热宽敞,将楚召淮单薄身体紧紧拥抱着,好像能隔绝外面一切狂风暴雨。
 姬恂的声音低沉,混合着外面的雷雨声,轻轻唱着一首江南曲调——楚召淮听过舅母哄表弟午睡时,唱得好像就是这样一曲童谣。
 应该又在做梦吧。
 楚召淮将身子将姬恂怀中缩了缩,手紧紧抱住他的腰身,任由自己在温柔的声音中陷入深眠。
 楚召淮终于睡了一年来最沉最舒服的一次好觉。
 日上三竿,门缝似乎又飘进来几绺鱼香,将睡眼惺忪的楚召淮勾的腾地坐了起来。
 明明口味清淡,并不贪图享受,但睡得迷迷瞪瞪间,“克制”还没跑出来拉住情绪,身体放任着,根本无法抗拒美味的诱惑。
 床头小案上如往常一样放置着一套崭新的衣袍。
 楚召淮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将衣裳穿好,昨日碧蓝衣袍换成绣着鸢尾的宽袖紫袍,平添几分贵气。
 听到里面有动静,赵伯一挥手,下人赶忙将手中的饭菜放回桌案上。
 楚召淮洗漱好拉开门走出来,瞧见满桌子五花八门的早膳,犹豫着看了一眼赵伯。
 吃完早膳应该可以放他走了吧。
 他实在招架不住赵伯的“叹气”攻击。
 楚召淮走在桌案前坐下,视线一瞥就见对面竟然还有一副碗筷。
 楚召淮疑惑道:“为何摆了两副?”
 赵伯笑着道:“陛下晨起时说下朝后会回府用早膳,估摸着时辰应该一会就到。”
 楚召淮刚要拿筷子,指尖微颤,直接将玉箸拨了下砸在地上,直接碎成了几截。
 他满脸迷惘:“啊?晨起?陛下昨晚回府了?”
 赵伯笑容一僵,心想早晨天还没亮陛下就从暖阁出来,难道昨晚你俩没睡一张床上吗?
 这叫什么事儿?
 赵伯“啊”了声,将奶白色的鱼汤盛了一碗递给楚召淮,转移话题:“来,王妃先喝点汤暖暖胃。”
 楚召淮接过来,脑子也终于清晰些,茫然若失。
 昨晚……难道不是梦吗?
 鱼汤还没喝两口,就听到门口传来一串脚步声。
 姬恂似乎是刚下朝便赶回来,身上黑红相间的团龙衮服雍容尊贵,身后侍卫紧跟其后黑压压一片拥簇着而来。
 满室的下人赶忙下跪行礼。
 楚召淮愣在原地。
 见到这身天子冕服,他好像如梦初醒,前所未有地意识到,姬恂是皇帝。
 天下之主,尊贵无极。
 只要陛下一个念头,至高无上的权利便能随心而动,像先帝那样将他轻飘飘碾得尸骨无存。
 可他竟然不觉得畏惧。
 姬恂眼神凌厉得好似刀刃上的寒芒一点,直到瞧见楚召淮还安安稳稳坐在暖阁中一如既往用着早膳,眼神中的冷意悄无声息散去。
 姬恂随意一抬手,身后的人瞬间作鸟兽散,连整个暖阁伺候的下人也缓缓退出去。
 楚召淮不太自在坐着,讷讷站起身。
 姬恂按着他的肩膀重新将人按坐回去,熟稔地坐在他身边交叠着双腿,淡淡道:“昨晚睡得可还好?”
 楚召淮微怔,后知后觉记起迷迷糊糊间……
 姬恂似乎在唱童谣哄他睡觉。
 楚召淮忽然被口水呛了下。
 姬恂……唱歌?
 “慢些。”姬恂倒了杯水给他,挑眉道,“想到什么了,脸都红了?”
 楚召淮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压下咳嗽,闷闷地说:“我是咳的。”
 “行吧。”姬恂交叠着双腿,华贵的龙袍端庄严肃,在他穿来却平添几分恣意张扬,让人忍不住将眼神往他身上落。
 楚召淮垂下眼。
 将原因归于这身龙袍太晃眼了,绝不是他想看姬恂。
 食不言,两人沉默着吃完早膳。
 姬恂拿着湿帕子握住楚召淮的手腕,慢条斯理给他擦手,随意道:“再过几日便是中元节了,你母亲的牌位放在京外上清观,到时去拜祭下吧。”
 姬恂不说楚召淮都没记起来,他难为情地想收回手,却被薅着将指缝都一寸寸擦拭,微弱的酥麻从手背一直蔓延到脑袋。
 “好、好的,多谢陛下提醒。”楚召淮干巴巴地道。
 姬恂擦手的动作停了停,良久后才无奈道:“我这一年入夜后做噩梦,十场有九场半都在听你唤我陛下。”
 楚召淮一愣。
 “昨晚也是。”姬恂握着楚召淮干干净净的手往侧脸处贴了下,冷峻的面容带着恰到好处的示弱,笑着道,“朕的心都要碎了。”
 楚召淮:“……”
 不让他叫陛下,却故意自称“朕”?
 楚召淮说不出来姬恂到底有什么怪癖,龇着牙将爪子使劲收回来,垂着羽睫嘀咕着道:“我看你唱歌唱得挺欢的,不像伤心的样子。”
 姬恂眉尾轻挑,手肘撑在桌子上,懒洋洋托着侧脸笑着道:“好狠的心啊白神医,我可是在哄你睡觉啊。”
 楚召淮绷着脸呛他:“没有你,我醒不了。”
 不用哄。
 姬恂被怼也不觉得尴尬无言,反正有招拆招,叹了口气道:“没办法,谁让白神医梦中解朕的衣裳,还东摸西摸——幸好朕还未立后,否则清白都要没了。”
 楚召淮:“……”
 姬恂是如何将风马牛不相及的事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
 楚召淮说不过他,站起来理了下衣袍,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我、该回家了。”
 能让赵伯豁出去老脸无所不用其极将人留下住了一夜,已算是极限。
 姬恂虽然不会钓鱼,但很精通钓楚召淮,知晓不能逼急了,自然地点头:“嗯,让赵伯送神医回去。”
 楚召淮见他没有要留的打算,悄无声息松了口气,赶紧就往外跑。
 刚跑没两步,姬恂忽然道:“对了神医,昨日朕收拾小矮柜,瞧见这小麒麟木雕似乎颜色不太对,像是被虫蛀了,宫里人提议最好烧火或者浸了驱虫药草晒干或许可以恢复如初。”
 楚召淮脚步一顿,回头看去。
 姬恂手中正拿着那个精致的小麒麟木雕,笑着道:“只不过朕国事繁忙,恐怕没时间打理。”
 楚召淮抿唇。
 虽然这小麒麟并不值钱,但那场璟王府门口的长街集市却是姬恂特意弄来哄他开心的,自然赋予了木雕另一种含义。
 要丢了烧火吗?
 他之前说过小矮柜的东西随便姬恂处理,可是……
 姬恂这样子明显就是在设套让自己拿回小麒麟。
 楚召淮越听这个“烧火”就越气,终于从袖中掏出来一锭银子往姬恂面前一送:“既然如此,我买下来吧。”
 楚召淮将银子往他怀里一扔,就要去夺小麒麟。
 姬恂手猛地抬高,楚召淮下意识蹦了两下,险些一下撞姬恂怀里。
 楚召淮站稳后,没忍住瞪了他一眼。
 这人是在故意玩他吗?
 姬恂挑眉道:“白神医,这些银子想要买回去这么好看的小麒麟,未免太少了吧。”
 楚召淮瞪大眼睛:“可我当时买是才二十文!”
 “因为剩下的银钱本王早早付了。”
 乍一听到这个“本王”,楚召淮一懵,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他垂着眼不高兴地道:“那那你现在要多少银子?”
 姬恂说:“贵得很。”
 楚召淮:“我出得起。”
 姬恂眉眼带着浓浓的笑意:“那就好。”
 楚召淮正等着坏东西狮子大开口,忽然感觉他高大的身形往前方走了两步,随后黑压压像是小山般的怀抱倾覆而来。
 楚召淮一愣。
 姬恂双臂缓缓抱住楚召淮的后背,终于彻底地将人拥抱在怀中。
 不是相救时千钧一发的被迫触碰,也并非趁梦中昏沉时那般趁人之危。
 楚召淮浑身僵了僵。
 姬恂抱着少年单薄的身体,闭了闭眼,好似这一年中空了一块的心终于被彻底填满。
 楚召淮一时间连挣扎都忘了。
 姬恂浅尝辄止,很快强迫自己放开他,见楚召淮还呆呆地仰头看他,轻笑着缓慢倾身凑上前。
 ……在那通红的耳垂处轻轻落下一个蜻蜓点水似的吻。
 一触即分。
 等楚召淮反应过来时,手中已经握着那只小麒麟木雕。
 姬恂已经缓步走进暖阁,只有声音隐约传来:“回吧,中元节朕派人送你去上清观。”
 楚召淮感觉姬恂的声音好像很奇怪,似乎在压抑着什么,迷茫道:“你……哦,我舅舅会带我去的。”
 姬恂“嗯”了声,也不知有没有听到。
 赵伯已准备好了马车,正在外面候着。
 楚召淮欲言又止,又看了一眼暖阁,终于跟着赵伯离开。
 赵伯满脸不舍,但还是恭恭敬敬将人带去马车边,将一箱箱东西往车上搬,王府的好东西全给王妃带走。
 楚召淮想了半天,疑惑地问:“王爷平日就住在暖阁吗?”
 “是的。”赵伯道,“有时国事不忙时也会回来小住几日,十有八九都在暖阁中睡。”
 楚召淮握着小麒麟的手微微蜷了下。
 “……哦。”
 暖阁中。
 姬恂洗了冷水澡换了身常服,披散着发去书房顺手去翻《王妃记注》。
 只是视线一扫,满满一书房的书架却莫名空了两排。
 那几十本《王妃记注》不见了。
 姬恂神色瞬间沉了下来,将赵伯叫来:“书去哪儿了?”
 赵伯疑惑道:“啊?”
 姬恂一看赵伯这个心虚的表情就知道他肯定知晓在何处,心也定了下来,似笑非笑道:“召淮的那些记注。”
 赵伯干咳了声,小心翼翼道:“方才王妃离开时,说要装箱带回家去。”
 姬恂:“……”
 姬恂眉头微扬,没忍住笑了下。
 楚召淮看那些记注不顺眼已经很久了,这回终于大着胆子出手了。
 姬恂顺着赵伯的话顺杆爬改了称呼:“王妃有说拿去做什么吗?”
 赵伯欲言又止半天,还是道:“王妃说要拿回去烧火,若陛下想要,就拿东西去赎。”
 姬恂:“…………”
第90章 
 自楚召淮从璟王府回去后, 宫中陆陆续续送来不少贵重医书,每本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孤本。
 数量之多,品类之全, 连白鹤知都为之震惊。
 周患送来时传递陛下的话:“神医, 陛下说这些全是赎金。”
 楚召淮正坐在那翻看一本孤本医书,闻言“哦”了声。
 周患问:“够了吗?”
 楚召淮坐在靠椅上,七轮扇将带着冰意的风将暑气吹散, 整个人蔫蔫的, 但还是强打起精神, 故意为难他。
 “不怎么够。”
 周患点头:“那我回去回禀陛下。”
 楚召淮没好气瞥了他一眼:“别送了, 都要放不下了。”
 周患挠了挠头:“那神医给下官个明示, 您到底要啥来赎啊?”
 楚召淮:“……”
 楚召淮将书“啪”地一阖,弯着眼睛笑起来:“我不想要什么,我就是个坏东西, 故意变着花样地报复陛下——回去把这话说给陛下听吧。”
 周患干巴巴道:“这话不敢传呢。”
 楚召淮瞪他:“还有你不敢传的话?”
 之前他颠颠骂姬恂的话,周患倒是一句没落全传到陛下耳朵里去了。
 天气太热, 楚召淮实在是没什么精力, 抓了一把瓜子把周患打发走了。
 赵伯给他搬回白府的七轮扇还在悠悠转着。
 楚召淮不想看书, 给一旁照料他的长随道:“能把冰缸往我这边放一放吗?”
 长随摇头:“大人吩咐了,小公子身子虚弱,切记不可贪凉,否则暑天着了寒意会更难受。”
 楚召淮恹恹地靠了回去。
 热死算了。
 之前甚少在京城过夏天,从来不知盛夏暑天竟然如此难熬。
 明日便是中元节, 白鹤知已将前去上清观的事宜准备妥当。
 这几日姬恂应该都在朝中忙, 只是让人送来些成堆的医书, 并未露过面。
 楚召淮恹恹地躺在靠椅上垂着凉风,恨不得像姬恂那样衣襟大开透透热意——但他又没有姬恂那种不在乎旁人眼神的勇气, 只能偷偷解开衣襟扇了几下。
 上清观在山里,应该比京城要凉快。
 要不在那避暑得了。
 从京城到上清观需要一个时辰左右的路程,一大清早楚召淮便被叫醒,病歪歪地穿上一套淡青衣袍,跟着舅舅准备动身出城。
 白鹤知将盛着冰的琉璃杯塞到楚召淮爪子里,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蹙眉道:“这么怕热?”
 楚召淮蔫蔫点头,将一颗冰块捏着含在嘴中,吃糖似的嗦半天。
 一行人刚出府门正要上马车,就见一件奢华马车停靠在门口,驾马的正是周统领。
 楚召淮病怏怏看过去,没什么力气和他说话。
 周患跳下来行了个礼:“白院使,白神医,近段时日京外不太平,陛下吩咐我护送二位出城。”
 楚召淮蹙眉:“为什么不太平?”
 周患眼神东飘西飘,道:“可能有专抢漂亮小娘子、小郎君的山匪吧,若遇到歹人,神医长相如此好看,必然首当其冲,自然要好好保护。”
 楚召淮:“……”
 一看就是说谎。
 楚召淮也没精神和他掰扯,能点头就点头,懒得说了。
 白鹤知看了看那奢靡过分的马车,知晓陛下醉翁之意不在酒,索性道:“召淮去坐吧,咱们马车上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也没时间搬来搬去了。”
 楚召淮乖乖点头,按着周患的肩膀踩着马凳进了马车。
 昨晚热得没怎么睡好,今日又起得早,整个人越发困倦,正打算进去后就找个地儿睡一个时辰的回笼觉,视线扫了下突然愣了。
 陛下派来的马车比璟王府的还要奢靡,四角放置着冰桶,凉意将暑气驱散,浑身上下登时清爽起来。
 最主要的是……
 楚召淮诧异道:“你……”
 他一时不知该不该叫陛下,王爷不对,名字又叫不出口,只好说“你”。
 姬你一身护卫装扮,长发乌黑只用一根簪子束起,衣袍漆黑干脆利落,腰间还别着一把刀,宛如征战沙场的将军。
 “热吗?”姬恂朝他伸出手,扶着人缓缓坐下,看他额间沁着水珠,微微皱眉,“这才一大清早就出汗了?”
 楚召淮摇摇头:“你怎么在这儿?”
 姬恂拿着湿帕子给他擦了擦脸,淡淡道:“方才周统领已说了,城外不太平,属下自然是奉命贴身保护白神医。”
 楚召淮:“……”
 到底什么毛病?怎么还扮暗卫扮成瘾了?
 楚召淮“哦”了声:“那请问这位‘属下’,今日中元节,陛下不应该忙祭祖之事吗,为何还有闲情管城外太不太平?”
 “属下”说:“太子殿下主动将祭祖事宜全权揽过,陛下自然得了空闲。”
 楚召淮:“……”
 姬翊怎么看怎么不是主动揽这些繁琐事宜的性子吧?
 姬恂装模作样道:“太子殿下性子愈发沉稳,处理政事已是游刃有余,朝中大臣都言,过不了几年太子可堪大任,到时陛下就更空闲了。”
 楚召淮听他越说越没有谱,也不想和他玩这个,直接道:“不要闹了。”
 姬恂挑眉道:“神医说什么呢,属下……”
 听他还“属下属下”给上了瘾,楚召淮眼皮轻轻一跳,猝不及防往他面前靠了过去:“陛下的癖好真是特殊。”
 姬恂一怔。
 这应是重逢以来楚召淮第一次主动接近他,且离得如此近,姬恂甚至能瞧见他浓密湿润的羽睫,纯澈的眸瞳清晰倒映着他的面容。
 姬恂喉结上下滚了滚,呼吸忍不住放轻。
 楚召淮揪着姬恂的衣襟,视线打量着近在咫尺的姬恂,眼尾像带着钩子似的——偏偏他自己从来不觉得自己在故意撩拨人。
 姬恂直勾勾盯着他,没忍住倾身去采撷这朵挂着水珠的莲叶。
 楚召淮眼皮微动,忽然侧过头去。
 姬恂握着楚召淮手腕的手一紧,呼吸瞬间乱了。
 楚召淮往后撤开身,一本正经道:“既然你是陛下派来贴身保护我的侍卫,那就算了。”
 姬恂察觉出楚召淮的言外之意,掌心几乎钻出一股炽热的火,既想要用力又怕弄疼了他,好一会笑了出来。
 楚召淮大着胆子钓了一回“鱼”,还以为他气笑了,往后缩了缩准备装死。
 “神医说笑。” 姬恂垂下头笑着道,“陛下整日思念神医,想方设法只想博神医一笑,如此深情痴心,令人闻之叹服敬佩。”
 楚召淮:“……”
 怎怎么还真上瘾了?
 姬恂见楚召淮眼底泛着乌青,知晓他大概这几日没怎么睡好,也没再继续和他闹:“出城到上清观需要些时候,睡一会吧。”
 马车宽敞极了,还有个可以横躺的小软榻。
 楚召淮本就没有睡好,内心挣扎了下还是乖乖爬上前去。
 刚躺好,还没反应过来,姬恂就神态自若地扣着他的脚踝将鞋脱下来放在一边。
 楚召淮懵了下,赶紧缩回脚:“陛……陛下?”
 “别叫我陛下。”姬恂凑上前笑着道,“你改个称呼,属下送神医一样礼物。”
 楚召淮双腿曲着,不太想要他的礼物。
 但又想起姬恂之前说总是做噩梦,搅着手犹豫许久,讷讷道:“对皇室直呼其名,是不是不恭敬?”
 姬恂瞳仁轻动,笑意更深了:“谁说不恭敬,陛下砍了他。”
 “……”楚召淮,“砍?”
 “闲侃。”姬恂慢条斯理道,“劝说他名字起了便是被叫的,苦口婆心侃一番,他必能心服口服地理解。”
 楚召淮:“……”
 谁信啊。
 楚召淮抱着膝坐在那,纠结好一会终于道:“姬翊的爹。”
 姬翊的爹:“……”
 姬恂这回是真的要气笑了。
 一股气往上顶的同时,情绪却掺杂几分好笑和慰悦。
 楚召淮会使小计谋算计他了,说明已不像之前那般排斥疏远。
 是好事。
 楚召淮看到姬恂这副罕见吃瘪的模样,心中快意死了,他强撑着神情,镇定自若地一伸爪子,淡淡道:“我叫了,礼物呢?”
 姬恂:“……”
 姬恂看他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没忍住低低笑出了声。
 楚召淮正耐心等着“战利品”,就见姬恂从袖中掏出个半拃长的小木剑,笑着塞到他手中。
 陛下往往送的东西要么是金银摆件,要么是孤本医书,还从未送过如此简单的东西。
 楚召淮好奇地看着看。
 这小木剑瞧着不像手艺人雕得那般精致,但也细细打磨过,不算粗糙,木剑顶端还钻了个孔,系了一串金币串成的五帝钱,一动就叮当响。
 细看下,还有一颗雪白微弯的牙。
 像是犬类的尖牙。
 楚召淮疑惑道:“这是什么?”
 “今日是中元节,从上清观回来后许是天色晚了,阴气重。”姬恂道,“这是桃木、五帝钱和狼牙,你佩戴身上,可避邪煞。”
 楚召淮一愣。
 姬恂之前不是从来不信这些的吗?
 被姬恂这样注视着,楚召淮莫名觉得耳根发热,垂下头没在看他,爱不释手地摆弄小桃木剑。
 “这是哪来的狼牙?”
 “六出的。”
 楚召淮吓了一跳:“它的牙怎么掉了?”
 “不是恒牙。”姬恂彬彬有礼地柔声道,“它年幼时换下的牙一直被赵伯收着,这尖牙才一点,一看便是幼狼的乳牙。姬翊的爹不至于丧心病狂到去活生生去掰活物的牙,这桃木串做出来,并没有狼因此受到煞神的伤害,神医放心便是。”
 楚召淮:“……”
 楚召淮脸都热了,手指不自然地拨弄五帝钱,小声嘟囔:“我……我又没这样想,你为何这样揣测我?”
 姬恂似笑非笑:“那是属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楚召淮肃然点头:“正是如此。下次不要这样了。”
 姬恂:“……”
 周患正在外面驾着车,忽然听到里面传来陛下毫不掩饰的笑声,经久不散。
 周统领心中嘀咕。
 这么开心,难道是将王妃哄得回心转意了?
 楚召淮握着桃木剑小憩了一个时辰左右,马车终于到了上清观。
 被姬恂叫醒,楚召淮困得两眼发直,迷迷瞪瞪地伸手穿鞋,脚一蹬发现鞋子不知何时已穿好了。
 姬恂将半张面具戴在脸上,见楚召淮还在懵着,上前摸着他的脸:“小水归来了。”
 楚召淮被连喊了好几回,回神后迷茫道:“什么?”
 姬恂伸手在他眉心戳了下,随意道:“怕你中元节魂儿掉了,给你喊一喊——到了,你舅舅在外面叫你下去。”
 楚召淮:“……”
 不是只有小孩才会掉魂吗?
 楚召淮也曾见过长辈为幼童喊魂,他自己都这么大个人了,只是犯困罢了,哪儿就需要“归来归来”了。
 姬恂已撩开车帘下了车。
 楚召淮握着桃木剑,耳尖发红地跟着下去。
 白鹤知让人将祭祀用的东西搬下来,回头一瞧就见楚召淮睡眼惺忪地走过来,身后……怎么还杵个柱子?
 穿着和其他护卫一样的衣裳,白鹤知也没多想,随意道:“上清观需要步行上去,召淮你能行吗?”
 楚召淮点头:“我可以的。”
 在外游历一年,他经常背着背篓上山草药,只是踩着有台阶的山阶往上爬,难道还能累死他不成?
 片刻后,楚召淮坐在树荫中双眼发懵。
 不是累,而是热。
 日上三竿,哪怕山上树荫重重,仍然热得要命。
 蝉鸣吱哇吱哇叫着,吵得人脑袋疼。
 白鹤知要提前进观准备祭祀和法事事宜,楚召淮眼前阵阵发黑,又想到这些年第一次为娘烧钱祭灵,强撑着要继续往上爬。
 姬恂一把按住他,面具下瞧不见神情:“歇一歇再走。”
 楚召淮摇头:“歇得够久了。”
 姬恂眉梢动了动,伸手扶着楚召淮的肩膀让他往后一转,随后他走到下一层台阶背对过去:“来,我背你。”
 楚召淮一愣,赶忙道:“不用!我自己能上去。”
 姬恂笑了起来,像是故意似的:“对,白神医一点都不累,打算一鼓作气狂奔上一百层台阶,脸不红气不喘。”
 楚召淮:“……”
 楚召淮被他呛了句,果然中了激将法,叼着鱼钩嚼嚼嚼。
 他就算再瘦也是个正常男人,姬恂背着他恐怕会累够呛,最好能把他这张解禁的嘴给累得只喘气,说不出任何刻薄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