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回了局里,他看到三家家属哭得跪倒在地,鼻涕眼泪不止说对不起时,他才意识到了真相。
这一次云霄广场,除了便衣,一些伪装成网红的媒体记者也混在其中,直播这一场从强势开始到匆匆结束的抓捕行动。
他们的标题出炉了:【天罗地网中,一亿赎金绑架犯远走高飞!】
“你们和绑匪私下达成了协议?”秦居烈一针见血。
绑匪不可能不要钱,除非一个可能,在一千五百万美金到手之前,他已经拿到钱了——这场惊天动地的行动,很可能只是一场绑匪和家属的做戏,家属默不作声,唯有警方被蒙在鼓里,落了一个稀里糊涂惨败的结局。
“警察同志,对不起,我们真的有苦衷……”三家人捶胸顿足,口里是真心实意的道歉,甚至有人撕心裂肺地哭喊,最后哭得晕倒。
“你们有什么苦衷?”齐翎最无法接受,大批警力撤出陆家后,留守的两名警察,其中之一就是他和一名老警察,谈判专家周克夜协同。
他们耐心安慰受害者家属,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把凶手抓到。
受害者家属也点头,说相信他们。这三天相处,齐翎自以为警民相处融洽、心心相印了,竟会出现这样一遭。
“为什么……”
这简直是一场背叛,小新人遭遇到了重大打击。
正如那句话,“我从没怀疑过承诺那一刻的真诚,可人性竟是如此地幽深复杂。”①
他从没怀疑过,陆先生在协助他们时的真诚,和事后痛哭流涕的强烈愧疚,难道人性啊,就是那般复杂。
三家家属老实交代。
“我报警的那一刻就后悔了,绑匪一定会撕票!”何家人首先说,而他们正是第一对向指挥中心报警的父母。
齐翎脸色一变,原来从一开始,受害者家属的心就已经摇摆不定了吗?“你们难道不知道,不报警,绑匪也会撕票?”
这一点三家人明明知道,可态度为什么大变了呢?
性格真诚的小警察敏锐地抓到了疑点:“这三天你们发生了什么?”
时间回到三日前,鹭湖花园,漆黑的夜色无边,如同一个魔鬼降临人世。
三家人躺在床上,他们收到了一封寄信人未知的短信和电脑跨国邮件,在这种敏感的时间点,公司里不会有不长眼的人半夜三更拿事务打扰他们……
他们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邮件,附件是一段视频。视频里背景十分黑暗脏乱,一个瘦弱的小男孩,双手紧紧抱着膝盖,脊背拱起呈现自我保护的姿态。一张脸上,濡湿的睫毛全是眼泪,小嘴死死咬着没有泄露痛呼。短袖T恤已经很脏了,白皙手臂上青紫交错,脚上也有镣铐。
所有家长如遭晴天霹雳。
绑匪的手段竟如此凶猛残酷。
之前隔着电话,他们只能想象孩子遇到了什么,看见画面,才感受到一阵阵山呼海啸般的冲击。何家老太爷七十高龄,本就有高风险的心脏病,看见孙子被虐待的画面,大半夜差点紧急送医。
第二天晚上、第三天晚上,又是同样的神秘邮件,虐待升级了,孩子遍体鳞伤,还附上一句话,“如果想孩子平安无事,你们知道怎么做。”
家属们心如刀绞,哭得几欲晕厥。
绑匪想做什么,三家人心知肚明。
他们不敢赌,哪怕只有1%的可能性,为人父母也能自我欺骗,“万一绑匪真有良心,真的只要钱,钱到手了,孩子就回来了。”
无欲无求之人,比有需求的人可怕。绑匪只是要钱,满足他的胃口,孩子能平安无事就好了。
他们反反复复地想,9.26吕嘉乐案和9.28花年年案的恐怖之处,仿佛被他们有意无意地遗忘了。
在大多时候,前两起受害者的死状还刊登在报纸上,他们能想起来,手脚也发冷,认为绑匪就是一条彻头彻尾的毒蛇,不可全信。可也是绑匪的阴险之处——
前两起命案,凶手不是为了发泄,而是一种铺垫警告,隔山敲虎,精准地击中了他们的内心——你们如果不按我说的做,吕嘉乐和花年年的下场,就是这三个孩子未来的下场。
你想孩子死得屈辱,还是赌孩子有回来的可能性,自己选吧。
妥协也就一瞬间的事了。
意志再坚定之人,也会在这三封邮件的刺激中,败下阵来。
谁又能想到,绑匪那么高调的要求高额赎金,要美金,要不连号的钞票,要选在一个人流如织的地方见面,这些全是障眼法。
想到己方布下了天罗地网,绑架犯跟家属却暗通曲款达成合作,让一番警力扑了个空,秦居烈内心灼烧的怒火就平息不下来。
好一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他们不能对受害者家属发火,毕竟精心设计一切诡计的是绑匪。而警方也有失误,他们一心只想缉凶,忽略了受害者家属的心情。
秦居烈沉默:“你们给了他多少?”
陆家人流下眼泪:“两个亿。”
警局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人头撞到了门,有人失手打翻了水杯,“多少?两个亿!?”
“每家两个亿,总共六个亿,打向一个海外账户。”
所有人脸色难看,没想到绑匪的胃口远比他们想象中大,大得几乎要捅破天!每家五百万美金竟只是一个开始!一个亿已经骇人听闻,六个亿的赎金,更是要创纪录了!传出去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这么多赎金交出去,竟只为了去赌一个存活的可能性!
他们该说什么好呢?
可怜天下父母心?还是助纣为虐,养大了绑匪的胃口?
齐翎也快疯了,绑匪警告的邮件和六个亿赎金的交易,全部都发生在陆宅,从白天到黑夜,每一笔数字资金都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汇往海外。
而三天他竟一点也没发现不对劲!
“警察同志,我们不敢赌啊!小宝他在视频里一直哭,哭得那么凄厉。再不给钱,他会死的……”
“柯柯是我的心肝肉,绑匪虐待他,让他跪在地上吃饭,他嗓子不对劲,好像给下药了,那猫崽般细弱的声音,每一次都像挖肉一般,我恨不得替他受折磨,替他去死。”
“吕嘉乐案我们知道,可……万一呢。”
说一千道一万,只有那句话——“万一呢。”
每个人都希望小概率事件降临在自己头上,比如绑匪良心发现,比如血亲平安归来。
人性的弱点和那一丝侥幸,真的是被对方掌控在手中,拿捏得死死的。
这是一场多么精彩的表演啊,凶手以两条人命、六亿赎金将警方耍得团团转,踩在警方之上,成就了自己赫赫威名。
这盘棋中,恐怕唯有凶手是俯视角,所有人都是棋子,棋子要落在哪里,都在凶手的掌控之中。
蒋飞听不下去了,他转身离开,去了吸烟室,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华子,一根接着一根抽,很快脚下一片烟蒂。
没人说他,后来陆陆续续有人走过来,一脸疲惫道:“飞啊,给我一根。”
一包几十块钱的便宜烟,就这样你一根我一根分得干干净净。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雾气缭绕间,好似有人抽烟抽着抽着,想到自己这段时间的奔波劳累,竟受不住地红了眼眶。其他人没红,只是心情如生吞了十斤黄连,满脸苦涩。
另一边,回了警局,那名云霄广场出现的可疑中年男人,第一时间移交刑警队。
男人一进审讯室,吓得魂飞魄散,立刻一五一十交代了,他果然不是9.26大案凶手,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雇佣人员。
男人说:“有人雇佣我,说去云霄广场,在那里取家里亲戚给他的土特产。”还没说完,男人坐在忏悔椅上痛哭流涕,说自己并不知情。
银色手铐稍微束缚住他的双手,他依然能自如地做擦眼泪、抱头忏悔的一切动作。
审讯的警察一听都要笑了。
“你说不知情,你说笑呢!谎话也不编得圆滑点,老实交代,把你和他之间的所有交易通通说出来,给自己争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否则他是板上钉钉的主犯,你一个从犯的罪名跑不掉。”
男人脸色一变,双手发颤,警方怎么知道的,明明他的说辞没有纰漏,他在夜里倒背如流。
进审讯室之前,也在内心演练过几回,有时候脑海里几个瞬间,几乎把自己骗过去了。
谎话说得多了,他也相信,自己是一个毫不知情、真正无辜的可怜人。
他用婆娑泪眼注视着警方,妄想能打动对方,让对方相信自己的表演,可惜失败了。
戴罪立功这四个字,他也想要。
可那个男人隐于网络之后,他真的不知道对方身份。
“事到临头了,别死鸭子嘴硬,你们是怎么沟通的?”
“你为什么会上这艘船?”
良久,男人动了一下嘴唇。
片刻后,审讯室的门被打开,一名警察拿着一份笔录出来了,朝秦队摇了摇头。其他人一看就明白了,面露失望。
秦居烈翻了一下笔录,眉宇轻锁,这份笔录详实,前因后果不过一句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这个男人不过是被丢到舞台前的傀儡,一个替罪羔羊,给了一笔定金,又被许诺熬到几年出狱,等着打钱。
反观绑匪这一头,钱到手了,替罪羔羊找好了,聪明如他,犯下这起惊天大案后,不可能再出现了。
功成身退后,注定要远走高飞。
而警方这里除了一个海外加密户头,线索全断了,被三家父母亲手斩断的。
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
这一次受害者家属背刺警方的新闻很快上了热搜,六亿赎金这个数字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消息比病毒传播速度还要快,一夜之间,全市都传遍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闻讯而来的媒体记者,将江州市警局围得水泄不通。如果不是安保人员训练有素,将人拦在外边,恐怕不得安宁。
偶尔几只漏网之鱼,冲破防线跑过来,出口第一句话高举着麦克风:“请问你们市局什么时候召开案情发布会,警方本次行动出现重大失误,有没有人因此要承担责任?人还抓得到吗?”
一开口就是诛心之语。
张局长急火攻心,差点喷出一口血。
他爹的去年市局端了几百个诈骗窝点,立下大功,来的媒体就小猫三两只,今年失了一次误,来的媒体却有几百家,这也太过火了吧!
更别说他手下人一个个兢兢业业,没有人不卖力缉凶,匪徒阴险狡诈,家属优柔寡断,怎么能全怪他们?
可惜事已至此,总得有一个人站出来,除了他,谁还有这份力量?
张局长抹了把脸,发出一声挫败的长叹。
有谁注意,这几天他也没怎么睡觉呢?
“凶手我们从未放弃,一定追查到底……案情发布会……两日后……”说出这话极其艰难,到时候,警方会公布迄今为止的所有案件细节,还要公开检讨自己的过失。届时会有几百家媒体记者出席,官媒会到场,替他公正说话,其他媒体就算了。
应付完媒体。
两名警察面露悲痛地问自家局长,“张局,你真的要上台啊?”
“肯定要。”
除非两日后,案情引来转机,否则他肯定要上台,这两天他必须准备好发言稿纸。
警局外,家属还在痴痴地守候,为了一句不知真假的承诺。
绑匪说:“钱到手后,三天后,我就会放了孩子。”
晚夜的风吹拂着他们泪痕干透的脸,他们凝视天边,那名绑匪却消失在了地平线那头。他们不知道,此后十年,他们再也看不到了。
倒是远走高飞的十年后,匪徒又一次卷土重来。
一个冷酷精明的匪徒,为什么会卷土重来,自然是有利可图。
他邮件联系了三家受害者,说再汇五百万美金,他可以告知孩子的埋尸地。可以说凶手贪心不足蛇吞象,也可以说他把握人性上堪称一绝,这是杀人还要诛心,榨干每一点剩余价值。
那些年迈的家属们含着热泪答应了。
十年了,足够他们接受孩子死亡的事实,平复逝去的伤痛,开始追求“落叶归根”,不能让孩子曝尸荒野,起码找到尸骨,安葬在山清水秀的墓园里。
所以他们同意了要求。
也得到了三个地址。
匪徒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此后真正下落不明,成了一桩彻彻底底的悬案。往后几年,被许多导演改编成了电影,搬上了荧幕,导演在接受公开采访时还一度表态:“我希望自己合眼前,能看到9.26大案和六亿赎金绑架案的凶手能够落网。”
可惜终身没能看到。
江雪律默然,以上都是他看到的未来,他还看到了一本日记,是一个男人写给儿子的临终回忆录,开篇便是一手俊秀温情的钢笔字,“小杰,你还记得十八年前的‘六亿赎金绑架案’吗?”
“哦我忘记了,你那个时候才五岁呢……”
“五岁的你可能还不懂吧。”
“当时那件事闹得很大,轰动了全国,爸爸从来没有什么秘密瞒着你,除了这件事……你可能疑惑过,咱们家为何在十八年一路平步青云,积攒下不菲的财富,能够创业、搬入豪宅,在你崇拜的眼里,我一直无所不能,是凭本事挣下了这笔钱。”
“如今,爸爸老了,要告诉你一些真相。”
“你是那么善良,一直没告诉你的原因,是担心你无法接受。”
“爸爸我啊,就是十八年前‘六亿赎金’抢劫案的……午夜梦回时,爸爸也曾后悔过,当年那五个孩子如果活下来,年龄都跟你差不多大,可惜事情没有如果,为了让你幸福,牺牲掉五个孩子是有必要的。”
“这些年,我也一直在烧香拜佛、热衷慈善,希望能弥补一二。”
“以上这些都是爸爸心中尘封已久的秘密,爸爸爱你,希望你看完后,能把这本日记烧了。”
江雪律看到,一名年轻人坐在床上,翻完了这本日记,随后……善良的年轻人没有去报警,而是选择烧掉了这本日记。
他已经不是不谙世事的孩童了,他是一名成年人,所以他选择替父亲隐瞒下了这个惊天秘密。
随着火焰烧毁了纸页,化为黑雾,一种交接在隐秘无声中进行。年轻人默不作声,在父亲死后,继承了这笔沾满无数孩童鲜血的遗产。这案件彻底成了华国的一桩悬案
看完这一幕,火焰在跳动,似乎能灼烧旁人的眼皮。
江雪律缓缓回神。
这本日记回忆录是十八年后的事了,江雪律看到这个未来,正义感超强的少年有点厌恶。
如果他看到的东西不是虚幻,而是现实,那这种未来还是别发生了。
自从上次在面馆看到报纸后,江雪律就在手机里下载了几款软件,“天天新闻”、“每日头条”、“最强资讯”、“带你开眼看世界”等,从一个埋头做题、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好学生,变成了一个埋头做题顺便关心时事的好学生。
他点入其中一个软件,恰好看到了新闻推送:震惊!一亿变六亿,六亿赎金绑架案打破纪录。
点进去,内容全都是在描述这起案件,重点全是在描述赎金多么骇人。最后提一句,罪犯尚未落网。
第二则新闻,是江州市警局的官方文章,说希望广大市民能积极提供线索,并披露了两起命案的发生地,希望有目击证人能勇敢地站出来。
江雪律的目光到这里就停了,他的内心坚定了。
他没有往下翻,也就自然没看到下面一句。
“公安机关将对提供有用线索者一次奖励20万元!这些线索包括但不限于:凶手本人特征、事发车牌号、凶手出没地和住址……上限最高可得100万元。Ps:受害者家属对线索提供者的感激报酬,不占用公安机关的奖励限额。”
一百万啊!对于六个亿赎金可能是小巫见大巫,可在江州市非浣花区,也是一套房子的首付了。
这是奖励性质的报酬,到手并不需要扣税。
更别提受害者家属,前两起案子吕嘉乐和花年年家都是有钱人家,何、陆、杨三家更是江州市富豪,这些富豪爱子如命,很可能给线索提供者一大笔钱。
这笔钱跟警局给的奖励是分开来算的!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评论区人人都想得到重赏,奈何他们也真的不知道线索,只能含泪错过这笔钱。
江雪律不知道有奖励这回事,就算知道了,他也不需要这笔钱。
他无法解释,自己是怎么知道的,说自己是通过这双眼睛和半夜入梦见到的?他担心自己连夜被送进研究所。
……某种程度,他还是眷恋自己目前的生活。
浣花区,鹭湖花园。
“啊啊啊啊烦死了,这些警察和记者什么时候走啊?早知道我去深山老林看星星好了!”
一名少年倏地拉上了窗帘,隔绝掉一切视线。此人正是封阳,他本来打算趁着秋日前最后一波炎热,在露天泳池游泳,结果刚一跳水,就看到了黢黑的镜头,立刻拽过浴巾,如贞洁烈男一般把自己包裹严严实实,心里骂了一声草。
他臭着脸,转身进了别墅。
这些日子,警察和记者在附近进进出出,警察是为了调查案情,记者是为了头条和采访受害者家属,想知道与绑匪交易的过程多么紧张刺激,给出高额赎金的心路历程,也不管这番行为是不是伤口上洒盐。
鹭湖往年来的平静和格调被打破。封阳老不爽了,忍不住拍了一张照片,发到班级群里卖惨。
人山人海的记者确实壮观。
班级群里炸开一片,“哇好多记者!”
“原来新闻里说的都是真的!”
“封阳,受害者家属是你邻居,那你知道一些记者都不知道的事吗?”
班里六十个人,五十多个都炸出来了。
封阳一条条看下来,手指在屏幕上划着,没看到那个熟悉的头像,忍不住心里别别扭扭。甩了甩尚在滴水的头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学霸果然很忙,连假期都在专心学习,不看手机的。
“专心学习”的学霸此刻正在换衣服,江雪律打开衣柜,换了一身薄款的黑色卫衣,找了一顶鸭舌帽扣在脑袋上,扯过口罩两条细细的带子,戴在脸上。
他照了照镜子。
确定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才出了门。他背后还有一个包,包里装了一套换洗的衣服、充电器和一幅画。
他下楼路过车棚,看到了自己那辆许久不骑的山地自行车。整洁美观的车棚里,自行车靠在角落里孤孤零零。
江雪律驻足了一秒,想了想还是出了小区,选择花大价钱打车。
人命关天的事情,自行车太慢了。
他招了招手,在路边招来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师傅爽朗笑道:“小伙子去哪儿啊?”
“去友佳超市。”
老司机懵了,“这是哪里?”一般人打车不都是说着常见建筑和知名坐标吗?
“这里。”江雪律也不熟悉那个地方,只能拿出手机导航,在梦中,他只看到这家超市。
司机看了眼弯弯曲曲的道路,“小伙子你确定要去,这费用可不便宜哦,打表起码要一百去了。”
一百块钱,他一周生活费。
父母双亡后,生活一直省吃俭用的少年,蹙了一下眉头,“去吧。”
这一路行驶过去,肉眼可见江州市扩展速度之快,城区变化,内城区光鲜亮丽,外城区有几分朴素老旧,高楼也变少了。
下了车,江雪律直奔目的地,他推开一扇略重的门,空调冷气扑面而来。
此处是加油站附近一家平平无奇的超市,白天空无一人,店员在埋头玩手机,见他进来了,勉强抬起头,说了一句,“客人,随便看哦。”
江雪律没说话,直接朝店员走去。
他将自己全副武装,只留了一双星辰般幽亮的眼。这双眼盯着人时颇为认真,有几分摄人之意。
店员正在打游戏,对上那双眼后,心里一惊,连忙放下手机,端正了态度。
“客人,你要买什么?”
“我不买什么……我想提醒你注意一下,一天后,不,确切的说是17个小时后,如果有一个神色慌张的小孩跑进来。他如果一直拍窗子,你一定要报警。”江雪律缓慢地说,想起一处细节,他道:“他嗓子说不出话,很可能被人忽略。他饿了两天,也没什么力气,推不开超市的门。”
一番话说下来。
店员怀疑人生地盯着眼前人,连手机里游戏角色GG了也顾不上了。
眼前的客人说话神神叨叨,可看他表述清晰、语气又凝重的样子,不像是疯子啊?
“如果真出现了,请一定要报警。那是一条人命。”
江雪律没有提前报警,他性格谨慎,梦境不一定是真实,万一一念之差或者发生什么意外,孩子没有过来,那他就成了报假警……提前十七个小时报警,警方估计也不会当真。更何况梦境与现实的边缘是模糊的,他至今无法肯定,梦境一定会变成现实。
在他看到的那处梦境里,何柯柯跑出来了,见到超市他蹒跚着双腿,爆发出求生的希望,结果正赶上超市员工埋头玩手机,他急得大哭,嗓子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随后这一次落跑失败了。
这个顾客该不会是什么刚出院的精神病患者吧?说什么,一天后有被绑架的小孩子出逃。
超市员工失笑。
话是这么说,可江雪律的话还是在他心里落下了一点影子,让他这一天心神不宁,主动推迟了下班时间。第二天,他一如往常搬货卸货,结束后想拿出手机打发时间。游戏界面刚亮出的那一瞬间,他鬼使神差地,忽然想起那名顾客的话,忍不住就把监控九宫格打开。
时不时看上几眼。
手机也不敢玩了,界面也把110设为了紧急通话。
13:25分,超市店员越想越觉得自己荒谬,忍不住抹了一把脸,怎么会把一个神经病的话当真。果然是平淡无趣的生活过久了,来了一个精神病,都感觉生活起了一丝波澜。
13:45分,他心里渐渐弥漫起不以为意的荒谬嗤笑,随意地看了一眼监控,这一眼不得了。
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右下角那豆腐块大小的监控,那里有一个拖着腿走路的孩子摔倒了,那个孩子踉踉跄跄地走来,小手拍着超市玻璃门,神色十分急切哀求。
渐渐地,他又看清楚小孩哭的泪脸,震惊的心化为了略深的凝重,再看小孩后追着一个气急败坏的男人,粗鲁地拽着小孩的衣领,他心里咯噔一声。
他立刻抄起扫把冲了出去,同时拨打了电话。
“警察同志,我要报警!”
他跑出来了?
何柯柯浑身发颤,呼吸声急促,为了挣脱脚铐,他的皮肤磨损了,翻出一层肉。每一次抬腿都要用尽力气。
可他不能停。
他背后有人在追——
事情回到几天前。
一群孩子在商量事。
包括家属、绑匪和警察在内,没人把三个弱势又饱受折磨的孩子当回事。可这三个被困在囚笼里的孩子也是人,他们七八岁的年纪,害怕的眼泪一收,背后也有不肯坐以待毙的勇气。
何柯柯在三人中年龄最大,他较为聪慧,决定一旦瞅到时机就会逃跑。他年龄最大,但他最瘦,绑匪的手铐脚镣是同一型号,不能调整,他这几日就在磨破自己手脚腕,将皮肉磨出血后,顺利挣脱出来。
只是走路难免一瘸一拐。
“我要逃出去。你们等我,我出去了一定报警。”虽然他不知道这里是何处。
杨霖性格比较胆小,不赞同,也不反对,“我们爸妈已经给钱了,人无信不立,绑匪应该很快会放了我们。如果你中途被抓回来了……”如果失败了,会遭遇什么。
会遭遇绑匪最狂风暴雨的报复。
何柯柯沉默了一瞬,那也得跑啊。
他从来不相信,绑匪会放人。
他凝视自己的同伴:“你还记得,夏令营老师告诉我们什么?如果沦落到一个危险的地方,我们要团结起来,分工合作。”
“我负责逃出去,我会用我的眼睛记录下沿途风景,你负责记……”说到这里,小孩子凑到同伴耳边。
“好。”杨霖点了点头。
何柯柯就这样逃出去了,他跑出去后才吃惊地发现,自己身处在一处茂林中,好似半山腰,情况比他想象中糟糕多了,这附近人烟稀少。他如无头苍蝇乱撞了一会儿视野才开阔,发现自己必须徒步跋涉两三公里,才能见到公路和田地。
求生的希望很远,但好歹近在眼前。
他一边跑,一边腿脚流血,跑得口干舌燥,四肢沉重随时能摔倒在地,他眼前终于出现了公路,还有一家超市。他大喜过望,可他忘记了,自己实在是饿得头晕眼花没力气,嗓子也哑了,无法喊救命,只能拼命拍着超市玻璃门。
里边的店员低头玩手机,根本没注意到他。
这时一道阴冷的声音传来:“你还真能跑。”
何柯柯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这道声音唤醒他内心最深的恐惧。
他睫毛一颤颤落下泪来,他发现,他自己居然倒在距离求生最近的希望面前,只差一点点啊!
在原来的梦境中,羊羔被捂住嘴带走了。
这一刻,却有一个年轻男人抄起扫把冲了出来,破口大骂:“放开这孩子,你想做什么!?”
知道事不可为,男人啧了一声,压下帽子转身离开。何柯柯精神一懈,重重摔倒在地。偏偏在这时,男人还没放过他,他侧过脸,用极为温和的声音道。
“柯柯,你想不起我。”
这是一种高级心理暗示,潜意识把孩子最近受的折磨与人脸挂钩,如果想要强行回忆男人的样貌,潜意识会如海潮连动暗涌地想起那段黑暗时光,轻则神志不清,重则精神崩溃,非疯即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