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新病友,但恐怖如斯by楚山咕
楚山咕  发于:2024年08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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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为是亲生父子,就算他帮了你,莫怜远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凤曲蓦地歇了声,阿绫问:“怎么样,只是让你稍微出卖一下色相。”
“……”
“你真不用?”阿绫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又朝外喊道,“少主还是进来瞧瞧吧!他这会儿心情好多了,你们正好可以聊聊。”
凤曲猛地拉住阿绫的袖角,连连摇头。
阿绫哪里管他愿不愿意,用眼神威胁了一眼,便接着蛊惑中庭里明显心动不已的莫饮剑。
阿绫说的道理,凤曲自然都懂。
甚至都用不了所谓的“出卖色相”,莫饮剑被父母保护得太好,如今根本不明局势,也不可能知道他爹为何这么追求“白虎”——只要自己开口求助,以莫饮剑重情重义、又轻率莽撞的个性,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应下。
……但那之后呢?
莫饮剑对“白虎”都一无所知,说明孔清兰和莫怜远并没有将这些阴私和盘托出,站在他们的角度,应该不希望莫饮剑和自己再接触才对。
——但莫饮剑还是来到了这里,这大概是莫饮剑自己求来的结果。
这对父母强人所难的行径固然可憎,可莫饮剑一路待他的确百依百顺,难道现在要把这份赤诚的友谊变成教唆和挑拨吗?
莫饮剑只是单纯,又不是傻,察觉到他的用意,即使嘴上不说,心里真的不会受伤吗?
凤曲恨透了自己犹犹豫豫的性格,他猜阿绫也是这样。
阿绫已经对他不抱希望,有些愤慨地丢下药膏便走了出去。不多时,外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对话,凤曲倾近了细听,阿绫果然没有放弃:
“药都上好了,他现在也开口说话了。”
莫饮剑低头踢着石子:“你怎么不多陪他聊聊?”
“我和凤曲没什么好聊的,你不如自己进去看看。”
“不,我就不去了。”
“为何?他心情好了很多,不会对你摆脸色的。”
“……不要。”
微凉的西风一卷,银杏叶簌簌飘落,一枚拂过莫饮剑的鼻端,刺激得他打了一个喷嚏,双臂将束天剑抱得更紧。
少年的背影远远看去,萧索又瑟缩,完全看不出平日意气风发的样子。
莫饮剑道:“我进去了,他心情又该坏了。我不想让他为难,我们走吧。”
“……”阿绫无可奈何地一默,“走罢。”
就像莫饮剑说的那样,就连夜间送药的时候,他也只是把药碗放在门外,瞧一瞧门,自己便乖觉地躲到墙角阴影或者银杏树后。
凤曲能感受到他胆战心惊的目光,总是在自己开门端药的一须臾里极尽贪婪地看他。那份锐利和执着,简直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杀手。
就像他不忍破坏和莫饮剑的缘分一样,莫饮剑也是如履薄冰。
这样的僵持持续了四五日之久。
阿绫每天过来帮他换药,夜间内服的药汤则是莫饮剑来送。凤曲嘴上不说,心里却越发的焦虑,因为这两人都对他守口如瓶,有关同伴的安危,接连几天都是杳无音讯。
“我等不了了,我要去找他们。”凤曲暗暗说。
阿珉嘲道:「阿绫不是教过你么?」
“……停止气我。”
「是你在气我。」
阿珉不会理解他的优柔寡断,不过凤曲明白,阿珉不是真的想利用莫饮剑。
就算不论感情,他也觉得那样太过丢人。
今日份的药汤又送到了,莫饮剑敲响门扉,凤曲端走了药,仍没放弃和阿珉讨论:“你说,我们现在恢复的情况有没有可能晚上偷偷溜走?”
阿珉:「嗯,明天再溜回来给其他人收尸。」
凤曲:“你说话非得这么悲观吗?”
阿珉:「莫怜远大慈大悲,一定会亲自送他们和你团聚。」
“………”
凤曲垂头丧气地喝药,脑内继续思考要怎么反驳阿珉。
“我们不能内讧,至少你和我要团结才行!”
「啧。」
“你除了‘啧’能不能给点有用的建议?不要只是泼我冷水啊!”
「交出‘白虎’,留也没用。」
“可万一十步宗利用‘白虎’作恶呢!现在已经没有空山老祖能限制他们,再等我们解决了曲相和,十步宗岂不是一家独大?”
「关你什么事?皇帝自己收拾。」
“但是……”
情急之下,凤曲的脚步猛一踉跄。
他的意识刹那间清醒,一把扶住了木桌,摇摇头试图稳住身体。
眼前忽而天旋地转,凤曲软在椅上,勉力拍响窗户:“小莫——!”
一道人影应声从暗处奔了过来,透过窗纱遮挡的朦胧的光线,还能窥见他脸上惊慌失措的神色。
凤曲心里不知为何安定了些——至少,不是莫饮剑在有心算计。
“凤曲!”莫饮剑大声叫着赶了过来。
然而最后一刻,凤曲也只看见一双匆匆跑动的丝履,上攒金珠白玉,闯进眼帘的一霎时,和周遭灰扑扑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这个唯一还算干净的少年,终于也卷进这场无法回头的灾难。
凤曲眼睑闭合,残余的一丝意识使他道出了最后一句:“对不起……放了他们……好不好?”
“凤曲!”莫饮剑的呼唤濒临破音,他难过至极,忙不迭地把他托了起来,“好好,我答应你,我什么都做,你不要睡……凤曲!!”
他早该想到的。
他早该明白的。
阿绫一路虽然低调,自从穆青娥露面就不再出现……可是,她毕竟是十方会的一员,是康戟派来如曹瑜和明雪昭一样接近他们的人。
“哟,醒得这么巧,阿绫的药量果然把控得刚刚好啊。”
那张暌违日久,却让人记忆深刻的脸近在眼前。
他穿了一身雪白的丧服,头上还戴了一只孝帽。
满室灯火映出康戟汗涔涔的脸颊,他稍微远离了些,让凤曲得以看清自己身处何地。
这是一间逼仄的地窖,没有杂物,只有照明的火把。
曹瑜和明雪昭默默守在一旁,见他转醒,都不自觉别开了头,面上似有愧色。
凤曲的脑袋还有些许隐痛,困在这里不见天日,过去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我不是在十步宗么……我睡了多久?”
康戟笑眯眯答:“只有半个晚上,这会儿天还没亮。十步宗么,当然已经出来了。我让阿绫给你下了一点点可以睡得踏实的药,那个少主就吓得六神无主,我说那是毒药,只有我们才有解药,他立刻就乖乖把你送出来了。”
“……”
“怎么不高兴?是干爹救了你啊。”
谁会想要这种救法啊!!!
但现在还有比抱怨更重要的事,凤曲一手拉住他,迫切地问:“我出来了,那他们怎么办?莫宗主找不到我,肯定会拿吹玉他们撒气,还有小莫,他也逃不掉的!”
康戟耸了耸眉:“你是真蠢?搞搞清楚那几个人的身份背景!莫怜远要是轻易动了他们,皇帝、凤仪山庄,还有‘鸦’那真是求之不得,正好名正言顺打上玉城。十步宗哪里对付得了这么多人。”
凤曲:“……”
抱歉,忘了大家祖上都阔。
康戟拂开他的手,将话题拉回正轨:“现在,是我们来谈‘报酬’的时间。虽说我是你干爹不假,但阿绫他们都跟你非亲非故,这个人情还是得还嘛!”

毫无疑问,康戟是准备和他“清算”了。
这或许也解释了为什么曲相和在千里县作威作福,康戟居然一直无动于衷——他所等待的就是现在。
他们和十步宗反目,不依靠康戟就无法逃出生天的现在。
凤曲的手下意识在腰间一摸,却扑了个空:“扶摇……”
“在找剑么?慕容麒拿去了,说过两天再还你。”
“那是什么意思?”
“啊呀,真不是害你,别像个受惊的小狗似的大惊小怪。你和莫怜远对峙的时候,不是还挺沉得住气么?”
凤曲勉力提起一口气,尽可能平复心情:“您想要什么,请直说吧。”
在场的无非是曹瑜、明雪昭和康戟三人,唯一称得上难缠的就是康戟。
但他现在还有阿珉在,谈不拢了再脱身也不是问题。
至少已经摆脱了十步宗,“扶摇”和同伴都可以从长计议。
康戟对凤曲配合的态度颇为惊奇,将手一摆:“看来是真被吓住了,乖巧了不少。你也不用这么紧张,干爹天天都在琢磨怎么保你,当然不可能害你。”
凤曲半信半疑地审视他,没有做声。
康戟这身孝服多半是为了空山老祖,这几人都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身份的存在,甚至对父母的过往内幕也似了如指掌——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凤曲还是更想躲开他们。
但现在,已经没有逃避的余地了。
“你和慕容麟见过了吧?那小子一听到你的名字就会方寸大乱,我们都怕他误事,所以隐瞒了不少细节。不过,你现在至少知道自己的身世了,有什么感想吗?”
凤曲默然许久,如实答:“没有。”
“居然?”康戟出乎意料地皱了皱眉头,“那我换个问法,你记起你父王的结局了吗?”
提及梦里那个陌生而熟悉的男人,凤曲的沉默变得更久。
他很努力地不去回想,记忆里的许多细节都已在岁月更迭中消磨殆尽,除却那个残酷的噩梦,他不敢再去深挖更多。
但康戟问得直白,凤曲不甘不愿地呼一口气,还是承认:“‘螣蛇’发作了。”
康戟面容微滞,一抹苦笑爬上他的唇角。
凤曲因而留意到,他那蜜色的脸庞也已爬满细纹。康戟已经不再年轻,只是平日里生龙活虎,让人时常忽视了他真实的沧桑。
康戟微微颔首:“是啊。‘螣蛇’发作,葬身火海。他死前有留下什么话吗?”
“……您问我?”
“我当然是在问你。”康戟说,“灵毕世子,你是那场‘赐死’的唯一见证人。”
“………”
那场噩梦果然就是现实。
断肢残尸、血流遍野。雷鸣电掣、烈火焦竹。
金碧辉煌的宫殿崩于一旦,数十条性命无声消殒。茫茫火海里只有稚童无措的啼哭,哭到天昏地陷、哭到意识全无。
凤曲答:“我忘了。”
康戟点点头:“那也难怪。你当时还太小了,都不到五岁。后来我们许多次尝试救你,可惜在你身边高手环护,你娘那会儿身中奇毒,自身难保,呈秋又卷进了明城的案子,我实在是忙得焦头烂额……你受苦了,干爹要和你道歉。”
“那些事我都忘记了,您别在意。”
康戟收敛笑色,沉吟一会儿,开口道:“其实你应该也有猜测了。淮致的死绝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的陷害。你是他唯一的儿子,有权知道过去的一切,你现在应该也不会再想着息事宁人、掩耳盗铃了吧?”
终于还是来了。
凤曲的眸中也笼上一层沉重的阴翳。
“……洗耳恭听。”
“淮致是先帝的胞弟,自幼受尽荣宠,个性也单纯得很。他哥继承了帝位,也继承了‘神恩’母蛊——‘太常’。他们兄弟感情极好,淮致自愿受种‘螣蛇’,承诺毕生忠于他的兄长。
“后来他以王爷之尊游历江湖,一方面是出于自己的爱好,实际也是希望帮先帝搜罗子蛊,尽快将一切隐患拢压朝廷。
“呈秋就是他找到的‘直符’。而我么,恰好受雇帮幽州一所宗派护持‘太阴’,就和淮致有了缘分。”
“一切又要说回到大虞建朝之初。前朝余孽曾携两枚子蛊潜逃扶桑,此后数年两岸相持。但自从武宗登基,便大兴兵事,连年征伐,扶桑一度称臣献降,接连两朝都派质子入宫。”
“然而,到了先帝这一代,忽然有了变数。
“质子有栖川鹤受押时,与先帝颇有志趣,先帝本是至情至性之人,登基之后便赦免有栖川鹤,许他归去扶桑,甚至免了扶桑再派质子的使命。
“……于是,扶桑改派了一位公主过来。
“那是有栖川鹤的胞妹,也是后来赊月帝姬的生母,更是所有悲剧的根源——有栖川梨。”
说到这里,康戟的眼中明显迸出一丝愤恨。
他磨了磨后槽牙,才继续道:“众所周知,前朝余孽精通炼蛊之道。这些年龟缩扶桑,他们非但没有迷途知返,反而越发猖獗,竟然炼出了一种名为‘多情种’的怪虫。
“有栖川梨以自身血肉供养着那条蛊虫,自降生以来,她就以狐媚惑君为己任。来到海内,立即使尽浑身解数,先帝受其陷害,日益昏聩。淮致回到宫中时察觉了异样,决定查明原委,却因此成了有栖川梨的眼中钉、肉中刺。”
凤曲静静听着,后续的故事也随之了然于胸。
往后,有栖川梨便蛊惑君王下令赐死,襄王濒死之际,“螣蛇”发动,成就了末路英雄的绝唱。
而彼时唯一幸存的自己,也在那里成为了“螣蛇”新的宿主。
沈呈秋、康戟和倾九洲大概都恨透了先帝和有栖川梨。
沈呈秋后来执着于明城一案,说不定也有为襄王平反的意图。毕竟有栖川神宫的势力已经渗透如此之深,盘根错节,任何地方都有可能成为契机。
不过他对有栖川梨这位宠妃倒是没什么印象。
虽说他应该和应赊月关系融洽,但……应淮致死后,他们也依然和睦吗?
想着想着,凤曲的脑袋又是一阵钻痛,不得不抱头静默,良久才问:“所以您想要我做什么?”
康戟双眸微狭,开诚布公地道:
“十步宗的‘君子不悔’棋,你见过了吧?我们最大的难题,就是不知该如何解决天子麾下的几位子蛊。而‘君子不悔’是现在保存最完好,最能压制神恩的宝物,对我们有大用。”
凤曲警惕地皱眉问:“您是让我去盗窃吗?”
莫怜远又不会平白无故把宝物送给他。
总不能让莫饮剑替他偷出来吧?莫饮剑也没笨到那种程度。
康戟却露出一丝笑来:“偷?那东西本就是倾如故做出来的,你作为倾如故的后人,带它回家,怎么能说是偷呢?”
康戟现在的表情看上去阴森极了。凤曲不喜欢这样的对话,但只能顺着康戟的话头往下追问:“那要我怎么办?”
康戟答:“如果我们能杀掉曲相和,十步宗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什么?”
“这么多年,十步宗壮大的速度不是很快么?莫怜远已经飘飘然了,觉得自己天下无敌,就连孔清兰都被那一亩三分地迷惑多年,不复旧时的谨慎博知。”
康戟一边背对他走远,一边却转回头来,火光映亮他微汗的面容,双目折射出瘆人的寒光。
那两点光定在了凤曲身上:“可那不过是我们有意在‘饲养’罢了。”
莫名地,凤曲只觉汗毛倒竖。被那双厉若鹰隼的眼眸注视着,让他好一会儿没能出声:“饲养?”
“那是淮致和呈秋留下的策略,如今也到收网的时候了。”
“收网是指……”
“杀了曲相和,灭了十步宗。”
后背猛地撞上冰冷的墙壁,凤曲不觉攥紧了拳:“灭……了……?”
“你恐怕还不知道,十步宗野心不小,看似安守玉城,可他们的手也没少向外伸。比如偃师家和十步宗的交易,再比如他们和凤仪山庄也有苟且……往近了说,若是真没图谋,你以为他们的少主为什么参加这次考试?”
“但那和‘鸦’有什么分别!你说‘灭’,难道是要对十步宗赶尽杀绝?”
“你居然拿曲相和和我们相提并论?十步宗的崛起少不了我们的扶持,我们让它兴盛,却不能让它失控。如今它有了这样的趋势,点火的我们自然就要灭火。”
凤曲难以接受地摇头:“你一口一个‘我们’,你说的‘我们’又是谁?你们从来没告诉我,还要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康戟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
接着,他从袖中抽出一封密信,上攒一片漆黑的鸦羽,显然是“鸦”的信件。
“你还是太小,我理解你的顾虑。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哪怕是为了淮致和九洲,我也不会把你卷进这场闹剧。但现在只能对不住你了。”
康戟亮出信封,寒声道:“老祖死了,别意也死了,秦鹿也是一身的旧病,不堪重用。你不知道为了保护你,我们已经殚精竭虑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但有些东西,那就是一个人的命。你也是,我也是,我们都要学会认命。”
“……”
“我的命是看着旧友一个接一个地先我而去,而你的命,就是现在这样。所有人都可以迷糊,唯独你倾凤曲,必须睁开眼睛,为存活的人们继续谋求未来的生路。”
凤曲的喉咙又哑又涩,久久不能言语,只有眼眶里蓄起深沉的雾气。
康戟注视着他的眼睛也一样泛泪,那身带灰的孝服和疲惫的面容同在火光的映射之下,将他的孤独和无助彻底晒照出来。
灯下的倒影又瘦又长,二人相对而默,直到凤曲接过了那封密信。
就像接过先烈遗留的使命。
信封落地,函上言简意赅:
“——十五日后,集结且去岛。”
康戟阖目道:“那就是‘鸦’的下一个目标。那或许,也是下一个苍山门,下一个觉恩寺,下一个定州慕家。”

因为那封密函的最后,落下的章印殷红如血。
繁复的图腾盘踞其上,凤曲却一眼认出了它的来处——和金书玉令相近,那是来自朝廷、来自皇室的诏令。
要对且去岛动手的不单单是“鸦”,更是“鸦”背后那位莫测的天子。
“还需要犹豫吗?”康戟冷笑问,“且去岛常年与世隔绝,现在愿意出手帮助且去岛的势力,除了十方会,还能有谁?”
那双眼睛已然看穿了凤曲浮躁的心绪。
或者说,这个时机卡得刚好。商别意刚死,秦鹿缺席,除开十方会的人员,凤曲无法接触到其他人的意见。
这倒不是康戟有心的算计,在他看来,这更像是一次天时地利人和的巧合。
亦或者说,这是“天命”。
良久,少年始终低垂的头颅终于有了异动。他的呼吸越发急促,右手挣扎多时,缓缓抬了起来。
康戟略一沉吟,伸手接住了他。
“……所以,”少年的声音极低极哑,“你确定能保下且去岛吗?”
康戟触碰到他掌心渐厚的剑茧,眸色微黯:“我敢用性命来践行我的承诺。”
「不行、不可以,至少要再想想……阿珉!!」
心底响起凤曲惊惧的叫嚷,阿珉却只是将康戟的手握得更紧。
他有意忽视了凤曲的迫切,或者说,他此时只听得到来自康戟的谈判。康戟给出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的诱饵,那是凤曲所不了解的,也是他多日以来不曾提起的……
前世敌人登岛的时候,最让人绝望的并不是紫衣侯曲相和的威势。
而是渡海而来、一眼不见尽头的浩浩荡荡的军队。
铁衣烁烁、金戈鸣鸣。且去岛满门伏跪恭迎,等来的则是不留情面的屠杀。
所以他后来濒疯了,也还残留着一丝杀去朝都的执念。
“倘若你们能保下且去岛,”阿珉的嗓音比凤曲要低沉得多,“我也可以用性命和你交换。”
同时凤曲也听到了来自阿珉最严厉的警告:“闭嘴。”
「……哦。」
康戟眯起双眼,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
接着,康戟招呼曹瑜和明雪昭:“你们这就给幽州发一封信吧,让大家都往且去岛出发。”
曹瑜面露犹豫:“所有人?万一他们还留了人去幽州怎么办?”
康戟一笑:“你还真是小瞧且去岛。单是一个倾五岳,就值得任何人全力以赴。更何况……那可是剑祖的地盘,老祖宗的远虑岂是我们能小觑的?”
此话说得不错,且去岛看似悠闲散漫,其实留有不少阵法典籍。百年以来,历代门人都以守护且去岛为使命,潜心钻研,岛上守备也在层层加固。
前世他们是如何攻破守备,阿珉不甚了解,但这一世曲相和掳走了江容,如今想来,恐怕就是怀着这一目的。
「不会的。江容不会背叛且去岛,就算杀了他他也不会说。」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那是……」
凤曲的话音也跟着一顿。
他太天真了,只想到了江容对且去岛的感情,却忽略的岛上的大家对江容同样亲厚。
也许并不需要江容出卖,如果曲相和拿江容做了威胁,大家却不会眼睁睁看着江容死去……就算是师父,一定也想要不顾病体放手一搏。
到那时,就正中曲相和的下怀。
只是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可他们为什么非要去且去岛呢?」凤曲喃喃说,「未央前辈把师祖的子蛊送到了觉恩寺,我们已经没有‘神恩’了,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们?」
阿珉心中倒有一个答案:
“为了让你无处可逃。”
应灵毕就逃脱了一次。逃到且去岛上,太平无事近十年。
那么倾凤曲就绝不能再逃了。
康戟见他面色沉着,喟叹一声:“那你先休息,等我们安排妥当,就叫你一起出发。”
阿珉已经归还了身体,凤曲回过神来:“等等,我还要去找人……”
“你是说秦鹿他们?不用担心,过几日他们就会平安回来。”
“是您派人帮忙了吗?多谢您。”
“不,不是我。”康戟笑说,“你忘了?是你自己拜托了莫少主,他把你交给我时,可是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做到。”
“……”
“你最好学着放下那些‘愧疚’,那小孩不过是代他父母赎罪而已。”
凤曲没有做声。
曹瑜和明雪昭一道打开了地窖的机关,温暖的光线洒落入内。
康戟率先爬上通向地面的木梯,笑吟吟回头道:“本来以为你不会答应,想先关你几天。没想到这么爽快,倒是多此一举了。上来吧,换张软和的床铺好好休息。”
凤曲随后跟了上去,又听康戟说:“喂,别恨干爹啊。”
“……我会努力。”
“哈。”康戟失笑半晌,“这话我也对老祖说过。”
“他是怎么回答呢?”
“他说,‘有本事就来杀了本座’。”
“……”
“恨我吗?倾凤曲,恨到极致就来杀了我,杀了所有让你不幸的人吧。”
那或许就是前世的阿珉吧。
靠恨支撑着一身血肉的阿珉,凤曲无法评价,也无法挽回。他一边痛惜阿珉的转变,一边又眼睁睁看着自己随之深陷泥潭。
胸腔的怒火从未停歇。
恨康戟,恨莫怜远,恨孔清兰,恨曲相和。
恨天子,恨先帝,恨皇权,恨有栖川。
「只有剑。」阿珉说,「只有剑能给这些仇恨一个结果。」
凤曲无法回答,只能躺上床,闭合眼眸。
虽然明知将是噩梦,但他此刻更害怕清醒。
阿珉仿佛入了障,昏沉中仍在反复絮叨着:「只有剑……只有剑……」
随后凤曲就感到身软如泥,沉浮于茫茫的血海。
耳边好像有野兽咀嚼碎骨的声响,嘎吱嘎吱,令人头皮发麻。眼前又漂过一节白花花的手臂,腕上系着眼熟的碧色丝绳,让他禁不住脱口呼唤:“六师妹——”
头顶的太阳烤得他双颊发烫。
凤曲抬起眼,试图看清日光的来源。于是在高高的穹顶,那颗浑圆的、属于师父的头颅闯进眼帘。
他的血好像滚烫的雨,瓢泼似的冲洗而下。
凤曲被慑得发不出声,却听到天地四合都回荡着他的声音:“只有剑、只有剑。”
“……”
“阿珉?!!!”
凤曲猛地坐直,湿汗透过了衣衫,整张脸惨白一片。
有人推门进来:“叫谁呢?你声音好大。烧退了么?”
是阿绫。
阿绫捎来了汤药,还有两枚青碧色的玉印:“慕容麟听说你同意参加我们的行动,提前给了这枚玉印。他说,你已经通过老祖的考题了。”
“什么?”
“你应该没忘记吧?第一关是考‘信’。老祖问过,‘你有一个有恩于你,却于天下是个祸害的对手,你当如何’。”
凤曲怔了怔,记忆回到了初到玉城的那天。
彼时他和阿珉都有几分迷糊,又刚经过莫饮剑的狂轰滥炸……
有恩于他,却于天下是个祸害。
凤曲的冷汗又起了一层:“从那时起,老祖就预料到十步宗的翻脸了?”
阿绫平静地说:“你现在兑现了那个诺言,正是‘诚信’的体现,老祖泉下有知也会欣慰。”
“……但愿吧。另一枚信物又是怎么回事?”
阿绫道:“那是莫饮剑送来的。”
凤曲的呼吸跟着一顿,良久才挤出一丝气音:“小莫?”
“你没拿到明城的信物吧?他决定弃权,把自己的信物给你。”
“弃权是指——”
“他要留守玉城,不会出去历练。等你杀回十步宗时,你们会再见面。”阿绫顿了顿,“毕竟,你不会食言,对吧?”
本该冰凉沁人的玉印忽然变得烫热无比。
凤曲瞠目看向它,澄澈的玉石却不知何时滚满血污,一下接一下地闪烁红光,刺得他眼瞳发痛。
凤曲猛别开眼:“我不要。”
“是吗?为什么?”
“我会想别的办法,而且我已经不需要什么考试,更不需要盟主之位。这本来就是一个骗局,我没必要再去搜罗这些信物……我不要他的信物。”
“那好吧,我先帮你收起来,和你的耳挂一起。”
凤曲浑身一僵,摸向自己的耳朵。
莫饮剑赠予的耳挂竟然真的不知去向,而他一直没有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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