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洋大盗,天大的事。”陆无疾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太子殿下怀疑璟王府窝藏逃犯,还望王爷允准搜查王府众人。”
姬恂漠然看他:“有命查,就去。”
周患握紧刀,视线直勾勾盯着陆无疾的脖颈。
陆无疾呼吸一屏。
就周患一个人,能将在场十几个府军前卫的人几招内撂倒。
陆无疾道:“难道王爷想和太子殿下过不去吗?”
“好大一顶造反的帽子。”姬恂揉了揉眉心,“本王说了,让你们搜,只要你们有本事,将璟王府翻个底朝天都行。”
说罢,他不耐烦极了,转身回了寝房。
周患笑容满面:“陆大人,还查吗?”
陆无疾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周患这才将刀收好,继续算俸禄。
赵伯抬步进了寝房,正准备和王爷回禀,可视线一瞥却见床榻上空无一人。
“王爷?”
隔壁暖阁传来姬恂的声音:“嗯?”
赵伯:“……”
睡惯冰冷的寝房,姬恂头痛欲裂昏昏沉沉却总无法入睡,不知想到什么索性到了隔壁暖阁。
方才赵伯已安排下人将床榻上锁链撤去,又换了套新被褥。
姬恂和衣躺在那,一向怕热的他此时身上却盖着薄薄锦被——仔细看竟是赵伯换下来放在柜中的。
独属楚召淮淡淡的药香萦绕周遭,睡意昏昏沉沉袭向脑海。
赵伯悄无声息吸了口凉气,垂着头不敢再看,他恭恭敬敬将一枚蜡球递上前:“这是陆统领方才丢在花圃的。”
姬恂懒懒躺着:“念。”
陆无疾这样大张旗鼓来璟王府送消息,恐怕是宫中出了大事。
赵伯碾碎蜡,拆开里面揉成一团的纸,一目十行看了,脸色微微一变:“王爷,陆统领言,圣上昨日呕血陷入昏迷,可……”
姬恂:“什么?”
赵伯擦了擦汗,继续道:“望仙楼新得举世罕见的药人,以血入药,竟让圣上病痛全消,如今已恢复神智。”
姬恂倏地睁开眼。
“阿嚏——”
京城长街驾车的殷重山狠狠打了个喷嚏,专心致志一挥马鞭,优哉游哉前去吏部尚书府。
车驾内,楚召淮、姬翊和梁枋三人挤在一块嗑瓜子。
“这回咱们把重山叫上了,肯定打得楚召江呜嗷喊叫!”姬翊得意道,“你想要拿回什么,保证让楚荆全都吐出来。”
桌案上摆着一堆吃食,楚召淮捏着块点缀红色的面饼左看右看,好奇是什么。
梁枋含着笑道:“这是樱花面饼,神医尝尝?”
这段时日的施针和饮药,梁枋比之前那副半死不活倒头就睡的模样好了太多,眉眼都有了精神。
楚召淮乖乖咬了一口。
他爱吃甜食,一口花瓣混合着糖,甜津津的。
梁枋拿着帕子给楚召淮擦了擦脸,轻声道:“楚大人八成不会因人多就轻易把东西交出来,咱们也不能真的将人府宅拆了——神医可有最想要的?”
楚召淮想了半天:“我娘的信。”
姬翊道:“想个东西想这么久?包在本世子身上,楚荆若不给,我就当着他的面打楚召江!”
“这手段怎么如此像璟王殿下?”梁枋哭笑不得,“世子今日不要添乱,全听神医的。”
姬翊撇撇嘴:“行吧。”
楚召淮一夜未睡但还精神着,捧着热茶喝了半杯,楚府便到了。
殷重山搬好马凳,抬着小臂让楚召淮搭着缓慢走下马车。
姬翊下意识也要扶着蹦下去,殷重山已撤回手,步步紧跟楚召淮。
姬翊:“……”
凭什么啊?
镇远侯府的牌匾已被摘下,只有「楚府」二字悬挂门上,门庭也比往日冷清许多。
殷重山快步上前,重重拍向楚府的门。
门房打开门,瞧见外面黑压压的人吓了一跳:“大公子?”
“什么大公子?”殷重山冷淡道,“璟王妃何等尊贵的身份,早不是小小尚书府的公子,开门。”
门房忙要拦,殷重山已推开门,恭敬将楚召淮迎进去。
众人来者不善,门房冷汗直冒,赶紧跑着去寻楚荆。
楚召淮很少在楚府这般威风,上次还是仗着姬恂的势,他跟着殷重山缓步走进熟悉的前院,却并没有过多情绪。
他只是在思考,如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梁枋说的对,楚荆必然不可能让他这么轻易拿走所有东西,或许还会用白夫人遗物拿捏他。
只要拿到最重要的东西,其余的不要也罢。
楚召淮正想着,就听得噔噔噔有人快步而来。
楚府护院各个持着兵刃乌泱泱而来。
楚荆沉着脸越过人群走上前,瞧见为首的楚召淮,冷冷道:“楚召淮,你翅膀硬了,从哪儿学来的大逆不道,竟敢带人打上自己家?你的脸面、楚府的脸面都不要了吗?!”
姬翊一听这人还敢倒打一耙,乐了:“哎呦,镇远侯好大的官威啊……哦不对,如今该称你为楚大人了,你苛待亡妻之子,逼迫召淮替嫁之事整个京城谁人不知啊,现在倒记得要脸面了?之前做出这腌臜事时怎么不记得要脸呢?”
楚荆:“你——!”
楚召淮早已习惯楚荆上来先倒打一耙再将忤逆不孝的帽子扣他头上的做派,眉眼没什么波澜,淡淡开口:“父亲,年前您让管家去王府送来遗物单子,说要将遗物悉数给我,只是那时我突然有事一直拖到如今,今日亲自上门,请您兑换承诺。”
楚荆视线落在楚召淮还缠着白纱的右手,脸色一变。
就因上次的劫持,楚召淮只伤了两根手指,姬恂那疯子却硬生生断了楚召江食指和中指,让他再也无缘仕途。
姬恂明显对楚召淮上了心,若再为难他,楚召江不知要被如何对待。
遗物可以给,可却也不能让他轻而易举得到。
楚荆闭了闭眼,头回有种打碎牙齿和血吞的耻辱,他冷声道:“你娘的遗物自然要给你,只是这段时日有两个江洋大盗混入京城……”
楚召淮眼皮一跳,突然截断他的话:“你莫要说我娘的信被盗贼盗走了?”
楚荆看他变了脸色,终于有种报复的快意:“王妃聪敏,你娘的遗物里只有这一样遗失,此事早已禀报兵马司。”
楚召淮挑眉:“盗贼只会偷窃值钱物件,怎会无缘无故盗不值钱的书信?”
楚荆冷淡道:“事实的确如此,为父又不是盗贼,自然不知晓他们心中如何想的,要不王妃带着人搜查一下楚府?”
姬翊这暴脾气听得心头火起:“若说楚大人见钱眼开,将我们王妃的金银玉器贪掉,本世子还敬你是个聪明人,但你贪个书信有什么用?怎么,百年后没纸钱烧,提前给自己预备着啊?”
楚荆:“……”
楚荆强忍怒意,冷漠看向楚召淮。
只要是楚召淮迫切想要的,就算翻遍整个楚府,也不会让他寻到。
楚召淮冷淡看着楚荆,早就料到他会如此,半晌才道:“那就劳烦父亲将其余东西都交给我。”
楚荆心中冷笑,一挥手让人将东西送来。
楚召淮好像一刻都不想在楚府待,绷着脸快步离开楚府回了马车。
连梁枋这样好脾气的人都被楚荆的无赖气得心口窝火,更何况姬翊。
他怒气冲冲地爬上马车:“你怂他做什么?咱们带了这么多人呢,就算上去拆了整个楚府也有我爹帮我们兜底!”
“没用的,他就没想过将信给我,把人逼急了也许会直接烧掉。” 楚召淮道。
姬翊闷闷道:“早知道就喊我爹来的,至于受这鸟气?白带这么多人了,连楚召江也没见着,要不然还能打他一顿出出气。”
楚召淮捧着个匣子坐好,脸上已没了方才的冷意,眉眼还笑着。
梁枋和姬翊面面相觑。
怎么突然又高兴了?
姬翊挨过去,试探着问:“没拿到你娘的信,你……不生气吗?”
“生气什么?”楚召淮疑惑道,“我本就没想着要回来。”
姬翊人都傻了:“啊?”
楚荆应该觉得楚召淮自幼缺关爱,定会不择手段想要得到白夫人的信,便用这信来要挟引他出来,此番又故意说被盗窃,为的便是看他伤心欲绝却又无可奈何。
楚召淮却根本不在意。
只是一封信罢了。
看与不看,都影响不了他。
在楚荆说出江洋大盗时他便知晓此番不会轻易拿到所有东西,索性做出只为信而来的样子,顺利拿到其他东西。
何况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要那信。
楚召淮爱不释手地将手稿捧起来翻看了一遍,那上面密密麻麻的记注和笔记,一笔一划都是白夫人的爱护和重视。
比一封信要直白得多。
姬翊茫然看着他,无法理解楚召淮到底在想什么。
若是有人告诉他宁王给他留了一封信,他必然是抓心挠肺想要看上面的内容。
他不懂楚召淮为何能放得下?
难道他真的不想知道信的内容是什么吗?
楚召淮草草翻看完白夫人的手稿,又将匣子里另一样乌黑得像是石头似的东西拿出来。
能解姬恂毒的一样药材,终于拿到手了。
姬翊却不像楚召淮这般好脾气,沉着脸坐在那嗑瓜子,打定主意要回家向他爹告状!
他爹出手,不信楚荆还不把信交出来。
姬翊闷闷不乐地撩开帘子往外瞧了瞧,突然像是瞥见什么似的,“哦哟”一声。
楚召淮疑惑道:“怎么了?”
姬翊绷住唇角:“没什么,停车,我和梁枋有事先忙,你先回王府吧。”
楚召淮不明所以。
姬翊拽着梁枋下了车,远远瞧见不远处的茶楼,楚召江正坐在那和几个公子哥喝茶,撸着袖子笑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在楚府受的气,他得讨回来。
楚召淮也没多问,垂着眼在那继续研究白夫人的手稿。
只是走了没一会,殷重山“吁”了声,马车又摇摇晃晃停下。
楚召淮疑惑撩开帘子:“怎么了?”
马车前有个读书人装扮的男人恭恭敬敬颔首一礼,笑着和楚召淮对视:“见过王妃。”
殷重山蹙眉,低声道:“是太子手下的人,好像姓容。”
楚召淮不解。
太子门客,为何拦他的马车?
殷重山道:“容先生,有事吗?”
容先生笑起来:“王妃,我家殿下请您一叙。”
顺着容先生所指方向,路边一座空无一人的酒楼二楼,太子懒懒靠在栏杆上,朝他彬彬有礼地一点头。
楚召淮心中重重一跳。
唯一一次见太子,还是在宫宴上,他实在是畏惧皇权,唯恐说错一句话就被太子殿下一句话轻飘飘杀了,他有些害怕地拽住殷重山的袖子。
“我……”
殷重山眉头一皱。
他今日出来保护王妃,无论在楚府还是路上一旦楚召淮出了什么意外,王爷必定不会放过他。
殷重山抬手将楚召淮护至身后,沉声道:“实在对不住,王妃今日身体不适,恐怕无法赴约,待属下回王府,王爷……”
没等殷重山说完,容先生笑容可掬打断他的话:“殷统领误会了,今日太子殿下设下酒宴,只是想给白芨神医赔罪。”
殷重山一愣,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楚召淮疑惑看过去。
太子知晓他是白芨了?
但为何要赔罪?
容先生恭恭敬敬又行了一礼:“年前太子曾派人请过白芨神医来为璟王殿下看病解毒,但手底下人不知轻重,惊了白芨神医,此番便是赔罪。”
殷重山瞬间变了脸色。
楚召淮蹙眉。
太子和璟王水火不容,自然不会好心为他寻大夫,八成是想杀了神医,断了姬恂活路。
所以他在临安之所以被追杀得遍地跑险些丢了性命……
是因为姬恂?
容先生似乎料定他不会拒绝, 笑着侧身微抬手:“王妃,请。”
殷重山屏住呼吸,一把扣住楚召淮的手, 低声道:“王妃, 此事另有隐情,莫要听信太子一面之词。”
楚召淮神情难辨,伸手拂开殷重山的小臂, 撩着衣摆踩着马凳下了车。
殷重山心想糟了, 快步跟上前妄图阻拦:“王妃……”
容先生抬手一拦, 笑容愈发深:“殷统领不必如此担忧, 太子对王妃并无恶意。”
殷重山眉眼闪现一丝戾气, 手已摸到腰后别着的刀。
楚召淮头也不回:“殷统领在此候着吧。”
殷重山一僵。
容先生笑起来,恭敬引着楚召淮进了隔壁酒楼。
太子出宫,京城安田坊最繁盛的酒楼片刻内便清了客, 数层楼空无一人。
太子姬竑身着常服端坐酒楼雅间,居高临下注视着人来人往的长街, 听到脚步声淡淡回头望去。
楚召淮身着淡紫襕衫, 外罩着姬恂那件玄色披风, 敛袍踩着木阶拾阶而上,衣摆翻飞好似绽放花簇。
传闻都说璟王妃是江南乡野出身的穷酸之人,如今看来这身雍容气度仿佛是天生的,锦衣华服不过点缀。
太子眉梢轻挑:“孤还当王妃不愿相见。”
楚召淮颔首算是行礼:“太子殿下相邀是我的荣幸,哪有拒绝的道理?”
太子笑起来, 伸手邀他入座:“神医不必多礼, 今日这顿席面只是想为白芨神医压压惊, 手下人不会做事,让神医受惊了。”
楚召淮垂眸看着他, 不知在想什么,敛袍坐下。
太子眉眼浮现一抹讶异,笑着一挥手。
酒楼的小厮端着刚烧好的热菜鱼贯而入,轻手轻脚放在桌案上。
道道皆是江南的名菜。
楚召淮看向桌上的醋鱼,他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更不会说什么阿谀奉承的场面话,抬眼直接道:“太子殿下有何要事?”
“既被神医瞧出来了,那孤便开门见山。”太子面露忧色,“皇叔身患重病多年,年前甚至有传言说皇叔命不久矣,孤实在担忧,不知神医可曾为皇叔诊过脉?”
楚召淮眉眼一耷拉,冷淡道:“嗯,诊过。”
太子问:“如何?”
楚召淮:“王爷毒入骨髓,若不及时医治,恐怕活不过开春。”
太子很意外这个答案:“连神医也救不了?”
“我自然救……”楚召淮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可说完又后悔了,抿着唇低声道,“我虽然担了个神医的名号,但并非真神仙,只能尽量给王爷施针开方子,能不能彻底解毒,全靠王爷的命数。”
太子眸瞳幽深,笑着举起酒盏:“那就劳烦神医多费心了。”
楚召淮犹豫地端起面前斟满酒的杯盏,不着痕迹嗅了嗅味道。
没被下毒。
可他酒量不好,又因心疾甚少喝酒,上次还是洞房之夜的合卺酒,这一整杯的酒……
太子将酒一饮而尽。
楚召淮不好推辞,只好凑上前慢吞吞喝完。
太子含着笑端起酒壶亲自替他满上酒:“神医为皇叔医治,可还需要什么珍稀药材吗?”
这酒烈得很,楚召淮喝完没一会便觉得头脑昏沉,他又一夜未睡,勉强甩了甩头,听到这话沉默好一会,才硬邦邦地回了句:“王府什么药材都有,不必劳烦太子费心。”
太子听到这毫不客气的话,却也不生气:“如此甚好——请。”
楚召淮眉头紧皱,又喝了一杯。
太子正要再给他倒,楚召淮已抬手掩住酒杯口,被酒呛得眼圈通红,晕沉沉道:“太子殿下,我酒量不好,怕醉酒冒犯了您……”
太子笑了:“这有何冒犯?”
正说着,容先生前来禀报:“殿下,王府的殷重山要打上来了。”
太子终于将酒壶放下,慢悠悠道:“让他上来吧。”
殷重山来得极快,踩着阶梯杀气腾腾冲上二楼,瞧见摇摇欲坠都要趴在桌案上的楚召淮,眼神一狠,倏地拔刀。
太子身边护卫转瞬出现,数十人将殷重山围在当中。
容先生冷冷道:“胆敢对太子殿下刀剑相向,璟王难道真想造反不成?”
殷重山面容冷漠,面对数十刀刃丝毫不畏惧:“王爷吩咐,属下誓死保护王妃,职责所在,并非有意冒犯太子殿下。”
太子托着侧脸笑着注视着他:“果然是忠仆——都下去吧。”
护卫纷纷收剑,退至一边。
殷重山手仍握着刀,警惕地上前轻轻查看楚召淮的情况。
楚召淮嘴唇殷红,半阖着眼眸面容红润呼吸均匀,身上带着淡淡的酒味,似乎是一杯倒醉了。
殷重山终于松了口气。
还好,若是出了事,王爷恐怕饶不了他。
太子似笑非笑道:“光天化日之下,孤不至于对着长辈痛下杀手。”
殷重山将楚召淮扶起:“冒犯太子殿下了。”
他架着人刚要走,楚召淮昏昏沉沉睁开眼,瞧见殷重山的侧脸,突然像是记起什么,极为排斥地将他一推。
“别碰我……”
殷重山一愣。
楚召淮乍一推开人,双腿踉跄着摔在地上,晕头转向半天没爬起来。
殷重山赶紧去搀他:“王妃?神医?”
神医眉头紧皱,一点都不想殷重山扶,挣扎着就要往旁边扑腾。
殷重山不想太子看笑话,强行扶着人下了台阶。
离老远还能听到楚召淮梦呓似的嘟囔声:“狗腿子……你和他是一伙的,不要你扶。”
太子饶有兴致注视着殷重山将人扶上马车,满头是汗地驾车而去。
容先生候在一旁,试探着道:“听楚召淮的话头,璟王的病情或许有所隐瞒。”
“藏不住情绪的蠢人。”太子淡淡道,“不过胜在漂亮,毫无心机城府,甚好拿捏,怪不得皇叔待他这般特殊。”
容先生犹豫:“那他还会真心为璟王解毒吗?”
“他说会。”太子将酒一饮而尽,缓缓笑起来,“实际上,却难说。”
毕竟楚召淮并非圣人,知晓因姬恂才被人追杀、逃至京城又被设计嫁给男人为妻,一切的根源和末尾都是姬恂一手造成,不可能心无半分芥蒂。
日后,就瞧好戏吧。
殷重山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恨不得回王府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王妃如今知晓自己这几个月受得苦全都因为王爷,恐怕回去得有的闹,王爷今日心情不虞,若是迁怒与他……
殷重山恨不得死了得了。
就在他如丧考妣驾马时,马车里传来楚召淮的声音:“慢一些,呜,我要吐了。”
殷重山赶忙将车驾慢些:“神医没事吧?”
“没事的。”楚召淮语调轻柔,听着也不像方才那般烂醉如泥,也没有骂他“狗腿子”时的排斥,“我们要回府了吗?”
“再过一条街便到。”
楚召淮“哦”了声,没再说话。
殷重山不敢多言,磨磨蹭蹭将马车驾回王府,一路上都在琢磨要如何回禀此事。
只是马车刚从侧门进王府,远远就见王爷一袭薄衣,手持着鸠首杖站在那。
殷重山:“……”
殷重山忙将马车停下,跳下来行礼:“王爷。”
姬恂看也不看他,随手将鸠首杖往他怀里一抛,抬步迈向马车内。
一股酒味在车内若隐若现,楚召淮裹着披风躺在车内的小榻上,炭盆的暖意和酒意上头许是让他觉得热,还蹬掉靴子屈膝蜷缩着。
瞧着温顺又乖巧。
可姬恂知道,一旦他睁眼,或许便是歇斯底里的质问,或是满脸泪痕的埋怨。
罕见的,姬恂竟有种想要楚召淮就这样一直睡下去的冲动。
这时,寒风顺着姬恂掀开的帘子缝隙刮进来,楚召淮眉头轻蹙,羽睫缓缓颤动两下,终于睁开眼。
姬恂垂在袖中的手倏地握紧。
楚召淮困倦地揉着眼睛坐起来,仔细辨认半晌才认出姬恂。
姬恂直勾勾盯着他,等着他发难。
楚召淮欲言又止半天,终于干巴巴道:“王爷……我的鞋。”
姬恂一怔,好一会才将被他挡住的鞋捡起来递过去。
楚召淮赶紧穿鞋子,穿到一半又记起来什么,又把桌案上的匣子拿过来,眉梢轻挑,矜持地说:“这是为王爷解毒的药,楚荆什么都不懂直接就轻易给了我,哎,人还是得多读书,否则被我骗了都还在那洋洋得意呢。”
姬恂似乎没料到楚召淮是这个反应,注视他的神情许久,借着这段时日对楚召淮性子的了解勉强辨认出来。
楚召淮这是在……求夸?
他不动怒吗?
姬恂道:“你醉了?”
楚召淮摇头:“才两杯,不至于醉。”
姬恂坐在楚召淮对面,捡起另一只鞋子为他慢条斯理穿着,淡淡道:“既然没醉,为何不质问我?”
楚召淮愣了愣:“质问王爷?”
“是本王让周患去临安寻你为我解毒,太子和大公主为了对付我,才会派人前去追杀你。”姬恂垂着眼,慢条斯理地一一和他分析,“你被追杀追得仓皇而逃,被迫回到京城,又是我随口一句让圣上赐了婚,你才会被楚荆送来璟王府替嫁。”
楚召淮之所以被困在王府不得自由,追根究底全是由姬恂一手促成。
楚召淮应该迁怒与他。
更不该为了一块鸠石,而甘愿放弃娘亲的遗书。
姬恂为他穿好鞋,终于抬起头。
楚召淮歪着头看他,眼眸中残留着些许醉意,迷迷糊糊的,却并没有彻底失去神志。
他问:“你和楚荆合谋让我替嫁的吗?”
姬恂道:“不是。”
“那你派周患去追杀我了?”
“未曾。”
楚召淮揉了揉眼,好似困倦到了极点,语调轻清低缓,声音含糊越来越低,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即使如此,可要杀我的人是太子,逼我的人是楚荆,我因他们才得苦果,要怪也是怪他们才是。”
姬恂手一顿,一时间说不出是何情绪。
心脏酸涩,剧烈跳动宛如擂鼓,几乎要破开胸膛而出。
哪怕是诱因,苦果仍因他而结。
楚召淮怎么能这般轻描淡写,好像轻而易举原谅所有待他不好的人。
姬恂从未见过这种人。
干净得好似沾染一丝灰尘也是亵渎。
楚召淮说完后就要起身下车,可他终归高估自己的酒量,刚一直起身就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栽。
天旋地转间,姬恂一把接住他。
像是接住了一捧雪。
楚召淮晕得不知今夕是何年,恹恹趴在姬恂宽阔的肩上,语无伦次道:“太子可怕,我害怕……没有,你说什么呢,区区两杯,哪会醉,我在临安都是论缸喝的,没兑水……我不怕。”
楚召淮喋喋不休让人听不懂的话,昏昏沉沉间觉得抱着自己的那双手臂骤然收紧。
两人胸口相贴,甚至能明显感觉姬恂的胸膛前所未有的剧烈跳动。
楚召淮茫然仰头:“你又犯病了吗?”
他晕晕乎乎就要伸手给姬恂探脉。
姬恂反手握住他的手。
眼前模糊一片,楚召淮看不清楚姬恂的神情,只能听到他急促的呼吸,以及仿佛克制到极点的低沉声音:“没有,别怕。”
“我没有怕。”楚召淮小声嘟囔,又踉跄着栽到他肩上蔫蔫趴着。
见太子时,他只是有点抖而已。
明明困得眼皮都在打架,楚召淮还不忘叮嘱:“那你记得喝药啊。”
姬恂将他打横抱在怀里:“好。”
这话如此干脆,楚召淮却没来由地有些后知后觉的委屈。
他低声道:“我真的没有给王爷下毒,你都不信我……”
姬恂动作一顿,垂眼看他。
楚召淮虽然性子温顺,却从不对着外人露出脆弱一面,更很少用这种委屈的语调说话,姬恂不记得自己何时不信他,却下意识觉得自己好像当真罪大恶极。
“什么不信你?”
他轻声问。
楚召淮蜷在他怀里懵懵懂懂看他,突然将脸往他臂弯一埋,又闷闷说出那句:“不喜欢你。”
姬恂道:“我知道。”
楚召淮没了动静,好像彻底昏睡过去。
姬恂抱着他下了马车,衣摆交叠被北风吹得胡乱飞舞,正要回寝房,就听楚召淮突然梦呓似的喃喃道:“……不是的。”
姬恂:“什么?”
楚召淮手死死抓住姬恂胸口的衣襟,指尖隐约发着抖,墨发披散着遮掩侧颜,隐约可见微红的耳垂。
好半天,楚召淮似乎才不情不愿地说:“没有不喜欢你。”
姬恂瞳孔一动。
说罢,楚召淮像是安心了,手腕一垂,彻底陷入安眠。
姬恂停在原地,心间像是枝头叶尖遽然坠落的雨滴,轻轻一颤。
如从万丈深渊凌空而下,本以为会摔个粉身碎骨,却落到一处温软轻柔的水中。
楚召淮很少醉酒。
困倦间做了场被人追逐的噩梦, 刀光剑影妖孽横行,他被人撵得鬼哭狼嚎,哭着在落雨的巷子跌跌撞撞地逃。
雨声淅沥, 视线逐渐模糊开始出现重影。
梦中即将小命不保的恐惧牵动着楚召淮在床榻上手脚并用地扑腾, 浑身发着抖呜咽着喊救命。
直到滚热的躯体轻缓将他环抱住,好像遮挡梦中的狂风暴雨。
有人轻轻哄他:“没事了,不用害怕。”
楚召淮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呆愣半晌大概觉得不好意思, 手脚也乖乖的不再乱蹬乱踹, 温顺地将额头往前埋。
有人陪着, 他便不怕了。
楚召淮一夜无梦, 舒舒服服睡到自然醒。
暖阁炭盆烧着,天边隐隐亮了。
楚召淮翻了个身,脑浆像是被晃匀了, 晕得他捂着额头呻吟。
只是轻微的一声,惊得暖阁外的人快步走到雕花木门边, 赵伯轻声问:“王妃醒了?解酒汤已备下了, 王妃是起来喝还是给您送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