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翊蹙眉,总觉得楚召淮未免太过通透。
就如他的名字,像包容万物的水,永远不会长久的怨恨谁。
不像自己,小时候梁枋睡觉时踹了他一脚的事儿也被他牢牢记着。
“你爹对你寄予厚望。”楚召淮劝他,“你如今身份不比寻常,不能像之前那样这般松散懈怠。现在还好,若陛下日后又有了子嗣……”
姬翊一怔。
楚召淮手指无意识地在披风上捻了下,好一会才继续道:“……你身份就尴尬了。”
犬子经历这遭,脑袋瓜聪明许多,仔细回想之前他爹对召淮那令他嫉妒的“偏爱”,才明白那不是“偏”,而是“爱”。
姬翊虽然也怨他爹假死不告知,却不想两人彻底有缘无分,各自伤心。
姬翊小声替他爹辩驳:“不会的。”
楚召淮摇头:“就算他不愿,朝臣也会逼迫他立后纳妃,后宫三千。九五之尊并非一手遮天,身居高位也会身不由己,陛下要做明君,恐怕也只能顺从祖宗礼制。”
姬翊坐起身来,拧眉说:“难不成那些朝臣还能逼着他不成?那这皇帝做着有何意趣?”
楚召淮笑了起来。
姬翊还不懂权势的滋味,否则绝不会说出这种天真的话。
“他会的。”楚召淮垂下眼,他病了一遭,也比之前会动脑子了,“陛下会审时度势,知晓如何做对他最有利。”
后宫和前朝像是交织一起的两根藤蔓,根都长在一起,况且历来朝代的所有皇帝,从未有过不立后不设后宫的情况。
两人既已和离,嫁娶随意,便再没有为彼此守身如玉的道理。
就算姬恂对他还有情意,可等到他离开京城,或有朝一日身死,岁月会将姬恂心中对他的那点爱一寸寸冲刷干净,掩埋时光流逝的尘土中。
从姬恂坐在那个位置上起,有很多事便由不得他。
除非姬恂想做个暴君。
姬翊听着好不舒服,低着头不吭声。
楚召淮看出姬翊的难过,暗道不该同他说这么多。
他闷咳了几声,不自然地摸了下姬翊的脑袋,轻声哄他:“他不会的,他应是属意你做储君,否则不会逼迫你学这学那。日后也肯定不会祸害旁人成婚生子,是我想多了,别生气。”
“没生气。”姬翊不喜欢楚召淮把他当孩子,别过头躲开他的手,闷闷不乐地道,“我昨日听重山哥说,有朝臣提议让他立后,我爹似乎前所未有的动怒,发了好大一通火。”
楚召淮一愣。
姬翊起先也不信。
姬恂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就算再生气面上却从不显露分毫,怎么可能会勃然大怒。
直到当晚他过去宫里被爹抽查功课,见到姬恂眉眼泛着还未散去的戾气和冷意,哪怕极力克制也掩饰不住。
背错一句话差点被抽,看起来真的动了大气。
楚召淮摩挲着雪白宽袖,瞧不出心中有没有动容。
“不说这个了。”姬翊转移话题,“最近春暖花开,想不想出城踏青啊,我和梁枋还盘算着找个地儿打猎呢。”
楚召淮摇头:“不了,你们去玩吧。”
他病还没好,出去只有旁人照顾他的份,怕会搅扰他们的好兴致。
姬翊也没死缠烂打,眼看着偷偷溜出来的时辰要过了,只好依依不舍地道:“我还带来不少珍稀补药,已给白院使了,你要好好吃药,有事就来璟王府寻我。”
楚召淮:“好。”
姬翊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殷重山坐在白院使府外的马车上等着,见世子忧愁着出来,眉梢轻挑:“不多待一会?”
“回去练刀吧。”姬翊爬上马车,蹙眉道,“要是我爹知道你带我出来玩,又得罚你俸禄。”
殷重山被罚习惯了,一扬马鞭:“虱子多了不怕咬,反正罚得都是虚无缥缈的未来俸禄,我就不信你爹还能饿死我不成?”
姬翊:“……”
姬翊闷闷不乐坐在摇晃的马车上,越想越觉得不舒服,忽然一撩车帘,肃然道:“重山哥,你觉得我爹会立后生子吗?”
殷重山一鞭子差点抽自己脸上,赶紧勒住缰绳,不可置信道:“世子在胡说什么?”
这要让王爷……哦,陛下知道,不得把他吊起来抽?
“我问你话呢。”姬翊拽着他的袖子,愁眉苦脸道,“万一他真的立后生子,我就……我就跟着召淮一块走。”
殷重山“吁”了声,将马车堪堪停下:“世子,这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姬恂刚被楚召淮休了,连寝房都不敢挨,唯恐触景生情,连夜搬去宫中成日埋在公文里处理先帝留下的烂摊子,试图麻痹自己。
昨日被一位大臣提了一嘴“立后”,姬恂脸色前所未有地难看。
今日那大臣便已告老还乡了。
这个下马威八成能震慑其他不安分的朝臣,可若是下次再有人提,殷重山就不能保证陛下会不会直接疯症发作。
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专往陛下心尖上戳刀撒盐吗?
姬翊缩回马车中,不吭声了。
两人沉默着回到璟王府。
姬翊是个藏不住事的,闭嘴没一会又忍不住问殷重山:“召淮说身居高位也会不得已,迟早会被逼着立后生子,难道当皇帝也要被人牵制吗?”
殷重山一听这个就头疼:“世子,殿下,祖宗,咱们能不谈这个吗?要是被你爹听到……”
“我们谈的就是他,被他听到又如何?”姬翊往前走拦住快步而走的殷重山,倒退着边走边道,“前几日也有朝臣拿我爹娶过男妻之事议论,还说他刚当皇帝就忘恩负义休了王妃,十有八九是为了立其他女子为后……”
殷重山恨不得捂耳朵了,正面容扭曲听着,视线忽然扫到什么,脸色微微一僵。
世子还在说:“……我知道我爹不是那样的人,可召淮说得煞有其事,我想了想之前看的史书,好像的确如此,就没有皇帝不立后的。”
殷重山拼命朝他使眼色,见他不停,直接上前捂住他的嘴,强行掰着他的肩膀往后一转。
姬翊不明所以地看过去,浑身一僵。
姬恂站在一棵桃花树下,一袭黑衣长身玉立,面无表情朝他们看来,不知听了多久。
姬翊方才还嚣张地说“他听到又如何”,可一见了爹那血脉压制得顿时怂了,干巴巴道:“爹,您……怎么来了?”
姬恂漠然道:“召淮说了什么?”
姬翊讷讷道:“也、也没说什么。”
姬恂短暂从宫中琐事中抽身出宫,便是因他知晓姬翊定会去白府,想旁敲侧击询问楚召淮的情况。
却没想到听到这个。
姬恂眼神冷漠,直直盯着姬翊许久,才轻启苍白的唇:“他说我……‘迟早会立后生子’?”
姬翊僵着身子不知如何回答。
姬恂僵立许久,忽然就笑了。
立后生子。
原来楚召淮竟然这般想他的?
能算计枕边人的,必定是极度利己、专擅权谋算计的狠心之人,为了权势利益,自然会立后来稳固皇位。
楚召淮这样想他,也无可厚非。
姬恂笑完,脸色苍白转身便走。
殷重山和姬翊面面相觑。
姬翊忐忑道:“我我说错话了,他不会有事吧?”
殷重山安慰他:“没事,陛下怎么可能出事?”
话音刚落,就听到后院传来赵伯的一声惊呼:“王爷!王爷这是怎么了?!来人啊——!叫府医!”
殷重山:“……”
姬翊:“……”
璟王府一阵兵荒马乱。
府医来得及快,瞧见王爷躺在榻上昏睡不醒,吓得赶紧上前探脉。
脉象凌乱虚弱,瞧着像是重伤之症。
殷重山匆匆赶来,见状都忘了改口,急忙说:“王爷在猎场时受过伤,是不是又复发了?”
府医小心翼翼将姬恂衣襟扯开,就见肩膀和胸口腰腹有两处狰狞的伤口,似乎只随便上了药,因方才情绪波动过大,伤口已崩开,正往外渗着血。
府医懵了,赶忙让人准备水和药。
这种伤已过了这么多日都没好好医治,可是会要人命的。
殷重山眉头紧紧皱着,快步往外走。
周患一把拽住他:“做什么去?”
殷重山道:“去太医院叫许太医,他专攻这种皮肉伤。”
周患看起来傻兮兮的,有时却聪明得让人叹为观止:“随便找个人去宫里请便是了,我在这儿护着王爷,你立刻去白府请白院使来。”
殷重山:“……”
殷重山沉默半晌,脸色绿油油地道:“周患,你实话告诉我,当年晋凌战场上你真的没伤到脑袋,这些年全都在装傻哄所有人玩。”
周患不明所以:“啊?什么啊?”
殷重山:“……”
殷重山冲他比了个“绝”的手指,快马加鞭前去白府。
白鹤知最近这段时日被停了职——但俸禄照样发,不用每日点卯办差,他乐得自在,成天在府中变了花样地给楚召淮做药膳吃。
听到门房说殷统领求见,他还纳闷呢,疑惑擦了擦手出去相迎。
殷重山肃然拱手行礼:“万请白院使妙手回春,前去救治王……陛下!”
白鹤知一袭碧蓝常服,浑身浸入了味儿的药味,他眉梢轻挑:“陛下准我停职在家,俸禄照发。若陛下有个小病小痛,太医院其他太医医术也高超得很,尽管去请便是。”
殷重山震声说:“陛下病重,其他太医也在,可不知信不信得住,还需白院使前去稳住大局。”
白鹤知揉了揉被震得生疼的耳朵,微微蹙眉。
怎么“陛下病重”这四个字都要吼破天了,说给谁听呢?
自从知晓楚召淮对姬恂有真情,白鹤知就算再排斥也没给过姬恂冷脸,见殷重山都亲自求上门来了,只好将围裙取下来。
“行,那我去瞧一瞧,殷统领稍候。”
殷重山松了口气,又震声道:“白院使真是医者仁心!陛下醒了定然会为您升官增俸!”
白鹤知已是官加一阶的院使了,升无可升。
他只是为了楚召淮才答应去看。
白院使拿着药箱,见殷重山都要气沉丹田谱一首《呜呼哀哉陛下病重兮》来高歌一曲了,蹙眉道:“殷统领能否小声些,召淮在睡午觉。”
殷重山咳了声:“是。”
白鹤知也瞧出殷重山的心思,本来觉得这是姬恂的把戏,可到了璟王府一瞧,脸都绿了。
这伤……
都多少天了,竟然还没医治?
姬恂闭着眼躺在宽敞榻上,许太医从宫里赶来还未到,只有府医在那清理伤口。
白鹤知快步上前,将药箱放下,先探了探姬恂的鼻息。
还活着。
就是在发高烧,浑身滚烫。
好在姬恂体温本就高,否则早就烧出毛病来了。
白鹤知飞快探了探脉,一边写方子让赵伯去熬药一边问殷重山:“召淮给他开的药这段时日可按时吃了?”
“吃了吃了。”殷重山忙不迭点头,“一顿没落。”
白鹤知将方子一拍,冷冷道:“怎么能吃?!”
殷重山:“……”
“召淮开的一味药会使伤口难愈,只要太医来瞧就能发现不对。”白鹤知蹙眉道,“他还一顿不落?还真是命大。”
殷重山见识到太医院院使的威严,咳了声,虚心请教:“将那味药去掉呢?”
“去掉了,召淮费心调好的方子就不能用了。” 白鹤知蹙眉,“为今之计只能先将伤养好,再考虑后期解余毒的事儿。”
殷重山不敢多说,点头说是。
白鹤知给姬恂将伤口清理好,又重新敷上药粉,等到许太医到后又一起商量了方子,忙到日落姬恂的烧才退下去。
将药瓶和银针收拾回药箱中,白鹤知正要走,就听得床幔垂曳的遮掩下,躺在榻上的人似乎发出了声音。
白鹤知微微侧头看去。
就听得微弱的声音梦呓似的传来。
“召淮……”
白鹤知动作一顿,默不作声将东西收拾好,挎着药箱从璟王府离开。
楚召淮的午觉几乎睡到天黑,这会子正坐在院中睡眼惺忪地发呆。
这两日他终于不是那种晕厥般的沉睡,迷迷瞪瞪坐在那,隐约能瞧见他脑袋上正在冒泡泡。
看起来是还没睡饱。
白鹤知将满是血腥味的衣服换下,走上前熟练给楚召淮探了探脉。
楚召淮打了个哈欠,身体东歪西歪,不倒翁似的缓了一会,终于脑袋一偏靠在白鹤知肩上,迷糊着道:“舅舅,吃早膳了吗?”
白鹤知失笑:“等会就吃。”
楚召淮又歪了一会,听着院中的虫鸣和只有黄昏才有的气息,终于回过神来。
他拢着衣袍,身躯沉重,病恹恹地不想动:“舅舅去哪儿了?”
白鹤知挑眉:“我们小水料事如神啊,扫一眼就知晓我出去过?”
楚召淮脑袋还昏沉着,闷闷笑了声:“您发带上插着银针呢。”
白鹤知这才意识到给姬恂取针时,随手将一根针别在发带上,方才换衣时忘了取下。
楚召淮歪着身体半靠在躺椅上,脸色比前几日好看许多。
白鹤知犹豫,理智和情感在脑海中相互撕扯半晌,终于道:“我去了璟王府一趟。”
楚召淮一怔:“璟王府?世子受伤了吗?”
“不是。”白鹤知,“姬恂似乎在猎场受过伤,我过去瞧了瞧,如今已稳住了。”
听殷重山和周患在那嘀咕王爷似乎是被气的,但白鹤知想不通有什么能将那煞神气得伤口崩开,所以也没提。
楚召淮搭在腿上的手指倏地一蜷缩。
白鹤知说得轻描淡写,楚召淮想也能想到必然是重伤,否则璟王府不会特意来请白鹤知。
白鹤知看着他微颤的指尖,试探着道:“召淮……”
楚召淮如梦初醒,遮掩地将发抖的指尖塞到袖中,垂着眼不自然地道:“舅舅医术高超,必定妙手回春。”
白鹤知看出他的躲避,只好没再提。
楚召淮将双手藏在袖中,低眼从榻上下来,轻声说:“舅舅,早膳不吃了,我先回去睡午觉。”
白鹤知:“……”
见楚召淮匆匆往屋里走,白鹤知忽然道:“召淮。”
楚召淮停下步子,没回头看他。
白鹤知走上前,将一样东西塞给他:“璟王府那个老管家再三恳求,让我把这个东西带给你,说你见了就会欢喜,病也能好得快。”
楚召淮一呆,茫然回头看去。
苍白的掌心放着一个栩栩如生的木头摆件。
——是那只小麒麟。
翌日一早。
璟王府几乎半个府的人全都挤在前院门口, 擦石桌、修剪树枝、数鹅卵石,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
终于,门房引着人过来。
众人翘首以盼。
白鹤知孤身一人, 身着月白常服, 宽袖散发,挎着药箱溜达着而来。
众人:“……”
看殷重山和那位老管家脖子都伸长了,白鹤知疑惑道:“瞧什么呢?”
殷重山干笑两声:“白院使一人来的啊, 没跟长随吗?”
白鹤知随口道:“我自己就可以, 走吧。”
殷重山颔首, 恭恭敬敬将人迎去后院给陛下请脉了。
赵伯忧心忡忡, 对还在数鹅卵石的周患道:“你这馊主意也没用啊。”
周患抬头迷茫道:“啊?什么啊?”
“……”赵伯叹了口气, “玩去吧。”
“哦。”
姬恂昏睡一夜,破晓时便醒了。
白鹤知过去时,府医刚为他换好药。
姬恂平日穿衣大大咧咧, 大雪天也不妨碍他袒胸露乳,如今伤势严重, 纱布几乎将他上半身全全包住, 只露出些许肌肤, 倒知道穿戴整齐了。
白鹤知压下心中腹诽,上前行礼:“陛下。”
姬恂嘴唇苍白,恹恹看了他一眼,微微蹙眉道:“白院使为何在此?”
白鹤知不明所以:“不是陛下去下官府上请我来为您治伤的吗?”
姬恂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似乎想到什么, 漠然看向殷重山。
殷重山:“……”
冤枉啊!
算了, 也不冤枉, 罚俸呗。
白鹤知上前给姬恂探脉,高烧退下后又上了药, 伤口已经止住血,一夜时间已结了薄痂,府医将药煎好,躬身递上来。
姬恂看也不看,直接一饮而尽。
只是喝完他察觉到不对,拧眉道:“这不是……之前的药?”
府医讷讷道:“这是白院使开的药。”
白鹤知将药枕收起来,道:“是我换的——陛下伤势过重,不适合喝之前解余毒的药。”
姬恂蹙眉:“这种小伤……”
白鹤知:“……”
姬恂披头散发坐在榻上,玄衣松松垮垮遮掩高大身躯,面容苍白,呼吸偏短促,连说话好似都没之前有力气。
都差点一命呜呼了,还吹呢。
“只断三日。”白鹤知重新将一张方子拿出来,道,“等伤口彻底结痂,就能重新换回去——这是新方子。”
殷重山正要接过。
一旁的姬恂眼眸一缩,立刻伸手将那薄薄的方子夺过来。
胸口伤处密密麻麻地疼痛,连带着呼吸都变得艰难,姬恂踉跄着坐在床沿,目不转睛盯着这张新的方子。
是楚召淮的笔迹。
楚召淮哪怕无人教导,也写得一手漂亮的好字,笔触温柔,像是毫无锋芒的流水,一看便赏心悦目。
根据白鹤知的脉案,楚召淮重新调了几味药,还写了煎药时的火候和剂量,详细无比。
最后落款只有娟秀的两个字。
姬恂愣怔注视着,薄薄纸张在他指尖微微颤着。
楚召淮病成那样,却还想着为他调方子。
姬恂的伤口隐隐作痛,连带着心间泛着酸涩。
楚召淮很喜欢写方子,在他书房看书时笔走如飞,唰唰唰将医书上的方子抄了一份,闭眸记在脑海中后便搁在一边。
因写了太多,楚召淮也不好收着往小矮柜里放,赵伯索性将那些废纸拿去引火。
之前丢在地上都懒得看的笔迹,如今得到一张,却如获至宝。
两人闹成这样都不好受,白鹤知难得没恶言相向。
“昨日回府时,召淮瞧了瞧陛下脉案,重新调了方子,陛下伤好些就能重新调回来,每月初五解毒的方子还按原本的,再喝两次便能彻底拔除。”
姬恂垂着眼还在看那方子,听到“召淮”两个字眼眸缓缓动了动,好一会才低声道:“他病可好些了?”
白鹤知心想比他还活蹦乱跳:“好多了,劳烦陛下担忧。”
姬恂似乎还想多问。
想问他有没有提起自己,想问他在写这方子时什么表情,有没有叮嘱过什么。
可愣怔半晌,姬恂又强行将后面的话忍了回去。
“有劳白院使。”姬恂道,“重山,送院使回府。”
“是。”
白鹤知很讶异姬恂什么都没问,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姬恂孤身坐在宽大榻上,俊美无俦的眉眼似乎带着些落寞,可看着那张再普通不过的方子许久,又缓缓露出个轻笑。
已经足够了。
白鹤知跟着殷重山出了王府,还未上马车就见陆无疾一袭宽袍策马而来。
到了王府门口,陆无疾根本没等马停直接飘然从马背上跃下,身轻如燕潇洒在半空转了几圈,准确无误地落在王府台阶上。
门房赶紧前来为他牵马。
陆无疾耍杂技似的落了地,哼着小曲快步冲进王府,似乎有急事要寻陛下。
白鹤知面无表情看着那匹马,嫌弃而不甘地“嘁”了声,啪的将车帘甩下来。
殷重山赶紧驾马送白院使回府。
王府中,陆无疾终于走了次正门,晃晃悠悠去了后院。
赵伯早已习惯了,带着他进了寝房:“王……陛下,陆大人求见。”
姬恂已不能像之前想见就见想不见就将人轰出去,就算伤再重也还是让人进来。
“嗯。”
赵伯颔首,将寝房门打开。
陆无疾快步走进去,进了寝房就开始喋喋不休:“宫里宫外还有不少前太子留下的烂摊子,众臣还在等着陛下收拾,怎么忽然回来璟王府找清闲了……唔?人呢?”
寝房空无一人。
隔壁暖阁倒是有些动静。
陆无疾不明所以,只好又转到进了暖阁。
暖阁中空荡荡,朝阳照进来却也没显得多温暖,西洋钟在桌案上滴答滴答走着,姬恂长身玉立,眉眼低垂着,拿着干帕子擦拭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陆无疾:“陛下?”
姬恂眼眸没什么神采,人也病怏怏的,朝阳落在西洋钟上,将他苍白的手指照得好似半透明般,他头也没抬,恹恹道:“何事?”
“自然是大事。”陆无疾行了个礼,想要上前和他说,“今日朝中……”
姬恂道:“别动。”
陆无疾动作一顿。
姬恂将西洋钟擦拭好,漠然道:“等你何时学会好好走路,改掉耍猴一样的上蹿下跳之后再进来。”
陆无疾:“……”
陆无疾又被呛了一通,疑惑看了看四周:“这屋子空荡荡的啥也没有,也就有个西洋钟,属下就算再耍猴也不至于撞坏了吧。”
姬恂:“……”
姬恂下颌微绷,似乎是狠狠咬了下牙。
他冷冷侧身看来:“到底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大事,至于让你一大清早就来讨嫌?”
“哦哦。”陆无疾从腰后拿出来一张奏折,“今年年初有几个城闹了雪灾,死了数百个百姓,事儿闹得挺大。但赈灾之事是太子安排的,幸存的人一直求告无门,如今新皇登基,有几个县的县令联合写了折子递上来。”
姬恂蹙眉:“当时呈上来的奏章,所言死的皆是暴民。”
“当时太子有先帝护着,自然给遮掩。”陆无疾说得也眉头紧皱,“这事儿事关前太子,所以朝臣拿不定主意,想请陛下回去定夺。”
姬恂擦着西洋钟的手顿了顿,将干巾放下。
“嗯。”
之前有燕平帝护着,姬竤做事从来不顾后果,弄得怨声载道,姬恂刚登基这段时日,几乎全在收拾烂摊子。
烧已退了,伤势死不了人,只休息一夜便又要回宫。
白鹤知被殷重山送回白府时,楚召淮才刚醒。
春日阳光正好,他穿着月白宽袍坐在椅子上,正在睡眼惺忪地吃早膳。
白鹤知眉头轻挑:“今天怎么醒这么早?”
楚召淮眼睛都没睁开,将口中的药膳吞咽下去,含糊道:“有人放鞭炮,噼里啪啦,吵醒了。”
白鹤知摸了下他的脉,发现已比之前好太多了。
“那吃完饭再回去睡个回笼觉?”
楚召淮摇摇头:“睡饱了,不能再睡了。”
这段时日他睡了太多,四肢百骸都要生锈了,一动就咔咔响,他身体已记住日上三竿的起床时辰,今日强行被叫起来换换时辰倒也算是好事。
楚召淮手脚瘫软,身子沉重得要命,用完早膳喝完药就在院中溜达几圈。
外面又在噼里啪啦放鞭炮,还伴随着吹吹打打,像是有人在成婚。
楚召淮歪着头注视着高墙之外鞭炮燃烧的灰烟,想了半天,回头喊道:“舅舅,我想出去看人成亲。”
白鹤知正在院中晒草药,闻言微微愣了愣。
这段时日,楚召淮还是头回明确地说出“我想”做什么。
白鹤知眼眸轻动,笑了起来:“应该是咱家对面那家公子娶妻,想去就瞧瞧去吧。”
楚召淮眼睛一弯,正要抬步出去,白鹤知又叫住他。
白府虽然不如璟王府豪横,但也给楚召淮做了不少身新衣裳。
白鹤知拿出个绣着水纹的雪白披风披在楚召淮单薄的肩上,一边系一边轻声道:“今天人多,小心被人磕着碰着了,有事就来喊我。”
春日到了,楚召淮体虚,换了身薄衣也不冷,但还是乖乖站在那听着白鹤知喋喋不休给他穿衣服。
白鹤知并不管他去哪儿,也没有硬要跟着去,放任着随他去玩。
楚召淮温顺地点头。
京城成婚和江南的习俗不太相同,好像是特意算的良辰吉日,并未在黄昏成婚拜堂,上午便已热热闹闹去接新娘。
门口长街人来人往,全都是来看拜堂的人。
楚召淮站在府门口好奇地看。
没一会,花轿被穿着喜庆衣袍的人拥簇着而来,新郎官胸前戴着红绸花,骑在高头大马上喜上眉梢。
到了府门口,压轿子、跨火盆,流程和楚召淮成婚时差不多。
楚召淮刚想到这里,忽然意识到和姬恂成婚时,从上轿到进洞房,从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
新郎从始至终都没露过面。
楚召淮愣怔许久,抿唇笑了下。
可能是因为如此,所以这桩婚事才这般不吉利吧,最后还落得个和离的下场。
怪好笑的。
楚召淮站得有些久,虚弱的身子撑不住,索性坐在府门口的台阶上托着下颌眼巴巴地看着。
新娘被新郎满怀爱意地扶着手迎进去,门口人全都涌了进去,长街上清静了不少。
有人从长街上策马而过,转瞬便没了影子。
楚召淮没注意,歪着头看了对面府上挂着的红灯笼,又开始发呆。
长街一角,为首一人勒住缰绳让马停下。
马儿嘶鸣一声,缓缓在原地踱步。
陆无疾驾马上前,疑惑道:“为何要绕这么大一圈走这条路……唔?陛下在瞧什么呢?”
姬恂披着宽大的黑色披风,兜帽戴在头上将半张脸遮掩住。
他握着缰绳的手死死握紧,几乎将绳子勒紧血肉中,兜帽下的眼睛直勾勾看向不远处的人。
楚召淮的脸色比前段时间好了许多,一袭月白衣袍和雪色披风将他病容消去不少,乖乖地屈膝坐在石阶上,远远注视着对面府中热闹的拜堂,眼底似乎有些惊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