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岚正待开口,却觉得喉头一哽。
小徒弟连忙上前扶住她。
她呕出一口鲜血来,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你没事吧,哪里不舒服?救人吧,还是先救人。”
江岚擦了擦嘴角的血,摆了摆手,说:“没事,这口血吐出来我反而觉得舒服多了。我在黄金台见到了仙君。”
众人大喜:“仙君?仙君还活着吗?”
江岚道:“还活着,但也不算活着。他疯魔了。”
她感慨地说:“原来,仙君早就疯了,我们竟然谁都没有发现。可能在几百年前,在澹台莲州死的时候他就疯了。”
大家面面相觑,对这个名字感到万分陌生。
“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是谁?”
这个问题恐怕全昆仑,不,全世界只有江岚能答得上来了。
江岚说:“八百多年前,仙君曾经成过亲,那个男子的名字就叫作澹台莲州。”
她阖上双眼,昔年的记忆仿佛浮现在她的眼前。
那是在她童年时,那时,她刚刚来到昆仑,人生地不熟,每天都有那么繁重的课业,被压得难以喘息,几乎支撑不下去。
有一天,她偷偷跑去后山,迷了路,闻到食物的香气,随之走到了一片田地旁边,一个男子正在空地上生火做饭。
男子发现了她,问:“小妹妹,你也想吃吗?”
她怯生生地上前去。
她还记得澹台莲州的模样,记得澹台莲州擅长音律,记得澹台莲州剑术不俗,也记得自己听说澹台莲州死时的事情。
那时其实他们已经不怎么要好了,因为她已经长大成了一个少女,有了很多的道友,她渐渐忘了对凡尘俗世的依恋,也不再需要一个亲切的凡人来作爹娘的替代品。
甚至有时候,澹台莲州跟她打招呼,别人问她和那个凡人很熟吗,她会觉得羞耻难当。
但是,在得知澹台莲州死讯的那一刻,她还是落下泪来。
她后悔自己错开了视线,没有再跟澹台莲州说过话。
对于昆仑来说,那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凡人而已。
众人听说仙君曾经成过亲,成亲的对象是个凡人,都大吃一惊,接着问:
“仙君什么时候成过亲?我都不知道。”
“这些年仙君从没有贪恋过美色,我还以为他不感兴趣。”
“仙君不是特别厌恶为情所困吗?他亲传的弟子,要是谁过不去情劫,就会直接被他给逐出师门……”
“跟仙君成亲的这个……这个澹台莲州究竟是何来历?我真的从未听说过,是个惊才绝艳之辈吗?”
“我好像依稀听说过,和仙君成亲的这个人是个凡人?名字叫什么倒是没人告诉过我。”
凡人?!
这更加引起了人群的一顿喧哗。
这怎么可能?
仙君是世上至高至傲的存在,哪怕是在昆仑的历任仙君里,恐怕他也是最倨傲的那一个。
有时,他们会觉得仙君目下无尘,又怎会爱上一个凡人?甚至与之成亲。
江岚说:“是的,澹台莲州是个凡人,一个机缘巧合让他来到了昆仑,又救了仙君一次,仙君说是为了报恩可以答应他的一个愿望,澹台莲州想要与他成亲。于是他们成了亲,琴瑟和鸣十二年。我在幼时结识过澹台莲州,对他还有几分记忆。”
问:“那你为什么说仙君早就疯了,而且是在这个澹台……澹台莲州死的时候就疯了?”
江岚答:“因为我能侥幸逃过一命,活了下来,正是因为我认识澹台莲州——在那个奇怪的地方,我遇见了仙君,他似乎完全没有认出我来,而是把我当成了澹台莲州,差点把我给杀了。而我恰好有一件澹台莲州送我的旧物,随手带在身上,不小心掉落出来,被仙君看见了,不知为何,他竟然收起了剑意。”
她话没说完便被打断:“我越听越迷糊了,你说仙君因为澹台莲州的死而发疯,那为什么他神志不清把你认成了澹台莲州却反而要杀了你呢?这个人不是仙君曾经的爱侣吗?”
江岚向他们简单讲述了澹台莲州被岑云谏所杀的经过。
她见众人虽面露唏嘘,却没有一个觉得这是不应该的,还有人佩服仙君挥剑斩情丝,是大公大义,将昆仑与仙界置于儿女情长之上。
按道理来说,她也应该这样觉得。
一个无关紧要的凡人,他的死没有为这个世界带去一丁点变化。
在这世上,澹台莲州是如此地渺小,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都没什么人记得他。
在澹台莲州死后,过了几十年,大家只记得仙君跟一个凡人成亲过,却不知道名字。
又过了几百年,连仙君曾经成亲过这件事都没人知道了。
她也从未与人提起过。
直到这时,她才记起在澹台莲州死后没几年,是发生过一件挺奇怪的事。
是这样的:仙君接见了一个凡间女子,她见过一眼,那女子看上去三四十岁的模样,与澹台莲州很有几分相似。
凡间还有一些人知道仙界存在的,时常有人会穷极一生来寻找昆仑的所在。
但听说这个女人不是来求神问道的,听说她孤身上昆仑山,一步一叩首才感动了仙君,愿意见她一面。
她哭着问仙君讨要什么东西,似乎是凡间之物,仙君不肯给她,作为代替,要给她延年益寿、容颜永驻的丹药。
普通的凡人千辛万苦地寻找昆仑,所求不就是这个吗?而她竟然不要,当着仙君的面,摔了药瓶。
她对仙君如此失礼,一向脾气不好的仙君却没有丝毫的生气,而是客客气气地将她送下了山。
在那以后,再也没有听说过有类似的消息。
当时江岚年纪不大,还不太懂,后来她回忆起这件事,忍不住想,那个女人大概是澹台莲州的母亲吧。
她是来讨要自己孩子的尸首。
以前江岚觉得仙君是不爱澹台莲州的,她以为仙君早就把澹台莲州给忘了,所以她也假装自己忘了。
原来岑云谏没有忘记澹台莲州。
她也没有。
她说:“大概,仙君并不知道自己很爱澹台莲州吧,爱到过了八百年还念念不忘,行差踏错入了魔。”
又有人问:“仙君入魔了?我们要怎么办好?”
江岚道:“还能怎么办?昆仑不能有一个入魔的仙君,自然得想办法肃清门户。”
弟子们顿时静默无声。
与江岚平辈的一个师弟混不吝地开口:“你说得轻巧。死在迷雾里的同道怕都是想要杀了他吧,谁来杀他,谁有那个能力?你来?”
江岚翻了个白眼,说:“笨不笨?我因为带着澹台莲州的陶埙而活下来了,你们知道这陶埙意味着什么吗?”
她的小徒弟稀里糊涂地问:“师父,意味着什么啊?可是,陶埙不是已经弄丢了吗?”
江岚用孺子不可教也的语气说:“澹台莲州的遗物就可以作护身符!仙君的洞府里放着那么多,我们每人身上带上一件,运气好的话,失去神志的仙君看见,应该就不会下杀手了。”
小徒弟胆怯地问:“那要是运气不好呢?”
江岚:“这些年来,我们昆仑的运气已经够不好了,本来也没剩几个人,再不好也就那样了。”
虚无境。
又过去了三个日夜。
岑云谏问:“又过去了三十年吗?”
小女孩说:“不,这次和外面一样,都是三天三夜。在这里,其实没有日夜之分,没有时间流转,你所看到的只是你所想看到的。在‘他’的面前,我们都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他能看到我们内心隐藏得最深的执念。”
岑云谏缄默。
原来,澹台莲州是他的执念吗?
岑云谏问:“‘他’是谁?”
小女孩说:“我也不知道,只是我这样叫他而已。他是远高于我们的一个存在,他是世界的运转,是万物的平衡,他是规则,也是没有规则,很少有机会能够接触到他,即使接触到了,或许也没有意识到,就像你一样。”
岑云谏:“……”
小女孩安慰他说:“我知道你发现自己杀了那么多昆仑弟子,现下难以接受,大受打击,但是事情都发生了,还能怎样呢?而且你也被一起封印在这里了。”
岑云谏问:“我怎么也被封印在这里了?”
小女孩无语地说:“当然是我封印的。其实我师父根本没法封印我,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他死了,我想要在这里重新遇见他罢了。魔皇之种一向有两份,一份在前一任魔皇的身上,一份在继任仙君的仙力中。我们在成为魔皇的时候就被种下了魔皇之种,说到底,我们不过是仙界昆仑用来承载魔种的容器。”
岑云谏难以接受。
小女孩:“你该不会今天才知道吧?”
岑云谏有些想明白了:“没人告诉过我。可能大长老们知道,难怪他们都不乐意自己的子孙去作仙君,原来还有这方面的原因,我还以为只是因为他们已经悠闲了太久,忘记了自己作为昆仑弟子的责任。”
小女孩笑了:“是啊,爱之为其计长远,当初我师父也不乐意我去作这个仙君,他不太知晓内情,只是知晓不大好,所以阻止我。我却以为他嫉妒我的才能超越过他,反而将他赶出昆仑。”
她问:“如今你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做呢?杀了我,你就能成为完整的魔皇。从此做个魔皇也不错,又或是跟我一样,留在虚无境,直到渐渐消失,直到下一个仙君出现。”
岑云谏正要回答,却感觉身后有动静,他转过身,看见了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不再是穿着死时的那件衣服,而是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婚服,当年他们成亲那日的婚服。
这是早已不存在的澹台莲州?还是被他幻视为澹台莲州的昆仑弟子?
他不清楚。
但岑云谏当然没有再拔剑。
岑云谏看着穿着婚服的澹台莲州,忽然微微一笑,眼睛一眨不眨地深深地望着澹台莲州,八百年没见了,只有他记忆深处的澹台莲州还这么清晰。
先前他都没有来得及仔细看就把人给杀了。
为什么不仔细看呢?他明明很想仔细看看的。
或许是因为,假如多看一眼,他就会不忍心吧。
他是怎么下得去杀手的?
他的心里没有多少情爱,唯一的一点点,全部给了澹台莲州。
此后八百年,再也没有对别人情动过了。
他曾以为那个人轻若尘埃,微不足道。
直到八百年后,他才发现,四海九州,百世千秋,生来复去的万万亿人之中,再没有第二个澹台莲州。
如此想念着。
眼前的澹台莲州向他一剑刺来,他不闪不躲,径直受了一剑。
一剑刺心。
江岚想出来的法子果然有用,带着澹台莲州的遗物进去迷雾中的人都能活着走出来。
仙君在看到他们时,没有再拔过剑。
可是,他们也杀不死仙君。
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
其他门派的人也知道仙君还活在迷雾之中,尤其是蓬莱一派,因为先前被打压得特别狠,所以不少仇家寻了过去。
然后,昆仑人发现,这些人就算没带“护身符”也安然无事。
失去神志的仙君似乎也失去了战意,无论是面对哪个来者都引颈就戮。
之后,大家发现无论用出怎样的手段都无法伤他一分一毫。
昆仑的剑阵、蓬莱的法宝、方丈的雷杖,众门派轮番上场,毫无保留地使出了浑身解数,什么仙器神器都用上了,但就是伤不了岑云谏。
他依然被困在那一片没有晨昏、不知日夜的虚无之地。
活不成,死不了。
他不再回避见到澹台莲州。
他开始好好睡觉,睡醒了就去见澹台莲州,即使他明知道那是个假的。
每天他都会被每个“澹台莲州”杀一次。
只是死不了而已,痛苦还是能够感觉到的。
在那时候,他总会走神。
他想:澹台莲州在还没断气的情况下被妖魔分食是什么感觉呢?
是不是比他更痛苦?
他还记得澹台莲州幼时是个爱娇怕痛的小孩子,刚来昆仑的时候练剑把虎口磨破了,疼得直掉眼泪。
他还不解澹台莲州为什么会哭。
澹台莲州说:“因为很疼,所以疼哭了啊。”
他问:“疼是什么?”
澹台莲州被噎住了:“疼就是……疼就是疼,受伤了就会疼了,疼了会觉得难受,夜里会疼得睡不着。”
他听得似懂非懂。
他说:“这点小伤很快就会好了的。”
他觉得澹台莲州跟自己真不是一类人,可是他夜里却睡不着了,明明他也没有哪儿觉得疼,他只是莫名地觉得放心一下,鬼使神差地偷偷跑去给澹台莲州送了一瓶药。
没两天,澹台莲州摘花时被花刺扎破了一点点手指,又跑来对他哭。
岑云谏不理解这有什么好哭的,澹台莲州非要他安慰自己,岑云谏便安慰了。
澹台莲州这样子做到底是有什么目的呢?岑云谏想不通,只是想要听他说几句违心的话吗?又或者,澹台莲州是真的很怕疼?
可他渐渐长大以后越来越不爱掉眼泪了,其实不过是忍住了吧。
那么怕疼的澹台莲州在救他的时候,把剑扎进自己的心脏却没有半点犹豫。
从此把自己的命送给了他,却被他被杀了。
并不是每个出现的假澹台莲州都会杀他。
有些一见面就会杀他,有些则会照着他记忆里的片段陪他半天,与他说几句话,直到落日时消失不见。
岑云谏每天赴约,他自己也不知道今天会面对的是怎样的澹台莲州。
在又一次被假澹台莲州杀却没有死,沾了一身血回来之后,岑云谏忍不住隔着水岸问小女孩:“他杀不死我吗?”
小女孩说:“杀不死,要是杀得死我就死了,不用被封印在这里。而且,假如你被杀死了,无非也是让仙界失去魔种,下次魔种再出现,就是在真的妖魔里复生。所以他们情愿把魔种放在选中的人身上。”
她劝岑云谏说:“我看你就别折腾了,什么天下大义,都是狗屁,昆仑当你是个人形器皿,你又何必为昆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昆仑配吗?”
她张开双手,狷狂疯癫地笑起来,转了几圈,说:“留在这里不好吗?这里的一切都是无尽的,空间是无尽的,时间是无尽的,你能得到的爱也是无尽的,你的爱人每天都会变成一个新的,他会陪着你,他再也不会怨恨你、仇视你甚至想要杀死你,他会安静温柔地陪在你身边,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直到现在,他们都没有问彼此的名字。
岑云谏不知道她叫什么,她也不知道岑云谏的名字。
岑云谏:“可那不是真的他。”
她说:“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区别?你我都是仙君,你在我面前装样子有什么意义?我知道你也有无尽的欲望,只有无尽的地方才能装下我们无尽的欲望,这里正合适,不是吗?”
岑云谏反驳:“可修道的第一件事不就是断绝凡尘的欲望吗?”
她止住了笑意:“你还是没想通啊。你以为我们与凡人的区别是什么?是失去了凡尘的欲望吗?哈哈哈哈,我觉得正好相反,是我们的欲望太多太多了,多到肉体凡胎承载不住我们的欲望,我们将对凡尘的欲望转化为了对升仙的欲望。我们修道就是为了求长生,无欲的人无求,有欲才有求,没有无尽的欲望,又怎会渴望无尽的长生?”
她几近刻薄地说:“你就别自欺欺人地说自己断绝欲望了,作仙君的,本来就是比寻常修真者有更多欲望的人,每一个都是。你明明什么都想要吧?要是你像你说的那样大公无私,你成什么亲,你还想要统一整个修真界。这位仙君,清醒一点,看一看吧,你的野心大得整个世界都装不下了。”
岑云谏无法反驳,因为他其实就是什么都想要,所以才跟澹台莲州成了亲。
那时候,要是他没跟澹台莲州成亲,放澹台莲州下山,和他没有亲密关系,澹台莲州就不会死。
一切都是因为他的贪心。
他只是……只是一直不想承认而已。
她好奇地问:“你所求的究竟是什么?将妖魔彻底灭绝?”
他所求的……?
岑云谏沉思。
他出生就父母双亡,长老们跟他说是妖魔杀害了他的父母,让他一定要记住这份仇恨,要向妖魔报仇。
那他呢?
他真的恨吗?
他压根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没有爱,又何来的恨。不过是觉得在逻辑上是应该报仇。
岑云谏蓦地想起小时候,他曾经与澹台莲州提起过这个问题。
澹台莲州挠挠头:“我们要拯救世界,拯救世界是一件好事啊,多好啊。”
他问:“是吗?为什么呢?”
澹台莲州说:“这还需要理由吗?对小孩子来说,正义是当然的啊。”
是这样吗?
好像是这样。
他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记起来过了。
当时他是怎么想的呢?
他早已忘却了。
他成了一个麻木的标准的仙君。
他说:“我想创造一个没有杀戮、没有死亡、万物生灵都能和平存在的世界。”
小女孩听傻了眼,嘲笑起他来:“哈哈哈哈哈,你杀了那么多人,你说自己要创造一个和平的世界?你在开什么玩笑?”
他在开什么玩笑?
岑云谏恍然醒悟,他以为自己是来到黄金台才入魔的,其实他早就入魔了吧。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入魔的呢?
是在他清洗昆仑,杀了所有大长老的时候。
是在他为了一统仙界,对各门派赶尽杀绝的时候。
是在他对自己的弟子毫不留情的时候。
是在他连自己最心爱的人都可以斩钉截铁地杀死的时候。
在那些时候,他就已经入魔了。
岑云谏在袖中握紧手,说:“我只剩下这个了,我没有别的了,除了这个,我还能做什么?他又活不过来了。那你们呢?你们这些以前的仙君呢?你就不想要和平吗?”
小女孩说:“不可能的事又何必去想。再者说了,这天地间哪儿来的正邪之分,不过是我们站在自己的立场强加的罢了,你如今成了妖魔,你觉得作为妖魔杀仙杀人有错吗?没有错。与其虚假地压抑自己的欲望,还不如痛快地做让自己快乐的事,天塌了便塌了,与我何干?”
岑云谏:“只要我的本心还是仙,就不是魔,就不会走完入魔的最后一步。”
小女孩嗤笑道:“是吗?这位仙君,你的本心真的还是仙吗?”
眨眼间。
小女孩闪现到他的面前,仅一步之遥,指着他身后的方向,好笑地问:“你在每天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你想的究竟是你入魔了活该被仙道诛杀,还是你爱着他,对他问心有愧呢?”
是“澹台莲州”又出现了。
他等了半天,终于出现了,岑云谏下意识地有几分欢喜。
即使是被澹台莲州杀死也没关系,即使他已经被澹台莲州杀了一百多遍,但他在看见澹台莲州时还是会欢喜。
岑云谏顺着她所指的方向转身看过去,却愣住了。
今天的澹台莲州和昨天的又不一样,这是年幼时的澹台莲州,他们刚遇见时的样子。
七岁的小莲州向他蹦蹦跳跳地小跑而来,雀跃地问:“小木头,小木头,我们一起去玩吧?我好想你啊。我好像已经很久没见你了。”
岑云谏回过神,他低下头,发现自己也缩小了,变成了七岁孩童的身形。
他向小莲州跑去,他说:“我也很想你。”
然而,在最后一步的距离,小莲州拿出了那把练习用的桃木小剑,朝他劈来。
岑云谏怔了一怔,没有躲开,他以为这一剑伤不到他。
可他料错了。
江岚感到不可思议。
十年了。
不管是多么厉害的修士,用了多么厉害的法器,施展了多么厉害的法术都没办法伤到入魔的仙君的一根头发。
她突发奇想用了澹台莲州留下的一把小剑,这一把普普通通、没有法力、甚至没有剑锋的孩童用的桃木剑似乎真真切切地刺破了仙魔界至高存在之人的心脏。
岑云谏流血了。
他或许终于可以开始死去了。
岑云谏的心口流出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裳。
他闭上双眼,任由对方伤害,一刀一刀,一剑一剑,静默地忍受着痛苦。
小女孩看热闹地对他说:“你真的不反抗吗?再这样下去真的要被杀死了哦。
“不疼吗?看着都疼。
“死掉的话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何必为了昆仑这样执着?
“昆仑把你当成棋子,你又何必为昆仑而自我牺牲?”
岑云谏一应不答。
只是像石雕一样,闭上双眼,一动不动地承受伤害,就算他这个仙魔之躯再强一定也有极限,迟早会被杀死的。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流逝。
他会死吗?
会死吧。
还是死了更好。
对心高气傲了八百多年的岑云谏来说,比起成为妖魔,他情愿去死。
但是,死有用吗?
要是真的如前任仙君所说的,他死了以后,魔种复生在妖魔之中。他能任仙界打杀,后者能吗?
肯定不能。
也不知道是忍耐了多久的疼痛,他听见了澹台莲州的声音,于是睁开眼睛。
他身处在一片漆黑之中,前方有微微的光,十八岁的澹台莲州站在光中,他想要出声跟澹台莲州说话,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
澹台莲州跪了下来,跪在噬心劫的阵法之中,说:“上天,请你救一救岑云谏吧。他是要拯救万物苍生的人,他不能死在这里。”
一个形状不清的光团凭空出现,落在澹台莲州的面前,幻化着各种各样的形状,有的像人,有的不像人,变幻的同时也在试着发出不同的声音,最后才变作了人形,稍微稳定下来。
岑云谏定睛一看,这个不知是什么的存在竟然变成了跟他一模一样的外表。
澹台莲州微微红了眼眶,看着眼前的人说:“你是天道吗?”
那与岑云谏容貌一样的诡异存在说:“或、许、是。”
他说得很慢,吐字笨拙生疏,一字一顿,像是一个才学说话的小孩,懵懵懂懂,声音毫无感情,充满迷惑。
澹台莲州问:“天道啊,究竟要怎样才能救岑云谏?”
化作岑云谏外貌的天道用一双无神不聚焦的眼睛盯着他:“要、付、出、代、价。”
澹台莲州仰起头,急迫地说:“只要能救他,什么代价都可以!”
“有。”天道伸出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像是在看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似的打量了好一会儿,才说:“好。”
天道俯身问澹台莲州:“值、得、吗?”
澹台莲州毫无犹豫地说:“值得。”
天道问:“为、什、么?”
澹台莲州嘴唇嚅动,惆怅地说:“因为,因为我爱他。”
天道牙牙学语:“爱?爱?”
天道伸手从澹台莲州的灵魂里取了一样东西出来,像是黄金,像是宝石,闪闪发着光,拿在掌心把玩:“爱?这、是、爱?。”
澹台莲州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说:“给你,可以给你,只要你能让他别死。我可以不爱他,但我希望他能活下去。”
天道说:“好。”
他松开手,情魄回到了澹台莲州的身体里。
话音刚落。
岑云谏就感觉到自己心口一疼,他低下头,看到命线被从身体里抽了出来,延伸出去,与澹台莲州的命线缠在了一起。
他眨了下眼睛。
眼前的场景再次变了。
他看见自己的命线悬在半空中,指引向某个方向。
他跟着命线找了过去。
“叮当、叮当……”
“滴答、滴答……”
奇怪的铁链晃动声和水滴声响起,很熟悉,岑云谏记起来,他是听过这个声音的,无数次,在他的脑海里。
他走着走着,停下脚步。
他看到了。
前方一具衣衫褴褛、体无完肤的躯体被铁链束缚着,其人半跪着,双手被提起,浑身上下都在流血,一把无形的刀在不停地剜剐他身上的肉,直到露出森森白骨,可他没有死,他还在发抖,他好像是活着的。
锁链声和滴水声都是从这里发出的。
岑云谏似乎认出了这个人是谁,但是他不敢认。
他失魂落魄地走过去,终于看清了。
这不是别人,这正是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垂着头,他全身上下都没有一块好皮,只有一张脸还是好的,在忍耐着痛苦,不住地落泪。
“他活一年,你就要在这里被折磨一年,真的值得吗?”
“值得。”
“为什么呢?因为爱吗?”
澹台莲州没了声音,像是死去了,他摇了摇头,锁链叮当作响,他无比卑微,轻声地虚弱地说:“世界需要他,不需要我。”
一滴血落下。
“滴答。”
那一个小小的光点爆炸开来,岑云谏的眼前陷入了一片过于耀亮的白光之中,他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他在世间活一天,澹台莲州的灵魂就被困在黑暗中受折磨一天。
他之所以找不到澹台莲州的灵魂,是因为澹台莲州已经把灵魂献祭给了天道。
在被他杀死的那一刻付出了代价。
等再次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回到了纯白的空间里。
时间仿佛倒回,停止在小莲州杀他时。
“嗤。”
八岁的澹台莲州从他的心口拔出桃木剑。
岑云谏踉跄了一下,抓住澹台莲州的手:“对不起,对不起,你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换我活下来,我却什么都没做到,我没能拯救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