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五岳握剑的手颤抖不止,咬牙道:“你没有杀她?你没有杀她?应淮致死后,她对你下跪,求你救出她的孩子……而你呢?!你袖手旁观、落井下石,甚至把有栖川的守卫送到世子身边!你让他们母子骨肉分离,你让九洲以泪洗面、肝肠寸断……你,你是先帝的好狗,是扶桑的好狗,可当年若非九洲教你且去岛的剑法,你以为你的主子瞧得上你?!”
“我已经不用剑了!”
“但你永远亏欠九洲!你永远亏欠且去岛!!”
“我不欠!”曲相和破口斥道,“我给她指了活路,只要她归降,世子和她都能平安无事,是她不听,她不听!!”
“她凭什么听!我们且去岛人流的是大虞的血,我们守在岛上,百年来紧盯扶桑,毕生不敢忘记先祖的教诲!
“如果蛊人可以原谅、有栖川神宫可以原谅、扶桑可以原谅,当年战死沙场的先烈、无辜丧命的难民……你问问他们的魂,问问被前朝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他们,能不能原谅?”
曲相和一刀劈来,风啸如鬼。
倾五岳提剑横挡,四目交锋,都是悲怒非常。
“那都是百年前的事了。那时的罪人都已伏诛,是你们故步自封,对无辜的后人赶尽杀绝……”
“无辜?真无辜吗?”倾五岳问,“曲相和,你无辜吗?”
“………”
“你在乞丐堆里摸爬滚打,因为一半的扶桑血统饱受欺凌,那时一定觉得自己无辜极了。
“然后应淮致和九洲捡到了你,他们对你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九洲甚至犯了门规,教你习剑,教你心法,教你轻功,她要和你姐弟相称,要和你义结金兰……
“再然后呢?
“曲相和,再然后,全天下都知道你嫉恨倾九洲到了极点,全天下都怀疑倾九洲的死是你所致。
“——你真的还无辜吗?”
心火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曲相和头一次有千言万语想要控诉。
他的刀、他的钩,还有他数载未碰,但矗在心中长年不倒的剑……一切都嗡鸣着、叫嚣着、悲鸣着不甘。
他想一刀砍下倾五岳的头颅,叫他喋喋不休的嘴永远闭上。
可是一振刀,喉头涌起的却是一股腥甜。
不久前被凤曲一剑刺穿的心下剧痛难忍,眼帘朦胧了刹那,就只剩满腔怨恨和唇中难去的血腥:“我不无辜、我不无辜。”
他收了刀,瞑目坐回原地。
“我不无辜,我是天生流着脏血的罪人。
“你也好,倾凤曲也好,我要把你们通通杀净。”
“你们就到地狱里恨我吧!”
随着曲相和几近疯魔的宣战,倾五岳的剑已在掌中激烈地颤抖起来。
他们之间沉淀了太久太深的仇恨,只消一个眼神、一句话语,就能如燎原的火星,烧出惊天动地的火海。
一刃瑕、六合清和两相欢自是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曲相和的身后。
且去岛的门生同样气愤难平,双方一时犹如水火,随时都要厮战起来。
一声突兀的呼唤却叫停了所有人的杀气,三更雪如一只灰蝶穿入殿中,笑盈盈挡在了二者之间:“怪我愚笨还爱逞能,自告奋勇说去带路,倒把自己淋得一身雨水,落汤鸡似的。倾岛主,您看看,贵派能不能借件干净的衣物给我?”
他一边说着,浑身湿漉漉的,每走一步都淌着淅淅沥沥的水。
一刃瑕看得皱眉,脱下自己的外衫,走近了帮他擦水。他的动作分外粗糙,搓得三更雪白皙的皮肤很快红了起来,三更雪哎哟地叫着,冲散了殿中最后一点杀气。
倾五岳的表情微微松动,冷道:“张小五,去弟子舍翻两件衣服给他。”
张小五低声答应,便一溜步从偏门窜了出去。
三更雪连连赞叹:“好厉害的轻功!这么大的雨都不用撑伞,今后真是大有可为!”
他一入场,日月殿的氛围就变了天地。好像从方才肃杀的战场一瞬间变成了闲聊的地方,三更雪言笑晏晏地拉过几个同门,又陪在曲相和的身后揉肩敲背,继续对倾五岳道:
“我在海内也有幸见过您的高足。那还是在明城,凤曲少侠不但武功好,性子也实在讨人喜欢。对了对了,他后来还打赢了我家大师兄,大师兄,你还记得那次么?”
提及和凤曲交手的那次,一刃瑕的表情暗了暗。
但三更雪没有冤枉他,他的确败在了倾凤曲的手上,所以也没有什么恼羞成怒的意思,只是点头:“他很厉害。”
倾五岳道:“看来,凤曲也承你们关照了。”
“不敢不敢,是我们承了凤曲少侠的关照。”三更雪说,“说起来都是误会,我们二师兄性格急些,和江容少侠闹了几下,这才害他落伤,绝对没有恶意。如今江少侠送到,来,你们使谁接他回去休息好了,不知岛上医师药材都够不够?如果不够,我身上也带了些应急的药品。”
这话倒把倾五岳说得发蒙。
三更雪的话里弯弯绕绕,叫他听得头晕,可他似乎是要把江容归还岛上……
倾五岳直觉有些不对,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对着三更雪无可挑剔的笑脸,更是犹豫不决。
但那毕竟是他心爱的二弟子,就算是个陷阱,倾五岳也不得不往里跳。
迟疑一会儿,张小五带着干净的衣服回来,倾五岳便道:“小五,你来接你二师兄回弟子舍休息。其余人也散了吧。至于……”
他眼见着张小五从两相欢的手上接过了江容。
伤痕累累的少年还能挣扎着动动手指,其余门生也追随而去,几个人一起架起江容,低着头,忍不住哭泣出声。
后话没有出口,三更雪先道:“今夜的雨实在太大,办不了正事,我们也各自休息去了。”
两相欢想要搀扶曲相和:“阁主,我送您……”
曲相和却一手拍开了他。
三更雪说:“师父是想和岛主叙旧吧?”他含笑抬眸,对倾五岳恭恭敬敬地问,“我去拿师父最爱的青梅酒来,岛主能饮酒吗?”
两人伤的伤,病的病,此时对坐,又都动了火气。
三更雪的话里不曾留下拒绝的余地,倾五岳垂眸看了一会儿:“小五,你去拿酒。拿凤曲酒来。”
三更雪笑:“酒是好物,可以忘忧。凤曲少侠的名字,真是个好名。”
说罢,也不再和倾五岳寒暄什么,他一手拉起两相欢,另一只手抓住六合清,对一刃瑕连连使着眼色,就把几人一起拽了出去。
且去岛的门生、侯英侯顺的士兵也都跟着离开大殿,殿门将合时,只见张小五蹑足送去两坛子酒。就在剑祖像下,两个名动天下的高手执坛痛饮。
两相欢问:“喝他们的酒,没关系吗?”
三更雪答:“我派人看着了,那小孩动不了手脚。”
“可我们的酒……”
“是有些可惜,可惜了那包珍藏的七毒散。”
四人神色各异,一直沉默的六合清终于打了一串手语。
三更雪看完,柔声安慰:“是是是,七毒散浪费了就浪费了,能帮师父了此心结才最要紧。我不会再下毒了,就让他们公平公正地打个痛快。”
一刃瑕则问:“明天怎么做?”
三双眼睛都看向了三更雪。
三更雪沉吟道:“不知道倾凤曲几时能到岛上,最好的情况,还是把他们师徒一网打尽。”
六合清以手语询问:「倾凤曲的武功不差,若是拼个鱼死网破,陛下却要活捉,这该怎么办?」
“装模作样。”两相欢哼了一声,“天子如果真的在乎,也不会拿且去岛来要挟他了。”
三更雪:“那都不是我们操心的事,我们只需要劝降倾五岳,劝不好就杀了。不过,杀也得有个杀的由头,今晚说是不动,咱们还是要留意着倾五岳的把柄。比如那弟子舍是倾凤曲从前居住的地方,说不定会有线索,六师妹、二师兄,你们明天就带人去弟子舍看看吧。”
在公事上,两相欢没有拒绝的理由:“如果弟子舍没有把柄呢?”
三更雪闻言一笑,双眸弯起,越发像一只狐狸:“那就制造把柄——二师兄,你明白我的意思。”
两相欢嫌恶地蹙起双眉,却没有反驳。
一刃瑕则道:“我去定风塔。”
他和同门的师兄弟有些不同,除非必要,一刃瑕不喜欢欺凌弱小。
他喜欢的是争胜而非斗狠,参与的人越多,一刃瑕越觉得烦躁,也越不想混在其中,沦为凶器之一。
定风塔算是且去岛上最清净的地方,也是最不可能找出什么“把柄”的地方。三更雪知道他的心思,也不愿勉强:“如果其他地方有了变故,还是要麻烦大师兄。”
一刃瑕点头:“我会警惕倾五岳和倾凤曲。”
这两个人就是预料中最难缠的对手了。
三更雪接着交代了几句,多是叮嘱安全,三人都点头答应。过了深夜,岛上回归寂静,四个人各披寒雨,相背而行。
偶有几声老鸦啼鸣,叫来浓浓的乌云,吞没最后一丝月色。
三更雪坐在日月殿外小憩。
直到月下云天,金乌重登。
这一晚的侯英和侯顺兄妹却没有听从三更雪的建议。
他们自幼不说呼风唤雨,却也地位显赫。在朝都,无论武功还是才学,二人都是同辈中的凤毛麟角,皇帝宠信他们、师长爱护他们。
美中不足的,就是大虞久无外战,兄妹都缺些实打实的功绩,让皇帝可以理直气壮地重用他们。
但时机终于到了。
且去岛窝藏蛊人,往小了说,这是倾五岳守岛不力,枉为臣民;
往大了说,那就是勾结扶桑、包藏祸心,其罪当诛。
这回要是能一举拿下倾五岳,不仅在江湖上能立威名,在朝堂上更是大功一件——两个年轻的小将也就不用再生活在父辈的阴影里。
“我们去平海楼看看。”侯顺说,“那个小孩介绍地形时,说那是岛主居住的地方,他们很少会去。要藏人的话,那里最容易了。”
侯英不甚赞同:“我觉得藏在弟子舍的可能更大。”
“那我们先去平海楼,再去弟子舍。今晚弟子舍人多,我俩先去平海楼吧。”
“但倾五岳还在日月殿……”
“不碍事,有紫衣侯牵制着他。我们偷偷进去楼里,天亮前就能搜完。如果有罪证,当场就能拿了,没有的话,明天带人随便扫上一通,就去弟子舍。”
侯英还是觉得不妥,可侯顺已经拉着她几个提纵,轻手轻脚撬开了底楼的门锁。
门闩“喀”地一响,侯顺扭脸对她“嘘”一声。
日月殿的方向,隐约还能听到倾五岳和曲相和高谈阔论的争吵,侯英默然数息,终究随着兄长钻了进去。
两壁幽幽地亮起灯烛,侯顺拍拍妹妹的肩:“我去二楼,你在一楼看完来找我。我们再一起去三楼,速战速决。”
“要分开?”侯英忧心忡忡,“还是一起行动吧?”
侯顺却没听她说完,已经纵上楼梯,跃去了二楼。
侯英只好压下心中不安,迅速地奔去一楼左端的长廊,决定尽快扫完就找侯顺汇合。
杯盏碎裂的清脆声从日月殿中乍响。
三更雪蓦然睁开了眼,晨钟未醒,铁甲待发。侯英留下的军士早就包围了日月大殿,只等令下,就要如饿虎扑食一般拆吃了这座殿堂。
三更雪急忙叩门:“师父,您还好吗?”
曲相和怒声斥道:“滚!不准进来!!”
同一时间,平海楼中炸开了一声惊响。
无论是蛰伏的军士,还是隐忍的门生,都因这一声异动大为惊骇。
三更雪当即色变:“快!快去平海楼帮忙!!”
“可是日月殿……”
“师父刚说了不许进,况且日月殿还有我在,不用担心。”
“但侯英将军说过要关注日月殿的情况……”
“侯将军还说过要听我的指令吧?要是蛊人就藏在平海楼中,这一耽误,叫他逃跑了怎么办?”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就在平海楼的方向,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紧随着爆炸声穿彻云霄。
众军士俱是惊色,听出了这是侯顺的声音,再也不敢犹豫,齐齐涌向了平海楼的方向。
只剩三更雪伫在日月殿外,焦急地徘徊呼唤:“师父,您真的没问题吗?您再等等,大师兄一定马上来了。”
回应他的是一阵激烈的动荡。
两个前辈艰难的喘息声犹如雷震,一时听不出谁占上风。三更雪心急若焚,着急地想要扒开窗户看个仔细,偏在此时,让他想起了什么。
他从袖中摸出一把泛着冷光的某物,咬了咬牙,佩上自己的左腕。
“师父,我这就来了。让徒儿为您分忧吧!”
平海楼的第二层并不如侯顺想象的那么宽敞。
东西南北数尽了每个角落,也不超过二十个房间。侯顺谨慎地持剑扫视,每一间房都慎之又慎地亲自探过。
剑尖扎进棉被、木柜、盥洗架,侯顺将一切扫成狼藉之后,却不得不接受这些房间都没有线索的现实。
现在只剩下最末的那间厢房。
极深极静的廊中,侯顺秉烛而走。不知从何而来的夜风吹得他的火折明明灭灭、颤颤巍巍,此时,侯顺听到楼梯上传来轻盈的脚步。
想是侯英来了。
侯顺端着火折回首道:“等我一会儿,马上就好。”
说完,他推开最后的房门,一头扎了进去。
漆黑中,一团光火映亮四下陈设。
倾五岳惯用的茶杯酒盏、清一色的青袍白衣、几把看不出材质,但耗损颇重的残剑……
这些东西将房间堆满,紧闭的门窗、低垂的床幔却暗示着这里别有洞天。
侯顺咽了一口唾沫,侯英似乎也担心他,默默跟了上来。
侯顺头也不回地问:“我一个人就行。一楼有什么发现吗?”
侯英却默然不语。
侯顺的后背蓦然爬上一丝阴冷,毛骨悚然的瞬间,他猛地后跃,瞪大了眼拔剑刺去:“你不是侯英,你是什么人?!”
来人在黑暗中阴恻恻地一笑,二话不说,一把利剑当面劈来。
侯顺举剑而挡,惊得冷汗暴出。
那一下叩在剑上,激鸣如龙,震得他虎口发麻。
偏在这时,一楼传来了侯英的一声惊叫:“哥哥——!”
她也落险了!
侯顺又急又忧,再也顾不得试探,将剑一横,直往敌人的心口迫去:“不许碰我妹妹,我要你偿命!”
二人缠战一起,敌人却不像侯顺想象的那么英勇。
他藏在暗中,如一尾灵活的鲤鱼,左来右去,滑不留手。侯顺原以为他是且去岛的门生,交手之下,却发现这小子也对平海楼并不熟悉,只是身法极快,才显得游刃有余。
侯顺的头脑冷静下来,喝问:“你不是且去岛的人,你是谁!”
且去岛的轻功剑法他都有过研究。这一派沿袭照剑阁的功法,虽经倾如故改善,但大体还是一致的风格。
且去岛的轻功当以“气息悠长,步法迅稳”为特色,他们的步频不快,只是步幅尤其的惊人,一个纵跃能去数尺。
眼前这家伙的动静却很异常,他的轻功是小而轻、轻而快——总之,怎么看都不是且去岛的人。
对方闻言又是一笑,刻意压低了声音,挑衅地说:“我是你爷爷!”
一把青锋迎头刺来,侯顺在地上一滚,撞了一路的桌腿床脚,眼冒金星之余,抵挡得更加艰难:
“偷袭不是君子所为!来日战场相见,我要你百倍偿还!”
“偷袭不是君子,偷盗就是君子啦?好笑,看剑!”
“谁说我偷盗?混蛋,看我宰了你!”
敌人的剑刺进木桌,滞了一瞬,侯顺就趁这一须臾起身反击。
对方却像料到了他的动作,不顾剑身还在桌缝里卡着,抬腿如暴雨一般踢向侯顺。木桌失衡倾倒,侯顺不得不撤步回退,不再近身。
于是二人一个负伤,一个失剑,在寂暗中僵持了瞬间。
楼梯里正传来奔跑的声音。
还有一道陌生的女声,急吼道:“笨蛋,快上三楼堵她!”
和侯顺缠斗的少年幡然回神,双手拔/出剑来,呸道:“你才笨蛋!居然让煮熟的鸭子飞了,看我的!”
侯顺立时醒悟,敌人也和他们兄妹一样,竟然是一对年纪相仿的男女。
而他离门更近,再不顾及少年的威胁,听到妹妹的消息,立即穿出房间,拔腿掠上三楼。
就在三楼的平台之上,侯英正和另一个少女双剑纠缠。
二人打得平分秋色,追来的少年重啧一声,飞身杀入阵中,侯顺也不落后,四人就在逼仄的回廊之间杀出一阵铿锵的剑吟。
“这是明烛宫的剑法!”侯英冷冷说,“你们明烛宫,竟敢与朝廷重犯为伍,待我禀报圣上,你们一个都逃不了!”
少女听得花容震怒,软剑如蛇一般噬咬着她:“少拿明烛宫来吓人,明烛宫虽然不是什么大派,但也晓得正邪荣辱。今日若是坐视你们欺负一门老小,我楚扬灵才是白活十余载,愧对父兄的教诲!”
侯顺大喝:“你们是明烛宫的人?!你们是从哪上岛的,给我从实招来!”
少年一剑隔开了他攻向楚扬灵的剑光:“长脸的事可不能只记明烛宫!我是常山剑派华子邈,要算账,我在幽州随时恭候大驾,记得带上你的将军老爹,不要哭鼻子!”
这两人实在出现得蹊跷极了,而且武功不俗、气势非凡,就这么缠斗下去,只怕还有后援。
天际一抹霞光幽幽然映入眼帘。
侯顺忽然听得妹妹叫他一声,回过头,侯英却已扭头冲上三楼。
楚扬灵自是紧追不舍,侯顺一头雾水,也和华子邈先后追上前去,四人半是追逐半是交手,激烈的星火点点而燃,照亮了空旷死寂的三楼。
侯英快了三人几步,此刻撞开了一扇巨窗,正立在窗台,仿佛随时都要坠落。
楚扬灵和华子邈看得眉眼一凛,侯顺发出一声嘶吼:“侯英——!!!”
这一声吼,惊飞了枝头无数的乌鸦,却没能叫住侯英急坠的身形。
侯顺夺步就想跟随而去,华子邈惊出冷汗,急忙拉他:“你真想死啊?!这是三楼!!”
但还没等他的善意得到善报,楚扬灵的面色陡然一变:“不好!”
只听一声收鞭的脆响,吱呀摇晃的窗架上掠过一道鞭影。就在侯英抢先的几步里,不知从何找出的鞭子竟已缠上窗架,而她借着鞭子一荡,稳稳飘回了二楼。
楚扬灵握剑变色,举步就想追去,却听落地后的侯英探身朝外,并指吹出一声尖锐的马哨。
平海楼外,数以百计的铁衣兵卫闻风而动,如潮涌来。
过道中传来侯英慢条斯理的脚步。
年轻的女将一手铁鞭、一手长剑,独自堵住了三楼与二楼的楼道。
“明烛宫楚扬灵、常山剑派华子邈,我听过你们的名字。”侯英道,“你们的武功很是不错,若能缴械投降,今后为朝廷效力,今晚种种我可以既往不咎。”
“——反之,杀无赦。”
一刃瑕对这些目光再熟悉不过了。
或者说,他对仇恨、对敌意、对杀气再熟悉不过。
十数年前,他在那个惨被山匪洗劫的村庄里,看着遍野横尸、残火断壁,以及即将劈开他的颅骨的大刀……
一刃瑕知道,那时的他的眼里一定也是类似的情绪。
只不过攻守之势已异,如今的他再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而是孩童眼中难以战胜的“山匪”。
一刃瑕忽视了那些不擅隐藏的眼神,独自走近定风塔。
守塔的长老久而未动,好像没有看见刚刚被他一钩甩落的白衣女侠,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唇边淌下的一条血痕。
金钩上残留着新鲜的血肉,一刃瑕以钩抵上长老的眉心:“你们输了,让开。”
长老却只瞑目:“你不是且去岛的门生,不得入内。”
四下观战的孩子都压抑着哭腔,他们缩着身体,竭力想要搀扶起被一刃瑕抛之身后的女侠。
就在刚才,这个可怕的男人杀到这里,逼得长老数步而倒。危急时刻,是女侠纵如轻云,出鞭挡下了数钩。
然而她也没能带来真正的转机,只是一刹那的希望,很快就被男人挥倒在地。
这时他们才听到这个男人的名号。
他是海内青年中的第一,是曲相和最骄傲的首徒……是至今落败不过一掌之数的顶级刺客,一刃瑕。
眼见一刃瑕的金钩就要剜向长老的眼睛,女人撑起身体,大喝道:“一刃瑕!你如此欺凌弱小,对得起你的‘道’吗?!”
一刃瑕的背影岿然不动,钩子不偏不倚就要刺下。
女人只得拼死再出一鞭,堪堪挡开一刃瑕的金钩,却也被他一手攥住,连鞭带人地朝旁一掀。
沉闷的巨响之后,女人如一只残蝶摔出数尺之外。
这一回,几乎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叫她再也发不出声,只剩一双眼睛满是仇恨地注视着一刃瑕的背影。
一刃瑕的掌心被鞭抽出一道血痕,血水滴滴而落,他也终于抽神转回眼来:“‘道’?什么是‘道’?”
一众孩子都怕极了,却还颤抖着挡在奄奄一息的女人周围。
一刃瑕不留情面地走近过来,双手排开他们,冷漠地睥睨着她:“我比你强,我能杀你,这就是我的‘道’。”
“……”
“你要多管闲事,我不管你。但如果你以为我的‘道’是像倾凤曲那样多愁善感、慈悲为怀,那你求错人了。”
一刃瑕蹲下来,掐起她的下巴,冰冷的眼眸多年未变,始终如一都是那样极致的冷酷:“云镜生,你的‘道’我不了解,但你的‘命’要到此为止了。”
一把剑从他的身后袭来,一刃瑕头也不回,反手一钩,便刺穿了长老羸弱的身体。
脏腑稀稀拉拉涌了出来,鲜血喷流如注,孩子们的啼哭穿彻云霄,云镜生同样睁大了眼:“前辈!”
那把老剑有所残缺,却擦得锃亮如新。
在云镜生赶来之前,耄耋之年的长老一直像一座大山一般,坚定地矗在塔前。
青袍白衣逆风猎猎,好像时光回溯,他还是数十年前正当风华的剑侠。
若是那时、若是那时,他一定能守得更久。
“你以为……你们是且去岛……的劫难吗?”老者呕血而泣,“且去岛……从不败给外敌……从不……!”
一刃瑕充耳不闻,兀自抽回了钩。
漫天淋漓的血肉犹如暮春花谢,他冷冷地对云镜生道:“该你了。”
比起其余几地的艰难,日月殿中竟然相持无差。
倾五岳身负蛊毒,曲相和也有重伤。二人九年前又有一战,对彼此的招式极为熟悉,你来我往一番试探下来,却是平分秋色、难相伯仲。
那一盅酒彻底撕破了祥和的假面。
倾五岳对海内深藏多年的痛恨和厌恶,现如今终于能够诉个痛快。
有关且去岛的委屈、有关倾九洲的悲恸、有关倾凤曲的身世,那些压得他煎熬不已的东西,唯有曲相和能够成为他泄恨的目标。
而曲相和的仇恨也不比他少。
他天性清高善妒,生父不详,生母是个人人喊打的扶桑女。
扶桑女靠着浣衣乞讨养育儿子,却只撑过三四年就撒手人寰,曲相和因此落到流落街头,又因扶桑人的血统饱受欺凌。
他所遭遇的一切,都被人解释为“扶桑的贱种命该如此”。
偏偏曲相和是个绝不信命的人。
他只做了两三年的乞丐,就想通了一些事:
别人面对富人总是乞求吃穿,曲相和却早早明白,他和富人的差距不在钱也不在出身,而是在于——
掠夺和被掠夺。
只要够强,财富、权势、拥护者,就会纷至沓来。
他欠缺的不是大虞的血统,不是单纯的金银,而是能让所有人对他臣服的力量。
而最简单、最直接的力量,莫过于拳头。
后来他就遇到了倾九洲和应淮致。
这两人一个有着滔天的权势,一个有着惊世的武功。
这两样与生俱来的天赋,让他们可以夸夸其谈、振振有词,说什么心善、正义、公平……曲相和冷眼看着,妒火中烧,让他几乎疯魔。
“你很有才能,和我们一起游历吧。”应淮致说,“我会保障你的吃穿,九洲则会教你武功,呈秋来教你识字,小康么……小康就是你的‘同窗’了。”
沈呈秋对他微笑:“从三字经开始,可以吗?”
康戟玩着应淮致的剑,一脸贱笑:“嘿小子,你要叫我师兄咯!”
倾九洲说:“你的根骨确实不赖!不过我不擅长教人,哪里不懂,你自己要问哦。”
他们不会因为扶桑的血统而敌视他。
几人相伴而行,日子的确快活。快活到短短几个月,曲相和就几乎要忘了从前的仇恨。
幸好,上苍又叫来了另外两个人。
一个是应淮致的皇兄,一个是倾九洲的师兄。
那日他按照倾九洲的叮嘱,清理了一窝山匪,回来得却比往日早些。
还未进门,曲相和就听到倾五岳不掩气愤的抱怨:“扶桑人能有什么好种?你还是趁早和他断了,我看他面相不善,今后说不定是个祸害。”
倾九洲说:“你对我有怨言,迁怒小曲干嘛?”
倾五岳大怒道:“你到底清不清醒?你以为这是随便养一只阿猫阿狗吗?这是个有扶桑血统的大活人!你知不知道且去岛和扶桑的仇恨,居然还教他且去岛的剑法轻功,你、你真是,照规矩,我该连你一块儿废了!”
厌弃他的人不在少数,一个倾五岳没什么稀奇。
可他们师兄妹的内讧,曲相和实在听不下去,举步就要闯入阻止。
一只手却从后拍了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