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莲州那张漂亮的脸蛋看上去一点都没有变老,也没有皱纹,仍是风华正茂的模样。
江岚:“要是澹台莲州还活着,他能杀了你吗?”
岑云谏转过头:“他只是个凡人。”
江岚:“可我用他的剑伤了你。”
岑云谏:“只是伤了,也杀不死。”
岑云谏似是想到了什么,他说:“你知道当年我十八岁时曾经被妖魔伏击,危在旦夕,差点死了这件事吧?是澹台莲州用噬心劫救了我。”
江岚:“……倒不知那么多细节。”
她只依稀听说澹台莲州好像是救了岑云谏,可是,这说出去谁会信吗?要救也是掌门和长老们做的,澹台莲州是一个没有法力的凡人,他连符咒都使用不出来啊。
岑云谏于是继续说了:“当时我们都不知道噬心劫究竟是什么,那只是个禁术,澹台莲州说是他在藏书阁看来的,后来再去找,那本书上却是一片空白的。而他说的也很不合理,按理来说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想,或许噬心劫并不是一个法术。”
江岚问:“那是什么呢?”
岑云谏说:“是一个能够见到天道并与之对话的方法,我没见过他使用噬心劫,我并不知道该怎么施展,但是昆仑的藏书阁里可能还有别的办法,或许你可以找找看,还有没有类似的看上去的法诀,给我一试。”
失败了吗?
岑云谏看着身边的迷雾想。
他又失去神志了?
正想着,迷雾散开了。
岑云谏发现自己站在一棵菩提树下,他见到眼前的东西,愣了一愣,是擎天。
明明已经折断的擎天却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似是感应到了什么。
岑云谏没有拔剑,而是抬起头来,对着一蓝如洗的天空说:“天道,我们来谈谈吧。”
无边的寂静笼罩着岑云谏。
连他自己的回声都没有,当他问出口以后,一切声音都像是泥牛入海一样瞬时间消失不见。
岑云谏:“对不起。”
天道:“……”
岑云谏:“可以让我见一见澹台莲州吗?”
天道:“……”
他面前的这个澹台莲州像是他内心中的镜面倒映,一直无动于衷,用刚出生的孩童般懵懂清澈的目光注视着岑云谏。
为什么不回答他呢?
是因为他一直在询问吗?
或许,他该像澹台莲州那样直接试着提出要求、询问代价。
对着这双并不像澹台莲州的眼睛,岑云谏沉下心来,郑重其事地问:“我想赎出澹台莲州的灵魂,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试一试吧。
只能赌了。
把澹台莲州的灵魂赎出来,让他回到轮回之中,看是否能够成为拯救苍生万物的人,就算再糟糕,澹台莲州也不可能被设下魔种,重蹈他的覆辙。
岑云谏说:“我也可以用我的寿命和情魄来交换,我愿意换作是我留在无尽虚空之中被凌迟。”
该不会又不回答他吧?
岑云谏想着。
这次,天道回答他了:“不够。”
岑云谏皱眉:“什么不够?”
天道看向他:“代价,不够。”
为什么会不够?
澹台莲州不就是用这些代价换来他的复生吗?明明是一样的代价。
岑云谏问:“为什么?”
天道从他的胸口里取出了什么,一团如尘埃的灰色物体,一个词一个词地笨拙结巴地说:“你的,情魄,不够,美丽,我不,想要。”
岑云谏说不出话来。
他还真没想到自己会被嫌弃,只论灵气、法力这些能量的话,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是很有价值的才对。
但似乎在天道那里,并不是以此为标准的。
在天道看来,好像澹台莲州的灵魂比他更有价值。
岑云谏也不纠结,干脆利落地问:“要什么?”
他张开手臂:“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尽管取去吧,只要能够实现我的愿望。我想换出澹台莲州的灵魂,让他回到过去,再世重生。可以交换吗?”
天道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笑,说:“好。”
大不了是魂飞魄散、身形俱灭。
岑云谏想。
若是能够毁灭也好,既然世界上的谁都杀不死成为魔皇的他,那他就将自己的全部献祭给天道,还能换来澹台莲州的重生。
对他来说,也算是一场得益的交易。
死对他来说求之不得。
他眼见着他面前的天道张开手,手心钻出一团白色的雾气,缠上了他的身体,渐渐将他完全包裹住。
岑云谏淡然地闭上眼睛。
岑云谏是被疼痛唤醒的。
好痛,好痛,他是在代替澹台莲州承受惩罚了吗?成功了吗?还是失败了?
岑云谏感觉自己躺在地上,浑身疼痛让他无法动弹,他想要驱动灵力,可是一丝一毫的灵力也察觉不到了。
稍微动一下就好痛。
光是艰难地睁开眼睛就好像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气,视野起先是一片模糊,然后才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一片黑暗,还是一片黑暗。
他在哪儿?
他回到人间了吗?
没有光?
他的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能够看清周围的物事,所有草木都有着淡淡的光芒,与他以前所见到的世界不一样。
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听不清晰。
其中有一个声音格外明显。
“嗬……嗬……嗬……”
好像有野兽的喘息。
是在他的附近吗?
在哪儿?
岑云谏循着声音的方向努力地抬起头来,却听见那喘息声更加粗重了,随即他也感觉到胸口一疼,呕出血来。
“嗬嗬、嗬嗬……”
……嗯?
他僵住了。
“嗬、嗬嗬……”
声音好像是从他自己身上传出来的?
他在发出野兽的声音?
起身的动作让鸟兽被惊散。
岑云谏听见有人在说话:
“白日星现?!”
“有大妖出世了。”
“怎么回事?”
“都围在一起开什么小差?”
“可是有大事欸。”
“有天大的事跟我们灶下的小修者有什么关系?”
“也是哦……”
“都散了,回去做饭,继续干活儿。”
岑云谏从还未完全冷却的尸山中挣扎着爬了出来,一个穿着昆仑道服的修士听见声音,转过头来,与他对上眼神。
岑云谏不认识这个修士,看他身上穿的土色衣服,应该是最低级的昆仑弟子,对方两只袖子卷起,手上不是拿着剑,而是提着一把砍刀。
毕竟是在厨房,还是砍刀更好用。
岑云谏大概知道这个地方,昆仑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辟谷的。但他从没有来过,自从他筑基就不需要这样进食了。
修士提着砍刀一步一步地朝他走过来,皱眉纳闷地说:“怎么还有没死的。”
毫无疑问地,这是在对他说。
岑云谏难以相信。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动了起来,没空再去想更多。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他发热的脑子里只剩下这唯一一个念头。
他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响声,似在威胁。
修士笑了:“你这孽畜,死到临头了,还敢凶我?看我不把你的皮给剥了。”
岑云谏眼前一黑,喉头一腥,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
孽畜?孽畜?是在叫他“孽畜”吗?他竟然被叫作了“孽畜”?他究竟变成了什么?
他记起来了。
他与天道做了交易。
天道可以给予澹台莲州重生的机会,但他要付出代价。
他以为代价是他的性命,这并不足惜,却没有想到是让他坠入妖魔道,让他彻底变成自己最厌恶最鄙夷的妖魔之躯。
还不如杀了他。
还不如杀了他!!
“停下手里的活儿,掌门让大家都去青云台。”
“什么事啊?”
“还能是因为什么事,无非是刚才白日星现呗,出现在我们昆仑了可是大事。”
提着砍刀向岑云谏走来的修士停住脚步,他又看了一眼趴在地上苟延残喘的白狼,自言自语:“看你也活不长了,应该不用我白费力气,等我回来再慢慢收拾你。”
为什么不杀了他呢?
干脆给他一个痛快吧。
趁他的神志还没有被妖魔低级的杀欲占据。
杀了他,快杀了他吧。
然而,他痛苦的呜咽却只惹得对方的可怜与嘲笑,觉得他很好玩,甚至把砍刀给收了起来。
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天道在跟他开一个怎样的玩笑?
灶下的人都离开了。
只剩下他自己和一堆待处理的妖兽尸体。
他要做什么来着?……对,澹台莲州,他要去找澹台莲州。先去找澹台莲州。还不能死,他得先去看一眼澹台莲州是不是复活了。
没人比他更了解昆仑,他知道昆仑的每一条道路。
虽然如今他灵力低微,但只要屏息隐藏就不会被发现。
澹台莲州……澹台莲州在哪儿?
要找澹台莲州。
他向天南小筑静悄悄地找过去,或许是因为没有昆仑弟子会想到在这种腹地居然会有妖魔,加之他妖气又淡,所以并未有人注意到他。
他躲在树丛里,听见有昆仑弟子在交谈:
“你听说了吗?那个凡人走了。”
“哪个?你该不会说的是跟仙君成亲的凡人吧?他走了?”
“对,就是他,昨天仙君出发以后,他好像就下山了。”
“早该走了,他一个凡人留在昆仑勉强什么?”
澹台莲州下山了?走了?
怎么可以走?不应当由澹台莲州来拯救苍生、拯救昆仑吗?怎么可以一走了之?
他循着澹台莲州的气息,离开了昆仑,来到了昆仑外的世界。
这个世界跟他所认识的大不一样,变得危机四伏,他几乎寸步难行。
还没有愈合的伤口散发出的血气引来了其他妖兽,它们眼中冒着荧荧的绿光,流着唾沫看着他,恨不得下一秒就能够在他倒下的尸体上餮宴一番。
以前岑云谏是完全不把这些小妖兽放在眼里的。
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在这些小妖兽的爪牙下艰苦地寻求一线生机。
他还能嗅到澹台莲州的气味。
见了澹台莲州再去死吧。他想。
他终于见到了澹台莲州。
好多妖兽啊,多危险啊,他得保护澹台莲州,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扑了上去。
澹台莲州发现了他。
澹台莲州拔出了剑。
……是要杀了他吗?
失去意识的他躲开了。
又后悔。
还不如就这样被澹台莲州杀了算了。
他静静地躺下来,等待着澹台莲州的剑落下。
天道啊天道,可真会捉弄人啊。
澹台莲州因为爱他而舍身无悔,所以被收取了情魄作为代价;他愿意为了斩妖除魔而去死,平时最厌恶妖魔,所以他所要付出的让澹台莲州复活的代价便是转世成妖魔吗?
何其讽刺。
能死在澹台莲州的剑下也好。
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他最后看了澹台莲州一眼。
真的重生了,重生在二十岁这年,活着的澹台莲州看上去真好……
他又咳出一摊血,想要支起身子,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往一边歪去,重重地侧摔在地上,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
澹台莲州走了过来,抽出了匕首。
他不再抵抗,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死亡。
剧烈的疼痛从伤口处传来,疼得他抽搐了一下。
澹台莲州抚摸着他的后颈,掌下的动作温柔极了,明明没有任何法力,却让他觉得仿佛抚去了他的疼痛。
澹台莲州对他说:“别乱动,你的伤口腐烂了,我得给你把腐肉剜了才行。”
岑云谏终于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我是你,我是八百年后一败涂地、众叛亲离的你。”
这个从血莲花中诞生的魔皇竟然真的是岑云谏。
但是,是另一个平行空间的岑云谏。
难怪……
难怪他有时候会说出一些似是而非的事情,就好像预知了未来一样。
原来他就是从八百年后而来的。
青衣的岑云谏针锋相对地注视着白衣的岑云谏。
昆仑上下数万弟子和不计其数的妖魔都诡异地安静了下来,齐刷刷地看着这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若是不说清楚他们俩谁是仙君,谁是魔皇,直接分辨的话,或许在场的大多数人都会认错。
应当是仙君的岑云谏满身是血,杀气腾腾,妖血早就把他的衣服给染得脏污。
而那从血莲花中缓步而出、疑似是魔皇的存在却看上去一身圣洁,纯白无瑕,平静祥和。
昆仑弟子们不敢置信,他们认为是这个妖魔幻化成了仙君的模样迷惑众人,且不要轻举妄动,静观其变。
那妖魔们呢?它们难道就能接受?它们更难以接受,献祭几十上百万的生灵才养出来的魔皇竟然和仙君一模一样。
在它们的想象中,无论魔皇是怎样的,都不应当像个人,应当更加可怖一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看上去还一点杀气都没有,不凶戾更不残忍,跟它们所期待的大开杀戒的魔皇完全不是一回事。
实在是……太失望了。
岑云谏从记忆共振中回过神来,满头冷汗。
不过一瞬间,许多的回忆涌进了他的脑子里,几乎要把他的脑袋给胀裂了。
身边追随他的几个修士见他脸色难看,连忙上前,关切地问:“仙君,仙君您怎么了?”
还没等他们靠近,岑云谏恶狠狠地挥袖赶走他们,厉声呵斥:“别过来!”
他把左手按在自己的脸上,低下头,用力到指节泛白、青筋凸起,挡住了控制不住变得狰狞的表情,周身还蒸腾萦绕起若有似无的黑色煞气。
白衣岑云谏遥望着他,轻轻地扯了扯嘴角,低嗤一声。
站在云端上的仙界之首岑云谏在战栗个不停,已经几乎难以压制住被种在体内的魔种了。
而莲花中的岑云谏看上去却很宁静。
他抱着澹台莲州轻唤:“澹台莲州,该醒醒了。见过她以后就醒过来吧,来杀了我吧。”
澹台莲州发现自己在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他一开始是在一块田边醒来的,他能认出来,这是他在昆仑做杂役时负责莳弄的药田。
他躺在一张席子上睡得浑身上下暖乎乎、懒洋洋。
他怎么回昆仑了?
澹台莲州纳闷。
他来到院子,却发现自己又不在昆仑了,他到了他在昭国王都时所住的紫微宫的小庭院中。
宫里一个人都没有,他呼唤道:“母后!母后!”
想了想,又喊:“父王?”
可是完全没有得到回应。
穿过宫殿,应当是到昭国王宫的玄凤门,但却不是,他又到了洛城的练武场。
偌大的练武场空无一人,当他说话时也没有回音。
澹台莲州呼唤起来:“黎东先生……杨老将军……秦夫人……有人在吗?”
澹台莲州再蠢也知道这个地方不对劲了。
绝对不是人间。
他甚至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静止的。
他试着观察了一下,树的影子没有移动,也没有风,每从一扇门推出去他都会来到一个新的地方,但大概还是他记忆里曾经去过的场所,随机出现。
澹台莲州席地一坐,抱臂思考起来。
乱转也不是回事啊。
先冷静地想一想。
他为什么在这里?来这里之前,他在做什么来着?
想了一会儿,澹台莲州记起来了。
——啊,他那残剑刺进了自己的心口,他应该已经死了啊。
他施展了一个不完整的噬心劫。
之所以说是不完整,是因为他只进行了第一步,按道理来说,应该由修真者们用灵气和阵法施展第二步。
可他当时又找不到人配合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直觉白狼应该不会骗他。
他被送到了这里一定是有原因的。
他应该再仔细地找一找。
等他再睁开眼睛时,澹台莲州看见自己周围的场景又变了,变成了一片战场废墟,升着滚滚硝烟,在他的周围是无数的尸体。
凡人的尸体。
澹台莲州记得的,他怎么可能不记得呢?这是他回昭国的第一战,擒获了幽国的周将军,共杀了一万零九百二十七人。
当时他就像是现在这样,站在尸海之中,一眼望去仿佛没有尽头。
澹台莲州感到窒息。
这么多人都是他杀死的。
杀人永远不是一件让他觉得值得夸耀的事。
这些死去的人都是他的凡人同胞,为什么他们会拔刀相向呢?
为了权力的纷争。
难道他真的想争吗?
其实他一点都不想争。
澹台莲州落下泪来。
他不想杀人,但他杀了很多人,很多很多,多到他都开始记不住数字了。
下山的时候,他只是想回家而已。
他只是想作个平凡的好人。
杀害了那么多人的他跟妖魔有什么区别?
他其实一直觉得很愧疚很痛苦吧。
所以他能毫不犹豫地把残剑刺进自己的心口,比起负罪感的折磨来说,还不如承受锥心之痛。
一开始,他只是想作个游荡天下的逍遥剑客。
作一国之君不是他所向往的。
那应该是像岑云谏那样冷血无情、视凡人为蝼蚁的人。
或者像对杀死庶民无动于衷的贵族,抑或像是庆王甚至他的父王、幽王、周王那样将凡人同胞分成三六九等的人,他们自以为高贵不凡,觉得掌握着低于自己的人的生杀大权。
而他是什么呢?
他该将自己放在哪个地方才对?
若他没有去过昆仑,从小到大都在昭国,作为王子被抚养长大,那他也会长成跟父王一样的人吧。
可他若没有出生在王家,或者不记得幼时作王子的记忆,一直在昆仑长大,那他大抵不能够体会凡人的心情。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他既不是个在人间长大的凡人,也不是能够修炼的仙人。
他该去哪边?
他哪边都不该去。
他不能完全地属于任何一边。
澹台莲州仰起头,长叹了一口气,流泪了许久才停下来。
他从尸山血海中穿过,看见了一片他毫无印象的地方。
他原本以为那是昭国王宫附近的云梦泽,是以没有仔细观察,现下定睛一看,发现似乎不是同一个地方。
不过,湖泊嘛,长得都差不多。
笼罩着淡淡的雾气。
澹台莲州走到湖边,看见湖心有一叶扁舟,舟上一个小女孩背对着他坐着,在垂钓。
他感觉到心口的剑动了一动。
低下头,看到残剑活过来了似的,一跳一跳,要从他的心口挣脱出来。
澹台莲州握住剑柄,烫得他手心发热。
要把残剑拔出来。他想。说不清是残剑自己出来的,还是他拔出来的,反正,残剑离开了他的胸口。
澹台莲州疼得眼前一黑,差点站不稳。
他手一松,没抓住。
残剑掉在他身边的地上,发出了响声。
他身形摇晃,好不容易站住了脚步,视野恢复清晰,却看见了一角衣袂。
澹台莲州怔了一怔,慢慢地抬起头来,他身边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人,一个握着残剑的男人。
男人穿着千年前周国的衣服,比起剑修来说,更像是一个礼官,在被澹台莲州望住的时候回了一个浅浅的微笑,打招呼道:“昭太子安。”
澹台莲州难以置信地问:“……乾渊真人?”
男子颔首道:“是。但那是我在昆仑时的道号了。被昆仑逐出师门以后,就没有人叫我‘乾渊’了,你这么叫我,我竟然觉得挺陌生的,或许叫我凡名‘云忻’。”
澹台莲州不解地问:“你只是被逐出昆仑却没有灵力尽失,你还能用剑斩妖除魔,又怎么能说是个凡人呢?”
乾渊真人,或者说云忻先生带着温润的笑意,对澹台莲州说:“哈哈,怎么不是呢?你觉得人与妖魔怎么分?妖魔既不分妖与魔,人又何必分仙与凡。”
澹台莲州听得云里雾里。
他只好换了个问题:“这柄残剑是您的吗?”
乾渊真人答:“是我的。”
两人正说着话。
那边孤舟上的小女孩已转身过来,她看着乾渊真人,手中的鱼竿掉落,沉没。
乾渊真人注意到她的视线,回看了过去,呼唤:“小柏。”
小女孩怔在原地,嘴唇嚅动,却没有说出半个字来,眼眶已经发红湿润。
澹台莲州觉得这个小女孩肯定也不是一般角色,但是又觉得自己猜测荒谬,这个小女孩看上去生得粉雕玉琢、冰雪可爱,怎么看都人畜无害。他问:“云忻先生,这是谁?”
乾渊真人很是友好地说:“哦,你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走吧,我带你去跟她谈一谈。她是昆仑的仙君,也是万妖的魔皇。她也是你能够见到天道的那扇门。”
澹台莲州看着男子踩在水上自如行走,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哇,这就是身怀仙法的感觉吗?都不需要立足之处就可以踏水而行欸。
澹台莲州苦中作乐地想,又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幼稚得像个孩童。
他感受着脚下传来奇异触感。
既来之则安之吧。
走到小女孩身前,澹台莲州先规规矩矩地作揖,打招呼说:“仙君好,请问仙君的法号是什么?”
小女孩答:“昊风。”
大抵是因为很多很多年没有人这样子跟她打招呼了,她甚至一副很不习惯的样子。
澹台莲州感叹:“哦,您就是昊风仙君啊?现任的人叫作钧天。”
澹台莲州知道这个名字,但是男是女、是什么相貌、什么岁数,他一概不知。
不过,昆仑人一向奇怪。
上一任仙君是个小女孩也不稀奇。
昊风仙君只扫了他一眼,便专注地望着眼前的男子,眼神似是不敢相信,仿佛在看一场梦。
三人在船上落座。
昊风仙君不太自在,对他挑刺说:“你倒是自在,你就一点儿也不着急吗?被困在这么个鬼地方。”
澹台莲州哈哈一笑:“这叫什么鬼地方?这里是个好地方吧。有水有树有楼阁有小船,就差一樽红泥小火炉、一壶酒和一碟点心了。我都好久没这么闲过了。”
昊风仙君问:“你不是看到了外面那么多死人吗?你也挺厉害,看上去斯文温柔,杀的人那么多,还能安然自若。”
乾渊真人看着他俩吵架,并不插嘴。
话音未落。
澹台莲州的面前就出现了他想要的小火炉,上面烹着一壶酒。
昊风仙君说:“我没吃过点心,不知道那是什么,就不弄了。”
澹台莲州得寸进尺:“那有青梅吗?桂花也行。给酒添两分香味。……你说我‘也’挺厉害,杀了很多人,你说‘也’,是你还跟别人说过话吗?是谁?让我猜一猜,是岑云谏吗?”
昊风仙君答:“是他。”
“哈。”澹台莲州失笑,“他已经来过了啊?不愧是他啊。那他见到天道了吗?成功拯救万物苍生了吗?”
昊风仙君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当然没成。”
说完,她端起酒杯正要喝,却被身边的乾渊真人按住了手:“你现下是个童稚之身,不能喝酒。”
昊风仙君怔了一怔,变回了少女的模样:“多谢师父提点。”
澹台莲州有些惊讶,有些好奇:“岑云谏没成功?他竟然没成功?竟然有他失败的一天?……啊,我不是在幸灾乐祸。我是想,要是他都不成,那还有谁能成?”
昊风仙君感慨地说:“或许没有那个人。”
澹台莲州傻眼了:“啊?那要怎么办?”
昊风仙君瞥他一眼:“问我干什么?问你自己啊,你既然都能到这里来,到时候见到了天道,说不定会有更好的办法。”
她不知道澹台莲州清不清楚岑云谏的事,看样子是不大清楚的,但她并没有做媒人的兴趣。
这两个人之前的恩怨纠葛,她一概不感兴趣。
她只看她自己。
这些人怎么一个个的不爱说亮堂话呢?
澹台莲州不免郁闷地想。
澹台莲州静下来,看向身边的乾渊真人:“您不是说要给我介绍一下吗?”
乾渊真人笑吟吟地说:“我看你们这不是已经认识了吗?还需要我介绍吗?”
澹台莲州假装夸张:“当然需要。我只是一介凡人,可不知道你们昆仑的那么多内情。你们是什么关系?这里是哪里?我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千年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九鼎王陵之下镇压着魔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魔皇又与仙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还得细说……”
被问的人不是昊风仙君,昊风仙君没有抢白,而是看向了乾渊真人。
乾渊真人似是一下子回答不上那么多问题,思考了一番,才慢吞吞地回答:“如你所听见的,我跟她是师徒关系。我在三百岁的时候收了这个弟子,因是在一棵柏树下捡到的,便给她取名叫作‘小柏’,当时昆仑如日中天……”
随着乾渊真人的讲述,澹台莲州渐渐沉浸到这一千年的昆仑剑宗之中。
那时候凡间还没有一个国家但是有许多部落,彼此之间时常发生摩擦战争,但是谁也没能成为让所有人听话的老大,还处于一个混沌的状态,各国的文明都在野蛮生长,没有秩序。
然而,这时候的仙界早就已经井井有条、门派林立了,其中最大的就是昆仑剑宗,连着三任仙君都出自昆仑,即将要选第四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