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佳氏浅笑?,眼中未见波澜:“孩子已经?适应了翊坤宫,就别再挪来挪去,免得叫她不安心。臣妾很好,不用人陪着,皇上也是,您有?政事缠身,实在不必为了臣妾这般劳累。”
康熙斟酌着:“那朕叫阿哥公主们来多?瞧瞧你??这宫中不止四公主,四阿哥、五阿哥、八阿哥连同两位公主,都是在你?宫里养过几日的,叫他?们来探望你?这个佟额娘,不为过。”
佟佳氏不说?话,只用眼神抗拒着再见到孩子们。
她将康熙一番关切与偏袒拒之门外。康熙顾念着她的身子,便也不好再强求。
承乾宫又?变得冷冷清清的。
五六月正是天气晴好,适合出行的时候。佟佳氏躲在承乾宫不愿动弹,连到院子里坐一会儿晒晒太阳也不愿。
安嫔却在这时候登门了。
康熙二十年大封后宫,安嫔、敬嫔、端嫔未能得到皇恩眷顾,自此便越发沉寂下去。其中,安嫔的母家铁岭李氏因为再未出现得用的将才?,更是被康熙几近冷遇,一年到头也想不起来一回。
是以,安嫔虽是嫔位,已到一宫主位,却还在咸福宫后殿住着,居于宣妃——蒙古的博尔济吉特氏之下。
如她这般的还有?端嫔。
只是端嫔性子懒散,主位又?是敬嫔,也倒还算融洽。
栀子心中生了几分防备。
处在这时候,安嫔忽然造访承乾宫,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佟佳氏却笑?道:“没?事,叫她进来吧。承乾宫如今门前冷落,能有?个人愿意上门,陪本宫说?说?话也是好的。”
栀子只得应一声。
娘娘如今钻了牛角尖,越发拧巴了。分明?是她亲口拒绝了皇上和阿哥公主们探望,却又?会因为没?人探望而?伤心。
栀子将这事儿牢牢记住,打算改日就呈禀圣上。
安嫔如今也不复当年。虽然上了浓妆,却有?遮掩不住的沧桑。
她一开口,叫栀子恨不得将人立马推出去:“贵妃娘娘也老了许多?,如今再不能生育,岂不是与嫔妾落到一般田地。”
佟佳氏扯扯唇角:“本宫的母家倒还得用,阿玛也算是一心为国的纯臣,就不劳安嫔妹妹挂心了。倒是你?那两位哥哥,听闻近日又?在胡作非为,叫妹妹头疼了吧?”
安嫔的笑?僵了一瞬,又?道:“是啊,嫔妾的母家不得用,嫔妾便更不能在宫中拖了后腿才?是。须知咱们仰仗母家,母家也在仰仗宫里头呢。”
“娘娘如今不能生了,就没?想过,再叫佟府送个女儿进宫来?”
这场谈话终究不欢而?散。
佟佳氏下了逐客令,安嫔却是喜笑?颜开地走了。
栀子气愤骂道:“瞧她那副嘴脸,真是失宠多?年忘了规矩了。奴婢这便禀告皇上和皇后娘娘,定能治她个不敬上位的大罪!”
佟佳氏摇摇头,看着安嫔远去的背影:“本宫瞧着,她未必是真的不懂宫规,倒像是故意为之。”
栀子讶然:“故意为之,她莫不是疯了,难道不知道这会牵连母家受累吗?”
牵连母家……
佟佳氏忽然记起康熙二十年,安嫔未能得晋妃位,曾请求皇后娘娘,放她回到关外娘家。
这事儿后来不了了之。
但铁岭李氏的兄弟还是写了书信,将安嫔大骂一通,斥责她自私自利,一心只顾念自己,不懂得为家族争光,李氏荣耀都是被她给耽误没?了。
她简直就是李氏的罪妇!
佟佳氏似乎察觉到安嫔的真正意图,叹了口气,嘱咐道:“今日之事不必跟人提起了。安嫔再来,便说?本宫不见。”
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这几日天气好,请额娘带着妹妹进宫一趟吧。”
栀子瞪圆了眼,眼眶微润,终究没?能说?出反驳的话来。
六月初,御花园的荷花初初绽放,粉荷结下的花骨朵儿映着接天莲叶,只叫人心中清爽。
佟夫人带着二女儿进宫,走东华门内入了承乾宫。
这日怡贵妃跟亲眷交代了不少?事儿,头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便是要二小?姐准备着入宫之事。
佟夫人吓了一跳,摸着女儿的脸颊就要落泪:“好好的,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二小?姐也哭道:“姐姐若是觉得孤单,妹妹可以进来陪着姐姐一辈子。除此之外,我?才?不要跟姐姐抢姐夫。”
佟佳氏笑?着将她最宠爱的小?妹揽进怀中:“佟家必须要送人进宫,才?能叫皇上安心。阿玛只有?我?跟你?两个女儿,我?也不愿你?进宫。只是——姐姐怕是撑不了太久了。”
她的郁病,加上这次难产与经?年的亏空,早就已经?成了填不住的大窟窿。
太医吊着她的命,日日苦口婆心要她看开。
可她着实看不开,也不想看开。
佟佳氏倦了,想要下去陪陪自个儿的女儿。
她将早就盘算好的诸多?事务一一交代了,也不要佟夫人多?问,笑?着叫栀子将两人送出去。
没?过几日,御花园的荷花盛放满池,最为夺目之时;
承乾宫怡贵妃病重了。
与此同时,宫中忽然传起了流言——
“安嫔多?年未曾前往承乾宫请过安,那日才?去了一回,怡贵妃就病倒了。”
“安嫔这些年性子大变,说?话也刻薄了些,不知是不是冲撞了贵妃……唉,贵妃娘娘如今听不得那些啊。”
“我?听说?,就是她撺掇贵妃不能生了,就腾地方换人进来。”
这些话很快就传到了赫舍里耳中。
而?前往承乾宫探望的康熙,更是叫栀子将那日对话讲了个清楚。
帝王握着佟佳氏的手,沉声道:“梁九功,派人去提安氏过来,朕要叫她死个明?白!”
安嫔还从未穿过这般艳的桃色旗装。
她今日特意戴上了最为贵重的点翠嵌珠钿子头,旗装上绣着一簇簇盛开的淡萤色紫薇花,这是她曾经最喜欢的花,又被称作银薇。她似乎已经知晓,被请来承乾宫并非喜事,却还是盛装打扮一番。
承乾宫正?殿内,康熙坐在宝座上,蹙着眉头打量行着蹲安礼的安嫔。
帝王并未叫起?,反而斥责:“贵妃病重?,你竟穿得这样张扬。原先朕还不信宫中流言蜚语,如今却觉着实在并非空穴来风!”
安嫔垂眸,掩住眼底的苦涩,扯着唇角笑道:“嫔妾这不是想要吸引皇上的注意嘛。再说了,宫中流言蜚语做不得真,自然是有?人?嫉恨嫔妾,刻意为之。说不准,还是贵妃反过来污蔑呢。”
康熙冷笑一声:“你是什么身?份,也值得贵妃来污蔑。不说旁的,六月初你来承乾宫请安可有?其事?”
“嫔妾是来过。”
“来给上位请安,便出言尖酸刻薄,说人?‘上了年纪,不能?生育,趁早叫佟家换个女儿进宫’?”康熙负手起?身?走到安嫔面前,不等回话,便伸手拔了她钿子头上的一朵紫薇大簪,“这是从前你入宫朕特意命人?打造的,如今你却?不配用它!”
没有?了大簪固定,点翠钿子歪落,安嫔用心藏好的白发?也随着青丝披散下来。
她依然不慌不忙道:“皇上既然已?经认定,何必再问嫔妾呢。嫔妾只不过是一时情?急,想要为两?位犯错的哥哥寻个出路罢了,没成想所托非人?……”
安嫔说着,含着幽怨看向佟佳氏所在的东次间。
康熙怒极反笑:“你还有?脸提那?两?个不中用的哥哥!铁岭李氏出过一位‘抚西额驸’李永芳,得余泽荫庇五十余年,如今凋零至此,足见孙辈有?多不中用!”
“既然说到了,朕便明?明?白白告诉你:你的两?位好哥哥——李荣宗、李耀宗二人?私挪公用,与你阿玛刚阿泰一般,都是不可信任的阴险狡诈之辈,朕绝不会再重?用。只是罚没家产,已?经算是从轻发?落了。可你偏要多此一举,如今害得贵妃卧床重?病,若她出了半分闪失,朕要你,还有?你两?位哥哥们一同陪葬!”
见安嫔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康熙彻底生了怒意。
他心中很?清楚,昔年刚阿泰任职宣府总兵官,是因为御下不严,才会摊上了侵吞饷银案导致罢官。可他今日还是将李氏父子一同打为“阴险狡诈之辈”。
这其中,不只是对铁岭李氏有?不满,亦有?对汉臣降将的不信任在作祟。
只因抚西额驸是明?王朝头一个投降的降将,为了叫天下汉人?不觉得寒心,才会优待至今。
安嫔也早就看透了帝王冷酷无情?的这一面。
听到这些话,她丝毫不惊讶,反而打从心底舒了口气,畅快起?来。
两?位兄长寄来的无数封家书,就像一把把尖刀刺在她心头,日日滴血,足有?八年之久。今日终于被她寻到机会,可以出了这口恶气,如何能?不欢喜。
好在,三哥哥李显宗并未插手此事,只默默做他的世管佐领。也算李家这一脉留后了。
安嫔心中诸事落定,不发?一言深深叩首。
这个头是对着佟佳氏磕的。
康熙由?着她磕了头,冷笑一声:“梁九功,传朕旨意,即刻降李氏为官女子,押送回咸福宫配殿,备鸩酒一壶、白绫一条,由?慎刑司派人?日夜看守。朕要她时时刻刻悬着心,祈求贵妃平安无事才好!”
安嫔被押走了。
但她并不会祈求佟佳氏平安无事,她巴不得借这件事两?腿一蹬,魂归故里,好回到她能?自由?策马、漫山打猎的关外去?。
此事很?快就传到了景仁宫。
赫舍里正?与胤礽说着佟佳氏的病情?,闻言默了半晌,叹息一声:“安嫔看得深,却?想不开,到底还是钻了死?胡同。”
胤礽也惋惜道:“佟娘娘又何尝不是呢。”
“所以,暂且想不开的时候,便不要去?看那?么多。外界纷杂干扰,只需内窥本心便能?得一份宁和。”赫舍里拍了拍儿子的手,“额娘只希望你能?在风雨来时,停下来好好吃饭睡觉,便总有?雨过天晴,重?新启程的时候。”
胤礽翻过掌心,将刚剥好的核桃仁放在赫舍里的手心:“儿子明?白,多吃多睡多动弹,这些年向来如此。”
赫舍里不免弯了弯唇。
母子俩又说了几句话,胤礽便要去?文华殿听汤斌授课。
赫舍里看着儿子出了前院,斟酌片刻道:“安嫔请求回关外,曾被皇上拒绝过一次。如今有?了前车之鉴,本宫觉着或许重?提此事,皇上会愿意放一批人?出宫去?。”
康熙一向是个聪明?人?。
安嫔有?求死?之志,他应当也能?窥出一二。即便只是为了后宫安定,他也会重?新考量一番。
只是,这话此时不能?由?她来说。
赫舍里看着窗外的木香爬藤许久,才吩咐夏槐:“梳妆吧,本宫去?翊坤宫亲自接了四公主,一道探望贵妃。”
承乾宫主位心力交瘁,需要静养,因而不见六宫前来请安的一众妃嫔。
赫舍里到时,宫内愈发?显得寂寥清静。
东暖阁内,佟佳氏刚醒不久,只用了小半碗稀粥,便摆摆手叫栀子将午膳都撤了。栀子红着眼,知道主子这是口里发?苦没胃口害得,只连忙抹去?眼泪应一声,将炕桌和吃食都撤下去?。
塔娜进了殿内,闻到一股苦药味儿,再顾不得其他,快跑几步扑到佟佳氏床边。
“额娘——”
佟佳氏怔愣片刻,眼中便溢出藏不住的欢喜:“塔娜,你怎么跑来了?”
塔娜跪在脚踏前,小心翼翼地虚靠在佟佳氏怀中:“额娘伤心,不想见我,但……我实在想额娘了。”
佟佳氏一怔,继而反应过来,这应当是郭络罗氏寻的说辞。
她也不戳破,只抚着塔娜的脑袋:“额娘怎么会不惦记你呢,只是这样的状态,不仅照料不好你,还会惹得你伤心。额娘不愿。”
母女两?人?好好互诉衷肠一番,前些日子被谨嫔离间的生疏和隔阂便烟消云散了。
赫舍里只在外头明?间呆着,不去?打搅。
又过了一会儿,塔娜红着眼睛从里头出来,不好意思地福身?道:“皇额娘,是我一时话太多了,耽搁了时间,额娘请您进去?说话。”
赫舍里笑了,摸出两?块绰科拉递给她:“你二哥最喜欢吃这个,说含在口里就能?叫人?欢喜。好孩子,去?吃吧,皇额娘与你额娘说会儿话。”
四公主点点头,谢恩出去?了。
东暖阁只剩下赫舍里与佟佳氏二人?。佟佳氏靠坐在床上,笑道:“我便知道,唯有?表姐才会想方设法将塔娜带过来。”
这一声表姐,叫赫舍里一瞬间生出几分恍惚,也就自然而然坐在她身?旁,帮她掩了掩夹被:“你都知晓谨嫔背后的小心思,也不生她的气吗?”
“郭络罗氏待我,固然是有?几分叫人?心寒。”佟佳氏无奈摇头,“但塔娜是个顶好的孩子,只希望我走之后,她也能?如从前一般过得好。”
赫舍里叹息:“有?亲额娘照拂自然是好,可你若走了,四公主还能?心无嫌隙与谨嫔做个相?亲相?爱的母女吗?那?你未免也太看轻自个儿在四公主心中的份量了。”
佟佳氏一怔,似乎从未想过,女儿的心境也会因此变化。
赫舍里又拉过她的手:“方才去?翊坤宫,我冷眼瞧着,四公主与谨嫔生分了不少,甚至隐隐有?作对之象。你留她们在一处,反而徒添怨气。”
因生死?大事生出的怨怼之心无从可解,时间久了,那?点母女情?分怕是全都耗干净了。
佟佳氏反握住赫舍里的手:“我身?在其中,辩不分明?,还请表姐帮我。”
赫舍里便将自己?的打算与她一一说了。
未经册封的后宫女人?若不适应宫中,可以发?还母家,甚至另行自嫁,这都是满清旧有?的习俗;便是册封过的嫔位及其以上,也可以经由?皇上特许开恩,或是因罪驱逐出宫。
赫舍里想要将敬嫔、端嫔、谨嫔、以及下头几个经年见不到圣颜,又不适应紫禁城的贵人?庶妃都放出去?。
佟佳氏忽然开口:“那?刚刚降位的李氏呢?”
“她怕是不能?了。”赫舍里怔了片刻摇头。
李氏已?经降位,逃不过毒杀这一条路。而敬嫔她们,也是因为有?李氏在前头,才能?有?放出宫回到母家的机会。
只看她们怎么选了。
佟佳氏有?些唏嘘,又应承道:“此事由?我来跟皇上提是最好的。若能?叫宫中少几个我这般的,叫塔娜活得更快活些,便也值当了。”
次日夜里,佟佳氏的病情?再度恶化,已?经撑不住多久了。
她费力睁开眼,伸手覆上康熙的脸颊,将自己?的临终遗言明?晃晃摆出来:
“臣妾走后,还请皇上送李氏一场体面,臣妾的病在心,不能?全赖她。至于她两?位哥哥,这些年对她多有?苛求,两?年前更是将她的侧室生母也逼死?了,宫中许多人?都听过……皇上,便按规矩严惩吧。”
“再有?,自从十六年之后,后宫中就再未有?女子放归母家了。还请皇上依照大清祖制,放些人?回去?,就当……为臣妾祈福了,好吗?”
这些事,康熙近日来也会时时想起?。
李氏要拉着母家两?个哥哥一道求死?,到底瞒不过他的耳目。
说来,李耀宗、李荣宗着实可恶,这些年多有?书信羞辱、并以李氏生母安危胁迫,要她争宠。康熙本就打算放任这兄弟二人?被连坐。
如今佟佳氏提起?了,他便沉声应道:“朕都答应你。这些都是小事,旁人?的事,你就不为自个儿求些什么吗?”
佟佳氏笑了笑:“佟家和四公主自有?皇上庇护,无需臣妾担心。”
只是四公主再无额娘在侧,要学着独个儿应对万事了。
她还想说些什么,可眼皮却?越来越沉,直至抚摸着康熙的手彻底落下去?,终究是大限到了。
夏夜的凉风穿过撑起?的窗扇,吹入暖阁内,带来一阵奇异的海棠花香气。
佟佳氏死?在康熙怀中,走的十分平静。
七月十一一早,宫中又挂了白。
承乾宫怡贵妃早逝,皇上心中悲痛,为替贵妃祈福,特意开恩放归一批宫妃,连同康熙十年入宫的敬嫔都送回关外完颜氏家中。
谨嫔郭络罗氏尚未行过册封礼,便不能?算是正?式的嫔位,也以贵人?的位份,一道被发?送回盛京郭络罗家,交到她阿玛三官保手上。
四公主沉浸在佟佳氏早死?的悲伤中。她知道额娘郁结于心,却?一直未能?帮着早些走出来,因此耿耿于怀。
郭络罗氏同意出宫,也是因女儿“亲养母不亲她”的态度寒了心。
叫赫舍里意外的是,端嫔却?不愿回到抚顺董家。
她福了福身?道:“嫔妾不比几位妹妹,在家中并无立足之地,还是留在宫中吧。”
这事本就是出于自愿,赫舍里点头应了,康熙便也随端嫔去?。
接下来,就要定下怡贵妃的谥号、丧仪规制、佟家是否要推恩封赏等诸多事务。桩桩件件极其繁杂,康熙索性去?了景仁宫,与赫舍里商议起?来。
“朕打算追封表妹为皇贵妃,谥号定为温怡,如何?”康熙在纸上落下这二字。
赫舍里想了想,在怡字边上,写下一个“懿”。
“佟妹妹生时碍于祖宗规矩,不能?用这个字,如今已?经薨逝,她当得起?。还请皇上为她定谥号为‘温懿’。”
康熙点头应下:“就听舒舒的。将温懿皇贵妃的梓宫葬于景陵,朕会亲书悼亡诗祭奠。”
“另外,还有?佟府推恩的事儿,皇上可莫要忘了。”赫舍里不等康熙说,便主动提出来道,“到底是皇上的母家,皇贵妃孝期一过,又有?府中二小姐进宫,莫要叫人?看轻了他们。”
康熙叹道:“也没人?敢看轻佟国维的女儿。只是朕念着额娘与表妹,少不得想要推恩佟国维为一等承恩公,授予诰命,世袭罔替。再有?就是——”
“佟家这一脉,朕想要抬入满洲镶黄旗。皇后觉着如何?”
赫舍里能?觉得如何。
皇上亲政之后,头一件事就是将佟养真一脉从汉军正?蓝旗抬入上三旗,这回直接入了满洲上三旗,无非就是想要抬高生母家族地位,以期进一步巩固皇权罢了。
她难道还能?拦着,唱反调吗?
自然是盛赞一番,附和两?句了。
不过,赫舍里话锋一转,也打算借此为自个儿谋些利好的事。
“说到这里,臣妾不免想起?来,此番为佟妹妹祈福,宫中嫔位空悬,妃位也只有?三人?,皇上您看,是不是也施恩后宫,大封一次呢?”
康熙想了想,点头应道:“嫔位之中唯有?僖嫔诞育一子还未得晋升,她入宫多年又很?是本分,便晋为僖妃吧。另外,章佳贵人?有?十三阿哥和八公主,给个嫔位也不为过,封号就定为‘敏’字。余下的——”
康熙想了半晌,忽然记起?这几年每日都会来养心殿外请安磕头、尽力讨好的八阿哥胤禩。
这是个心眼很?多的孩子,康熙不算喜欢,却?很?受用。
于是他道:“八阿哥生母如今还是个常在?”
赫舍里没想到帝王会突然提起?这个人?,微怔之后,点头道:“是,觉禅常在一直住在延禧宫。”
“八阿哥聪颖孝顺,朕看在孩子的份上,就给觉禅氏个机会,封为嫔吧。”康熙觉着再想不起?来任何人?,摆摆手道,“还有?多的空位,舒舒看着办便是,你做事朕一向放心。”
觉禅氏靠着儿子得了个嫔位,赫舍里便打算抬七阿哥的生母戴佳氏上来,也晋做嫔位。
戴佳氏出身?比觉禅氏高出不少,同样生的是阿哥。
康熙没道理拒绝,便要内务府拟定这二人?的封号,择日下诏。
没过几日,长春宫僖嫔诏封为僖妃,戴佳常在为成嫔,延禧宫觉禅氏为良嫔。
后宫中经此一遭,变成了一位宁贵妃,惠、宜、荣、僖四妃,外加端、成、良三嫔的上位局面。
六宫主位已?满,康熙便没叫成嫔和良嫔挪窝,只从东西配殿搬去?了后殿正?殿居住。
赫舍里这头忙过了,便打算去?送一送安嫔,不,如今该唤作李氏。
咸福宫地处六宫西北角,又因主位是蒙古嫔妃,皇上寻常都不会过去?。赫舍里坐着步辇到时,正?瞧见里头的慎刑司嬷嬷疾声厉色,请李氏喝下毒酒。
李氏没应,只反复追问一句:“李荣宗、李耀宗死?了吗?”
奴才们哪里知道这些,还当她是不愿遵旨,越发?急迫地想要叫李氏赴死?。
赫舍里蹙眉,进了门道:“好歹是伺候过皇上的主子,如何能?这般对待。你们都出去?,本宫有?话与她说。”
屋里走干净了,李氏便不必再挣扎。
赫舍里叹息:“你放心,有?温懿皇贵妃临走前帮你说了话,这会儿,你那?两?位‘好兄长’已?经因贪污一事被问斩,他们的家人?也发?配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了。”
李氏双眼蓦地红了,跪地叩首道:“多谢皇后娘娘,多谢皇贵妃娘娘。”
赫舍里将人?扶起?来:“你三哥哥还好好的。李家不会真的倒下去?。”
李氏便露出了这几年都未有?过的笑容。
她即便贬作官女子,今日穿的也依旧是那?身?绣了紫薇花的旗装。红的衣裳,红的唇,喝下鸩酒之后,又流出了红的鲜血。
她也不管那?些血迹,靠坐在桌边,抚摸着身?上的刺绣,仰头看着赫舍里笑了。
“紫薇花从五月盛放,一路开到八月,嫔妾最是喜欢。从前皇上说,花无百日好,嫔妾这朵紫薇却?定能?有?百日红。昔年桩桩件件的承诺,皇上怕是都忘干净了吧。”
“只怪嫔妾从梦里醒的太晚,终究是来不及。”
“娘娘,敬嫔她们……应当自由?了吧?”
赫舍里从咸福宫回来,便一直有?几分魂不守舍的。
八月的天,正?是紫禁城最热的时候。赫舍里仰头看去?,成团的云高悬在蓝天之上,一动也不动地杵着,叫人?觉着悠闲自在。
她就这么坐在前院的树池子边,盯了小半个时辰。
胤礽从外头进来,猫着腰将冰凉的双手覆上她眼前:“额娘猜猜我是谁?”
赫舍里回神,笑得欢喜:“满宫上下,还有?哪个小猢狲敢喊本宫额娘呢。”
胤礽便松了手,挨着赫舍里身?边坐下,与她肩并肩一起?看云:“额娘说的是,下回儿子得称一声‘皇后凉凉’。”
这一句话彻底叫赫舍里开怀笑起?来。
她记起?儿子小时候“额凉额凉”地喊,总是像个糖团子一般撒娇叫唤,叫人?欢喜又好笑。那?时她还疑惑,不知这孩子口音像了谁。
如今,也只有?特意逗她开心时能?听到了。
胤礽剥了个橘子,跟赫舍里一人?一半地分着吃起?来。
“听夏槐姑姑说,额娘这几日喜欢看云?”
赫舍里垂眸笑着,便知儿子来意。她点头道:“夏日的云瞧着人?心里舒坦。额娘在想,李氏饮了鸩酒之后,不回关外、不当李家女儿,只做这么一朵云也是件乐事。”
胤礽笑着赞同:“额娘高见。等下雨了,就又能?落入大地滋润万物,再随之蒸腾重?新变成云。如此往复无穷乐也。”
赫舍里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新鲜得不行:“你从何处学来的?”
胤礽也说不上来,只不过脑子里就这么认定的。
于是笑着挠挠头:“听法兰西传教士白晋讲的,他还会许多闻所未闻的东西,额娘若是感兴趣,儿子一一讲给您。”
赫舍里很?高兴儿子愿意跟自己?分享生活,也很?欢喜于接触新事物,应一声:“好。你说什么额娘都仔细听着。”
胤礽这些日子被大阿哥刁难了好几次。
康熙对此视而不见,不闻不问,这态度叫太子爷有?些忌惮,也便没有?实打实的反击回去?,只嘴上打个机锋,占占便宜。
今日只与额娘坐这一会儿,他的心就静下来了。他不由?笑起?来,也不知到底是谁来安慰谁。
赫舍里忽然开口讲起?了心事:“从前,李氏总是穿着紫薇刺绣的旗装,额娘还当她喜欢紫薇花。那?日去?送她却?明?白了,她曾经或许喜欢,可是后来,皇上承诺她花有?百日红的时候,紫薇便成了她过不去?的执念。”
说到底,帝王于情?爱上的承诺怎能?当真呢?
紫薇花象征着沉迷之爱。
倒真是有?些像了从前的李氏,沉醉于玄烨的空口承诺中,无法自拔。
赫舍里摇了摇头,以此事暗自警醒自个儿:往后步步难行,她不必再对玄烨留情?分。
胤礽默了片刻,忽然说:“额娘,您也有?执念吗?”
赫舍里愣住,看着面前这双与自己?六分相?似的凤眸,张了张口没说话。
若说她有?执念,便是保成了。
否则也不会活到今日。
见她不答话,胤礽也没逼问,笑着自顾自道:“这世上不止云是自由?的,风雨雷电,暖阳晴空,山间鸟兽鱼虫,闲花野草都能?得两?分自在。只不过,这一切都脱不出四时更迭,生老病死?的规律去?。”
“既然总在规则之内,儿子便觉着,不囿于心才是件顶好的事。”
赫舍里不免笑起?来。前阵子因着温懿皇贵妃的事儿,她还语重?心长教导保成呢,今日反倒被上了一课。
这些话,她很?受用。
赫舍里才要感叹几句,便见胤礽笑得神清气正?,又道:
“无论额娘有?什么执念,儿子只希望您的心能?得大自在。其余万事,都有?儿子在前头呢。”
第62章 还击
八月末,钦差大?臣索额图带着四?十?名随员,二百余名护卫抵达了大?清与沙俄的交界处——尼布楚城。
随后,沙俄派出的俄戈洛文也到了。
这场尼布楚城的谈判,有康熙当年?看中的法兰西传教士张诚作为翻译,全程随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