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靠近,只是歪着头看着热闹的人群。
楚召淮并未看到他。
姬恂竟然觉得庆幸,还好没有和楚召淮对视上,否则不能这般近乎贪婪的,光明正大看着毫无防备的他。
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痛彻心扉的切肤之痛都能缓解一二。
方才牵着新娘进府门时,新郎洒了不少喜包到人群里。
白府里几个年纪小的下人跑出来蹦着抢,回去时瞧见那个病弱公子坐在那没动,看着好像有些可怜。
几个小少年对视几眼,将抢来的小喜包匀了匀,小心翼翼捧着递过去:“公子。”
楚召淮眉眼带着些讶异,苍白的唇轻动,似乎在说:“给我的吗?”
少年垂着眼,害羞地点头。
成婚的小喜包是用红布缝制,绣着喜庆的「喜」字,瞧着半个巴掌大,还挂着个小流苏坠子。
只是图个吉利,里面盛了两枚铜钱。
几个少年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蹦起来抢了一把,手指一抓满满当当。
楚召淮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接过那一把的喜包,眼眸轻轻一弯,柔声说:“多谢。”
这么多日,白府下人全都瞧见过楚召淮,可从始至终都没见这位体弱多病的公子笑过,乍一瞧见那张漂亮的脸上带着温柔笑意,呼吸一顿,脸唰地就红了。
几人推推搡搡,手脚并用地回府了。
楚召淮好奇地拎着一个小喜包上的坠子,悬在眼前微微晃了晃。
铜钱相撞,叮铃作响。
日光下,楚召淮眉眼如画,忍不住弯眸笑了起来。
不远处的姬恂瞳孔倏地一缩,呼吸几乎都乱了。
陆无疾不明所以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愣了愣,终于明白陛下绕路的原因。
敢情是来看前妻。
怪不得这副恨不得冲上去吃人又被无形的镣铐扣住脖颈,只能硬生生止住,在那看着止瘾的架势。
拜完堂,门口似乎又要放鞭炮了。
楚召淮怕极了这样噼里啪啦的动静,起身慢吞吞地回了府。
姬恂目不转睛盯着他离去的方向看了许久,缓缓吐出一口气,握着已染了血的马绳,下颌崩得死紧。
理智和冲动在脑海中吵闹。
能看一眼,便知足吧,莫要这般贪心。
毕竟人是自己亲手放走的,就算做出这副情深悲切的不舍模样,也挽回不了他。
姬恂缓下心口的剧痛,微微闭眸,终于策马而去。
马蹄声奔腾响起。
楚召淮刚走到后院,就听高墙之外似乎突兀响起一阵马蹄声,疑惑地歪了歪头。
他也没多想,抓着一把的喜包回去了。
天边云卷云舒,迟来的春日越来越暖。
没过半月,养病中的楚召淮终于连披风也脱下了,穿着身淡紫色襕衫衬着身形颀长,帮白鹤知将一本本医书往马车上。
白鹤知蹙眉道:“病才刚好,别乱动,让下人来就好。”
楚召淮将几本盛着绝本书的匣子递上前:“哪就连个东西都搬不了了?”
“真用不到你。”白鹤知无可奈何道,“你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楚召淮摇头:“我没什么东西要收拾。”
就是几件衣裳和那个小麒麟摆件,早就收好放在马车中了。
已是四月十六了,慢吞吞坐着马车从京城出发,端午前估摸着能到江南。
今日天朗气清,正适合出行。
将东西一一搬到马车上,已是巳时,白鹤知将府中事务给管家吩咐好,踩着马凳上了车。
为了照顾楚召淮,白鹤知特意弄了辆宽敞的马车,能让楚召淮在里面蹬腿着滚来滚去都没问题。
马车幽幽从白府离开,一路朝着南去。
楚召淮在京城待了小半年,乍要离开还有些不舍。
白鹤知看他一直在掀着帘子往外看,笑着道:“咱们回江南后,先帮你将想要的临湖小院子买了,等安顿好后有时间再来京城住一住。”
楚召淮笑了笑:“不用,那个院子早就卖出去啦。”
白鹤知一怔。
那个宅子对楚召淮而言,只是一个寄托罢了。
像是在小毛驴脑袋上挂个胡萝卜,引着他一步步自欺欺人地往前走。
如今他已想通,不再奢想那个早已不会属于他的宅子。
白鹤知犹豫着道:“那你还想回白家吗?”
楚召淮沉默,并未回答。
白鹤知见不得他这副样子,笑着说:“反正我们召淮医术超绝,就算在哪儿都不会发愁。”
楚召淮点点头,竟然还认了,一本正经地说:“是的,毕竟我们召淮是神医嗷。”
白鹤知一愣,随后哈哈大笑。
养病这么久,楚召淮身上那点颓丧和悲色也逐渐消失,隐约又有了之前活蹦乱跳的影子。
马车外的人声正在缓缓消失,随着城门口的盘查,彻底离开这座精致华贵的石头笼子。
楚召淮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像是释怀,心口却莫名泛着酸涩,一波又一波。
这次离开,恐怕他此生都不会再回来了。
也再难见到姬翊、梁枋、赵伯、殷重山、周患等璟王府的所有人。
……还有姬恂。
楚召淮垂下眼,伸手按住微疼的心口。
其实并不碍事,情感割舍时总会有个过程,这是正常的。
楚召淮并不排斥,清醒着任由那股酸疼由心尖遍布全身。
掌心贴着左心口,感知心跳缓慢均匀跳动。
怦,怦。
一声又一声,伴随着马蹄声,逐渐远离这场荒唐又悲伤的……美梦。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下。
京城外一望无际,鸟鸣风声灌入耳中。
有人轻轻地道:“召淮。”
楚召淮眼眸倏地睁大,掌心下的心脏毫无征兆地剧烈跳动起来。
白鹤知掀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欲言又止地回头看向楚召淮。
楚召淮坐在阴影中,似乎愣怔住了,手缓缓伸向一边窗户的车帘,可两指却只是揪着,指尖轻颤着并未动。
好一会,他才轻轻道:“陛下。”
姬恂的声音顺着车帘飘来,前所未有的温柔:“我不拦你,只是想临走前……同你说几句话。”
楚召淮揪着帘子,闭了闭眼轻轻吐出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掀开车帘,朝外望去。
马车车窗宽敞,姬恂身着黑衣,并未束冠,墨发被一条紫色发带绑起,将他眉眼的戾气遮掩得一分不剩,甚至显得过分温和。
楚召淮手一动。
姬恂站在那,车帘掀起后眼神直直望着他,像是要将他的五官眉眼牢牢印在心底。
欲望几乎破体而出,声音却是柔和的。
见楚召淮还在犹豫,姬恂眼眸轻动,近乎乞求地道:“真的只是几句话。”
楚召淮愣了愣,好一会才轻轻点头。
姬恂松了口气。
京外十里处的长亭中,举目四望皆是一片翠绿之色。
楚召淮拾级而上,走到长亭的石凳上坐下,眼神看砖看亭看风景,就是不看姬恂。
姬恂缓步走上前,坐在楚召淮对面。
长亭一片寂静。
良久,姬恂开口道:“你日后便要一直在江南安家落户了吗?”
楚召淮点点头,又摇摇头。
姬恂一直在看着他,眼神没有半刻分离过,楚召淮本就对视线敏锐,躲了一会见他还看,只好蹙着眉头抬眼和他对视。
“陛下就只想说这一句吗?我还要赶路,怕是不能在这儿……”
姬恂说:“对不起。”
楚召淮话音戛然而止,愣怔看他:“什、什么?”
“春猎时瞒着你是我不对,最后没能如约回护国寺接你。”姬恂看楚召淮下意识害怕地往后撤,心间一疼,强忍着轻声说,“我说这些并非想逼迫你留下,只是……”
只是觉得,他得在楚召淮离开前道歉。
楚召淮呆呆看着他,心中那股凝结不去的郁气好似随着这声“对不起”一点点散去。
他突然明白,自己想要的只是姬恂的这句“我不对,我不该丢下你”。
楚召淮许久没说话。
姬恂也知晓口头上的歉意并无用,从袖中拿出一块精致的玉佩递给他:“日后无论你在何处,拿着这块玉佩到任意府衙或官员府,无论银钱或人,想要什么都可以。”
楚召淮站了起来,侧过身没看他,也没看那枚价值连城的玉佩:“不必了,我不需要这个。”
“召淮!”
姬恂起身上前几步叫住他,犹豫半晌,一向怼边天下无敌手的嘴此时却说不出任何有用的措辞。
良久,他才憋出一句:“那你留下,做、做个念想?”
楚召淮:“……”
从没见过有人硬塞着,还让人做“念想”的。
楚召淮背对着他,轻声道:“真的不用——你不必觉得对不起我,王爷所做的任何事我都是理解的,所以不会怨你。”
姬恂脸色一白:“召淮……”
楚召淮没再多说,缓步从长亭走下去。
哪怕楚召淮这样说,姬恂仍是跟着他,努力遏制住想要强留住他的冲动,眼神直勾勾盯着他的背影。
脑后几乎被盯出个窟窿,楚召淮看着远处在马车边等着的白鹤知,忽然前所未有地意识到。
他要离开京城,离开姬恂了。
天下这样大,他四处行医,陛下被困那精致的金笼子里,两人恐怕再也不会相见。
楚召淮脚步越来越慢,终于缓缓停下。
姬恂……
往前相处的种种刹那间浮现脑海中,茫茫大雪中一箭将他救下的姬恂,癔症发疯也没伤他半分的姬恂,嘴上毒得要命却会为他拿回娘亲书信的姬恂……
楚召淮眼瞳微动,呼吸乱了一瞬,忽然一转身,大步朝着几步外的姬恂奔了过去。
姬恂一愣。
楚召淮一袭雪白衣袍带着墨香和药香,好似一片松软的云撞在姬恂怀中。
……给了他最后一个拥抱。
姬恂愣怔在原地,手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合拢,直接死死将楚召淮拥在怀中,好像要把他揉碎在怀中,永不分开。
楚召淮双手抱住姬恂的脖子,额头抵在他的肩膀,呢喃着道:“姬明忱,我走了。”
姬恂呼吸一顿。
不是王爷,不是陛下。
楚召淮终于唤了他的表字,却是在和他道别。
和那句“我喜欢你”一样,明明得偿所愿,却不合时宜。
姬恂紧紧抱着他:“楚召淮……”
楚召淮从来都很明白自己要什么,一抱即分,没有半分停留,后退数步强行挣脱开姬恂青筋暴起的手臂,从他怀中离开。
最后看了姬恂一眼,楚召淮头也不回地朝着马车而去。
姬恂僵在原地,眸光倒映着楚召淮踩着马凳钻进马车中,白鹤知朝他微微一颔首,车夫等两人坐稳,终于一挥鞭子。
马车朝着南方而去,不多时扎进枝叶扶疏的密林。
暖风拂来,将姬恂微抬手臂的宽袖吹得左右而动。
留下他。
意识中有个声音在拼命嘶吼。
九五之尊,不至于连个人都拦不住。
姬恂脑海中思绪翻飞,酝酿着无数个让精兵良将将楚召淮抓回来的念头。
白鹤知只带了个长随做车夫,周患一人就能将楚召淮轻轻松松抢回来,关在宫中无数人看守,逃也逃不掉。
到那时,楚召淮彻底属于他,自己心中那股难以填平的掌控欲也许会得到满足,不会像现在这般痛苦。
可直到马车消失得无影无踪,姬恂也只是僵在那,一动未动。
任由那股不舍化为撕裂的镰刃一寸寸切割他的心,理智占据上峰,近乎头痛欲裂地将那些癫狂的念头强行压回去。
姬恂缓缓垂下手。
流水从始至终便该在山涧江湖奔腾,汪洋大海才是归宿。
那汪几乎被他困在和淤泥为伍的死水,终于重获生机,活蹦乱跳地流回属于他的广袤天地。
再不回头。
四月江南, 应该处处好风景。
先帝丧事已操办完,又择了良辰吉日登基大典,新天子名正言顺即位, 天下大赦。
姬恂搬进明青宫, 奢靡华贵的寝殿内放置金银玉器无数,唯有龙榻边搁着个破破烂烂的小矮柜,格格不入。
姬恂前些年行事混不吝, 手段极端血腥, 甚至坊间有“煞神”之称, 刚刚登基时局势未稳, 朝中几乎大半朝臣都觉得他谋朝篡位, 名不正言不顺。
先帝临终前,姬恂曾说自己不看重“名正言顺”,事实上也是如此。
不服管教便不服, 只要谁有能力将他从这九五之尊的位子上拽下去,谁就能当皇帝。
——当然, 这话被宁王旧部的老臣给强行按下来了, 几乎哭天喊地求着他不要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语, 否则便撞柱而死。
姬恂只好将话憋了回去,换成了几句中规中矩的人话。
……但听说几句人话说完后,朝堂上几个年纪大不服输的老臣气晕了一片。
朝堂上鸡飞狗跳,姬恂手腕强势,几乎硬生生将那些闲话给强压下去, 妄图将“勤政爱民、同朝臣和睦”的名声给打出去。
然而未果, 不出半年, 全天下都知道新帝有张毒嘴。
民间甚至有传言,若同敌军开战, 只管将新帝往阵前一杵,一张毒嘴能喝退千军万马,我方不战而胜。
不过新帝雷霆手段,上位不过半年便斩了一批贪官污吏,受灾县城免税三年,政事处理得井井有条。
——除了爱骂人些,倒也算忧国恤民。
入秋寒蝉鸣叫,风雨呼啸。
轰隆隆。
似乎又要下雨了。
明青宫内,姬恂一袭绣龙纹的玄衣,站在小矮柜边一如既往地给每件摆设擦拭灰尘。
殷重山匆匆而来,单膝跪在殿外:“陛下,江南有信传来。”
姬恂一怔,立刻道:“进来。”
殷重山飞快进来,行了个礼直接道:“周患前去江南办差,路过临安白家,便无意地去打探了一番。”
姬恂正在擦楚召淮不知道从哪儿摸得几块漂亮石头,长身鹤立,衣袍曳地衬得身形更为高挑颀长。
他装作不在意地继续擦拭着,随口道:“如何?白家可还有人欺负他?”
这是小半年来,姬恂第一次收到楚召淮的消息。
他还绷着帝王的喜怒不形于色,实际上手背青筋暴起,几乎要将那块干巾给揉碎了。
殷重山额头上不知是雨还是汗,他讷讷道:“听说……神医一直没回过白家。”
姬恂霍然回头。
大雨滂沱而下,惨白的雷光照亮姬恂苍白的脸。
不知是雷声还是其他,姬恂眼睛不受控制地狠狠一闭,手撑着小矮柜缓了许久,紧绷着下颌,努力制住内心翻江倒海的焦躁。
“去问问……白鹤知。”
殷重山道:“属下已去问了,白院使说四月底他们回临安的途中,他便下了马车,只背着个小包袱便走了,说是要四处行医,莫要寻他。”
明明这么多月过去,按照楚召淮留下的方子姬恂身上的毒已彻底拔除,可雷光阵阵好似又将他年少时的畏惧重新翻涌到心间。
四月底便走了?
连他外祖父都没见吗?
姬恂头痛欲裂,无数声音挤在脑海。
他孤身一人,又未带银钱,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被人伤害怎么办?
心疾未愈,若是发病时无人在他身边照料……
楚召淮。
满脑子全部都是极其可怕的设想,每一个都在畏惧最坏的结果。
姬恂脸色难看极了,沉着脸道:“白鹤知……就没有拦他吗?”
“最开始拦了。”殷重山小心翼翼看着姬恂的脸色,道,“可神医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他决定的事谁能改变?不过临走前白院使将研制好的能缓解心疾的药丸给了神医,只要每日按时服用或许能减轻发作时的症状……”
姬恂几乎本能地道:“那也不可,他一个人……”
雷声悍然劈下,姬恂浑身一颤,面容苍白地按住发痛的额头,微微踉跄了下,小矮柜上刚擦拭好的石头骨碌碌滚到地上,坚韧得滚了几圈,毫发无损。
未尽的话音戛然而止。
楚召淮没来京城之时,也始终是一个人。
哪怕病弱,但他却将自己照顾得很好。
有心疾,他随身携带治心疾的药,怕狼就带驱兽粉,哪怕被刺客追杀,也能用药粉嗷嗷哭着逃出生天。
不是在笼中才能被养活的漂亮金丝雀。
他比所有人都坚忍不拔。
在野外风吹雨打的漂亮石头,不该被精致的木盒装着当做摆设,唯恐磕碰到。
姬恂僵在原地许久,听着震耳欲聋的雷声,终于缓缓俯下身捡起地上的石头。
他缓缓握着贴在心口,强行将急跳的心脏安抚下去。
好一会,姬恂声音沙哑地道:“知道了。”
殷重山都做好被圣上要求张贴画像去满四境寻找楚召淮的准备了,却见姬恂竟然雷声大雨点小,讶异极了。
方才看起来一副要疯的样子,竟然这么快就冷静下来了。
殷重山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偌大寝殿,姬恂握着那块石头。
还好,临走时他将那块玉偷偷塞在楚召淮兜里,依楚召淮的性子恐怕不会随手丢掉,后来也没托白鹤知退还给他,想必是心软收下,当做念想了。
收下就好。
姬恂自欺欺人完,在雷声阵阵中苦笑出来。
起码当他真的遇到绝境时,那块玉佩可以派上用场。
冬去春来,江南水乡稻谷冒出青苗,结出累累青穗。
茂密丛林间,蝉扯着嗓子哀嚎。
楚召淮原地蹦了蹦,将脚上泥泞的脏污蹬掉,扶了扶遮掩满脸的黑色眼纱,溜达着进了城。
城中人来人往,行走路边的百姓一个个被晒得像是翻肚皮的咸鱼,满脸是汗,都要热得吐舌头了。
酷暑天气,楚召淮体寒,除了额间沁出点汗水外,也没觉得太热,挎着小药箱慢吞吞往家赶。
今年年初他回了趟白家,看外祖父还康健,又留下自己那半年行医所赚的钱后,带着小包袱继续四处行走。
如今在燕枝县已待了两个多月,因他行医治病便宜,疑难杂症几乎算是药到病除,城中不少人都认识他。
瞧见那标志性的黑色眼纱,路边的人乐呵呵道:“白神医又出去行医了?”
楚召淮眼睛一弯:“是的。别站在太阳下,注意防暑嗷。”
“好嘞。”
白水神医脾气好,说话温软,医术又高明,除了瞧不见脸外,城中年纪小的孩子和少年都爱找他玩。
还没回到家,楚召淮就被几个孩子叽叽喳喳围着寸步难行。
“神医又去哪儿玩了呀,看你满脚的泥,鞋子都破啦。”
“神医!我想吃糖豆!”
楚召淮也不嫌烦,乐得眼睛都弯了,从小背篓里拿出来一把自己搓出来的糖豆,一一分发给他们。
几个孩子欢呼一声,高高兴兴地塞嘴里。
“最近太热,莫要到处跑。”楚召淮摸着他们的脑袋叮嘱道,“更不要贪凉去水里玩,很容易出事的。”
孩子们拖着长音,学着楚召淮的口音说:“好嗷——!”
楚召淮:“……”
楚召淮失笑。
孩子们吃完糖,又有人手欠拿爪子扒拉他的眼纱:“神医,我们能看看你的脸吗,那个永宁医馆的人都在传你是丑八怪,说得可难听了。”
提起“永宁医馆”,楚召淮颇有些心虚,咳了声将孩子的爪子扒拉下去:“骂就骂吧,反正我长得也不好看——乖乖,拿着这些钱去阿婆那买点绿豆汤喝吧。”
几个孩子又欢呼一声,叽叽喳喳道了谢,欢天喜地去喝绿豆汤了。
楚召淮松了口气,正要往家里走,就听得有人说了句。
“随意给那些孩子吃药丸,一旦他们吃出什么毛病,你就脱不开干系了。”
楚召淮回头一瞧。
不远处的永宁医馆前站着个穿着白衣的男人,年岁不大,眉眼清秀五官俊美,看着文文弱弱的,带着些一看就让人退避三舍的冷淡。
楚召淮脸都绿了,硬着头皮走上前,干巴巴道:“商陆哥。”
那名叫商陆的男人没什么神情,敛着眼道:“两月赁期即将过,白神医何时从我家宅子搬出去?”
楚召淮故作镇定道:“租期还有三日呢,到了日子我自会搬走。”
商陆“嗯”了声,转身回了医馆。
楚召淮轻轻松了口气,终于顺利到了家。
这次行医在外住了六七日,终于将误食断肠草的人救了回来。
不过那家是农户,没多少银钱,楚召淮就收了几个铜板,那家人感恩戴德,不知如何报答,索性给他装了一背篓的稻谷。
在燕枝县租赁的小院子价格公道,地段又好,商陆是看他可怜,并未收定金。
直到楚召淮在城中四处行医,发现商陆开的是医馆,自己这般行事抢了人家不少生意,导致每回见了他都很心虚。
还是早早搬走比较好,省得每次见商陆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楚召淮将稻谷放好,又去后院打水洗脸。
只是不知为何打上来的水却是浑浊的。
楚召淮将水放在盆中等了一会,泥沙沉淀下去后才小心翼翼拿着清水洗了脸。
头顶轰隆隆一声巨响。
像是要下雨了。
燕枝县处于江南的再南边,夏季多雨。
楚召淮将家中落灰的桌子和床榻重新铺好,外头已下起了瓢泼大雨。
楚召淮搬了凳子坐在屋檐下,托着腮看着外面的落雨。
这一年来他四处行医,看着世间疾苦,心境比之前通透许多,一忙起来也已许久没想过姬恂了。
姬恂做王爷时有“煞神”之称,做了皇帝后才一年多,便有人称赞他“明君”了,楚召淮每每听了都觉得恍惚,好像旁人谈论的是另一个不相干的人。
皇帝难道换人了吗?
但后来又听到“明君”的称呼变成“虽是明君但爱阴阳怪气”,这才有了些真实感。
的确是姬恂,没跑了。
狂风暴雨最适合睡觉。
楚召淮累了多日,终于能好好休息。
睡个半天,等雨停后就收拾东西离开燕枝县,继续往南走。
楚召淮盘算得好好的,舒舒服服睡了一觉后,大雨还在下,似乎没有停的趋势。
盛夏的雨有时就是这样。
楚召淮也没多想,着手收拾东西。
那块精致的玉佩安安静静窝在小包袱中,楚召淮无意中瞧见,动作微微顿了顿。
……突然想起春日暖阳下和姬恂的最后一个拥抱。
楚召淮笑了下,将玉佩重新塞回去,继续收拾。
暴雨倾盆,越下越大,打在身上像是石子似的生疼。
楚召淮本觉得下个一天就能停,可一天两天,连下三天,都要长出鳃了,雨竟然还没停。
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楚召淮恹恹躺在被雨气浸染得略带潮湿的被子中,心中盘算,明日租赁的院子便到期了,商陆那样厌恶他,想必会一到时间就将他赶出去。
还是有点眼力劲,明日一早就冒雨离开吧。
先住几日客栈凑合也行。
被子潮湿,连空气都是湿哒哒的,楚召淮翻来覆去睡不着。
估摸着刚到子时,外面忽然有人急急叩门。
楚召淮皱眉起身。
这么晚了,谁啊。
敲门声越来越急,甚至开始砸门了。
楚召淮随意披了外袍,撑着伞出去。
刚一打开门,就见商陆沉着脸站在门口,手都被敲红了。
楚召淮一愣,匪夷所思地睁大眼睛:“刚过子时就要赶我走吗?”
就厌恶他到这种地步?
听到熟悉的声音,商陆一愣。
外头都说这位白水神医整日带着眼纱,定是个丑八怪,没想到这张脸……
商陆一咬牙,一把将他拽出来,神色前所未有地凝重:“不要收拾东西了,快上山!长宁江……”
雷声悍然劈下,将四周一切照得煞白。
“——要决堤了。”
楚召淮一怔。
这几日雨下得极其不正常,燕枝县有不少有经验的长者一直戴着斗笠外出关注长宁江的情况。
那河堤是三年前新上任的知县用京中拨来的款重修的,可每回下雨河堤总是会往下渗黄泥,再加上那新知县口碑不甚好,不少人都怀疑修河堤的款是不是被昧下不少。
三日雨都没停,河堤黄沙冲刷得越来越快。
城中人敲着梆子争先将睡梦中的人叫醒,前去山上避险。
楚召淮冲回房中将盛着各种救命药草的背篓拿起,犹豫了下又将包袱中的玉佩拿起来揣在怀中,飞快跟着人群朝着燕枝县外的山上而去。
楚召淮虽然长在江南,但很少见到洪水决堤。
大雨倾盆砸在身上,就算戴着斗笠身上也很快湿透,楚召淮闷着头往前走,听着四周嘈杂声,脑海中却在想其他事。
古书记载,大灾后必有大疫,洪水一旦来临,医馆的药草八成无一幸存,若真的出事要如何是好。
听说燕枝县的知县是个尸位素餐的蠢货,发生这样大的事,他是否会有所作为。
楚召淮正想得脑袋疼,忽然听到一声沉闷又惊天震地的巨大声响,连带着脚下的山都在微微震动。
举目望去,一条白线在黑暗中缓缓而来。
楚召淮微愣,好一会才意识到那白线是决堤的洪水。
斗笠上的水珠簌簌而落,将视线遮掩,昏暗中隐约瞧见决堤的水不断吞没每家每户未来得及熄灭的烛火。
一盏又一盏。
直到山脚下最后一抹光芒消失被汹涌的水吞没。
整个世间恍惚陷入死一般的黑暗中。
楚召淮从未经历过洪灾。
大雨滂沱, 燕枝县百姓大多数都在山上,只有隐约可见几点零星的火光。
楚召淮曲着膝坐在一块石头后,斗笠上的雨珠断了线地往下落, 耳畔全是唉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