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召淮疑惑看他:“谁?”
“白芨!”
楚召淮动作一顿,总觉得耳朵出了问题:“谁?”
“就那个江南颇负盛名的神医,白芨。”姬翊道,“听说是我爹寻来的,暗卫带着他不知道是往府里走还是往府外走,不过神医的话肯定是请来给我爹看病诊脉,哎,真好,我爹的病终于有……”
话还没说完,楚召淮遽然起身,沉着脸就走。
“哎哎!你吃饱了?” 姬翊嘀咕,“这吃得也太少了。”
楚召淮眉头越皱越紧,朝着姬恂书房的方向而去。
白芨明明是他,姬恂却寻来个假白芨,这明显就是有人给他设的圈套。
人人都说璟王姬恂运筹帷幄多智近妖,没想到竟然钻进这样显而易见的陷阱,看来传言的确有夸大其词的成分。
还得神医去力挽狂澜。
璟王府前院仍灯火通明, 姬恂盘膝坐在湖边小躺椅上,老神在在地垂钓。
寒风刺骨般寒冷,他却衣襟大敞, 赤着足坐在那, 随意饮了口冷酒,懒洋洋注视着浮在水面的孔雀翎。
躺椅边的木桶中,一只巴掌大的鱼儿翻着肚皮漂着。
姬恂耐心十足等着大鱼上钩。
王爷一垂钓整个前院都安静死寂, 生怕惊了王爷, 到时一口鱼儿不咬钩的大锅就得扣下来。
忽地, 寂静前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飘在水面半天没动静的孔雀翎突然一动, 姬恂眉梢轻动, 手腕微微一抬,轻而易举将咬钩的鱼钓起。
这回不是寻常鲫鱼,而是一只漂亮的小锦鲤。
姬恂慢悠悠地将锦鲤从钩中摘下, 轻柔地放回湖中。
这么会功夫,远处的脚步声已越来越近, 很快就到了湖边, 将木栈道踩得噔噔作响。
“王、王爷!”
姬恂头也不回, 懒懒端起小案上一碗深色好似药的东西,正要一饮而尽,一只手踉跄伸来,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楚召淮是从后院跑来的,发冠凌乱, 气喘吁吁, 素白面颊泛着通红, 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王爷……且、慢。”
他本就身子不好,又因心疾甚少剧烈行动, 只是疾步跑了一会便几乎喘不上气来。
姬恂眉头轻蹙,反手扣住楚召淮的手让人坐在狭窄躺椅上。
楚召淮还是喘得厉害,眼眶都逼出止不住的水,嘴唇泛着异样的苍白,呼吸极其困难。
姬恂没料到他身子这么差,将碗搁在一旁,伸手扣住楚召淮的后颈,大掌掩住楚召淮的唇,哄孩子似的温声道:“别着急,慢慢呼吸。”
楚召淮难受得要命,眼睛微微一眨,眼泪簌簌滚落,顺着姬恂的手背滑落出一道湿痕,烫得姬恂瞳孔一颤。
滚热的唇贴着姬恂冰凉的掌心,楚召淮鼻息困难,奋力想要仰头躲开他的手张唇呼吸。
姬恂手一按,不满他的抵抗:“乖一点。”
楚召淮眨了眨湿透的羽睫,只能努力放平呼吸,好半天才终于缓过来。
姬恂的手冰凉,楚召淮炽热的呼吸喷洒上面,这么会功夫已经凝了一层湿润的水珠。
“王爷……”楚召淮喘匀气后,一把将姬恂的手扯下去,还惦记着正事,“那个假神医呢?哪里去了呀?”
姬恂勉强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还带着潮湿热气的手握住鱼竿,心不在焉道:“什么假神医?”
“就,就,白芨!”楚召淮道,“不是说为你解毒吗?”
“哦。”姬恂说着,又将那碗东西端起来,“王妃找他有事?”
楚召淮定睛一看碗里的东西,偏深色又泛着一股甘甜的药味,想必是那假神医开的药,他赶紧又伸手去拦:“等等,不能喝。”
姬恂将手一抬。
楚召淮着急去拦那下了毒的药,猝不及防往前扑去,踉跄歪倒在他怀里。
殷重山立刻垂头,不敢多看。
掌心下的躯壳滚烫如火,楚召淮烫了个激灵,眸中还残留着些许惊慌,怔怔看着姬恂。
姬恂从来不会好好穿衣服,这么冷的天衣襟敞开,露出赤裸的胸口腰腹,一看便魁伟有力,带着难以遮掩的男色和欲望。
姬恂笑着道:“王妃……”
楚召淮瞳孔一动,梦中场景骤然袭击他的脑海。
姬恂亲吻他的脖颈,带着笑音唤他:“夫君。”
楚召淮脸唰地就红透了。
他手忙脚乱地撑着姬恂的胸膛从躺椅上爬起来,胡乱理了理散乱衣袍,佯作镇定道:“冒犯王爷了——只是那神医是假,开出的方子许有蹊跷,安全起见王爷还是莫要碰那碗药。”
“假神医?王妃何出此言?”姬恂饶有兴致道,“白芨神医是本王手下亲自去临安接回的,身份细节一应核实过,的确是神医没错。”
楚召淮蹙眉:“他姓白,名芨?户籍上就这样写的?”
“是。”
“那更是假的了。”楚召淮发冠歪着,额间几绺碎发被风吹得飘然飞舞,显得宛如世外高人般,他装模作样理了理衣袍,“整个江南谁人不知白芨是化名,更是个事了拂衣去的神医,那人大剌剌用户籍真名,怎可轻信?”
姬恂还是不信。
楚召淮撇撇嘴,心想这人不举没用就算了,怎么还这般自负。
“咳。”楚召淮清了清嗓子,让殷重山给他搬来个凳子,端正坐着,道,“那白芨神医是怎么给王爷诊脉医治开方子的?”
姬恂坐没坐相,懒散倚在软椅上歪头笑着看他:“白芨神医说本王常年服用五石散,毒已入骨,需药人之血或交合方可解毒。”
楚召淮淡淡道:“胡说八道,药人之说纯属无稽之谈,更何况以人血入药丧尽天良,何谈解毒?”
姬恂挑眉:“王妃好像很懂医理?”
“我外祖家是杏林世家,自幼耳濡目染,自然略懂一二。”楚召淮朝姬恂伸出手去,道,“王爷若不介意,我为您诊一诊脉?”
姬恂将手伸过去:“本王的荣幸。”
楚召淮有模有样地将两指按在姬恂脉上,探了一会,唇角轻勾着看向姬恂:“王爷这是无脉之症呀。”
少年眉眼轻挑,说起医理时比寻常时平添几分鲜活明艳,得意得连口音都忘了收。
姬恂心轻轻一颤,状似不解地道:“无脉之症?”
“是,王爷的腕上几乎探不出丝毫脉搏。”楚召淮挑眉看他,“不知那位白芨神医是如何探出您毒入骨髓的呢?”
这人手爪子常年冰凉,身体又是滚热,脉搏微弱几近没有,楚召淮第一次偷偷给姬恂探脉时就发现了。
姬恂余光瞥了一眼殷重山。
殷重山大惊失色:“什么?!那神医竟是假的?!周患竟然被人算计了?!”
“是的是的。”楚召淮赶忙和狗腿子说,“王爷的症状需要治好这无脉症方可用药解毒,否则剂量稍微不对一厘一毫,便会要了王爷的命,你们为何这般不慎重,都不查查那人的底细吗?”
殷重山痛心疾首:“王妃妙手!此番若不是王妃医术高超,我等必定遭了暗算!我悔啊!”
姬恂:“……”
姬恂都看不下去了,凉凉扫他一眼,示意差不多得了。
殷重山这才收了神通,肃然垂首。
楚召淮左等右等半天等的就是这个反应,眼巴巴注视姬恂,劝道:“那这药可不能喝了嗷,我给你重新开方子。”
楚召淮的声音轻清悦耳,温软而不俗,眼眸注视人时极其专注,好似眼中心中只有一人。
姬恂听得似乎晃了下神:“什么?”
“我说这药。”楚召淮简直无奈了,耐着性子指了指小案上的药,“不许喝了,我先将无脉症的药配好,还有圣上御赐的大药也得停了。”
姬恂:“嗯。”
楚召淮诧异看着他,没想到一向多疑的璟王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就答应了?
他还以为要多费些口舌。
倒是一旁的殷重山没忍住提醒道:“王妃,王爷自从受伤便一直服用那药,乍一停下,怕是困难。”
楚召淮道:“王爷之前停过吗?”
“停过一次。”姬恂懒懒接口,“痛不欲生,周患还被我伤到了。”
楚召淮“啊”了一声,同情地道:“他的脑子就是那时伤到的吗?”
姬恂:“……”
“不是。”姬恂凉凉道,“他自小脑袋便缺根筋。”
楚召淮尴尬极了,忙转移话题:“哦——那把王爷绑起来呗,只要熬过那阵瘾症便可。”
殷重山赶紧道:“这如何使得?王妃三思。”
姬恂却淡淡道:“听白芨神医的。”
白芨神医愕然看他。
他知道了? !
楚召淮本来想要引姬恂自己去调查,这样名正言顺,没想到才几句话就被当众戳穿,总觉得“白芨”这个化名从姬恂口中叫出来,莫名有种从头麻到脚的感觉。
楚召淮吞了吞口水,稳住发抖的小腿肚,强装稳重:“王爷何时知道的?”
姬恂笑了笑:“方才听王妃的话以及这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刚猜出来的。”
楚召淮松了口气,不过很快又疑惑了。
他还没开药方,就是探个脉诊个无脉症,就能看出出神入化啦?
这人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却在哄骗他?
姬恂看他目露疑惑,温声唤他:“神医?”
楚神医立刻将疑惑抛却:“我出诊价格可贵了,王爷只要给够银钱,我自然会为您解毒。”
姬恂笑了:“那便有劳神医了。”
楚召淮咳了声:“王爷当时停药时除了痛苦,还有什么症状吗?”
“神智昏沉,会出现幻觉,只想要药。”姬恂注视着他边听边点头,那股没来由的躁动又窜上脑海,神使鬼差加了句,“还会认不清人,残忍嗜杀。”
楚召淮果不其然被吓了一跳。
姬恂唇角露出一抹隐晦的笑:“神医怕了?”
“不、不是。”楚召淮摇摇头,“我本想用绸缎绑王爷的手脚,如果您反应如此可怕,那得打套锁链才行了,要不然我不敢……咳,我懒得接近。”
姬恂一怔。
竟没有像其他大夫一般吓得就跑?
姬恂不知怎么笑得更深了:“重山,听神医的。”
殷重山满脸惨不忍睹,颔首称是。
王爷前些年曾在诏狱审讯过不少犯人,锁链刑具用得轻车熟路,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用在自己身上。
楚召淮松了口气:“那王爷一般何时服药?”
“一月一次。”姬恂淡淡道,“大后日便是。”
楚召淮:“……”
就非得选他迎财神送穷鬼那天吗?!
楚召淮闷闷不乐地“哦”了声:“那我回去开方子,先将无脉症医一医再说。”
“嗯。”
楚召淮起身便要走,姬恂注视着他,忽然伸手抓住他的左手。
这一抓,两人都愣了。
姬恂脸皮厚,一怔之后回神便笑了,懒懒摩挲楚召淮的脉搏处,好似漫不经意地问:“神医为何这般费心又冒险地救本王?”
咚,咚。
脉搏好似混合心跳,顺着那薄薄血肉传入姬恂的指腹中,越跳越快,越跳越急。
楚召淮的瞳孔有刹那的扩散,又缓缓收缩回去,他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姬恂笑意渐浓:“说出来,若在本王力之所及范围内,必定报答神医救命之恩,为神医效犬马之劳。”
这话由王爷之口说出来,楚召淮都吓了一跳。
犬马之劳……
这是姬恂能说出的话吗?
楚召淮羽睫颤了颤,不可置信道:“真的?”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楚召淮得到保证,又走回来,怯怯揪着姬恂的袖子,犹豫再三终于壮着胆子道:“我……我若为王爷解了毒,能否求王爷设法放我回临安。”
姬恂手一僵。
楚召淮说完,看到姬恂好似不虞的神情又吓得缩回去了,讷讷道:“我我就随口说说。”
但除此之外,他并没有什么想要姬恂做的。
姬恂注视着他,良久缓缓笑开了:“好啊。”
楚召淮看他笑得这么开心,顿时喜出望外:“我这就回去写方子!”
说罢,颠颠地跑了。
姬恂道:“慢些跑。”
身后传来楚召淮欢快的回应:“知道啦。”
伴随着像是唱小曲似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欣喜:“神医要回家了,神医要回家了!”
殷重山窥着王爷的脸色,隐约察觉他心情似乎极其不好,试探着道:“王爷,王妃他……”
姬恂五指托着盛着药的玉碗,漫不经心端详着:“日后唤他神医。”
“是。”殷重山道,“您真要放神医回临安吗?”
姬恂五指慢慢倾斜,将碗中的酸梅汤倒至湖中,溅起一捧捧水花。
死都不咬钩的鱼儿大摇大摆在岸沿的水中摆尾游了几圈。
姬恂注视夜晚的池塘,忽然就笑了。
“怎么可能?”
流入池塘的清水,哪儿还能再奔赴汪洋?
入夜后, 楚召淮搬进暖阁,终于不必睡在逼仄狭窄的拔步床。
暖阁和寝房相通,却又独立隔开, 比楚召淮在临安的房间还要大, 不光有里屋,外面还有个小厅设了连榻能饮茶待客。
布置精细又雅致。
唯一不足之处就是和大屋相通,回房还得经过姬恂寝房。
不过楚召淮已知足了, 洗漱好正要回床上好好休息, 就听隔壁寝房传来姬恂的声音。
“神医睡了吗?”
听到姬恂的声音, 楚召淮撇撇嘴:“我已睡下了, 王爷有何要事?”
“今日宫中又赏赐了金丹, 还有这个月的药也送了来,神医想瞧瞧吗?”
楚召淮赶忙爬起来,披着外袍就往外跑:“来了。”
身为医者, 白芨神医一直很想见识见识传闻中的真正金丹是何模样,连圣上都要服用的大药, 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有奇效。
这回总算寻到机会了。
姬恂在暖阁的连榻上盘膝而坐, 小门开着, 寒风呼呼往里灌,将满室热意吹散不少。
听到动静他随意抬头,落在楚召淮身上时罕见一怔。
楚召淮寝衣外只披着姬恂上次送的黑色披风,赤足趿拉着桐木屐噔噔跑了出来,白日束起的发冠已拆了, 泼墨似的发用发带草草绑起垂曳到膝, 罕见的散漫慵懒。
“我瞧瞧我瞧瞧。”楚召淮太好奇金丹了, 忙蹬开木屐爬上连榻,难掩振奋, 喋喋不休道,“从小到大我还未见过富贵人家吃过的大药呢,听说京中望仙楼的大师极其会炼丹,能献给陛下的,必定极其稀罕,这回陛下给了王爷几颗?我能尝尝味道吗?”
姬恂一语不发,眸瞳幽深注视着他。
楚召淮嘚啵嘚啵一大堆,见姬恂好像没反应,疑惑地撑着两人中间的小案在他眼前晃了晃:“王爷,王爷?”
姬恂眼睛也不眨,好像走神的不是他,顺势懒洋洋地捏住楚召淮乱晃的爪子:“坐好。”
“哦。”楚召淮乖乖正坐,看他额间都沁出汗来,犹豫了下,提议道,“要不我们出去说吧。”
暖阁里燃着炭盆,烧得地都是热的,哪怕门开着仍然暖意阵阵。
姬恂不置可否:“重山。”
殷重山端着承盘缓步而来,轻手轻脚放在小案上。
承盘上放着一个玉瓶和一堆碎石粉末似的药粉。
楚召淮鼻子嗅了嗅姬恂常吃的药,随口道:“果然是虎狼之药,和五石散相似,药效燥热炽烈,王爷受伤时想必体内有寒意——这个大药……”
楚召淮对虎狼之药没什么兴趣,随意嘚啵几句就将话题转到陛下赐下的望仙楼大药上。
姬恂撑着下颌懒洋洋注视着他。
陛下赏赐,玉瓶也是罕见的珍品。
传说望仙楼所炼的“御药”金丹有延年益寿治病解毒的奇效,楚召淮犹豫半晌忍不住好奇打开玉瓶,凑在鼻尖轻轻一嗅。
“御药”圆润猩红,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甘苦相缠,还带着微弱的铁锈味儿。
丹砂、当归、人参……似乎还有硫磺?
楚召淮皱着眉分辨半晌,品出来好几种堪称是毒物的药。
这东西当真能入药?
姬恂又吃虎狼之药,还要用毒香吊命,再吃这种大药不会死得更快吗?
楚召淮手指修长纤细,两指捏着猩红色的大药来回端详,实在是没忍住,捏着药丸轻轻凑到唇边。
好像要吃。
姬恂一直注视着他,见状眉头轻蹙,猛地扣住楚召淮的手。
楚召淮疑惑看他。
姬恂罕见地沉下脸:“你不要命了?”
掌下的脉搏跳动平缓,虽然虚弱却干干净净,并不像他早已被这药浸透骨髓,宛如堕入泥沼无法脱身。
楚召淮吓了一跳,干巴巴道:“我没想吃,就想舔着尝一尝,有味药我摸不太准。”
姬恂这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大,但他一向厚颜无耻,并不觉得尴尬,反而顺势懒懒扣着楚召淮的手腕,淡淡道:“就这样舔,本王怕神医把持不住,忍不住一口吞了。”
楚召淮撇嘴,心中腹诽:“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有瘾呀?”
神医敢怒不敢言,只好保持这个别扭的姿势缓缓凑上前去,不情不愿地伸着舌尖舔了一口指尖捏着的药。
唔,好熟悉的味道。
再舔一口。
从姬恂的角度,楚召淮专心致志地品药,那大药不知添了什么,只舔了一口淡色的唇就像是抹了一小块胭脂,红得艳丽。
姬恂扣着楚召淮腕子的手缓缓用力。
明明每张脸在他眼中都别无二致,可他竟没来由觉得这张脸很漂亮。
昳丽到处处合他心意,恨不得将他吞噬掉,合二为一。
若是能完整拥有此人,将他关在暖阁中哪儿都去不了,是不是就能浇熄胸口那股欲壑难填的掌控欲?
“王爷!”楚召淮的声音轻飘飘传来,“王爷……唔,姬明忱……”
姬恂心脏一股酥意忽地席卷脑海,他眸瞳一暗,直勾勾盯着他:“你叫我什么?”
楚召淮看他出神这么久偷偷摸摸叫了句,没想到竟被听到了,他心虚地舔了舔唇,讷讷道:“没什么,和王爷说着话,你怎么总是发呆呀?”
姬恂盯着他殷红的唇,喉结轻动:“嗯?你说了什么?”
楚召淮:“……”
楚召淮眉头紧皱,扬声道:“殷统领。”
殷重山顷刻出现在门口:“神医有何吩咐?”
楚召淮压下本能上扬的唇角,问:“王爷在服药前几日,是不是总会有神思不属,神魂恍惚的前兆症状?”
殷重山:“呃,这……”
王爷一向神智清明,甚少走神。
姬恂懒懒看他。
殷重山斩钉截铁道:“是的,失魂落魄,前兆极其明显,万请神医妙手回春。”
“这就是了。”楚召淮忧心忡忡,“那记得将锁链打厚重些,省得王爷自伤。”
“是。”殷重山满脸正色地下去了。
姬恂并不在意被锁链束缚,他支着下颌在那闷笑,越看楚召淮越觉得有意思。
平日唯唯诺诺,看他一眼都能吓得一缩,如今一说到医术却好像浑身在发光,练达老成,自信不疑。
楚召淮将金丹放在承盘上,皱着眉将手朝姬恂脖颈探来。
姬恂心思多疑,行事缜密,从不让人接近自己的命门,下意识往后一撤。
楚召淮手顿在半空,疑惑道:“王爷躲什么,我给您探探脉。”
姬恂挑眉:“探脖子?”
“嗯。”楚召淮直起身子,越过小案拽着姬恂的衣襟将手在脖颈血脉流动处探了探,随口道,“脖颈处也有脉搏能勉强一探,王爷这几日频频走神,我得瞧瞧看连夜调方子。”
姬恂:“……”
楚召淮手指温热,一边探一边叮嘱:“这金丹比王爷的虎狼之药还要厉害,经常服用必然寿数难定,也莫要吃了。”
姬恂嗅着他伸手而来的袖中淡淡的药香:“嗯。”
楚召淮给他探完,重新坐回去——方才正坐这么久,腿都麻了,索性借着披风遮掩偷偷摸摸伸直了些腿。
楚召淮腿都要蹬到姬恂怀里了,他也当没看到,懒散道:“神医医术如此超群,还探出了什么?”
楚召淮动作一顿,小心翼翼看他。
他年纪小,还没彻底学会隐藏心思,这副模样明显还探出其他不敢说的。
姬恂笑起来:“神医说便是。”
“哦。”楚召淮咳了声,“我一直想问了,王爷的腿似乎痊愈了,为何还要成日坐轮椅?”
姬恂倏地抬眼。
楚召淮说完又后悔了,赶紧闭紧嘴:“我失言了。”
姬恂只是失态一瞬,淡淡抬眸看他:“这也是探脉探出来的?”
若真是这样,便是神仙手段了。
楚召淮看他没反驳,好像也不生气,暗暗放下心来,乖乖地说:“不是,就前段时日听到王爷走路声音不对,不像瘸腿。”
姬恂缓缓笑开了,像是闲聊般:“神医为何这般了解瘸子走路,听声都能分辨出来?”
楚召淮没听出来姬恂语调中的异样,干巴巴道:“可能是我心细如发吧。”
姬恂:“……”
楚召淮将自己夸了一通,见姬恂似乎脸色不好,又忙说:“王爷放心,我不会将此事告知其他人。”
姬恂身份本就受皇帝忌惮,若是知道他装瘸肯定怀疑他故意在韬光养晦,对姬恂很是不利。
姬恂眉眼带着笑,漫不经心地握住楚召淮在小案下伸直的腿,冰凉的指腹缓缓往上摩挲。
楚召淮太瘦了,寝衣又宽松,姬恂宽大的手掌微微一扣就能将整个踝骨扣住一圈,且还有富余。
肌理分明却过分纤瘦的小腿,轻轻用力便能折断,让他彻底变成个瘸子。
这样,他或许就不会成日想着回临安。
楚召淮被摸到腿浑身僵了下,不明白姬恂又有什么奇怪的症状,挣扎着想缩回来喊殷重山来问问。
姬恂并不收手,指腹缓缓使力。
可刚按下,倏地感觉到一阵不对。
将寝衣往上拂去,烛火倒映下,就见楚召淮如雪般苍白的右小腿处有一条伤疤。
——并非是前段时间磕到石头,而是陈年旧伤,像是被野兽撕咬,狰狞可怕。
看疤痕模样,当时受伤时小腿应当是被生生咬断过。
姬恂一怔。
楚召淮发觉小腿的疤露出来了,满脸通红往下一捋,怕吓到人:“王爷?”
姬恂收回手,语调听不出喜怒:“怎么伤到的?”
楚召淮偷偷看着他,试探着说出所有细节:“小时候去扑鹿台猎场,遇到了雪狼,差点被吃了。”
姬恂眉头一皱。
楚召淮期盼地看着他,继续暗示:“千钧一发之际,‘咻’的一声,贵人一箭射来救下我的性命,我……至今感恩他的救命之恩,从不敢忘。”
姬恂垂眼注视楚召淮已被藏好的小腿,好像透过那狰狞疤痕瞧见多年前的鲜血淋漓。
怪不得他对瘸腿走路的声音这般熟稔。
姬恂做事向来心狠毒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此时又临近发病,情绪烦躁难以控制。
可此时那道刺眼的伤疤好像烙印在眼前,他竟罕见对方才要捏碎楚召淮的脚踝生出些许悔意。
不该……总想着伤他。
姬恂面上瞧不出丝毫端倪,抬眸瞧见楚召淮眸中的光亮,心不在焉地道:“救命恩人?”
“嗯嗯。”楚召淮以为他记起来了,眼睛更亮了,忙说,“救命恩情,涌泉相报,我这些年总想寻到他报答恩情呢。”
姬恂越听神色越冷淡。
难道寻到救命恩人,他也会像现在这样用清澈发光好似湖中粼粼波光的眼神注视着那个人吗?
姬恂淡淡道:“那就愿神医早日寻到救命恩人。”
说罢,他也懒得装瘸,一振衣袖沉着脸走了。
楚召淮疑惑看着他的背影。
没想起来?
也是,王爷身份尊贵,只是随手救了个无名小卒而已,想必扭头就忘,根本不会费神去记。
不过为何生气?
临近发病,姬恂的性情这般阴晴不定吗?
明日再找殷重山问问。
楚召淮小声嘀咕着,拢着衣袍回去连夜改方子去了。
这几日楚召淮忙得不得了。
不光要给梁枋施针, 还得给姬恂治无脉症,煎药更是得亲力亲为,生怕下人控制不了火候破坏药效。
就这么忙活两日, 初五一大早楚召淮精神抖擞, 难得天没亮就爬起来。
寝房和暖阁只一墙之隔,姬恂阖着眼安睡,混沌间好像听到徘徊梦中数年不消的雷声, 搅得他眉头越皱越紧。
轰隆隆。
噼里啪啦。
姬恂垂在床沿的手微微蜷缩, 寒冬腊月额间沁出汗珠。
不知是未服药的缘故, 姬恂好似陷入噩梦中无法醒来, 震耳欲聋的雷声伴随着雨声倾盆而下, 震得神智越发混沌。
倏地,姬恂睁开涣散的眼,对着虚空唤了声:“皇兄?”
宁王已战死多年, 哪怕因疯症而出现的幻觉也只是一张模糊的脸。
他分不清。
姬恂披着玄色宽袍坐在空荡冰凉的榻上,冰凉五指插入凌乱墨发中, 垂着首微微喘息, 瞳孔涣散剧烈晃动着。
“噼里啪啦……”
一阵嘈杂动静惊得噩梦中的幻觉瞬间消散, 姬恂眉眼困倦,恹恹抬眸,勉强从幻觉中清醒过来。
周患在门口道:“王爷,您醒了。”
姬恂做了噩梦,晨起脾气并不好, 听到外面喧闹的动静, 冷漠道:“将姬翊拖回去抄书。”
周患:“是。”
很快, 外面传来姬翊的鬼哭狼嚎:“啊?我才刚来给父亲请安,为什么要回去抄书?啊?我做错什么了?!”
周患说:“不知, 王爷吩咐,属下只照做。”
姬翊:“啊?啊啊?啊啊啊?”
姬翊哭着被拖走了。
本觉得喧闹声会消停点,可外面仍旧一阵乱纷纷闹嚷嚷,叽叽喳喳吵得人脑袋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