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灌到凤曲连声叫停,花游笑自己也终于挥开了所有的冷静清醒。
他咬牙一拍木桌,哑声道:“叫人把我弟兄勒死后弃尸河里的,就是秦鹿。”
仿佛惊雷过天,凤曲一瞬间僵在原地。
浑身热血退去,四肢百骸冰凉一片:“……什么?”
凤曲猛地喘几口气,放下酒碗,努力笑说:“不不不,你误会他了。‘天权’只是看着不着调而已,他本人其实不坏,你是听谁污蔑他的?你知道,‘天权’风评不好嘛……”
“你不用装作不熟,我知道他就在你队里。”
“……”
凤曲的面上苍白一片,久久才“啊”了一声:“所以你追着我们不放。”
“是。”
“你是为了报复他,才对我们下手。”
“是。”
“那你一定有很充分的证据,证明是‘天权’……秦鹿杀害了那些花子。”
“是。”
“你……连秦鹿答应我会找出真凶的事,也知道吗?”
花游笑闭眼半晌,答:“是。”
“我也不清楚秦鹿为什么要杀他们,但我非常确定,至少被丢进河里的那几个弟兄,都是秦鹿派人做的。”花游笑叹息说,“我原本是想把你们一起报复了,但现在你们平了宣州瘟疫,我也不能恩将仇报。不过,现在这样说不定比单纯的报复还让你难受吧?”
凤曲不语。
花游笑垂首道:“我很抱歉。”
凤曲却站了起来,惨白着脸,摇摇晃晃地对他弯腰:“……我才该说,非常抱歉。”
凤曲在黄昏时分才返回住处,秦鹿恰好在庭内乘凉,看他神色不佳,笑吟吟问:“夫君怎么不开心?是不是被那花子押着结拜,坏了心情?”
凤曲转眼看他。
为了映衬凤曲的青衣,秦鹿今日也换了一身玉兰花纹的烟青色罗裙。远远看去,犹如沉静的湖光,烟水相映,潋滟而静好。
可就是这个待他极尽温柔宠溺的“姐姐”,竟然是花游笑口中的杀人犯。
不,其实他早就知道秦鹿一定沾过人血。
他连五十弦都接受了,没道理不能谅解秦鹿——他毕竟是瑶城的主人,为了瑶城的安宁,杀伐果断是一位掌权者必须的能力。
他所不能接受的……
是欺骗。
凤曲静静看向了秦鹿,不受控制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河里捞起来的浮尸,到现在还没查明凶手吗?”
秦鹿摇晃的折扇骤然间停了。
那双金瞳不见了往日的笑意,二人之间相隔尺余,却似万丈绝壑,再难逾越。
最终,秦鹿道:“是啊。要我再催催吗?”
回答他的是凤曲的背影。
两名影卫从暗里窜出:“大人,要不要和倾少侠说明……”
折扇收叠,秦鹿的话音冷冽无比:“退下。”
此刻,远在瑶城,一名少年剑客同样收到了来自且去岛的书信。
他拆开信筒,皱巴巴的信纸上是常神医代笔的一行小字:“收到青娥来信,他们已经不在瑶城。托你转告之事,我已写信告知青娥,不用你再跑腿。海内危险,你当火速赶回,不要耽误。”
少年看得眉心深皱,恨不得把信纸撕个粉碎。
他颠簸许久才到瑶城,刚开始打听师兄不到三日,这封信简直是兜头一盆冷水。
好在,来瑶城一趟也不算毫无收获,有关“且去岛倾凤曲”的传闻渐渐在瑶城传开,许多人都盛赞师兄的风采,江容只是旁听,也觉得与有荣焉。
“听说倾少侠的武功极好,刚到瑶城就爬上了万丈绝壁,连‘天权’都对他刮目相看!”
哼,区区悬崖,那可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大师兄!
“不仅如此,倾少侠长得也是昳丽无匹。他刚去天香楼,可是被商二公子亲自接见,你想想,那得是何等风华?能让商二公子都为他折腰,放下天香楼陪他考试!”
哼,别以为几个臭钱就能收买师兄,以大师兄的慧眼,肯定只是和凤仪山庄的贱商虚与委蛇罢了!
“还有倾少侠身边跟着的姑娘……要是没听错,那是常神医的关门弟子吧?能把她都请动,倾少侠面子了得啊!”
哼,才不是师兄去请,明明是那个女人在求师兄,态度还坏透了!
江容一会儿因为对凤曲的夸奖而欣喜,一会儿又因为穆青娥、商吹玉等人的存在而震怒。最后想到自己至今没能和凤曲汇合,更是怒上加怒,气鼓鼓地往肚里灌茶。
就在他喝饱了茶水,准备打听打听凤曲的去向之际,一个黑衣人忽然在他同桌落座。
对方威压极强,江容本能地感到不适,立刻起身:“算一下账!”
小二正要过来,黑衣人却在桌上掷了一锭银:“我替他付了。”
江容一手扶剑,眉目端肃:“不必,我不认识你。”
黑衣人掀开帷帽,露出深邃阴郁的五官,平静道:“无妨,我认识你,江容。”
江容的剑意遽然迸发,剑光弹出半寸,少年浑身紧绷,几乎就要拔剑。
四周惊叫连连,而黑衣人岿然不动,丝毫不受江容震慑。
江容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无论如何都拔不出剑。
此时,黑衣人方道:“倾五岳所中之蛊,为扶桑独创。但种蛊之人并非外人,就是你的师兄,倾凤曲。”
“妖人,休得胡说——!”
“……哼。”
黑衣人再不多言,只消一掌劈在江容的后颈。
二人实力悬殊,江容挣扎一瞬,还是闭眼晕眩过去。黑衣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人一扛,迎向茶馆里其他客人各异的目光,他微微皱眉,袖中金钩暗转。
还是另一个黑衣人不知从哪窜出,一手拉住他道:“大师兄,这里是秦鹿的地盘,出了人命,事情会很麻烦。”
“嗯。”
金钩藏回袖间,杀气消散不见。
他重新戴上帷帽,把昏迷的江容丢给同伴:“我去明城。”
同伴笑问:“哦?又是为了五妹?”
前者并不多言,肥大的兜帽再度藏住他的脸庞,光影更迭,也隐藏了他眉间凌厉的一刃红疤。
第054章 明城讯
由于担心瘟疫变化,需要穆青娥更改药方,凤曲一行人在宣州耽误的时间其实比计划中长了不少。
在这多出的大半个月里,除了花游笑,小花一家也时常登门拜访——母女二人历经辛苦,终于找到了虽然感染已久,但仍残余着一口生气的小花父亲,在一众考生的帮助下,最终得以一家团圆。
除此之外,府衙很快派来了新的县令。
新县令和凤曲等人并没有过多的交集,但他对所有考生表达了感谢。据说是胡缨和“摇光”给了他一定的压力,总之,新县令不仅没有把考生视作前县令案件的疑犯,反而热情地安置了众多考生。
与之相应,众人也不便再过问官府和观天楼内部的暗潮。
随后不久,不少考生都继续踏上了盟主大比的路程。
而凤曲一行在控制住瘟疫之后,也决定同宣州告别。
“出门在外,一定照顾好自己,不要丢三落四,不要忍气吞声,不要强出头……”
如果花游笑的语气不那么揶揄,凤曲大概会感动一下他对自己的关心。
可惜,花游笑紧随其后的废话便是:“不要不听哥哥的话呀。”
凤曲来来回回搬运行李,将一个个包袱送进马车。而花游笑就背着两手紧跟着他,说是帮忙,其实碍手碍脚,格外讨嫌。
五十弦一直偷眼看着,眼见商吹玉忍无可忍,即将上前和花游笑理论,她便忍不住火上浇油:“那可是你老师的结拜哥哥,你的长辈。”
商吹玉:“……”
商吹玉的火气更大了。
“姐姐——”
在商吹玉迁怒于她之前,一条被折成方块,却已经散得差不多的厚棉被从宅子里挪了出来。一点点朝她逼近的时候,棉被还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呼唤。
五十弦倒吸一口冷气,连忙上前接过棉被:“小花,放着我们自己拿就好了!”
秀姐紧随其后,一手拎了一只包袱,笑说:“小花在家也常帮忙,不碍事的。小花,不要反而弄脏了东西,知不知道?”
小花脆生生答:“知道!”
五十弦劝不住她们母女,又见小花的父亲也在帮忙检查马车。
而秦鹿和穆青娥都是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只有凤曲偶尔客套地劝阻两句。不过,小花父亲的确远比他们了解马车的构造,凤曲刚劝两句,就被他的实力折服,变成了诚恳的道谢。
离开宣州的时候,和其他考生一样,他们也得到了百姓的夹道欢送。
小花一家在城门处站了许久,小花不停摇着手臂,直到再也看不见马车的背影。
花游笑则蹲在一棵树上喝酒,他的目力胜过众人,待居民散去,小花都抽抽噎噎返回城中,花游笑仍然仰头灌酒。
俄而,他拿出银铃。
一摇一荡,声声轻缓,便如初见。
大家都注意到,接连好几天,凤曲都不曾和秦鹿说话。
像是无意,又像有心,两人数次正眼对上,凤曲就会立刻转开眼去,匆匆找个理由退走。
一次两次说是巧合,次数多了,就连五十弦都能察觉不对。
此刻坐在车上,商吹玉在外驾车,车内凤曲和秦鹿都不做声,气氛寂静得近乎诡异。
穆青娥清一清嗓,率先打破沉默:
“宣州这一趟,我想和大家道谢。因为我自己的事,耽误大家都在宣州陪我这么久……实在有些抱歉。”
凤曲安慰道:“那是我们所有人的决定嘛。”
穆青娥摇了摇头,五十弦则笑嘻嘻拿出一块玉牌:“可是,托小穆的福,我们可是拿到了最好的评价哦!”
那是宣州观天楼下发的信物。
微茫鲜少和人来往,却对五十弦不会避嫌。尽管众人不甚理解,但在这段逗留宣州的时间里,他们都常常看到五十弦出入观天楼的身影——凤曲还发现,穆青娥对此隐有微词。
不过和考官关系不赖总是好事,就像此刻五十弦掏出的玉牌。
“这是‘摇光’给的?可胡缨不是说……不给了吗?”
“她啊,吓唬人的。给不给信物还是微茫说了算呢。”
穆青娥凉凉地斜去一眼:“你都可以直呼‘摇光’的名字了。”
“哎呀,boss还不是直呼了‘天权’的名字。”五十弦嬉皮笑脸地凑过去,用肩膀撞了一下秦鹿,“是不是,白毛哥?”
秦鹿没有蒙眼,但一路都在闭眼休憩。
被她一撞,秦鹿才懒懒地掀开眼睑:“哦?”
淡金色的瞳中只有流于表面的笑色,五十弦和他对一记眼,都不自觉哆嗦一下。
凤曲和秦鹿之间无形的战争已经影响了在座的所有人。
商吹玉自是站在凤曲一边,但一头雾水的穆青娥和五十弦都毫无把握,尤其是五十弦,只能如履薄冰地在两人间周旋。
这会儿被秦鹿一慑,又顶着穆青娥的质问,她只好缩去凤曲身边:“……哎呀,我不说话总好了嘛!”
凤曲从她手中接过玉牌,恰好秦鹿倚窗支颐,目光也从玉身点过。
秦鹿问:“‘天品’?”
五十弦连连点头:“天品甲级呢!不知道这个品级有什么区别?”
“排名差异。”秦鹿淡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五十弦问:“既然不要紧,那我们瑶城的信物怎么也是‘天品’?”
这就是带着答案求问题了。
秦鹿似哼似笑,别过头,目光飘向了窗外深碧的远山。山霞一片,余晖照衣,秦鹿微微褪色的长发折出火烬一般檀红的光彩,金阳笼罩着一个沉默的他,以及相对的窗边,任风吹拂却不发一言的凤曲。
穆青娥从包袱里抽出了卷轴,道:“我记得排名有所更新。”
五十弦极为捧场地凑过来:“我们拿到两枚信物,是不是该上榜了?”
穆青娥没有答话,但拆下束缚卷轴的丝带,徐徐展开了那幅长卷。
事关考试,凤曲虽然僵坐着不动,眼神还是时不时地偷瞟过来。
五十弦刻意爆出接连的惊呼:“噢,第一名还是鸦六他们,已经四枚信物了啊。”
穆青娥道:“不仅如此,据说拿到三枚信物以后,还能拥有替换队友的权利。如果队内有人折损,也可以及时找人补上。”
这个规定倒也是情理之中。
否则有些队伍杀到朝都,说不定已经伤亡惨重,再对上其他状态饱满的队伍,那就有些不公平了。毕竟这次大比的目的是筛选出武林的盟主,而不是把江湖俊杰都损在半路。
五十弦啧一声:“那不是有利那些大门派了吗?什么首徒啦、嫡系啦,都可以等最后再加入队伍……”
她的嘟囔没有说完,后半句悄无声息吞回了肚子里。
此时,太平山关门弟子、且去岛首徒、瑶城侯独子都默默看向了她——这位紫衣侯的唯一养女。就连车外的凤仪山庄二公子挥鞭的动静都轻了些许。
五十弦作深沉状:“但很显然,我们四大门的首徒和嫡系都很有为人表率的自觉。不然我们怎么叫四大门呢?”
凤曲扯扯嘴唇,总算挤出了一抹笑。
穆青娥还在梳理排名,很快便在第六十名的位置找到了凤曲。
他们以凤曲为首,队伍的代称也是凤曲。登榜本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但处在凤曲和秦鹿莫名的冷战当中,穆青娥也开不了一同庆祝的口。
只好将这个成绩报给众人,大家笑一笑作罢。
恰逢日暮,再往前走又是一座深山。
虽然周围也无村庄,但道路平坦、车辙密集,是一处休整的好地方。商吹玉观察片刻,听到车内笑语,也停车询问:“老师,今晚就在这里歇下如何?”
宣州和明城虽然毗邻,但放弃不正山的捷径,途中就得绕两座小山。
他们事先算过路程,要到明城,途中免不得餐风露宿,忍耐两日。众人都无异议,穆青娥前去生火,凤曲便想进道路两侧的林中打柴。
五十弦忽然叫住他们:“其实,我还有事情要说。”
方才是商吹玉不在,所以她压着倾诉的欲望。
难得五人齐聚,五十弦也顾不得秦鹿和凤曲之间的矛盾了,她从系统和微茫的嘴里获得的一些情报,历经几日的辗转反侧,还是决定告诉大家。
五十弦承认自己脑子有病。
而她的现代同胞何子涵,对此表示了深切的认同。
在她弄坏何子涵的眼镜,导致bug出现后,何子涵对她的态度就从命令变成了怜悯。
她甚至用关切的口吻对五十弦说:“我要提前说明,防沉迷许诺是你自己签字的,我现在再提醒一次,就算尽完了警示义务。”
五十弦:“……”
五十弦:“嗯,怪我网瘾超大的。”
对游戏角色认真,是一件荒谬透顶的事。
但在经历和凤曲几人长达两个月的共处之后,她已经无法全身而退了。
特别是在她亲身参与,改变了宣州既定的命运之后。
“虽然不管我怎么强调,你们都会当作玩笑,但是这次我真的是非常认真地在说。”
五十弦深吸一口气,在众人面前点开那张仅她可见的系统面板。
在宣州的两个月里,系统没有给她发布任何任务。
直到刚刚出城,她才接收到一个神秘的、却毫不费劲的任务。
系统要求她重看一遍原著里的宣州地图。
站在主角的视角,去看原著的宣州本该是怎样的发展。
五十弦便熬夜看了。
在原著中,秦鹿尾随商别意离开了瑶城,而商吹玉也被商晤逼迫,假如了商别意的队伍。
他和秦鹿的矛盾依然尖锐,即使有商别意时时调和,两人也不可能和平共处。
所以早在他们拿到“摇光”的许可,即将进入百里酒庄的时候,商吹玉和秦鹿就因为私下的一次口角摔下山崖,误入蛇患。商吹玉被蛇缠咬,秦鹿舍身相救——待到两人重返地面,就只听说考生中出现过一个名叫“穆青娥”的少女,而她已经被驱逐出城。
且不论秦鹿搭救商吹玉的戏码在今天看来有多离奇,那个只在路人口中出现,被逐出了宣州的“穆青娥”,却在一笔带过的剧情中,成为了宣州真正的救世主。
五十弦从原著秦鹿的眼中看到了一切:
看到县令派人拼凑了穆青娥的药方;
看到“认罪”的“蛇妖”半夜被狱卒放走;
看到他们请出僧侣,在一片木鱼声中端出一碗碗参照穆青娥的药方所熬的汤药……
“这是药师佛大发慈悲赐予的灵药,可解众生之灾厄。”
宣州的“诅咒”如奇迹一般解除,观棠县上下都对慈悲的药师佛感恩戴德。
无人过问的怪医则在悲恸下独行,没有人记得她的名字,只除了听她鸣冤的县令。
他记得她,所以把她报给了明城——那是穆青娥计划中的下一站。
也是穆青娥的葬身之地。
当原著的秦鹿查明一切,派人前去追寻穆青娥时,她已沦为毫无理智的蛊人。穆青娥以娇弱无辜的面目行走江湖,却将所有接近自己的人剥皮卸骨,残忍之至。
秦鹿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迫不得已,还是真的已经恨透了这个世道。
在那里,穆青娥成为了主角的劲敌。
她疯起来便不择手段,时而痛哭、时而暴怒,体内的蛊虫使她变成了一个暴虐无度的恶徒,残余的清醒也不过拉住两个主角的衣摆,恳求他们结束自己的生命。
【任务成功奖励:20积分】
【任务已完成】
穆青娥还不曾对他们解释自己的过去,也是出于系统的限制,五十弦决定保守这个有关“前世”的秘密。
她尽可能从短短的篇幅里搜罗一切线索,并在字里行间搜出了一个人名。
明城,“玉衡”。
五十弦心神微定,问:“关于瘟疫的起源,我们都知道是不正山的那些尸体。所以大家有没有想过……尸体的来历呢?”
众人相视不语。
五十弦所言不假,他们的确都花了心思在这件事上。但因为之前都在宣州,为防隔墙有耳,大家即使有了线索,也倾向于压下不表。
此刻五十弦开了头,凤曲便道:“尸体都焚得及时,来不及叫居民认尸。不过,花游笑说那些尸体多半是明城的人——据说四五年前,明城爆发了一场饥荒,很多人都连夜逃往宣州。”
饥荒一事并不隐晦,早在瑶城,凤曲就接触过难民之一的春生。
不过从理论来讲,明城似乎早就收拾好残局,明城如今也是欣欣向荣、蒸蒸日上,让人根本想不到,在明城和宣州之间的深山里,居然还藏着这么密集的病尸。
穆青娥若有所思:“应该不少人都想到了这层,之前离开宣州的考生,大多都避开了明城。”
“观棠县朱县令的死,可是至今都没找到凶手。”五十弦不忘补充,“不过我早就查过了,这次真不是‘鸦’。”
她要说是“鸦”干的,这会儿反而能让人安心一些。
不是“鸦”,又能悄无声息解决掉这么多人,这只能说明要杀朱县令的人要么势力庞大,养有众多刺客;要么自己就是个可怕的武林高手。
凤曲沉吟一会儿:“你的意思是……杀死朱县令的人,就是明城的人?会不会是憎恨朱县令耽误了瘟疫的救治,所以仗义出手的侠士?”
“哈?boss你可真是——”
“凤曲说的也不无可能,但五十弦的意思,恐怕是朱县令为人办事,事情败露,所以被杀人灭口了。”穆青娥神色凝重,“联系上近期风波,最有关联的,就是瘟疫一事了吧。”
话到这里,大家都已心知肚明。
凤曲不忍往坏处猜人,可也非常清楚,五十弦和穆青娥推测的才更可能是真相。
他便想起许久不曾搭话的阿珉:“你有想法吗?”
听五十弦的意思,似乎是建议他们先绕开明城,避其锋芒。
「皆可。」
“你以前是怎么通过明城的?”
「一只耳朵。」
“……你到朝都的时候,究竟还剩下什么?”
阿珉不回答了。
他对秦鹿的隐瞒并不惊讶,也不生气,但也没有反对凤曲和秦鹿置气。
两人都有同感,越是深入江湖,凤曲就越和这世道格格不入。而这份异常的背后,显然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阿珉的纵容。
阿珉为他挡下的风雨,本该是将凤曲磋磨得更加圆滑的必经。
现在,这些打磨却被不断省略,二人深感迷茫,也渐渐无法把握冥冥之中的平衡。
“我会尽量面对的。”凤曲轻声道,“和胡缨没有完成的那次交易,我现在已经完全理解了。虽然还不明白对错,但是……谢谢你帮我保护眼睛,也谢谢你比我还珍惜‘凤曲’。”
阿珉顿了片刻,冷笑一声:「别这么说。我又不是你,根本不知道你,我从来就不懂你。」
凤曲:“……”
凤曲:“你用这记性背剑谱?活该你天下第一。”
阿珉仍是哼笑,但好歹不再出言呛他。
以凤曲的服软告终,阿珉也决定和他握手言和。而阿珉示好的手段,就是冷冰冰地透露情报,比之宣州,他对明城似乎熟悉不少:
「明城的七星是‘玉衡’。如果你们是猜他在报复揭露瘟疫之人,那以他的个性,不算意外。」
凤曲默然许久,懵懵地反问:“什么个性?”
阿珉长长地哼了一声,带着鄙夷,言简意赅:「小人。」
能讨阿珉喜欢的人很少,但能被他批评到这种程度的……似乎也不多见。
「经过瑶城和宣州,你应该看出来了。观天楼并非只有一个主人,而是由七星和守楼人共同管理。通常而论,七星权限更高,对外代表着观天楼;守楼人刀口对内,虽然无权和七星对抗,但可以直接发信给朝都,实际起着监督和制衡的作用。」
阿珉介绍说:「不过,守楼人到底有多大权力,最终取决于七星的能力和态度。」
凤曲回忆一会儿,秦鹿和荣守心、微茫和胡缨两对组合,就能说明现状。
如秦鹿地位超然,手腕强硬,铁了心不和荣守心配合,那么荣守心就连一起出面公布考题的资格都没有,甚至被凤曲一剑刺死,秦鹿都能笑嘻嘻给他收尸;
而微茫相较之下更显迟钝,她的权欲更低,不在乎被胡缨分权,反而很依赖胡缨帮她分担压力——所以胡缨也拥有了和考生对话乃至下令的权力,她和微茫就更接近同僚和搭档的关系。
“那‘玉衡’是哪种?”
「哪种都不是。」
阿珉没有再说,倒是商吹玉想起了凤曲对海内知之甚少,主动转头和他介绍:
“明城的饥荒之后,先帝曾经命令明城收拾残局,为此还派出了当时位至六部尚书的宠臣沈氏。但沈氏在明城一无所得,返回朝都就被治罪,牵出了一连串的罪行,贪墨舞弊、卖官鬻爵……据说向先帝揭发的,就是明城的偃师一族——新帝登基后,为了表彰偃师当时的功绩,便封了偃师家的公子,偃师珏作为‘玉衡’。”
仿佛错觉,凤曲余光瞟见,在商吹玉提及“沈氏”时,一直静默不言的秦鹿有了瞬间的抬头。
但他并无二话,就连微微的抬头都像是一个巧合,很快又转过眼去,看不清神情。
整个故事听上去,依然没有和瘟疫搭边,但已经先后出现了朱县令、偃师珏、尚书沈氏三个人物,凤曲有些云里雾里,穆青娥却是恍然大悟:“难怪当时他……”
她想说的是前世的事,但面对一双双好奇望来的眼睛,穆青娥话语一顿,五十弦又接过话头:“既然我们在不正山看到这么多尸体,就说明沈尚书当时的‘收尾’没有做好。”
“可是在那之后,明城为什么不继续处理呢?”
五十弦道:“这些人都逃出明城了,又在深山,按理说很难有人再找到他们。明城要是还派专人进山收殓,费时费力不说,朝都拨下来的款项可不见得够用呢。”
所以,他们都寄希望于这些尸体永远不被察觉。
被野兽吃掉、被暴雨冲散、被泥土掩埋……怎样都好,就是不要发现尸体来自明城。
为了这一目的,朱县令谎称宣州的瘟疫是所谓“诅咒”,而府衙也对此视若无睹、轻拿轻放。
因为宣州的粮食都来自明城调度,一旦得罪明城,后果不堪设想。
但随着穆青娥和他们的举动,从宣州瘟疫到明城饥荒,一系列的真相逐渐发掘,背后元凶也将渐渐浮出水面。
他已经杀了朱县令,而宣州府衙不敢反抗,就连“摇光”和胡缨对此也不能多说。
这正是那家伙狂妄的示威。
仿佛在说,即便被所有人看穿,也没有人敢点破。
五十弦和穆青娥也已想通,前世的穆青娥会在进入明城诸事不顺乃至陨落,恐怕也是这个“元凶”的手笔。即使穆青娥并未动摇他的谎言,他依然对她赶尽杀绝。
此时,阿珉才开口补充:「在明城,‘玉衡’和守楼人,都叫偃师珏。」
五人齐齐陷入沉默,就当前的形势来看,只怕他们一旦进入明城,就要面临“玉衡”这一劲敌。
连只是跟着他们解决瘟疫的考生都自发绕路,更何况是身处最核心的他们?
可见“玉衡”的恶名早就传遍天下,让人退避三舍,望而生畏。
“无论如何,先把今晚的晚餐解决了吧。我去找点柴火。”凤曲敲敲麻木的大腿,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这会儿也是千头万绪,对未知的“玉衡”既是愤慨,又有担忧。
加上宣州一程其实让他后怕不已,虽然不至于折员,但商吹玉染病濒死、穆青娥身陷囹圄,自己也数经蛇患,这还是胡缨、微茫都对他们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