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召淮:“……”
商陆眼瞳一缩,怔然看向楚召淮。
能让京中天子身边的红人下跪行礼,这位白大夫……
到底是何人?
周围的百姓也都傻住了,完全忘了不要注视大官,愕然注视着周患,下巴几乎砸地上。
白大夫……
真、真是贵人?
楚召淮被四周视线盯得后背发毛,着急地伸手去拽他,压低声音骂道:“笨蛋!你……你先起来!”
周患不明所以地被薅起来,还不住口:“神医在这儿干啥呢?也是来看杀头的?哎,我刚才没砍好,那尸身还热乎着,要不我给您表演个凌迟……唔!”
楚召淮脑袋都要咕嘟嘟冒热气了,恼羞成怒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别说话!”
周患最会服从这种简单粗暴的命令,闻言肃然点头,不吭声了。
楚召淮没想到会猝不及防和故人见面,察觉到所有人都在错愕盯着自己,脑子几乎转冒烟了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拽着商陆扭头就走。
周患疑惑歪了下脑袋,面颊上的一滴血缓缓顺着下颌滑落。
这人……谁啊?
回去的路上,商陆一直没吭声。
楚召淮觉得又尴尬又心虚,看了他的神色,小声说:“商陆哥……”
一路上,商陆已收拾好内心复杂的情绪。
虽然知晓白大夫身份特殊贵重,却没想过会是从京城来的贵人。
“没事。”
商陆肯收留抢他生意的楚召淮,自然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他最开始待楚召淮好也并非因为楚召淮贵重的身份。
楚召淮松了口气。
“只是……”商陆犹豫了下,回头看了看后面直愣愣跟着他们的周患,“那位大人一直跟在后面,没问题吗?”
楚召淮回头一看,脸又绿了。
让周患不说话他还真不说,就这么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楚召淮无可奈何,只好道:“商陆哥你先等我一会好吗。”
商陆点头。
楚召淮这才转身回去。
商陆站在屋檐的阴影下,注视着楚召淮噔噔跑过去。
……然后蹬腿猛地一蹦,伸手照着那位周统领的脑袋就来了一巴掌。
商陆:“……”
商陆木然垂下头,强压下心中的匪夷所思和震撼,满脸一言难尽。
楚召淮都要呲儿他了,怒道:“你叫我干什么?还行礼,你几品?”
周患伸手指比了个二,又犹豫着换了个三,很快又换了个二。
竖着两根手指狠狠一晃,坚定地表示我二品。
“二品大官,你跪神医,别人说你怎么办?传出去你的威严还要不要啦?”楚召淮数落半天,见周患一声不吭,又后知后觉这人还在听那句“别说话”。
楚召淮彻底服了,有气无力道:“请舌枪唇剑吧,周统领。”
周患解了禁,嘚啵嘚啵道:“神医怎么会在这里,前段时间这儿发大水你可伤着没?刚才那个男人是谁?怎么听你喊他哥?”
楚召淮看他脸上的血迹都被汗晕开了,爪子上也是血,只好皱着眉从袖中拿出帕子给他擦了擦,闻言瞪他:“你问这个做什么?要写《神医记注》汇报给陛下吗?”
周患摇头:“随口一问。”
楚召淮才不信他。
听说此人是在宁王身死那场仗中为保护姬恂而脑袋受了重伤,这才行事举止特殊,一根筋似的。
朝中不少人都说他傻,楚召淮却总觉得此人蔫坏。
不想和他多说,楚召淮问:“你跟着我做什么?我已不是王妃了。”
周患想了想,道:“陆大人已让人去叫了当地的知府,估摸着下午就到,神医医术了得,还得需要您过去掌控大局。”
楚召淮蹙眉:“我?”
陆无疾在,知府也在,他过去能执掌什么大局?
“是商讨防疫之法。”周患道,“四个县发了大水,陆大人说大水过后恐有大疫,所以还是得早做准备,您是远近闻名的神医,有您的参与必定事半功倍。”
楚召淮愣了下。
这陆无疾竟然和他想到一块去了,没想到看着花里胡哨粗枝大叶,遇到正事如此细心。
防疫之事,有朝廷相助,的确会将风险降到最低。
楚召淮点点头:“那我到时候过去瞧瞧。”
周患:“白神医真是怜贫恤苦,有您参与,必是百姓之福。”
楚召淮:“……”
之前周患也是这般油嘴滑舌吗?
还是说谁教他的?
不过听惯了神医这词儿,但被这样变着花样的夸,白神医还是没忍住脚下飘飘然。
“咳。”楚召淮一本正经道,“也就那样吧,担不起这样的夸赞。”
周患说:“您能您能。”
“那、那我现在就县衙。”楚召淮转过身去,“商陆哥医术也不错,我叫他一起过去共同商议。”
周患点头:“是。”
楚召淮又跑回去和商陆说了几句。
商陆自小在燕枝县长大,听到这话自然义不容辞,直接同意了。
昨日府衙还被百姓围着人人喊打,如今却焕然一新,门口有从京城而来的禁卫肃然守着,瞧见周患带着人过来,颔首行礼。
整个临江州受灾四个县,被圣上钦点赈灾的陆大人却直奔燕枝县而来,知府、按察使和布政使在大半日之内快马加鞭涉水而来,唯恐怠慢钦差。
小小的知县府衙,三位大人擦着汗坐在那等候。
内室的一道屏风后,兵部侍郎陆大人正在里头,似乎在沐浴换衣裳。
周患带着楚召淮进来,直接将人引到主位坐着。
楚召淮觉得不合适,正要推辞。
周患就已走到了偏室,朝里喊:“大人,人到齐了。”
里面传来个懒洋洋的声音:“嗯。”
满室的人都在看主位上的楚召淮,似乎质疑此人到底是何人,为何坐在首位。
楚召淮被视线盯得如芒刺背,正不安着,乍一听到这声小声的“嗯”,整个人微微一愣。
陆无疾的声音……
是这样的吗?
楚召淮还没意识到什么,身体却像是对那道声音本能起了反应,心口没来由地疾跳起来。
周患身居要职,禁军统领应是负责守护陛下安危,为何会跟随陆无疾过来赈灾?
难道说……
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像是惊雷似的震在脑海中,楚召淮手微微一抖。
他只见过陆无疾几次,声音好像要比方才那声更细些。
可一年多没见,陆统领身份都升了,声音浑厚些似乎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嗯,很合理。
楚召淮稳住心跳,不自然地揪了下手指。
这一动,他才意识到自己手腕一直挂着玉佩的绳,那块玉佩随着他的动作从袖中露出一角。
楚召淮一愣,赶紧伸出手指头往里戳了戳,唯恐被人瞧见。
不可能的。
楚召淮又开始安慰自己。
姬恂是一国之君,在金碧辉煌的皇宫中被无数人层层保护才对,九五之尊怎么可能会屈尊纡贵,不顾危险来这刚发过大水还有可能会出现大疫的穷乡僻壤呢。
姬恂聪明,知晓这样对他并无益处。
不可能会来的。
那道声音只是自己幻听罢了。
楚召淮很快稳下心神,坐在那掩饰地喝了口热茶。
刚尝一口,他动作又是一顿。
这茶,苦涩中泛着甘甜,哪怕他这种门外汉一喝也知晓价值不菲。
燕枝县会有这样好的茶吗?
楚召淮正喝着,就见一旁坐着的男人淡淡道:“这位便是白大夫吧,敢问您要如何做这防疫之法呢?”
商陆眉头轻蹙。
楚召淮倒没听出来他的恶意,看着他这身官服,估摸着是临江州的按察使,便温顺地将他设想好的步骤一一说了。
还没说完,姓魏的按察使便笑了声:“这洪水已过去半个月,燕枝县和其他几个县的人并未出现什么异常,白大夫所说的防疫之法,恐怕只会空消耗人力物力。”
楚召淮眉头一挑,终于听出来他的意思了。
他将茶盏放下,慢条斯理理了下衣袍,淡淡道:“那按照这位大人的意思,防疫之法要在大疫时百姓死伤无数时再进行推行?”
魏大人被他一噎,下意识就要反驳:“我可……”
“啊,大人果然高瞻远瞩啊。”楚召淮似笑非笑地奉承道,“等到大疫起来,百姓死的死病的病,半个城的人都死得差不多时,让那些运气好侥幸活下来的百姓来推行这个防疫之法,省人省物还省钱,一举三得。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魏大人脸都憋得通红,说不过只好耍起官威:“你只是一个民间的行脚大夫,别仗着点医术就这般蔑视朝廷!”
楚召淮漠然看他。
此人和陈知县恐怕是同流,只顾着自己,全然不顾百姓死活。
“我没蔑视朝廷,我只是蔑视你。”
魏大人怒而拍案:“来人!将此人赶出去!”
可如此气势,县衙的人动都没动。
魏大人:“……”
正冷场尴尬至极,有人轻笑着微微抚掌,懒洋洋地道:“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满室的人一愣,听到是陆大人来了,赶紧站起身来。
正端着茶吹茶叶的楚召淮眼眸微微动了动,茶盏一抖直接洒了半杯,温热的水从指缝缓缓往下滴落。
这个声音……
终于听清了。
是姬恂。
楚召淮心口毫无征兆地再次狂跳,几乎从喉咙蹦出来般,连带着太阳穴也一阵阵发晕。
一年多未听到,哪怕在梦中陛下也是锯嘴葫芦,很少说话。
这句轻飘飘的话像是惊雷似的,悍然从天幕劈下,溅起数百丈的烟尘朝他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满室等候的人已全部跪了下去。
楚召淮眼眸低垂,强行稳住失去控制的身体,制住所有不适的反应,努力稳着细细发抖的手将茶盏放在桌案上。
“咔哒”一声。
像是定海神针入了海,将所有翻江倒海悉数震住。
楚召淮若无其事地抬头看去。
“陆大人”方才应该在沐浴,夏日炎炎只着一袭宽松玄衣,细看下那暗纹竟用金银线绣制,奢靡华贵。
乌发披散,热意已蒸干水,用一根紫色发带随意绑着垂在腰迹。
胸口到腰腹衣襟大开,赤裸着露出精壮的上半身,新旧交织的伤疤平添几分令人胆战心惊的野性。
在孔雀开屏吗?
从京中而来的大人身份尊贵,就算脱光了裸奔,恐怕众人也得称赞一声“名仕风范”,没人敢置喙什么。
楚召淮坐在原地,在庄严肃穆的县衙之上,满地俯身跪地的人群中……
终于和他对视上。
目光像是滚烫的烙印似的,只是匆匆碰上一眼便烫得他眼皮微红。
楚召淮倏地垂下头,起身正要跟着一起跪下行礼。
还未跪下去,姬恂就道:“诸位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这句声音极其奇怪,像是在努力克制住什么似的,喑哑而沉重。
楚召淮动作一顿,只好扶着桌案站起身。
其实没必要这样反应大,两人已和离了。
按着血手印的和离书,长亭之上的分别……他们早已桥归桥路归路,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陛下是明君,只是前来赈灾罢了。
不要多想。
想必姬恂早就立了后,将他忘得差不多,这很好。
一别两宽,各自嫁娶,合该如此。
高堂明镜,姬恂视线近乎贪婪地死死盯着楚召淮,努力克制住冲上前抱住他的冲动,眼瞳泛着血丝,垂在宽袖中的手死死紧握着,力道之大整个指缝已全是血。
一年多未见,楚召淮似乎瘦了些,身子依然单薄,好似风一吹便倒。
离开自己那自以为是的“保护”,楚召淮也没有被风吹雨打拂到,他只会更坚韧,拼命地向阳而生。
他有全新的生活,四处行医治病,眉眼间没有在京城的郁色,似乎还长开不少。
更好看了。
还结识了新的人……
这人谁啊?为什么离楚召淮这么近?周患是不是说召淮还叫他“哥”?
为什么?凭什么?哥这个称呼是能随便叫的吗,又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姬恂狠狠一握手,掌心的疼痛让他猛地回过神来,强行将心中那股阴暗的念头压下去。
只是个普通男人罢了,对他造不成什么威胁。
不过他到底是谁?
长相平平,不如他高、壮,小白脸一样,此人是不是对楚召淮别有用心?如果暗中除掉他召淮会不会和他翻脸?
姬恂的心脏几乎要裂开了,恨不得不顾所有人在场,直接上前拼命去拥抱他,亲吻他,将他重新占为己有。
可是……
刚才楚召淮看了他一眼。
姬恂垂下眼,无声吐出一口气,像是一眼便被驯服的恶兽。
他将鲜血淋漓的手藏在腰后,站在不远不近不会冒犯的距离,忍住心口一波波的疼痛和重逢的欢喜,笑着寒暄。
“白神医,久仰大名了。”
从京城而来的钦差, 又有从龙之功,日后恐怕是要封侯拜将。
这种大人物来到燕枝县后雷厉风行砍了贪官,放着三位官员不见反而火急火燎地沐浴更衣, 好不容易出来, 却是对着为无官无职的大夫寒暄。
……怎么看怎么奇怪。
楚召淮微微颔首:“大人。”
姬恂手指微微蜷缩了下,掩下眸中落寞,笑了下:“白神医坐吧。”
楚召淮:“……”
这人都成皇帝了, 怎么行事还和周患一样没有分寸感。
满室官员, 他请一个大夫坐算个什么事。
时隔一年一个月零十二天, 姬恂终于不再从别人口中听说那些只言片语, 看到活生生的人站在眼前, 满脑子都是楚召淮。
说完这句话陛下似乎也察觉到不对,抬步走到主位边的椅子上坐下,懒懒道:“诸位都坐吧。”
众人推拒一番, 战战兢兢地落了座。
姬恂动作随意地用那只未受伤的手,懒洋洋地给楚召淮重新倒了杯茶。
楚召淮下意识抬眸看他。
姬恂目光好似有侵略感般, 明明只是视线在空中交汇了下, 却好像无形中艰难撕扯着纠缠了一番。
楚召淮好像花了极大的力气, 才奋力将视线收回,不自然地端起茶水。
姬恂眉梢轻动,眼皮掀也不掀地道:“方才是哪位大人说不该浪费人力物力防疫?”
那位姓魏的按察使瞧见“陆大人”对这位白大夫的特殊,额间已沁出汗水,闻言缓缓起身行礼, 胆战心惊道:“是下官失言了。”
姬恂终于抬眸, 视线将那个姓魏的按察使从上到下打量了遍, 随后忽然就笑了。
看起来脾气很好。
楚召淮坐立难安,一会擦桌子一会整理袖子, 又端起茶来小口小口抿着,看起来忙得不得了。
他无意中扫见姬恂的脸,就下意识龇了龇牙。
姬恂这个表情,一看就知道要毒舌怼人了。
果不其然,姬恂笑着注视着魏大人,似笑非笑道:“陛下继位一年,忧国忧民宵旰忧勤,为政事既不设后宫、也不曾立后,人人都道明君也。但本官却觉得陛下真是糊涂,这一年多只顾着斩贪官,倒忘了查蠢货。”
众人:“……”
楚召淮:“……”
楚召淮没忍住,被一口未吞咽下去的茶水呛到,“唔噗”一声咳了出来。
只是被呛了一下,咳着像是喘不上气来,面颊飞红,恍惚中楚召淮当年心疾发作几乎殒命的场景骤然浮现。
姬恂心脏狂跳,几乎控制不住本能,霍然起身,带的茶水洒了满桌:“召……”
满县衙大堂的人全都狐疑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为何陆大人反应这么大。
楚召淮吓了一跳,伸手捂着唇努力憋住咳嗽。
姬恂瞧出楚召淮并不想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碰他,指尖一抖,艰难收回来,勉强露出个笑,强迫自己不去看楚召淮。
“……照你这么说,只是一句失言,就能免去责罚吗?”
魏大人吓得直接跪了下来:“大人明鉴,下官为官多年,并未贪财,鱼肉百姓……”
姬恂刚要讥讽,就见坐在楚召淮侧边的商陆伸手在楚召淮后背轻轻一拍,不知拍到什么穴位,咳嗽很快缓了下来。
姬恂手狠狠一握。
楚召淮根本不敢和姬恂再对视,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接过商陆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蚊子似的小声说:“多谢商陆哥。”
姬恂脸色微沉,一时忘了到嘴边的阴阳怪气。
多谢商陆哥……
商陆哥……
姬恂冷冷瞥了安排位子的周患一眼。
周患无辜极了,满脸写着:“陛下,又咋啦?”
姬恂下颌紧了紧,面无表情看向那姓魏的:“你是临江州布政使是吧,虚禄不为也是大罪。若人人都像你这般尸位素餐,临江百姓不知要被如何磋磨,你回吧,月底会有新的布政使来接任。”
魏大人直接懵了,不可置信道:“大人!下官冤枉!”
另一个大人也懵了,大惊失色:“大人,下官才是布政使。”
姬恂认错人也不觉得尴尬,懒得听他多说,手一动,周患直接上前将还在为自己辩解的按察使给拖了出去。
先斩贪官,又罢不为官员,这位钦差大人雷厉风行到了极点,剩下的临江州知府和布政使像是被杀鸡儆的猴子,完全不敢吱声。
姬恂冷冷发作完,又看向楚召淮,眼神倏地柔和下来。
这样搅和一番,陛下也终于稳定下躁动的情绪,眼神也不再炽热得想吃人了。
“白神医。”姬恂放轻声音,像是怕吓到人,“你刚才所说的防疫之法,需要什么草药尽管说便是,我……为了临江州百姓,这两位大人会全权配合。”
知府和布政使很有眼力见,赶紧起身拱手:“自然,神医尽管提,下官必定竭尽所能。”
楚召淮忙站起来颔首:“两位大人言重了。”
两人见状又赶紧弯腰弯得更低,就差行跪拜大礼了。
商陆眉梢轻动,总觉得这两位大人似乎很畏惧楚召淮,他想起什么,视线轻轻落在一旁的“陆大人”身上。
只是刚转过去,他微微一愣。
楚召淮正在和两位大人寒暄,“陆大人”艰难将视线从神医身上撕下来,交叠着双腿一派上位者的强势和尊贵,眼神却像是一头被人侵犯领地的狼,直勾勾盯着商陆。
商陆:“……”
商大夫一不是贪官污吏,二不虚禄不为……
他甚至都不是朝廷官员,为何这般看他?
商陆正不明所以着,楚召淮回头看他:“商陆哥,可以帮忙瞧一瞧还缺东西吗?”
商陆起身:“好。”
姬恂在楚召淮回身的刹那,瞬间收敛带着敌意的眼神,随意将桌子上的半杯茶端起来慢条斯理喝着。
楚召淮余光扫到姬恂,又像是被烫到似的飞快收回来,不自然地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回过神来。
两人所要的防疫草药种类多,大多数都要用来应对万一疫病起来后的治疗之法,两位大人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楚召淮也觉得在大水后要这么多东西有些强人所难,咳了声,轻声道:“两位大人不必忧心,这些只是以备不时之需,您尽力而为就好。”
两人轻轻松了口气:“那就……”
姬恂忽然淡淡开口:“两位大人是我朝忠臣,尽忠职守多年,定是怜惜临江百姓,两日内会竭尽全力将所有药草筹齐,是吗?”
两人:“……”
两人被赶鸭子上架,哪里敢说不是,忙不迭点头,拿着两人挥挥洒洒写的单子,哭丧着脸去筹备了。
外头酷暑正盛,蝉鸣阵阵,偌大的县衙大堂却泛着凉意。
楚召淮注视两人离开,犹豫着道:“两日,未免太为难他们了。”
“不为难。”姬恂懒洋洋道,“拿着朝廷的俸禄,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干,两日已是宽限他们了。”
楚召淮没忍住偏头看了他一眼。
一年没见,姬恂身上那股身居高位的威严更重了。
商议完防疫之法,楚召淮也没了理由继续待在县衙,更何况姬恂的眼神像是刀子似的咻咻落他身上,让人如芒在背。
楚召淮有些招架不住,硬着头皮道:“草民先告退了。”
商陆也跟着行礼,准备结伴回家。
姬恂好不容易见了楚召淮一面,还没好好看一看就要分开,哪里肯放他走。
可他又做不出强行留人的事,欲言又止半天,露出个笑:“白神医一心为百姓,乐善好义,医术又好,不知能否为我诊脉医治一番?”
楚召淮“啊”了声。
姬恂听着声如洪钟,气息稳健,不太像生病的样子。
楚召淮努力忍住内心的担忧,冷静地问:“大人哪里不舒服吗?”
姬恂憋了半天,终于道:“胃不适,似乎是水土不服,好几日没吃进去饭。”
这话姬恂倒是没骗人。
白水的神医之名临江州不少人都知晓,一传十十传百,不知怎么就传到了京城姬恂耳中。
姬恂还没来得及欣喜,便得知临江州发大水的消息,险些吓得心胆俱碎。
风驰电掣般安排好赈灾事宜,陛下将国事朝政交给姬翊和几个老臣,顶替着陆无疾的名字马不停蹄往临江赶。
一路上他没吃多少东西,一是吃不惯江南口味,二是满心焦急没心情,一心只想见楚召淮。
楚召淮犹豫。
商陆见楚召淮似乎很为难,颔首道:“陆大人,水土不服只要服用些……”
还未说完,姬恂眼眸中闪现一丝不耐烦,高大身躯摇晃两下,往后一退“砰”地一声跌坐在椅子上,手撑着额头一副难受的模样。
楚召淮一惊,下意识往前跑了两步。
但又很快稳住,尴尬地垂下眼,不知如何是好。
商陆眼眸倏地一动,狐疑看着两人。
这两人瞧着像不认识,可为何眼神举止这般奇怪?
姬恂嘴唇苍白,微微抬眸看楚召淮,俊美无俦的面容上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示弱,轻声地说:“神医,救一救我吧。”
楚召淮:“……”
当年姬恂浑身是血深受重伤,还像个没事人一样,怎么饿几顿就这副要死要活的样子。
楚召淮抿了抿唇。
哪怕知晓他在夸大其词,他还是无奈叹了口气,上前为娇弱的陛下搭脉。
姬恂眼眸一动,唇角勾了勾,自然地道:“周统领,先送商大夫出去吧。”
商陆还未开口,周患已柱子似的杵在他面前,肃然道:“请。”
商陆犹豫了下,只好颔首退了出去。
整个县衙空荡荡,终于只剩下姬恂和楚召淮两人。
楚召淮浑身不自在,只想为他诊脉完赶紧走,否则心脏恐怕受不了。
他随身背着小药篓,弯下腰将里面的药枕拿出来放在桌案上,余光微微一扫已经凉了的茶水,愣了下。
这杯茶自己不是没喝完吗,怎么见底了?
茶叶都没了。
姬恂歪着头注视着他,眼神带着刻意收敛却无果的侵略性,直勾勾的,说出的话却是温和无害,带出一股清甜的茶香。
“半月前发水时似乎是在深夜,神医有没有伤到?”
问得小心翼翼,像是怕楚召淮觉得冒犯一样。
楚召淮抿了抿唇,将药枕放好,姬恂主动将手腕搭在上面。
宽大熟悉的手掌,还未触碰便能感觉到那股滚烫的热意。
楚召淮稳住心神,将手指按在脉搏处:“商陆哥心善,半夜跑来喊醒我往山里避雨,并未受伤。”
姬恂搭在药枕上的五指微微一蜷缩。
楚召淮歪着头细致地搭脉。
当年的毒已彻底解开,脉象强劲,的确是有些水土不服,吃些开胃的药丸就好。
将手收回来,楚召淮没和他对视,轻声道:“胃口不好也和天热有关,陛下近日可以吃些偏酸偏冷的,等过几日回京城调养一段时日就能好起来。”
姬恂眼皮重重一跳。
楚召淮哪怕忧心他身体不适,却也只是心善顾念着那点情分,没有半分想和他再续前缘的打算。
姬恂“嗯”了声,强忍住酸涩的心口,将手收回。
“多谢神医。”
楚召淮闷着头将药枕收拾好,背起小药篓:“马上天黑,我该回去了。”
明明两人做过夫妻,更有过肌肤之亲,如今却说句话都得再三斟酌客客气气,形同陌路。
姬恂握紧手,拼命压抑自己,不能太着急。
不要将他吓跑。
慢慢来,慢慢来。
楚召淮吐出一口气,瘦弱身体背着比他腰还宽些的小背篓,乖乖地往外走。
只是刚走两步,他直接忘了腕上还戴着那枚玉佩,两手微垂着随着行走的动作动了两下,安安静静躺在袖中的玉佩直接往下一滑。
楚召淮手腕细,玉佩带着绳子朝下坠。
他懵了懵,还没意识到那是什么就下意识弯下腰去接。
千钧一发之际,楚召淮修长小指堪堪勾住线袢,没让玉掉下去,暖阳般精致的玉佩坠在一抹夕阳中晃来晃去。
姬恂一愣。
楚召淮接过后,定睛一瞧,脸腾地红了。
他手忙脚乱将玉佩塞回去,看也不看姬恂的表情撒腿就要跑。
当年分离时,姬恂给他玉佩让他当念想,楚召淮拒绝了,可如今却将那“念想”随身携带。
姬恂肯定得意死了,一开口八成就是嘲讽他,语调和词儿他都想好了。
“嗯?这不是我的‘念想’吗,神医说着不要,竟然随身带着?啧啧啧,想来这肯定是恨我恨极了,每天对着玉佩说坏话吧?”
楚召淮只要一想姬恂的语调,从脸到脖子几乎红得滴血。
恨不得死了。
楚召淮刚一脚迈出门槛,就听身后传来姬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