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天南星by末终一事
末终一事  发于:2024年08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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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府大人喜出望外,专门定做了一对“华佗在世,妙手回春”的匾额,明目张胆地挂在了共济堂的门外。
程博鑫每每看到,都忍不住想要自插双眼——摘又摘不得,取又取不下,真是讽刺得惨不忍睹。
经历了个儿把月的动荡,乱七八糟的日子终于回归正轨。
大哥程浩天也跟吃错药了一样,对待南星不再如往常飞扬跋扈。大概是近来堆积的变故,给了他心服口服的理由。
他不得不承认,在学医方面,南星有着过人的天赋。这曾是他眼中不可饶恕的原罪——可是仔细想想,那些所谓的“前嫌”,不过都是一厢情愿的执念罢了。
一旦想明白,程浩天愿赌不服输的情绪,就如同丢盔弃甲的逃兵一样,争先恐后地做了鸟兽散。自此之后,他对待南星,也渐渐如春天般温暖起来。当然,也仅仅局限于南星,比如对待四弟程浩风,依然如冬天般寒冷,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超过半句,准能呛在一处。
另一方面,齐寒石也干脆说通父母,彻底搬来歙州常驻。隔三差五地跑来医馆,跟着南星将采药晒药搬药制药各个流程做了个全须全尾,这让程博鑫一度怀疑,富家少爷无事献殷勤,约莫是跑来偷师学艺的。
白驹过隙,眨眼的功夫,天气便入了冬。
这年的冬天寒冷得过了头,特别是下过几场雪之后,气温便刹不住了似得,径直跌破了底线。
冬天万物一片凋零,放眼望去,哪里都是光秃秃,只剩下院子里一株金钟腊梅,开得异常睥睨群雄。
齐寒石晨起练功结束,洗漱换好衣服,披上一件毛领大氅便出了门。到了程宅,和门房熟络地打了声招呼,直直步入了内院,一抬头,正巧遇到程浩风抱着药罐子风风火火地走过来。
“哟,齐兄,这么早就来点卯?”
齐寒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道:“南星呢?”
“在药房捣药呢,啊——对了”,程浩风煞有介事地拦住他道:“你上次带来的那什么糕哪儿买的?我三哥偏心,先孝敬了爹娘和两位哥哥,轮到我这儿只剩下个渣儿,塞牙缝都嫌漏气!”
“你说的是……桂花糕?”齐寒石问道:“这还不简单,下次我去汇贤居多买点儿,保你吃个肚圆。”
程浩风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哈喇子流出三尺长,冲着齐寒石挤眉弄眼道:“齐兄,咱可说好了,再有好东西,先顾及下弟弟我,三哥说白了是傻,好物件根本存不住,可怜我这个做小的。”
齐寒石一口应承下来,又被程浩风拉着扯了半天闲天,这才得以脱身。
他沿着后院的青石甬路,拐入了程宅的偏院,还未看见南星,先听到面前一间漆黑小屋中,传来了一阵叮叮咚咚。
南星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藏青色夹袍,正站在一张漆黑方桌前捣着药材。在呵气成霜的寒冷中,他的鼻子显得格外嫣红,衬着略显苍白的脸,如同染过血一般。
齐寒石只看了一眼,心就疼得揪了起来,紧皱着眉道:“屋里还不如外头暖和,怎么也不生个火?”
见来人是他,南星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今年的炭烟气太大,我怕影响药性,你先去我房里暖和暖和,等这儿忙完,我过去找你。”
齐寒石没吭声,解下披风扔在一边,上前接过南星手中的药杵,却无意中碰到他的手指,霎那间,刺骨的冰凉顺着袖口长驱直入,冻得他结结实实打了个冷颤。
他一把抓过南星的手,收到胸口小心地捂着:“黑炭烟大就换银炭啊,总共贵不了几文钱!”
南星漫不经心道:“世人都以为冻疮是寒气所伤,殊不知是经脉涩滞,血行不畅所致,比如你每天习武,不见穿得有多厚重,怎么就没生疮?我该学学你,多做些体力活,争取向你看齐。”
“我没长冻疮纯属是因为穿得厚,也从不在阴冷的小黑屋里自讨苦吃。”齐寒石冲着南星的手哈了口气道:“听说漱芳斋有种红花膏,治疗冻疮有奇效,我去买来给你试试。”
他说着就要转身出门,却被南星一把拉住:“快别胡闹了,漱芳斋都是女孩家用的,传出去让我脸往哪搁?再说红花膏不就是红花拌猪油么,我闭着眼都能做出来。”
“那你倒是闭着眼做呀!”齐寒石抄起桌上的药杵一顿叮叮当当地猛敲:“不见别人手上生疮,倒让你这行医又懂药的遭了殃。”
南星将手放在嘴边搓了搓,逗趣儿道:“早知如此,我就该在入冬前闭眼攉出一大盆来,卖给你这种人傻钱多的土财主,再去集市换一车银炭,顺便还能让现在的耳根清静清静。”
齐寒石飞了一记眼刀给他,又听南星话音一转道:“不过——今冬实在反常,据说不少地方都闹了灾,单单医馆这些天接诊的伤寒病人,就比往年多出不少。”
“嗯”,齐寒石点了点头:“前几天本家一位叔伯回来,说两江地区的雪连下了个把月,河流被冻结,连水里的鱼虾都难幸免,更遑论岸上的百姓。”
南星惆怅道:“繁华盛世,也有冻死饿殍。你曾说,行医者悬壶济世,可我连歙州这一亩三分地都兼顾不了。”
齐寒石最见不得他失落,忙宽慰道:“我胡说八道的你也信?天下的事自有天王老子操心,岂是你我能兼顾的。倘若你有心,不如我来张罗,在医馆附近搭个医棚,你只管配药就好,其他交给我,别的不敢说,一碗热粥,一份汤药,还是施舍得起的。”
南星有些意外——这几个月接触下来,他惊讶地发现,面前这位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富家公子,非但没有半点骄奢淫逸影子,反倒从骨子里透着行侠仗义的魄力,即便是习武出身,竟也能心细如发,连开设医棚的事情都考虑到了。
“这个法子,师父也与我们商议过。”南星叹了口气道:“只是现在各地药材告急,就连小小的桂枝,市价也比平时翻了三倍不止,前些天去城南进药,竟然十之五六都掺了假。”
“桂枝也能掺假?”齐寒石不可思议道。
南星苦笑一声:“桂枝是肉桂的嫩枝,本来不算名贵,只是最近天气大寒,外感风寒者无数,桂枝汤又是伤寒论的首方,治疗风寒颇有疗效,脱销也是情理之中,却给了商贩造假可乘之机。”
齐寒石:“药材掺假,如何治病救人?”
南星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红肿的手:“治病救人不好说,要看掺假的程度,好在掺的不是毒药,比如拿苹果枝冒充桂枝,影响的只是药性,倒也吃不死人。”
“真是岂有此理!”齐寒石一杵子险些捣碎了手中的药罐,“如此明目张胆,朝廷没人管么?”

第九章 王爷
“真是岂有此理!”齐寒石一杵子险些捣碎了手中的药罐,“如此明目张胆,朝廷没人管么?”
这话倒是问到了关键,只是他不知道,大燕自建朝至今,特别到了元安年间,药材掺假简直掺成了传统,制假贩假更是丧心病狂。偏偏元安皇帝醉心修仙,被一群长毛道士忽悠得五迷三道,十几年不理朝政,连儿子姓什名谁都要忘了,更遑论家国天下。
国不可一日无主,该当家的不当家,大权自然要旁落。现如今,常皇后外戚独揽朝堂,她的独子睿王已册封太子,长兄国舅官任内阁首辅,整个常家就像是一棵五大三粗的树,张牙舞爪地盘根错节,就连当朝最大的药材皇商,也被常家人牢牢攥在手中,从政经商两不误,再穿插点儿监守自盗的破事儿,岂不和玩闹一样。
南星被问得一言难尽:“大疫之下,药物的研制与发放,本应由太医院与惠民药局统管,只是药材的源头出了问题,朝中又无人做主,恐难一时拨乱反正。”
特别是徽州地界的药材生意,尤其乌烟瘴气。这里是大燕药材的主产地,大大小小的药商群聚于此,官商勾结,沆瀣一气,琢磨的都是如何掺假赚银子。这些年来,共济堂不愿同流合污,程博鑫带着徒弟们四处采药配药,可惜不过是杯水车薪。
齐寒石眉头紧锁:“依你的意思,这医棚是无论如何也搭不起来了?”
南星摇了摇头:“倒也不是。如今情况虽然复杂,好在风寒并非疑难杂症, 总能找到法子的。”
齐寒石时常觉得,南星身上闪着一种吸魂摄魄的光,让他不舍得错开眼睛,可又不好总盯着他看,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安放自己的视线。
他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转移话题道:“你让我打听那块玉佩的主人,怕是难有下落。单看玉佩的质地,还有那人谈吐,想必非富即贵。按说徽州地界上的大户人家,挨个儿问一圈,总能问出端倪,可都回复说不曾见过,八成不是本地之人。”
提及那人,南星就好像被块石头压住了胸口,憋闷地连喘气都觉得费劲。自从山谷归来,一晃儿已过去几个月——想当初自己煞费苦心将他从阎王殿里救了回来,结果转身的功夫,人却不知所踪,事到如今,连他姓甚名谁、是死是活都说不清楚。
南星恹恹道:“罢了,找人如同大海捞针,真是难为你了。希望那位公子能够逢凶化吉,若是有缘,江湖再见吧。”
玄京,作为大燕的都城,最不缺的便是吃喝玩乐之地。大大小小的饭庄酒肆多如牛毛,档次自然参差不齐。
清风楼,无疑是这其中的翘楚,它的掌柜张老板,生着一张一团和气的脸,肚子大的海纳百川,怎么看都是一副旺财旺运的模样。
此时此刻,张老板正绷紧一身肥肉,等在天字号包厢外听候差遣,隐约听到厢房内传来几声咳嗽,不由连心肝儿都跟着颤抖起来。
方才咳嗽的人,身穿一袭月白长袍,大概是受了风寒,面色有些苍白。他略带厌恶地拿起身边的帕子擦了擦鼻子,引得对面的黑衣男子忍俊不禁道:“祺煜,不是我说你,就你这副身子骨,若搁在我身上,早被我那凶神恶的爹,扒光扔墙角扎马步去了。”——说话这人,正是当朝大将军方进中之子方世涵。
白衣男有气无力地横了他一眼,用略带沙哑的嗓音道:“幸亏我修仙的爹不在乎。嘶……”不知怎的抻到了胸前的伤口,痛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方世涵皱眉道:“这都几个月了,还没好利索?”
听闻这话,白衣男的脸上更添了几分厌恶——太医院那帮草包饭桶,无能得让人一言难尽,他已经病病歪歪连卧了个把月的床,如今旧伤未去,新病又来。
方世涵道:“行刺的人是谁?抓到了么?”
白衣男冷哼一声:“用脚趾头都能猜出背后指使。”
方世涵会意,忍住没有明说,停顿了片刻,又道:“你身边几个侍卫可都不是摆设,怎会着了他们的道儿,该不会你又……?”
话音刚落,忽听门外有些响动。白衣男子抬眼示意,只见房门一开,利利索索走进一人,俯身跪拜道:“参见庆王殿下、少将军。”
看清地上那人,方世涵来了兴趣:“呦呵,温良!说曹操曹操就到。”
温良拱手行礼道:“见过少将军。”
方世涵:“免礼免礼,刚刚还和你家主子聊起徽州的事。”
温良瞬间紧绷起来:“属下护驾不力,甘愿受罚。”
白衣男神色淡淡地摆了摆手:“罢了,恭让那边有信儿了么?”
“他刚刚传回话来,说行刺殿下的人,与徽州知府关系匪浅。”
白衣男陡然皱起了眉,忽听一旁的方世涵道:“徽州知府不是贺同山么?他哪来的胆儿敢行刺你?”
白衣男冷哼一声:“你不知道贺同山有个姓常的表兄么?”
方世涵恍然大悟:“可他们怎么知道你在徽州?盯得可真够紧的。”
白衣男低沉着脸没有接话,温良继续道:“凌霄山搭救殿下的人也有下落了。”
听到这里,他才微微直了直身,又听温良道:“殿下负伤那几日,凌霄山同时走失一位采药人,后经查明,是歙州当地一名郎中。”
“不过……”温良说了半截又卡了壳,惹得白衣男子有些不耐烦:“不过什么?”
温良硬着头皮道:“听说……贺同山之子贺连的腰伤……也是他治好的。”
白衣男微微皱起眉——贺连那半死不活的腰,正是拜他所赐。按说,这种猪狗不如的畜生,死不足惜,当初若是他下脚再重点,估摸着也就小命呜呼了。偏偏冒出个爱管闲事的郎中,凌霄山下救了自己的命,却也同时治好了畜生的腰,把这两件事牵扯到了一起,还真是有些说不出的晦气。
方世涵听懂了来龙去脉:“这郎中哪路神仙,本事不小。祺煜,不如干脆把他招至麾下,兴许是个人才。”
白衣男不置可否,转向温良道:“让恭让盯好贺同山,先不要轻举妄动。”
温良:“那郎中……”
白衣男眯细了眼睛:“查查他的底细,遇事让恭让行个方便,一切见机行事。”
温良领命,利利索索地退了出去。
方世涵拎起酒壶,给对面斟满了酒,问道:“这次下江南,日子定了吗?”
白衣男转了转手中酒杯,任凭里面的液体将溢未溢地打着旋儿,这才回道:“江南连日大雪,冻死病死者无数,灾民四处煽风点火,两江总督又是个草包,根本压不住。等辎重物资准备就绪,也就这几天的事儿。”
方世涵叹口气道:“眼下你身子骨还没好利索,再说满朝上下能干的又不止你一个。东宫偏偏找上你,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昭然若揭。你不如就称身体不适,把这事儿推了算了。”
白衣男:“我偏要看看,他们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祺煜啊,”方世涵有些无奈:“你没心没肺地做个闲散王爷不好么,何苦把自己逼成这样。”
白衣男牙疼似地苦笑了一下——在外人眼中,他有的是钱,也有地位,贵为当朝皇子,自然可以顶着亲王的名号为所欲为。可是外人不知道的是,在这大燕红墙金瓦下做皇子,也是能要人命的。
元安皇帝子嗣单薄,偏偏他又沉迷修仙,到了后期更是走火入魔,后宫佳丽三千就彻底沦为了摆设。
元安爷膝下本有四子:太子周祺祥排行老大,生母正是皇后常氏;二皇子周祺瑞几岁时生了一场大病,此后不久便夭折离世;庆王周祺煜排行第三,为淑妃赵氏所生;四皇子周祺阳今年刚满八岁。
当年二皇子究竟因何而死,如今已然成谜。不过对于周祺煜而言,他能够熬到封王袭爵,全须全尾地活到现在,简直是用尽了洪荒之力——被刀伤,被水淹,被火烧,被下药……五花八门的设计陷害隔三差五地招呼一次,这让仍然存活于世的他,真不知是该感谢神明庇佑,还是该庆幸自己命大。
周祺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幽深得一眼望不到底,一字一顿道:“既然是账,迟早都要算清楚……”
歙州的雪下得没完没了,医馆门前的队越排越长。
大概是行善者天助,正当南星师徒几人因为药材短缺愁眉不展时,共济堂忽然登门了几位药商。
为首之人,外表十分精干,可能是利索得过了头,说起话来惜字如金,劈头盖脸交代了来意,说是要急着处理一批桂枝,价格都好商量。
后又听说共济堂要扶危济困,干脆连价格也免谈了,当下拍板将几车药材悉数赠送,甚至连个姓名也没留下,卸完货就跟急着投胎似的,告辞走人了。
程博鑫被这伙莫名其妙的药商惊得目瞪口呆,趴在小山一般的药材堆上翻来覆去查了个底朝天,怎么看都是货真价实的上等货。
暂且不论登门的药商,究竟是脑袋进水,还是良心发现。总之,这批药材的到来,着实解了共济堂的燃眉之急。
一切都在顺风顺水中被推上了正轨,赈济灾民的药棚也终于如愿地准备就绪。

第十章 客栈
共济堂前的水巷斜街,几口药锅支在火上,在一片咕咕噜噜的沸腾中,升腾出了袅袅青烟。
除了治疗伤寒的汤药外,医棚还免费供应红糖姜水和药粥,若非急症重症,一口气闷下一碗,烤烤火发发汗,也能恢复个七七八八。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灾民的热情越发高涨,不出几天,蜂拥而至的人便把共济堂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一日中午,久违的太阳破天荒地钻出了脑袋,偶尔的温情也能让苍茫大地感受到零星的暖意。
南星几人陀螺一样忙得脚不沾地,自卯时起床,熬到现在,几乎滴水未进。
程浩风顶着一对硕大的黑眼圈,趁着不来人的空档儿,将自己一屁股扔到板凳上,哼哼唧唧道:“再这么下去,甭管别人的病好不好得了,我的小命先要交代在这儿了。”
说完,他伸手指了指头顶,哀嚎道:“三哥,你瞅瞅我这一头秀发,蹭蹭得往下掉毛,是不是睡不饱的缘故?”
南星正一门心思地砸着姜末,听到自己被点名,这才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据说生姜生发,咳……你过来,我给你抹点儿……”
程浩风见他一双眼睛肿得跟寿桃一样,再也顾不得心疼头发,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哥呦,谁欺负你了?怎么委屈成这样,不声不响的,是想在沉默中爆发吗?”
“爆发你个大头鬼!”程浩天一个爆栗敲在他的大脑门上,怒喝道:“别人忙得要死,你在这侃大山,看不见那火要熄了吗?快去后院给我砍柴!”
程浩风一脸委屈地揉了揉脑袋,嘟嘟囔囔地刚要起身,忽听人群中响起一阵喧嚣,几名侍卫打扮的人,骑着高头大马朝这边走来。
临到近前,为首一人翻身下马,毕恭毕敬地行礼道:“劳驾,请问哪位是郁先生?”
南星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眨了眨泛红的双眼:“在下郁康,您……找我?”
问话的人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我家主人染了风寒,身体不适,不便前来,望郁先生百忙中随我出诊一趟。”
南星强忍住泪水,用袖子抹了把脸道:“阁下大概误会了,我只是共济堂的学徒,家师眼下在外出诊,烦请各位移步去馆里稍等片刻。”
“是先生误会了”,那人不疾不徐道:“我家主人再三叮嘱,请的是郁南星郁先生,还望您行个方便。”
南星一肚子莫名其妙,忽听一旁的程浩天说道:“三弟,爹要我们见机行事,既然他们指名要你去,不妨你就过去一趟。只是……”他说完,话音一转,对着那些侍卫道:“还请阁下告知府上贵人尊姓大名,家父若问起来,我们也有个交代。”
侍卫首领笑了笑:“我们并非本地人,这次南下做生意,路过此地暂居几日。哦,对了……郁先生的诊金大可放心,绝不会怠慢先生的。”
“奇怪”,程浩风插嘴道:“既然你们是外地来的,怎么知道我三哥的?”
那人听明白他口中的三哥是指南星,好脾气地解释道:“我家主子走南闯北,这些年见过不少人,大概也是听说的。”
程浩风满腹狐疑,回过头看了看——南星此时终于止住了泪,两眼通红地点了点头。对于治病救人的请求,他向来来者不拒,况且,大师兄也已经发话,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不过对于此事,最上心的还是程浩风。眼瞅着出门放风的机会喜从天降,岂有不抓住的道理。
他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死气白咧要粘着南星同去。好在医馆当下不忙,程浩天又被他烦得忍无可忍,心想把这么个祸害支出去也好,还能和南星有个照应,便一言不发地默许了。
那几位侍卫模样的人果然思虑周全,为了方便接送,特别准备了一辆马车。
程浩风兴高采烈地拉着南星上了车,兴奋地左顾右盼,不像是要外出问诊,倒像是去踏青出游。
趁着近前没人,他冲着南星咬耳朵道:“刚才也没顾上问,他家主人是男是女。”
南星:“这有何关系?”
“关系大了!”程浩风煞有介事道:“你说他们一群外地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却直奔着三哥你来,不觉得奇怪吗?”
南星自然觉得奇怪——这些年,他被师父一家护在羽翼之下,除非出外采药,出门跑腿之外,简直和大门不迈的姑娘没什么两样,这些人又是从哪听说他的呢?
“该不会是想打家劫舍吧”,程浩风装模作样地摸了摸下巴:“不过即便要劫,总得有个理由,要么劫财,要么劫色。”
他意味深长地瞄了瞄南星,上下左右扫视一圈,啧啧两声道:“劫财没有,劫色嘛,取之不尽呀。”
程浩风不正经才是常态,南星早已司空见惯,权当两耳失聪听不见,靠在一边闭目养神起来。
程浩风对此不以为然,自顾自道:“若是他们欲行不轨怎么办?就你我这三脚猫功夫,根本顶不住呀。唉,要是齐大哥在就好了!——对了,齐大哥去宛城怎么还没回来……”
这次共济堂搭建医棚,齐寒石出钱又出力,简直比自家的生意还要上心。前几天回宛城,也是为了找他爹和几位叔伯兄弟筹集物资,争取再运一批钱粮过来。
“算算日子,寒石已经走了三天了吧”,南星在心里默默地念叨,也不晓得他那边顺不顺利。
马车很快在一家客栈门前停了下来——这是歙州当地规格最高的客栈之一,大概是怕被人打扰,那伙人甚至财大气粗地包下了整个店面。
程浩风用胳膊肘碰了碰南星,压低声音道:“他们究竟什么来头,出手这么阔气?”
说完又东张西望了片刻:“万一他们真想欲行不轨,三哥不如就从了吧,争取赚上一笔!”
一路无话的南星终于忍无可忍,低声呵斥道:“别瞎说!”
待马车停稳,侍卫首领毕恭毕敬地将他二人迎下了车,引入客栈大堂落座。店铺掌柜麻利儿地端来了茶水和点心,站在一旁小心地侍奉。
片刻之后,侍卫走上前,双手抱拳道:“我家主人请郁先生上楼”,说完,忽然一伸胳膊拦住了后面的程浩风:“抱歉,主人近来精力不济,恐难招待周全,麻烦这位兄弟在此稍等片刻。”
突如其来的区别待遇让程浩风有些手足无措,不过他精准接收了南星递来的眼神,表达的意思无外乎三句话——要他稍安勿躁,不可惹是生非,乖乖在楼下等他。
客栈通往二楼的楼梯又宽又长,偏偏他家主人住在最里面一间。南星跟在侍卫身后,越走越觉得心里发寒,楼下鼎沸的人声渐行渐远,无边的寂静灭顶袭来。
南星甚至觉得,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他大概会一直这样,永远机械地走下去。
时间漫长得仿佛经过了一个世纪,终于,无穷无尽的长廊被走到了尾声。
侍卫驾轻就熟地叩了叩门,未等里面的人回应,便轻轻地将门推开,引着南星走了进去。
这大概是整个客栈中最豪华的一间,被一扇巨大的屏风分割出了内外。
侍卫带着南星走到屏风前站定,轻声开口道:“主子,郁先生到了。”
“……进来吧。”
一个略带慵懒的男声将无边的寂静扯了条口子。
不知为何,在听到这三个字时,南星方才的窒息感,忽然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就像久溺于水的人,重新回归了空气的怀抱。
“郁先生,请”。
侍卫伸手做了一个有请的动作,将他飘远的思绪重新拉了回来。南星这才慌忙地迈了两步,走进了里面的房间。
内部的陈设华丽依旧,大到家具,小到摆设,无不彰显着精挑细选的痕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明明是数九寒冬天,这里却隔绝成了世外桃源,南星甚至怀疑,从外面随便搬棵树进来,都能被温暖地开出朵花来,只是他抬眼环视了一周,仍不见他家主子的身影。
正在满心奇怪时,忽然发现房间正中摆着一张红木雕花大床,上面的床帐严丝合缝地垂下来,隐约现出里面一人,正斜靠在床头闭目养神。
南星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自报家门道:“在下共济堂郁康,不知阁下哪里不舒服”。说完等了片刻,见那人依然没有反应,又继续道:“可否详细告知?”
这时,身边的侍卫接过了话茬:“我家主人不久前染上风寒,头痛脑热,四肢乏力,看过不少郎中,吃了不少药,可都不见好。”
南星点了点头,对着帐子里的人道:“能否让我探探脉象?”
片刻之后,只见面前的帘帐微动,从里伸出一只略显苍白的手来。
那只手骨节分明,分外修长,手掌处布着几个不甚明显的茧子,大概是主人握剑时留下的。
南星隔着纱帐,忍不住腹诽起来——这年头,连男人也害羞得要用帘帐遮面吗?
可手上却不含糊,很快便摸到了对方的腕脉,整个人如同入定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睁开眼,对着里面的人道:“阁下有无咽痛症状,能否让我看一看舌苔?”
说完,竟有些期待起来——会不会如刚才伸出的手一样,再从床帐里伸个舌头出来?
谁知这时,面前原本严丝合缝的纱帐竟被人从里到外地拉开了。
一张苍白俊秀的脸渐渐露了出来,南星活生生地看呆了。

第十一章 是你
自从凌霄山别过,南星时常会想起这张脸来。突然的不辞而别总是让人放心不下——他怎么样了?伤好了没有?人去哪了儿?这些有始无终的问题,烙在心里,成了解不开的结。
南星惊愕了半晌,这才从拥堵的喉咙里突围出四个字来:“竟然……是你!”
周祺煜撑着身子坐起来,略显疲惫道:
“郁大夫,别来无恙!”
行医的本能驱使着南星想要上前,看看他胸口上的伤,可又觉得这样实在无礼,便忍住没动:“你的伤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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