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栖川野已经藏回树上,凤曲定睛扫了一眼,见车夫头戴斗笠,垂首下马撩开了车帘。
青年便从车里钻出,借着车夫的搀扶缓步下马,行走间衣绶缓缓、风姿亭亭。一头乌发倾泻如瀑,侧过身时,凤曲看清了他的容颜。
“‘玉衡’来了。”凤曲道,“谢少侠,我们还是先上楼吧。”
侧门掠回的影子又坐回到二人中间,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邻座的谢昨秋。
秦鹿微微蹙眉,斜眸过去,却对上凤曲含笑的眼睛,似乎就在等他的眼神。
门外恰响起侍人的迎声:“‘玉衡’大人到——”
于是席上众人举目迎向“玉衡”之时,也是秦鹿和凤曲对视的刹那。
在恭迎道谢的话语声中,他便听到凤曲压低了声线道:
“既然担心别人说你的坏话,不如趁早把真话都说给我听。难道,我倾凤曲是什么很不靠谱的人吗?”
“这话妾身听不明白。”
“嗯嗯,是呢。”
“玉衡”举步入内,方才的车夫仍伴身侧,不过摘了斗笠。
不过也没有人在乎一介车夫为何登堂入室,众人的视线都凝在“玉衡”身上,不等他入座,上席的有栖川遥开口询问:“‘玉衡’,听闻贵府昨晚遭了盗贼,可有什么损失?”
这话不该放到明面,有栖川遥却这么问了。
“玉衡”含笑入席,慢条斯理地落座,一面让车夫为他倒一杯酒,掩袖喝尽,一面道:“承蒙大人关心,那小贼被当场拿下,只是虚惊一场。今午是我来晚了,自罚一杯,还望大人海涵。”
四下人声寂了片刻,又是先前的张云岳起身敬酒:“大人,在下九川阁张云岳……”
“阁下是想问宁知少侠的去向吧?”
张云岳没料到“玉衡”提起这茬还能稳如泰山,面上白了一瞬,接着也不遮掩,直接问:“正是!不知‘玉衡’大人能否给个解释?”
“玉衡”到场,余下的人也不装了,纷纷问起自己队友的下落。
堂中顿时嘈杂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奔上座前抓住“玉衡”的衣领喝问。
事实上,张云岳也确实带头这么做了。
不过还没等他奔到“玉衡”跟前,“玉衡”身边的车夫屈指一弹,一只小巧的玉杯飞冲而去,击中张云岳的大腿,让他瞬间没了起身的气力。
人声随之一静,“玉衡”拍拍手道:“上菜。”
鱼贯而入的侍人端盘送箸,满席珍馐,荤素兼有,道道都是色香味俱全,让人食指大动。
但比佳肴更惹人注意的,是这些侍人个个都步履轻盈,无声无息,可见都是高手。
而他们都不约而同绕过了地上的张云岳,好像训练有素、见惯不惊,“玉衡”也对张云岳毫无表示,还是有栖川遥开口说:“张少侠不慎崴了脚,来个人搀他回去。”
这才有两个侍人扶起张云岳,把他送回席上。
那只玉杯绝不仅仅像他们看到的那么轻巧,要么材质特殊,要么那车夫武艺高强,极精暗器之道。
此时此刻,再迟钝也该看得出来,“玉衡”这次摆明了是一场鸿门宴。
“玉衡”像是看不出别人的惊惧,就这样顶着视线,从容地为有栖川遥夹了一筷子菜:“大人请用。”
座上自恃武功的仍不惊动,武艺稀疏些的,便不免惊乱。
凤曲还算前者,比起“玉衡”的动机,他先看了看对面穆青娥的表情。
不出所料,穆青娥也正专注地观察食物和酒水,感受到凤曲的视线,她抬眼点了点头。
凤曲便碰碰身边两人的胳膊:“快,能吃。”
他向来很讲义气,还不忘对邻座的华子邈交代:“子邈,可以吃。”
华子邈:“小凤你……”
你也确实好多天没沾荤腥了。
商吹玉则立即给凤曲夹了几筷。
来这儿的考生不外乎两类:
一类是迫于“天枢”“玉衡”的淫威,不敢忤逆他们,硬着头皮也得赴宴;
另一类是为了寻找同伴的下落,甘愿自投险地。
既有满堂名为侍人实为杀手的胁迫,又有了凤曲带头,其余人相视一阵,也咬牙动起筷子。
“玉衡”始终笑若春风,不言不语。
张云岳的前车之鉴在前,众人一时半会儿不敢做声,但个个都面沉如水,心情不佳。
这场宴席安静得诡异,无人恭维、无人逢迎。有的只是一双双瞪向“玉衡”的或怨毒、或畏惧的眼睛。
忽然,旁边的谢昨秋一个不慎带倒了酒杯,酒水淌得一身都是。
楚扬灵急忙帮他擦拭:“怎么这么不小心?”
谢昨秋道:“我去偏阁处理一下。”顿了顿,他又对楚扬灵说,“扬灵,我好像把带给‘玉衡’的礼物忘在了客栈,你能不能帮我取来?”
邱榭皱眉说:“让未出阁的女儿家去你的卧房?你也太不见外了点。”
而楚扬灵已经停杯起身:“那我去一趟吧,谢昨秋不会轻功。”
邱榭果然不悦:“你还纵他,他偏欺负你了。”
不过楚扬灵本来就不听他的话,任他怎么嘟囔,楚扬灵自行从侧门出去,谢昨秋也低眉顺眼地站起,对邱榭微微躬身,绕去偏阁处理脏污的衣物去了。
邱榭又急又怒,一屁股坐近凤曲,满腹不快地痛饮。
凤曲只好说些笑话逗他,却没人注意到,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偏阁的谢昨秋一直不曾回来。
但在凤曲察觉异样,正想问问邱榭的时候,一声破风惊慑了在座众人——一支极其锋利、银光湛湛的箭镞穿过“玉衡”耳际,扎进了屏风之中。
“玉衡”抬腕,制止席间的骚乱。
谢昨秋便在此时举步从大门而入:
“偃师家自前朝起就守立明城,百年传承,人丁零落。直至这一辈嫡系,仅仅诞下双子,请人来看,却道其弟甚恶,乃是降世灾星。
“上位家主便藏起弟弟,只给哥哥取名,单字一个‘珏’。
“饥荒之时,偃师家串通官府,囤货居奇,欺上瞒下,吞没赈灾之银……大旱人食,既是天灾,也是你偃师家的重罪之一!”
“而且在此期间,兄弟易位。适逢户部尚书沈呈秋沈大人到明城督查,因为沈大人曾和哥哥有过师生情谊,为防沈大人查出真相,弟弟竟然设计污蔑、派凶杀之!既置沈大人于不忠不义之地,更对其尸身……那般凌辱。
“此为重罪之二!”
“……”
他一桩桩一件件地细数下去,无需纸稿,这些罄竹难书的罪行,谢昨秋却是一概倒背如流。
宾客越听越惊,看向座上“玉衡”的目光也又憎又怕。
惊他不是真正的偃师珏,怕他破罐破摔跟所有人同归于尽。
然而“玉衡”只是平静地听着。
“沈大人之高足,‘天权’,和弟弟一向不和。借此次盟主大比,弟弟又起争胜好强之心,竟以我辈性命设局,迫使‘天权’与之博弈。在他手下,无数尸身死状凄惨,我欲收殓,亦不忍再顾。
“……此为重罪之十九!”
谢昨秋的控诉铿锵有力,哪怕说得面泛红潮,眼睫盈泪,他紧攥着拳,指甲掐破了掌心。
而在门外,数道身影倏然杀入,个个身手矫健,都冲着“玉衡”的人头袭去。
侍人和车夫纷纷阻拦,凤曲拍案欲起,却被秦鹿一手按住:“别动。”
他压不住凤曲,可凤曲习惯了听他的话。
“‘玉衡’,你杀我恩师、欺我恩人、伤我挚友……我必与你不死不休!”
谢昨秋说罢,自己也挥去外衫,拔/出腰间崭新的刀来,直直扑向了“玉衡”。
有栖川遥猛一拍桌,她的青蛇一窜即出,须臾便咬退数人。
但她来不及传人援救,席间越来越多的宾客也露出武器,似是忍无可忍,或提刀或挥剑,纷纷砍向“玉衡”。
仿佛大厦将倾,任由官兵蜂拥而入,堂中刀光剑影、眼花缭乱,仍有不时高溅的鲜血。
在嘈杂之外,邱榭瞪大了眼,终于明白谢昨秋为何非支开楚扬灵不可:“他疯了?!无论偃师兄弟的真相如何,他这样刺杀朝廷命官,都是死罪啊!”
秦鹿则低眼饮酒:“如此这般,不正是人人都好的结局吗?”
一直受制于他的凤曲却在这句话后抬起了头:“人人都好?”
“……”
秦鹿的手指一痛——这是凤曲第一次真的弄疼了他。而且,凤曲连一个眼神都没抛回,脱开桎梏之后,便如离弦之箭窜进了人群。
本就一身旧伤未愈,单是挣脱,衣下都似浸出了些许血迹。
但即便如此,凤曲还是义无反顾迎上前去,如一尾青鱼迭入人潮,在金石激越、刀剑交错的光影之中时进时出。
他不拔剑,而是用韧劲牵开众人。
便似一面柔和的盾,在混乱之中插挡在“玉衡”身前。
商吹玉拔身去助,对面穆青娥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凤曲?!”
谁都不能理解,凤曲为什么要去帮一个对他们屡屡加害,毫无可取之处的恶人。
不止他们,那些被凤曲丢开的江湖人也一样困惑:“倾少侠,你这是何意?”
凤曲气喘吁吁,一身的伤口迸开,鲜血又浸了半身。
他横臂截拦,撕开最后一个面目狰狞的谢昨秋:“谢昨秋!沈大人教你的就只有玉石俱焚,不曾教过你珍惜自己吗?!”
然而他终究去得晚了。
不只是谢昨秋,还有数不清的刀剑匕首都已插/进“玉衡”的身体。他的身上遍布血洞,喉咙也被某人割断,嗬嗬地响着,好似死不瞑目。
谢昨秋浑身溅满了血,双手尤其,甚至滑得握不住刀。
听到凤曲的叱骂,他才徐徐抬起头来,双目空洞:“……珍惜?我活着不为那个,我来这里,是要报仇的。”
“那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谢昨秋却是目眦欲裂,“我全都知道。可他该死,我也该死,用不着你可惜,也轮不到你怜悯。你拦我做什么?我也要像他对沈大人那样,把他的皮都活剥下来!千刀万剐都是便宜了他!!”
凤曲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对上谢昨秋血红的眼睛,他又一句都说不出了。
被他的内力压制,大多数人都无法动弹。
谢昨秋一样双膝跪地,却毫不悔改一般死瞪着“玉衡”的尸身。瞪着瞪着,他又癫狂似的大笑起来:“大人……老师……平安给你报仇了!”
凤曲忍着浑身剧痛,终于合上了嘴。
有栖川遥在旁喝令:“快把这个疯子押下去!押到朝都!”
有栖川野此刻也从楼外穿了进来,看着遍地狼藉,匆匆扫一眼凤曲,便奔至有栖川遥身边听令:“姐姐。”
“怎么来得这么晚?”有栖川遥目带嫌恶,躲开了满地血迹,“算了。你来处理这里,还有……倾凤曲援救有功,记下来报给陛下,听候奖赏。”
凤曲:“……”
援救?有功?
他明明只是救下了一具尸体。
大概没有人会理解他动手的理由。
其实很简单。
他只是在人头攒动的混乱中看到了车夫脸部与颈部的色差;
想起了“玉衡”每次开口说话,都以掩袖喝酒的姿势挡住嘴部;
发现了……“玉衡”身处暴/动,下意识举起抵挡的一直只有右手。
车夫跪在温热的尸身边上,缓缓伏了上去,压不住抽泣。
凤曲只是看着,沉默很久。
“凤曲!”穆青娥厉喝一声,冲上来查看他的伤势。
五十弦也吓得不轻,急急忙忙迎来:“boss,你干嘛管他的死活啊!”
商吹玉自是早就护在身边,警惕地观望四周。
秦鹿最后上前,柔柔弱弱地掩面走来:“夫君,你真是吓到妾身了……”
“……阿露姐姐,”凤曲却抬起眼睛,定定地看向他,“这也是不可改变的吗?”
秦鹿动作一滞:“谢昨秋突然发难,谁也改不了这种变故呀。”
凤曲问:“真的吗?”
他数清了。
谢昨秋带来的刺客不多不少,就是六个。
“‘天权’大人从来没有杀死那六个考生吧?”
昨晚,偃师府遭遇了“盗贼”。
好巧不巧,忠于偃师珏的云镜生就是一个盗贼。
盗贼没有盗走任何东西,只是“玉衡”摇身一变,就变得不喜言谈、不动左手。
凤曲知道,倘若自己此刻掰开尸体的嘴,一定会发现他的舌头只有半截。
而那个代替“玉衡”发声的人,从头到尾都是他身边的“车夫”。
此刻“车夫”颤抖着、抽泣着,发出了自己的本音:“偃师……大人……”
便是云镜生。
谢昨秋想杀“玉衡”,偃师珏想保弟弟。
可他们只靠自己都不能完成心愿。
每到此时,他们都会不约而同地想起另一个人。
这个人要能给谢昨秋六把“刀”;
也能帮偃师珏设计一个顶替“玉衡”的方法。
但他们还需要一片合理的战场。
这个战场要保证“玉衡”和谢昨秋都能到场,而且要如他们共同的愿望,让最多的人听到沈呈秋的清白。
那就需要更高的权力——
所以这个人,还需要有能力沟通有栖川遥。
“至少你们都能在明城安心养一段时间的伤了。”秦鹿道,“对我来说,这就是‘人人都好’。”
偃师珏被数不清的刀剑穿心,哪怕有穆青娥在场,也是回天乏术。
明面上的罪魁祸首谢昨秋,便以刺杀朝廷命官的罪名押解官牢。至于其他刺客,都在刺杀既遂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据说有栖川野带人把靖和县挖地三尺也没能找出人来。
于是所有责任都落到了谢昨秋的头上。
得知噩耗的楚扬灵悲恸欲绝,但她连替谢昨秋辩白都做不到。
因为谢昨秋托她代取的所谓“礼物”,实际是要交还楚扬灵曾经赠他的香囊和玉佩,及一封词真意切的绝笔信。
他说不必保他,一切都是他一个人的主意。
另一边,“玉衡”倒下,偃师家群龙无首,连日死寂。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外人看来,偃师府再怎么人丁零落,总该有一两个说得上话的。他们猜偃师府不过是沉寂几日,韬光养晦,过些时日仍能重整旗鼓,东山再起。
再不济,不是还有谢昨秋说过的那个“哥哥”吗?
然而,此刻偃师府内其实人仰马翻。
“玉衡”毕竟是顶替了偃师珏的身份过活,初时为防被人猜疑,行事一向独/裁专断。上欺师长、下吝后生,家中有些亲缘的都被他早早送离明城,而今遭殃,九族之中竟然找不出一个能够把持大局的亲近之人。
昔日温顺的仆从侍人一概揭竿而起,金银细软弃掷逦迤,都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
不过他们也不至于全然不顾偃师府的体面。
“玉衡”倒毙之日,被他带在身边亲昵相待的“车夫”便回去了偃师府。她对侍人的偷盗抢劫都不在意,唯独封锁了一座偏阁,其中藏着的人和财物皆不许下人冒犯。
下人们过了好些天才听说,“车夫”的名姓是“云镜生”。
便是好些年前,被主子随便关押,又引得沈呈秋亲自登门讨要的一个小贼——那些过往又是说来话长,众人私下聊说几句,犯不着触一个江湖人的霉头,于是随她去了。
直到有人叩响了偃师府关闭日久的府门,门房目瞪口呆地看到云镜生亲自来迎。
来访的两名贵客被她一路引去了那座不得接近的偏阁,云镜生侧身让路,垂首道:“这就是他待的地方。”
秦鹿看向屋檐窗角张结的蛛网,朱红房梁掉脱的红漆。他不动声色地抬袖掩面,眼中嫌恶之色不藏:“偃师珏从前就住这种地方?”
“光是活下来,就让他绞尽脑汁、精疲力尽。”云镜生垂眸沉默片刻,“……谁知他活下来,就是为了死去呢。”
秦鹿便站到了路边:“那么,我就不进去了。”
他对这种肮脏腐臭的地方全无好感,况且里边的人也是手下败将,秦鹿从来没有回头欣赏的闲暇,今天也只是为了引荐另一个客人而已。
云镜生卸下门锁,推开了一道缝隙。
凤曲在门外站了三息,对云镜生欠身一礼,便屏息走了进去。
偃师珏应该有很多话想和这个弟弟诉说。
可惜他没了舌头,所以兄弟相见,偃师珏都只有满目的眼泪。
“玉衡”看得厌烦,又是雷霆大怒,把他关在犄角旮旯的偏阁,喂些酸臭果腹的剩菜,好像如此就能消解两人的怨恨一般。
凤曲猜测,偃师珏把“玉衡”关到此地,恐怕“玉衡”心里还在以为偃师珏是报复馊饭馊水,根本不能理解其中的良苦用心。
当他踏入,房中没有点灯,只有窗纱破开的洞中能透进一点微光。
一人独坐角落,栖息在一片背光的阴影里。对他的来访并不诧异。
凤曲心平气和地关上门:“吃午饭了吗?”
“玉衡”坐着不动,也不搭理。
凤曲掏出自带的火折子和蜡烛,点上光,在桌上摆好:“我有些怕黑,你多包涵。”
“……”
“你看到我,没什么想说的吗?”
“玉衡”终于有了些反应。
他逆着光扭过头来,消瘦的脸颊已经凹陷下去,眼下一片青黑,长发枯槁如一把蓬草。
而他的目光极尽冷淡,仿佛只是为了应付凤曲的骚扰:“本座和你应该没什么交情。”
“嗯,确实。”凤曲道,“但我和你哥哥很像吧?”
“玉衡”的背影抖了一瞬,声音变得更冷:“无稽之谈。”
“你看过你哥哥表演的皮影戏吗?他做的皮偶特别精致,演技更是一绝。看他的戏,会有种天下事都在他的观察之中的感觉,如果有机会,我还想看他演一折戏。
“——能是大团圆的结局就更好了。不过只要戏的内容足够精彩,即使结局非我所愿也能接受。”
“玉衡”的目光如刀一般剜了过来,皮笑肉不笑道:“真希望这出戏能让少侠看得满意、看得畅快。不过倾少侠拨冗来此,就是为了说这些废话吗?”
凤曲这才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
借着烛光,他看清了“玉衡”身上发黑的血迹。伤口的位置都很巧妙,不是外人用刑,而是他自己借一些利器或者碎片割开的手臂大腿等地,出血量不小,但都不致命。
而那些血的用途,凤曲很快也看清了。
这些天,“玉衡”就沾着这些血在墙上地上桌上和棉被上——一切可及之地,写满了一个“珏”字。
大片的“珏”后,间或压盖着几个不易察觉的“玦”。
不过两字同音,挂在嘴上其实没有差异。
凤曲叹息一声:“我想了清你哥哥的遗憾。”
“他有什么遗憾?”“玉衡”冷笑反问,“是他让云镜生半夜挟持了我,是他要跟我身份互换,是他要代我赴宴等死。一切都是他自找的,难道秦鹿连这个都不帮你点破吗?”
“即使他不遗憾,难道你也不遗憾吗?”
“……什么?”
“他的身份、他的老师、他的舌头、他的手臂,你夺走他这么多东西,他却还愿意代你去死。我猜他从未解释过自己的理由,而你真的不遗憾吗?”
“玉衡”猛地抬起了头,咬牙切齿地挤出反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到海内之后,目光所及总是悲剧。起初我只是觉得挫败,觉得是我做得还不够多,但我渐渐意识到,还可能是我用错了劲儿。”凤曲交错手指,绽出一抹谦逊的笑,“我想从你们的悲剧里学到一点东西,看看能不能避开我们的悲剧。”
“玉衡”:“……”
他的怒气快要化为实质了:“只冲你这句话,本座真的很想杀了你。”
其实对方没有说错。
当他第一次留意到“倾凤曲”,就觉得倾凤曲身上有种极其熟悉的韧劲。他不是无往不利,更不是无所不能,但他就是有着否极泰来的气运——不如说,是他总能相信“否极”则尽,“泰”之将来。
而“玉衡”察觉到这份“熟悉”的来源的时候,偃师珏已从偏阁逃脱了。
这不是偃师珏第一次逃脱他的管束,“玉衡”都习惯了这种你逃我追的把戏。
反正在所有人的眼里他就是偃师珏,偃师珏逃到哪去都是孤苦无依。为数不多知道真相的人,除了或亡故或远迁的家族长辈,就剩下曾经和偃师珏关系亲密的个别同窗。
其中唯一有能力施以援手的秦鹿,早在几年前就和偃师珏反目,根本不会过问他的死活。
“他又去求秦鹿帮忙了吗?”“玉衡”看着空空如也的偏阁,只觉得可笑,“……明明求我就可以过得舒适得多,非要去求那个比我还冷漠的‘同窗’,也真是被秦鹿迷了心窍。”
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在秦鹿出没的地段截到偃师珏。
相反,在秦鹿的身边,那个名叫倾凤曲的少年夜中独行,似乎成了偃师珏的新一轮目标。
倾凤曲和偃师珏的内核太相似了。
相似到他第一次看见偃师珏垂泪,只因为倾凤曲看罢他的《沈呈秋》能够有所共鸣。
「别伤害他。」被他斩断左臂,仍然艰难比划手语的偃师珏眼中含泪,「求你了,让他们走。不要伤害他,不要伤害他的同伴。」
“为什么呢?哥哥。”“玉衡”倾身询问,“你从来没有求过我,为什么今天要为一个外人求我?”
偃师珏的泪水映出了他面带嘲讽的笑脸。
但只有“玉衡”自己知道,他的心跳有多乱多重。他恨透了偃师珏的眼泪,恨透了偃师珏为一个外人向自己低头的样子。
“我明白了。”“玉衡”道,“你觉得倾凤曲能为沈呈秋平冤?”
偃师珏身体一僵,“玉衡”便觉得自己猜对了。
他笑得越发得意,决定要乘胜追击,把偃师珏的侥幸彻底碾碎:“他做不到的!我实话告诉你,秦鹿已经快到头了!不管倾凤曲到底是什么来历,只要秦鹿倒下,倾凤曲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做不得数。你是知道的吧?有栖川梨的结局……”
「你恨的只是我,为什么要拉上别人?」
“……”
「你做这么多都只是为了报复我。他们都是无辜之人,不要一错再错,收手吧。」
“玉衡”一脚踢了过去,偃师珏应声侧倒,只剩夺眶而出的眼泪流向地面。
“玉衡”抬起脚,用鞋底碾上哥哥的脸。
同时,他竭尽全力地站直了身体,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以防偃师珏那双泪眼看见自己面上的惶恐。
“……凭什么长着和我一样的脸啊。
“你好恶心,偃师珏。”
偃师珏绝望地看着他,干裂的嘴唇翕动。
无声地问:「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我?」
“玉衡”别开了眼,只当没有看见。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我?
自前朝以来,双生子常被视作不祥。
尤其是偃师兄弟呱呱坠地之时,哥哥倒是轻易顺产,弟弟却陷入难产,致使生母一度血崩,在他们诞生不久便撒手人寰。
家中请了神棍来看,神棍掐算一阵,道哥哥是吉人天相,弟弟却是孽缘灾星。
也许是他真的看穿了什么,也许只是为了吓唬偃师家多掏些“香火钱”,为了平息弟弟带来的灾祸,偃师家连续三年皆请神棍做法请神,肃清门楣。
有没有用处是不清楚,但两兄弟的确在这样的氛围下长大了。
照神棍的说法,父亲把弟弟关在距离主宅最远的偏阁,一年到头也不用见一次面。
哥哥则是掌上明珠,不仅百日宴时为他请了全城庆贺,年满五岁,父亲还下重金礼聘名师来教儿子识字。
“偏阁里住着妖魔鬼怪、天生恶种。小公子,记着了,哪都能去,唯独偏阁绝不能去。”
偃师珏天生聪慧,幼时却不是多么乖顺的性格。
家中仆人越是唠叨,他就越是好奇,六岁时终于偷偷跑去了偏阁,推门一看,内里住着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小孩。双双相见,都吓一大跳。
不过偃师珏生性好学,有了第一次的惊讶,就有了第二次的求问、第三次的接近、第四次的熟络……
他把这一异常告诉了自己的先生沈呈秋,当然没有说明是自己家的怪事。沈呈秋则回信告知,双生兄弟虽然稀有,但和什么灾星、妖魔、恶种都毫无干系。
偃师珏便又去了偏阁:“老师说,大多数人都没有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兄弟姐妹,我们能拥有彼此,其实是非常少见的一桩幸事!”
年幼的弟弟不明所以,只是看着偃师珏一身的锦貂雪裘,镀光的轮廓是他前所未见的神圣。自己是不是灾星犹未可知,但那一刻,他无比确信眼前该是天上下凡的仙神。
“没有名字?那怎么行。我叫珏,你既然和我一样,那你也可以叫‘珏’。
“不过,我们毕竟是两个人,还是得有所区分,不如你就叫‘玦’怎么样?”
他带来了衣裳和食物,带来了笔墨纸砚,带来了各种各样的奇巧玩具。从偃师珏的口中,偃师玦渐渐听说了偏阁之外的世界。
偏阁之外,有位名叫“沈呈秋”的老师。
他不仅才识渊博,个性也极温柔正直,而且和不少江湖豪杰熟识,经常让那些人给偃师珏表演轻功和刀剑。
偏阁之外,有和偃师珏一样天资聪颖的“秦鹿”。
他们同为“独子”,棋技又在伯仲之间,所以惺惺相惜,时常邀约对弈。在偃师珏的口中,那就是他最亲近的同辈。
偏阁之外,有深爱偃师珏的父亲、有以偃师珏为傲的宗亲、有爱戴偃师珏的明城百姓……
那是一个充斥着爱与夸奖的世界,是偃师玦无法想象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