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南星第一次见他笑,万万没想到,竟笑得让人如此心酸。
然而只是一瞬,那昙花般的笑容便消失了,阴森恐怖重新攻陷他的脸,周祺煜压低声音道:“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他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中,哑得好像生锈的铁片相互摩擦,南星却意外地平静下来,狠狠地摇了摇头,抬起脚慢慢走向他,轻声安慰道:“乖!没事了,没人要杀你……有我在,没事了……”
不知为何,他的话像是有魔力的咒语,竟然将周祺煜完完全全地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南星顺势一把揽过他的肩膀,紧紧抱住道:“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人生充满意外,处处都有转折。南星做梦也没想到,在病疫馆刷了半个月的恭桶之后,他又阴差阳错地住进了庆王设在冀州的别府。
那日周祺煜犯病后,南星守了他一宿,用银针封住了身上穴位,将他从头到脚扎成了刺猬。再三追问之下,这才从温良那里,将周祺煜的身世与病情拼凑了个七七八八。
要说起来,周祺煜贵为凤子龙孙,怎么说也是皇亲国戚,可从小爹不亲娘不养,是个实打实的苦命孩子。在他五岁时,他的母亲淑妃忽然生了一场大病,随后不久便撒手人寰。作皇帝的亲爹又是个疯疯癫癫的主儿,满脑子被羽化飞仙塞了个满满当当,哪里还有他的位置。
大将军方进中实在是心疼他,便找了个理由,将他从宫里接回了方家。可是没过几天,府上来了个跛脚和尚,指着周祺煜信誓旦旦地说他有癔病,还随手塞了一个大葫芦给他,据说里面盛着一百颗药丸,发病时服用,就能暂时缓解。
方进中原本是不信的,怒气冲冲将他赶了出去。没想到和尚前脚刚走,周祺煜竟真的发起病,这才又慌慌张张派人去找,可是人海茫茫,那和尚早就没了踪迹,好在他留下的葫芦还在,赶紧取出一粒喂给小殿下,果真就见效了。
周祺煜的病来得蹊跷,发作得也蹊跷。隔段时间,就要闹上一回,可是服药之后,又与正常人无异。
鉴于他身份特殊,方进中担心,此事一旦泄露,会被常氏一党利用,这才想法设法封锁了消息。时至今日,知晓内情的人,不过身边几个。即便是太医院,也被蒙在了鼓里。
温良叹了口气道:“当年和尚留下的药,眼看就要见底,这些年,我们也在一直寻找那和尚的下落,可惜一无所获。”
南星眉头紧锁道:“除了吃药,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温良摇了摇头:“殿下发作时,我们什么法子都试过,各地名医也看了不少,可都收效甚微。不发作时,他又和常人无异,根本无从下手。”
“怪不得之前把脉时没有发现。”南星喃喃自语道。
“可是……”温良指了指一旁熟睡不醒的周祺煜,说道:“先生方才用得是什么法子?主子他明明没有吃药,却也……”
南星苦笑了一下:“我不过是封住他几个穴位罢了,没办法去根的。”
“先生自谦了,”温良道:“今天幸好有您帮忙,以往主子若不吃药,绝不可能是现在这样。”
南星:“殿下吃的药还有么?能否给我看一下。”
温良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一枚精致的盒子,打开呈给南星道:“只剩下这几颗了。”
南星伸手接过,见里面盛着几个乌漆麻黑的小药丸,闻了闻味道,也没闻出个所以然来。
“我们也曾找人试图破解药的成分,只是单凭颜色与味道,实在是太难了。不过……”温良顿了顿道:“据说其中唯一确定的一味药,就是南星,竟和先生的表字一字不差,想来也是天意。”
南星不由一怔,竟有些难为情来,赧然道:“在下的表字,的确是味药,具有祛风解痉治疗惊厥的功效。”
不知为何,他看着眼前的周祺煜,忽觉自己的心底莫名升腾出了一股责任感——同情也好,共情也罢,反正就是不能够眼睁睁地见死不救,像是被一根命运的长绳没头没脑地捆在了一起,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唉!这下真是麻烦了!
他无奈地长叹了口气,说道:“既然和尚的药管用,至少说明殿下的病是有解的,无非就是时间长短问题。”
温良温良眼睛一亮:“先生,您的意思是……?”
“我想试一试,”南星道:“虽然不一定能够完全将药复原,但可以想方设法仿个大概,先把殿下的病情控制住。不过……心病还要心药医,若想治本,还要靠殿下自己。”
第二十章 焦点
周祺煜贵为皇子,可毕竟是肉体凡胎,犯一次病无异于历一次劫。短短几个时辰,大起大落,大喜大悲,都要淋漓极致地经历个遍,既伤神又伤身。
好在清醒之后,他又重新挂回那张神情淡淡的脸,正常的和没事人一样,只留下眉宇间若隐若现的疲惫,露出些许大病初愈不甚明显的痕迹。
守了他一天的南星,站在床边犹豫了好一会,这才难为情道:“那个……昨天的事对不起。我和你说的都是气话,王爷别往心里去。”
周祺煜俯首扶额怔了片刻,茫然抬起眼道:“你昨天说什么了?”
好嘛,全不记得了!
南星沉沉叹了口气:“不记得也好,不过王爷放心,你的病……我一定想办法帮你治好。”
周祺煜坐在床上缓了片刻,慢慢将神志归拢,记忆也恢复了七七八八,大概是觉得事已至此,再隐瞒也无甚必要,于是理所当然地点了个头:“那就有劳了。”
下一刻,南星端着一碗汤药送到他面前:“先把药喝了吧。”
方才还从容不迫的庆亲王,眉毛倏地皱了起来,近乎耍赖道:“本王忽觉身心康泰,喝药就免了吧。”
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康不康泰还得大夫说了算,”南星耐下心来劝道:“老和尚的药想要全部破解,恐还要一段时间。这是我临时给你配的,有助于补脑安神,还专门加了些蜂蜜,一点都不苦,不信你试试。”
周祺煜无动于衷地连声都没吭,只给他了一个“我又不是傻子,你少骗我”的眼神。
南星心情复杂地看着他,真想把药碗一扔,你爱喝不喝!可一想到昨晚发生的事,又觉得于心不忍,硬着头皮哄道:“王爷,良药苦口不是没道理的,只有喝了药,病才能好呀。你就当给我个面子,算我欠你的,快把药喝了吧。”
不知是被其中的哪个字撩到了,周祺煜倏地抬起眼,长眉一挑道:“算你欠我的?”
他端着一张正儿八经的脸,把这句话说得和真的一样。
南星眼角抽了抽,不甚心诚地点了点头:“算我欠你的,别磨蹭了,快喝吧。”
周祺煜伸手接过药碗,仿佛做足了一个周期的心理建设,这才一仰头,将碗中的药一饮而尽。
在病疫馆一众同僚眼中,后勤刷恭桶的郁南星忽然鸡犬升天了。他不仅轻松调入药房工作,甚至还攀上了权贵,搬去了庆亲王府上养尊处优。
然而对于当事人南星而言,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当初他同意搬进庆王府,不过是觉得给周祺煜看病配药会方便一些。在他看来,王府客房里那张红木雕花大床与小院睡惯的通铺没什么区别。广厦万间,夜眠不过七尺,要多了都是浪费。
再说,药房工作并不比刷恭桶轻松多少,每天忙忙叨叨几百份药准备下来,手脚都是木的,只不过听上去好听罢了。
以上这些,南星实在懒得与外人解释,也没法解释——庆亲王的病绝对不能透露半分,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值得一说呢。
可惜人心隔肚皮,他不说,不代表别人不猜。因为无论怎么看,他和周祺煜的关系都不一般,小道消息满天飞,简直成了必然。
“南星!”来福一路小跑地来到药房,挥了挥手上的药笺道:“这是院判大人刚刚开的处方,说是今天要备出二百份来。”
南星应了一声:“放桌上吧,我忙完手头的事就去准备。”
来福放下药方,见旁边没人,凑到南星跟前小声道:“刚才听后厨的小卫子说,你跟庆王爷是亲戚,真的假的?
南星正一门心思地给药材称重,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跟他是亲戚?那我岂不成了皇亲国戚了?”
“我就说嘛,不可能呀,”来福摸着后脑嘿嘿傻笑了两声:“那就是……你和王爷之前认识?”
南星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算是吧。”
“那……你们很熟?”
“不算熟。”南星抬起眼看向他道:“怎么,你有事吗?”
来福“哦”了一声,样子有些失落:“我看你都搬到他府上去住了,以为你们很熟,本来还想让你帮个忙来着。”
“帮忙?帮什么忙?”
“你也知道我家里穷,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来福悻悻道:“我二弟十三岁,三弟九岁,爹娘养不起,就想送去充军吃军饷,可军爷说他俩年纪太小,不肯收,我估摸着庆王爷给说两句话,肯定管用。”
南星皱着眉头听完,不由揪起了心——九岁和十三岁,都还是孩子呀!穷人家但凡有点办法,谁会舍得把亲生骨肉送去阵前拼命呢。
他叹了口气,说道:“眼下四境不太平,北疆战事告急,把两位弟弟送去充军,是不是太危险了。”
“这不是没办法么。”来福的目光黯了黯:“我爹是个病秧子,一天到晚咳得要死,连半个劳力都算不上。我娘毕竟是个女人,担着一大家子的生计……”
南星一直觉得,来福是个心比天地宽的人,每天顶着一张不知愁苦的脸,仿佛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可是眼下提及自家的事,他终于也成了一棵被生活压弯的小草,深深地低下了头。
他伸出手拍了拍来福的肩膀,安慰道:“天无绝人之路,你先别急,我帮你想想办法。”
南星虽然一口应承下来,但心里其实没底,毕竟这事还要去找周祺煜帮忙,他自己做不了主。当然他也知道,解决来福一家几口人的生计,对于手眼通天的庆王爷而言,不过九牛一毛。
只是,求人办事就得放低姿态,对方还是自己最不想亏欠的周祺煜——这么一搞,又得无可奈何地欠他一笔,对方的大尾巴不得翘上天了呀。
傍晚,周祺煜照例被南星用针扎成了刺猬,一动不动地钉在床上,忽听南星开口道:“王爷,我……有个事想麻烦你。”
周祺煜身上插着针,把全身僵成了棒槌,更别说脸了,面无表情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南星听出他话里有话,暗自叹了口气,这才将来福家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周祺煜道:“你想让我安排他两个弟弟充军?”
“是他们想,不是我想。”南星纠正道:“可是俩孩子都没成年,送去充军又能怎样,真打起仗来,去前线送死吗?”
“那就直接给钱吧。”
“两个弟弟可以给,可是冀州上下,穷人的孩子多了去了,给得过来吗?”
“不能充军,又不让给钱,那你要我怎样?”周祺煜僵着脸道。
南星将持针的手放了下来,若有所思道:“听说最近因为井水施药的事,官府遇到了瓶颈,说是井的位置太分散,人手又不足,没办法统一管理。”
他垂了垂眼,继续道:“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我在想,能不能先将这些十多岁的孩子组织起来,简单培训一番,做些力所能及的活,按时间结算工钱,帮着他们度过眼下困境。等日后国库宽裕了,再想办法兴办个学堂,让孩子们学个一技之长,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哪怕届时他们还想参军,等年龄大些了也是可以的,你说呢?”
周祺煜本想僵硬着点个头,可试了试没能成功,于是惜字如金道:“你做主吧。”
南星蓦地蹙起眉道:“我又不是王爷,做个哪门子主!再说我只是提个建议,要不要采纳,自然由你决定。”
周祺煜一脸无辜地看了看他手中的银针,木然道:“你的提议,我敢说半个‘不’字吗?”
言外之意昭然若揭——你不得一针扎死我……
庆亲王虽然说话不靠谱,办事却靠谱得很。短短几天功夫,就雷厉风行地把南星的提议推行个遍。
上面的王爷都这样了,下面的人自然上行下效。
忽然间,南星成为了病疫馆最炙手可热的焦点,太医院院判李方义更是将他视为沧海遗珠——恨不能小心翼翼、求才若渴地将他挂在身上。没过两天,南星又从药房调入了前堂,专门辅佐李院判问诊开方。
他这一路平步青云,走得实在是顺畅,却让李方义的徒弟,同是太医的黄思谦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这也难怪,明明是曾经被他低头俯视的人,竟不知廉耻地爬到自己的头上!他没为此气得七窍生烟才怪!
黄思谦出身名医世家,祖父黄岱青位至太医院院判,与现任院判李方义私交甚笃。他得以进入太医院,拜李方义为师,多少也有些祖父的原因。
这次瘟疫,黄思谦跟随李方义一同赶来冀州,本是病疫馆的中流砥柱,院判大人的左膀右臂,却不想被空降的南星截了胡。更不能容忍的是南星民间郎中的身份——这就好比正规部队败给了散兵游勇,你让他如何咽下这口怨气。
人一旦被妒火控制,为人处事便难免偏执。黄思谦在面对南星时,永远都是一张欠扁的脸,想着法的找茬挑事。
不过,即便是掐架斗殴,也得看默契。黄思谦一个巴掌拍不响,主要是南星懒得和他一般见识。有这闲功夫勾心斗角,还不如多钻研两本医书,多救治几个病人。
俗话说,人不在乎,天下无敌。黄思谦咬牙切齿打出地一记重拳,偏偏落在了南星这团玉软花柔的棉花上,顿时力道全无,这让他怎么赢?
第二十一章 药房
这天,又是南星当值。在医棚诊过病后,他将药方开好,径直送去给李方义过目。
拐入一条小路,迎面遇上黄思谦朝这边走来,南星毕恭毕敬地打了个招呼。
黄太医见来人是他,脸色难看得像个死人,阴阳怪气道:“郁大夫日理万机,怎么有空溜达到这来了?”
南星示意了下手中的药笺:“这是今天的配药,想请李大人把下关。”
黄思谦浑身上下的不耐烦呼之欲出,敷衍道:“师父有事,出门了。”
南星点头应了一声:“那我晚些时候再来。”说完,便想转身离开。
“慢着!”黄思谦一把拦住他道:“既是今天的配药,也不好耽搁。要不这样,你把药方给我,待会儿等师父回来,我一并转交给他。”
南星:“不必了,过会儿我再……”
黄思谦截口打断道:“反正我也有事找他,再说郁大夫今天当值,晾着病人不管,光往这儿跑,别让人以为你在故意躲懒。”
“那……”南星犹豫了片刻:“就有劳了。”
黄思谦接过药笺:“师父批完我就差人给药房送去。你就专心忙医棚的事吧。好歹同僚一场,这点小忙还是要帮的。”
两人别过,南星揣着一肚子莫名其妙回了医棚——黄太阳今天是吃错药了吗?忽然热情得反常。不过。他也只来得及狐疑了一瞬,下一刻,无穷无尽的忙碌就像洪水一样涌了过来,将他冲成了一只脚不沾地的陀螺。
南星一口气忙到了日薄西山,刚刚得空缓了缓,忽见药房的丁喜急急忙忙地找了过来:“南星,今天的方子还没出来吗?”
南星听闻一惊:“黄太医没送过去吗?
“黄太医?”丁喜一头雾水:“没有啊?”
南星皱紧了眉头:“我这就去找他问问。”
此时的黄思谦似乎心情不错,正在悠然自得地吃着饭,眼看着南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却仿佛眼瞎了似地,竟连头都没抬。
南星站定,顺了顺快要断掉的气,这才胸闷气短地问道:“黄太医,方才的药方,您没送到药房吗?”
黄思谦放下筷子,慢悠悠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药方?什么药方?”
南星心下一沉——黄思谦这是想翻脸不认账么? 但是理智告诉他,现在当众撕破脸屁用没有。于是他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道:“黄太医真是贵人多忘事,几个时辰前,您要我把药方给您,说是要帮我转交李大人。
“有这事吗?”
南星:“要不您再回忆回忆,或者我去找李大人问问看,他那儿有没有?”
听到南星扯上了李方义,黄思谦这才改了口:“呃……让我好好想想。”他大头蒜似地装着沉思了片刻,忽然恍然大悟道:“嗨!你看我这记性,今天晌午是吧?师父批完,我还说给你捎带过去,结果中间被打了个岔儿,就把这事给忘了。”说完,他从袖口中掏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药笺,递了过去。
南星真想一口老血糊他一脸——上百个病号眼巴巴等着吃药,这么重要的事儿也能说忘就忘,分明就是故意的!不过细究起来,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黄思谦最多不过帮了倒忙而已,随随便便就能把干系摘个干净。反倒真正应该为此负责的,是今天当值的自己。
况且,眼下药房都散值了,病人还痛苦哀嚎着等着喝药,实在不是置气的时候。
南星勉强压下心中怒火,转身对丁喜道:“小丁子,麻烦你帮我跑个腿,去跟庆王府的人说一声,我今天有事要晚回去,殿下的药还是昨天的方子,让他务必睡前服下。”
说完,自己就只身一人跑去药房,收拾烂摊子去了。
当晚的夜色美得让人沉醉,可惜这与正在埋头熬药的南星,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盯着锅底劈啪作响的火苗,既委屈又自责地添了一把柴火——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地上了黄思谦的当!
不过,熬药讲究火候和时辰,需要全程把关,心急也没用。眼看着升腾的雾气,将整个药房熏了个云山雾绕,南星叹了口气,心想若能从天而降个神仙就好了,求他帮忙使个法术,快点把药熬好。
结果神仙没能求来,他一转头,差点把自己吓个半死——周祺煜不知又犯了什么病,正坐在自己身后的桌案边,游哉游哉地看着书。
南星瞠目结舌了半晌,这才稳定住心神,忍不住挖苦道:“大半夜跑来黑灯瞎火的药房读书,王爷的爱好果然清奇。”
自从得知他生病之后,只要不是杀人放火出门裸奔,眼下这种程度的“出圈”,在南星看来,实在没必要大惊小怪。
周祺煜一本正经地垂着眼,波澜不惊道:“郁大夫才是,夜深人静一个人在这熬药,是又悟出什么心法了么?”
南星不禁想到黄思谦干得那些缺德事,真该当着庆亲王的面,痛快地告他一状。可是话到嘴边,又心软地咽了回去——毕竟,他手上没有实锤,黄太医也没把他怎样,再说,背后嚼舌根实在令人不齿,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他于是憋闷道:“怪我白天忙昏了头,把熬药这茬事儿给忘了。”说完,又看了周祺煜一眼:“反正你人都来了,这药一时半会儿也完不了,我把今天的针给你补上吧。”
相处了一段时间,南星稀奇地发现,面前这位王爷虽然长着一张生人勿进的脸,但只要不是逼他吃药,其实还蛮好说话的。
周祺煜果然没有反抗,正襟危坐着被南星扎成了一只刺猬,由于浑身上下插着针,没法子乱动,便只动嘴皮子道:“知府胡大人今天上了道折子,说是进来疫情控制得不错。”
南星点了点头:“这些天疫馆送来的病人,确实少了不少。”
周祺煜又道:“李院判今天也找到我,想保举你进太医院。”
南星只觉得满心讽刺——他今天找了院判大人一天,还为此被黄思谦结结实实地吭了一把。却没想到,他没找到的人,竟为了他的事,去找了庆王殿下,于是哭笑不得道:“他不来问我,找你做什么?”
周祺煜不答,反问道:“你想去吗?”
跳跃的火光映上南星平淡无波的脸,显得格外静谧。若是搁在以往,他应该会义无返顾地欣然应允吧。可是现在,太医院的大门主动向他敞开,他却掉链子似地犹豫了起来。
“你不想去吗?”周祺煜打破了沉默。
“如果……我说不想呢?”
面瘫王爷道:“那只能找人绑你去了。”
周祺煜霸道得如此直白,噎得南星一时说不出话来:“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草根郎中,又没甚本事,值得王爷如此大张旗鼓吗?”
“不是你说的,要想办法给我治病么。”
“是,我是说过,”南星道:“可这与进不进太医院有什么关系?”
“进了太医院,就能让你名见经传,不就值得大张旗鼓了么。”
南星忽然觉得,周祺煜的疯病,大概是命中注定,但凡正常点的人,都够呛能有这么混账的逻辑。
他英雄气短地叹了口气,晓之以理道:“我此行来冀州,本意是陪友人赴考,原本估摸着个把月就能回去,太医院于我仿佛镜花水月,从来不敢奢望,我这三脚猫的水平,即便能进去,也要丢人现眼,求王爷别让我难堪。”
“郁大夫这么说,是不打算给御医们留活路了?你不如一人发一道白绫,让他们自缢算了。
“我没这个意思!”南星无奈道:“退一万步讲,就算我有一技傍身,也都是师父教的,去不去太医院,理应听师父的,我自己做不了主。”
“你师父已经同意了。”
南星惊愕地抬起头:“你说什么?他什么时候同意了?”
“有些日子了吧。”
“你别诓我,”南星道:“方才你还说,李院判今天才找过你。我师父远在千里之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知道。”
“我没诓你,”周祺煜不紧不慢道:“前一阵子我派人找过他,早就请示过了。”
至此,南星终于听明白了,敢情院判大人就是个幌子,有他没他,结果都是一样。反正,周祺煜是铁了心的要让他进太医院,并且蓄谋已久,还下了个天衣无缝的套,竟把师父都牵扯了进来。
他甚至能够想象出,庆亲王派了一队人马乌央乌央、浩浩荡荡地去“请示”师父,他老人家不同意才怪。
如此一来,自己是彻彻底底地上了周祺煜的贼船,跑都没处跑。
“还不如一针扎死他算了!”南星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周祺煜头都没抬,好整以暇地提醒他道:“别瞪了,去瞧瞧火吧,风大,要吹灭了。”
南星:“……”
此后一连几天,庆亲王每每见到南星,看到的都是一张乌云密布的脸,阴沉得快要滴下水来。不过,即便如此,每日的扎针吃药,仍旧是他雷打不动的劫。只不过,南星下手越发重了点,喝得药也更加苦了些——这让他十分怀疑,对方为了打击报复,干脆连药中的蜂蜜也一并省了,总之是苦得五内俱焚,让他肝肠寸断。
他的怀疑一点错都没有,南星不仅想苦死他,还想气急败坏地揍他一顿,简直没法和他说理。可是一想到周祺煜有病,天大的怨气也顷刻泄了气,总不能仗着自己健康,就欺负残障吧。
第二十二章 扑救
这一年的春天,实在是抽风的很,明明头天还春寒料峭来着,隔了个夜就忽然入了夏。头上顶着个流火似的太阳,晒得下面的人一片昏昏沉沉。
黄思谦刚刚从师父屋里出来,憋闷地好像一条干涸的鱼,他烦躁地一把扯开领口的扣子,急喘了两口,这才顺了气。
很明显,他最近不在状态,一天到晚心不在焉,就跟长了草似的,马虎地让人忍无可忍。方才开方时,又不小心漏了一味药,被李方义抓了现行,吹胡子瞪眼教训了半天,这才得以脱身。
大概天底下的为师者,都有着一颗恨铁不成钢的心,怎么看都是别人家的徒弟更顺眼,自家的总是欠些火候。特别是近来,“人家南星”四个字频繁出现在李方义的口中,就像是把尖刀,字字戳在黄思谦的心尖,扎地他刀刀见血。
“我呸!”黄思谦低头猝了一口,心道他郁南星算个什么东西,仗着自己生了张小白脸,不清不楚勾搭上庆亲王,私底下不定做过多少龌龊事,还恬不知耻地爬上自己的头上——真不怕一脚踩滑,摔死他嘛!想到当初还是自己招他进来的,更是把肠子都悔青了!恨不能立刻找个作法事的过来,拿着照妖镜,看看他是不是狐狸精转世,求老天爷开眼,快把他收了吧。
黄思谦一个人骂骂咧咧了半天,直到把对方祖宗八代问候个遍,这才勉强纾解了胸中怨气,他重新将衣襟规整了一番,换回了那张道貌岸然的脸,抬脚向药房方向走去。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现实中,南星提出的井水施药法,真是帮了大忙。如今,冀州防疫形势一片大好,新增病例一日少于一日,只要按照现在的节奏继续保持,彻底结束这场瘟疫,也只是时间问题。
近几天来,曾经人满为患的病疫馆,肉眼可见得空了不少。杂役们无事可做,空暇时间一多,就难免三五成群地凑在一处,找个阴凉的地方吹牛侃山。
黄思谦绕过一道矮墙,忽听不远处有人在高谈阔论。其中一个矮矬胖子说道:“你们说,今上他老人家诚心诚意地问道修仙,怎么就没能感动上苍,派个仙人下凡,救济救济咱们?这一年年热闹的,南方冻灾,北方旱灾,如今,距离皇城根儿不远,又来了场瘟疫,他修仙还没修出个门道,咱老百姓可都要活不下去了。”
另一个瘦高个儿点了点头:“要我说,这就是天谴,今上不知怎得惹了天怒,要连同天下百姓一起不得安宁。听老人们说,一般遇到这种情况,圣明之君都会立罪己诏昭告天下,才能彻底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