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没有出现过天赋异禀的弟子,八百年间还是出过几个天才的,其中有一个是岑云谏亲自教导的弟子,但是这个弟子在一百岁时陷入情关,难以自拔,而更多的情况是,譬如胥菀风、卞谷、江岚这些人又差了一点,只一点,说不清道不明但就是难以越过的一点。
前两者进了黄金台以后就再也没出来。
如若岑云谏真的已经殒命,那么,他们将要推举江岚为新一任的昆仑掌门。
因为江岚是在昆仑大厦将倾之际,毅然决然地站出来,保护师弟师妹,从仇家的包围中救了一群弟子出来,是她做主,率领残部龟缩在昆仑仅剩的几座山中修生养息,并且想尽办法地进入岑云谏所在的洞府,试图找到有关仙君下落的线索。
掌门信物还没有找到,也不确定岑云谏已经死了,所以他们无法正式册立新掌门,不过有些个年纪小还不到二十岁的弟子已经只认识江岚,不认识煊赫鼎盛的岑云谏了。
二十年来,江岚从没有放弃过寻找仙君。
即便找不到仙君,黄金台的妖雾总归是需要处理的。
不光是本来扩张到四海九州的昆仑被削弱,削弱至比以前最弱的时候还要更惨,只剩下祖传的一片山。
曾经被岑云谏统治的别门弟子从来没有忘却过师门,纷纷叛逃出去以后,重立自己的师门,整个世界陷入了无边的混乱之中,苟延残喘的妖魔更是卷土重来,趁着他们仙界内乱之际,大举在凡间吃人占地,疯狂繁衍。
等到江岚大致整顿好了昆仑,让昆仑安定下来以后,回头去看,凡间已经被妖魔侵占得不成样子,而她呢,应对仇家的报复已经捉襟见肘,哪还有余力去管凡间的事?她不是个天赋特别好的剑修,能护住昆仑的一亩三分田就已经很好了。
那些对岑云谏疯狂信仰的追随者则都一头栽进了黄金台,从此没有了音讯,其中大部分都是昆仑的精英弟子,昆仑人才损失惨重的原因不能说不在其中。
江岚算是尊敬岑云谏,但是没那么狂热的人,所以她可以冷静地留在昆仑。
可她也老了。
她八百多岁了,已经是个白发老妪,寿数将尽。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成了昆仑的领头人的,因为她对岑云谏的暴政并不崇拜,八百年来图个长生,能混就混,心态很好,所以熬死了其他同辈人,活到这时候,她就是不做什么,也是德高望重的老弟子了。
岑云谏对她还算优待,她偷懒装病不肯出力的时候,岑云谏从不会点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她去了。
江岚打算在自己人生最后的一小段时间里,再为昆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她打算前往黄金台,亲自进去找一找岑云谏的踪迹。
江岚把自己天命将至的事情告诉了其他弟子们,众人很悲伤,可也无力挽救,只能接受她的决定。
她做好了一些准备,前往黄金台所需要带的丹药、法宝、符咒,她是快死了,但她还是惜命,说不定她能回来呢?所以能带上的,她全都带上了,力保自己到时候能够留下一条命。
她也培养了能够率领昆仑的下一任掌门人,就算他回不来了,昆仑也不至于像先前岑云谏突然失踪那会儿一样群龙无首。
只要昆仑还在,那么,她想,昆仑一定会再次崛起。
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江岚启程出发,不急不慢、安步当车地走进了黄金台的弥天灰雾之中。
她首先感到的就是惊奇。
按说周国王都陷入这片迷雾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但是这里的房子却没有腐烂。
她走进去的时候,到处都是静悄悄的,没有日,没有月,没有风,没有一丝声响。
当她走到某个地方以后,周围变了,天色依然是阴沉沉的,但是出现了人,好像是活着的人。
江岚连忙上前去询问,但是对方却像是完全没有听见她的话,被她抓住了手就原地踏步,突然这个人像是被捶打的泥偶一样碎成了土渣。
江岚吓了一跳。
她很谨慎,并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在城里观察了一番。
她在心中算着时辰,在这座城里逛了大约三天,与每个她见到的“人”说了话,她发现,这些人都是“死”人。
早就死了。
不过是一具不知被什么驱动的空壳,每天一到某个时辰就是开始活动,做着一模一样的事情,日复一日。
妖魔呢?
妖魔她一个都没见着啊。
还有那些进来找岑云谏的昆仑弟子们呢?都在哪里?有没有人活下来了只是出不去,那她也好问一问啊。
总不能是挫骨扬灰了吧?
江岚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终于抵达了地图上所示的黄金台的所在之地。
越是接近这里,雾气就越发黑深凝沉,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不用进去都能知道这是不祥之地。
江岚叹了口气。
她把灵罩、符咒能用的都用上,拔出自己的剑,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跟她设想的一样,确实很可怕。
这里有数之不尽的妖魔,这些妖魔都怎么攻击也不会死。
江岚没有硬生生地杀过去,而是先逃出去,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摸清了这一层的妖魔,发现,他们与跟城里的人一样,每天都重复一样的活动,只要她不主动去招惹,用一个隐藏气息的小小法术就可以在一小段时间里毫发无伤地通过。
江岚纳闷地想,这个地方虽然可怕,但是也不至于让昆仑弟子全军覆没吧?连她都能过来,她不信别人都这么笨。
然后浓雾在尽头消失,她的前方是一片烟雨蒙蒙的莲花池。
与岑云谏道府里莲花池看上去完全一致,只是莲花都未绽放。
她走在水上,慢慢地摸索,绕来绕去,迷了路,一直在同一片地方打转,找不到深处,也出不去了。
她又花了一个月才找到阵眼,进入。
第四层是,是一片浅的刚过脚踝的池子,这里的莲花有一些是绽放的,其周围的水似乎是淡红色的。
江岚终于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她搜寻了一朵在淡红色池水中绽开的莲花,将莲花拔起来以后,发现莲花的根系上缠着一具腐尸。
这个腐尸身上穿着昆仑弟子的衣服,还能找到写了名字的玉牒。
……这就是个前来寻找岑云谏的昆仑弟子。
江岚难以置信,她又找了几朵绽放的莲花,每一朵下面都有一具昆仑弟子的尸体。
她感到不寒而栗。
怎么回事?
是谁杀的?
外面那些妖魔吗?还是……还是……?
她心绪大乱,还没有想个明白,听见了轻轻的它水声,白衣胜雪的男子不知何时出现了在他的身后。
她讶异地睁大眼睛,看着与二十年完全一样、没有变老的岑云谏,愣了一愣,下意识地问:“仙君?是您吗?”
岑云谏目光空洞,似乎在看她,也似乎没有在看她,开口就是不耐烦地说:“你怎么又来了?澹台莲州。”
话音未落,一剑向江岚劈去。
江岚险之又险地接了一剑,光是这一剑就让她元气大伤。
她明白了,眼前的这个岑云谏是她认识的那个仙君,也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仙君。
人是那个人,但是神志不清,应当是被什么迷障给控制住了。
她还没有站起来,岑云谏又是一剑过来。
江岚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却在这时,岑云谏的剑尖在她的喉头停住了。
岑云谏偏了偏头,看向她身旁。
江岚心惊胆战地跟着看了一眼,她发现自己放在袖子里的陶埙掉了出来。
八百四十年前,她曾经认识过一个叫作澹台莲州的凡人。
澹台莲州曾经送给她一个亲手所做的陶埙。
不知为何,她一直记得这个凡人,将这个陶埙带在身上,每当难以坚持下去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
岑云谏收起剑,走过去,捡起掉在她身边的陶埙,不再管她,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了。
来到这个奇怪的地方已经过去了三天。
岑云谏依然没有弄清这儿是什么地方,他只记得……他在迎战魔皇,胜券在握,那些前仆后继想要接魔皇出世的妖魔都被他杀得一干二净,这时,他回头看到了尸海中长出了一朵诡异的红莲花,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这里了。
往上看,头顶的天空无星无月,无边无际,一蓝如洗,像是虚假的,除了日月交替时明亮起来或是变暗,没有别的区别。
往下看,脚下的水面无波无澜,无色无味,净似琉璃,他刚来的时候,这里什么都没有,但这几天他走遍了这里,略有些奇怪的是,他每走一步,走过的地方就会生出一朵雪白的莲花。
这莲花约巴掌大小,花瓣并不繁复,每一朵的花瓣都是一模一样的数量,八瓣。
他认识这种莲花,是澹台莲州死后他回到昆仑的第一天栽下的,名为雪信。
或许是因为他常年在外,很少回家,对家中的花草疏于照料,他在天南小筑种的其他莲花都渐渐枯死了,只剩下两种莲花,一红一白,就算放着不管也生长得很茂盛。
他摘了一朵下来,拿在手间把玩,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朵平常的莲花罢了。
可是,为什么会长在这里呢?
因为被困才三天,所以岑云谏并不是很着急,无非是陷入了一个他没见过的阵法之中,只要他足够耐心,总能找到出口。
他日以继夜、不眠不休地四处搜寻,对他来说,这样的工作反而是寻常,他要尽快出去,弟子们发现他不见了应该很焦急吧。
他是昆仑的主心骨,不能不在。
这是岑云谏最为之担忧的一件事:昆仑后继无人。
八百年了,他竟然没有找到一个中意的弟子,不是天赋不够,就是耐心不足,天赋和耐心都足够的,偏偏过不去情关,自废修为。
这个不行就换下一个,他不认为自己会连个继承人都培养不出来。
而且,他还年轻力盛,没有摸到自己的天花板,他还不打算退位。假如真的出现了一个继承人,起码要能战得过他吧,正如当年他打败他的师父一样。他的寿数还没有穷尽,要找人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他不在的时候,谁来主持大局?
岑云谏想不到有谁可以,希望他不在的这三天不要出什么大事……应当也不会出什么事吧,不过三天而已。
毕竟,他花了八百年所建立的新昆仑是前所未有的最强大的昆仑,区区三天肯定对昆仑没有任何影响,众人大抵正在安心坚定地等着他回去。
终于,岑云谏看见前方出现了不同的景色。
——一叶扁舟。
扁舟上坐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一大一小。
年长的男子看上去二十岁上下,貌不惊人,长相斯文温柔,岑云谏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停驻脚步,思虑了片刻,记起来了。
哦,是见过的,在周国王都,那座碎掉的石像就是他眼前的这个男子吧?
男子坐在那儿,纹丝不动,宁静地注视着远方。
年小的女子还是个孩子,看上去只有十岁大,她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裙子,坐在船边,双手抓着鱼竿,似乎是正在钓鱼,但她似乎心性活泼,坐得一点都不安稳,不光哼着歌儿,一双小短腿还在晃来晃去,光着小脚丫。
当岑云谏发现女童时,女童也转过头遥望向他。
女童有一张很美的脸,粉雕玉琢,明眸皓齿,眉心有一粒红痣,一看就知道她是个聪明乖巧的孩子。
她是谁?
岑云谏思索半天,也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么一个人,也猜不出是谁。
他想走近询问,但是走了半天,却发现自己与对方的距离一点都没有缩减,依然是一开始他发现对方时的距离。
而小女孩在微微歪着头打量了他一眼以后,撇了撇嘴,显是对岑云谏不感兴趣,便转回身,不再搭理他,继续钓鱼。
既然无法走近,那就停在原处吧。
他主动开口问:“小妹妹,你是谁?”
小女孩头都没回。
岑云谏耐心地看着她,看了不知多久,天色将暗,又问:“你是在钓鱼吗?
“一天了,你什么都没钓到,这个池子我观察过了,没有鱼。
“你饿吗?我这里有食物。要吃吗?”
小女孩并不回应。
岑云谏皱起眉头,对她身边的人说:“这位先生,你应该也是昆仑的弟子吧?我看你身上所穿的衣服是昆仑的风格,先生,可以与你说几句话吗?”
也不理他。
小女孩是听见了但不理他,而这个男人则像是个聋子,岑云谏甚至怀疑他不是个活物,不然怎么会一点声息都没有?
天将要完全暗下去之前,这两个诡异的人总算是有了变化。
小女孩站了起来,收起一整天连一条鱼都没有钓到的鱼竿,岑云谏眼尖地看见她的鱼钩是直钩,也根本没有挂鱼饵。
她把鱼竿变小,塞进了袖子里。
她身旁的男子随着她起身,低头看着她,一言不发。
小女孩拉着男子的手,仰着脸甜甜一笑:“今天我也很开心,谢谢你陪了我一整天。明天见哦。”
男子点了下头,放开她的手,走到船头,并没有停住脚步,他往前一步,跨了出去。
岑云谏:“……”
应该不会摔下去吧?
果然,男子并没有跌落到水池中,而是跟他一样站在水面上。
这是一个修者。岑云谏想。
男子站在水上,背对着他,慢慢地沉了下去,不,与其说是沉了下去,其实更像是融化了。
岑云谏:“?!”
小女孩并没对眼前的场景感到惊奇,她在船上和衣躺下,就这样睡着了。
岑云谏问:“那是什么?小妹妹,听得见吗?”
小女孩不耐烦地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明明什么都没做,岑云谏却觉得遍体生寒,一个寒战过后,他发现自己离小女孩的距离更远了。
小女孩翻过身去,背对他。
岑云谏无奈,
心想:估计是惹恼她了,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等天亮了再试探一下。
岑云谏没有睡觉,整个夜晚他都在这片没有尽头的地方走来走去,把每个角落都走遍了,心里大致有了个地图。
不知为何,只是一天而已,他应该不会累的,可他确实觉得累了。
即使岑云谏难得地服食了补充精气灵力的丹药似乎也无济于事,他感到深深的疲倦,他竟然想要坐下来休息休息。
他得尽快出去。
但岑云谏实在是累了,他闭上眼睛打算小憩一会儿。
大抵只有百息时间,他让心神陷入极致的宁静中,这一向很有用,今天却不怎么见效。
等岑云谏再睁开眼睛,却见到了一幅不可思议的情景,应该是,见到了一个不可能见到的人。
他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个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这不可能,他怎么可能会察觉不到?
可就是发生了——澹台莲州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像是活着的、睁着眼睛的澹台莲州,正在笑吟吟地看着他。
这不是真的澹台莲州。
岑云谏在一瞬间断定。
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死了,八百年前,他亲手杀死的。
是啊,已经过去了八百年。
每过一年,他就会在山壁上刻下一道剑痕。
“澹台莲州”往前走了一步,恭敬地唤他:“仙君。”
岑云谏心头一沉,道:“你不是澹台莲州,你是何方妖孽?”
“澹台莲州”抽出了一把剑,朝他攻击而来。
岑云谏毫无犹豫地回手,一剑将“澹台莲州”斩于剑下。
“澹台莲州”倒在莲池中,沉了下去。
“仙君。
“仙君。
“仙君。”
岑云谏转过头,他发现才被他杀死的“澹台莲州”又站在了他的身后。
岑云谏:“……”
这三天里。
岑云谏的面前出现了数不清的“澹台莲州”。
每一个都被他给杀了。
因为他坚定地明白,面前的这个“澹台莲州”绝对是假的。
世上只有一个澹台莲州——真正的澹台莲州,被他放在天南小筑的密室中,沉眠在冰棺。
当年,在澹台莲州被妖魔分食后,他从四处收集齐了澹台莲州的骸骨。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
总之,他私下用法术复原了澹台莲州的身体,只是因为找不到灵魂,所以无法让澹台莲州复生。
澹台莲州的灵魂去哪儿了呢?
他找不到。他找不到。
岑云谏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应当的。
他是仙君,他怎么能有自己的私心?他所想要的昆仑容不下他的私心。
因为他知道真的澹台莲州被他珍藏在哪里,所以他能毫无犹豫地对假的澹台莲州出剑。
杀得他都腻烦了。
是要他彻彻底底地斩断情根吗?
所以才让他一遍又一遍地杀了澹台莲州?
今天这个“澹台莲州”有点不一样。
他看着“澹台莲州”身旁掉落的陶埙。
岑云谏突然感到难以遏制的疲惫。
他累了。真的累了。他要睡一觉。
岑云谏走过去,捡起了陶埙,默默地往回走。
再次走到了尽头,前方没有莲花了,岑云谏抬起头,看见了那个小女孩。
三天过去。
小女孩第一次对他说话了,冷不丁地问:“咦,今天你怎么没杀那个人?”
第173章
小女孩定定地凝视着他,眼神冷漠,并不像是个孩子,像是个成人的灵魂被装在孩子的身体里。
岑云谏没有吃惊,也没有问别的,平静地回答:“杀了也还会出现,杀不杀没什么区别吧。我不杀他也会自己消失。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是不是也应该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谁?这里是哪里?我为什么在这里?你为什么在这里?”
小女孩觉得不划算地挑了下眉,说:“我只问了你一个问题,你却问我这么多,我顶多答一个,你想一下你到底要问哪一个吧。”
岑云谏紧抿嘴唇,思忖了片刻,问:“那我换一个问题吧,你要怎样才愿意跟我交谈?”
小女孩笑起来:“哈哈哈,我心情好的时候就愿意跟你交谈喽,等着吧。”
岑云谏:“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你身边那个也不是活人,你不会觉得寂寞吗?因为寂寞,所以你把我困在这里陪你?”
小女孩好笑地看着他,沉吟,说:“我们昆仑弟子,举凡能够修炼得道的,哪个是耐不住寂寞的?反而是你觉得很寂寞吧,不然你也不会反反复复地想那个人。”
那个人?澹台莲州?岑云谏下意识想要矢口否认:“我是有点想他,但不算特别想。”
小女孩来了兴趣:“他长得很好看,他是你的什么人?老师?兄弟?朋友?还是孩子?”
岑云谏被问住了。
澹台莲州算他的什么人呢?
他的道侣?
他的朋友?
成过亲怎么还能算是朋友。
他的爱人?
他在杀了澹台莲州的那一刻就不再把澹台莲州当爱人了吧?
他明白,他是对不起澹台莲州的。
后来他也控制不住地设想过,当时是不是还有别的办法能够救下澹台莲州,只是麻烦一些。
他不让自己去这样想。
不能后悔。
就应当当机立断。
小女孩催促他:“你要是不回答我的问题,我以后就不跟你说话了。”
岑云谏只好模棱两可地说:“我跟他成过亲。”
小女孩惊讶:“啊?是你的道侣啊?那你还能那么干脆地下手杀了?”
岑云谏反问:“因为我知道出现在这里的他是假的,既然是假的、来迷惑我的,为什么不可以杀?”
小女孩哑口无言半晌:“昆仑是怎么教出你来的?这么冷血?就算是假的,面对你爱的人,要下杀手,你也应该会犹豫一下吧。”
岑云谏顿了一顿,说:“他不能算是我爱的人,我对他都能下杀手,大抵我是不算很爱他的。”
小女孩:“……”
也不知为何,他感觉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带刺的血:“为了昆仑,杀了他就是最好的选择。”
明明小女孩没有问,是他自顾自地在回答。
小女孩淡定下来,又问:“他是做了什么阻碍昆仑的事,才让你必须杀了他?”
岑云谏已经八百年没有跟人说起过澹台莲州了,世上唯一和澹台莲州有关的人就是江岚,江岚也老了,他们从没提起过关于澹台莲州的事,兴许江岚已经忘了吧。
为什么他没有忘记澹台莲州呢?
岑云谏想不通。
他活了八百多年了,他有足够漫长的时间去忘记澹台莲州。
为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想要获取小女孩的信任,他没有再回避关于澹台莲州的话题,他回忆了起来。
一启动回忆,与澹台莲州的那些记忆就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历历在目。
就像澹台莲州是刚刚才死的。
这幻觉是不是由于他这三天杀了不少假的澹台莲州?
他说:“他……他没做错什么,是我对不起他。是我不好。我明知道他那么弱小,我还跟他成亲,却让他成了众矢之的。我希望他能够修道,他一直不能。他被妖魔抓住了用来威胁我,我不能让人觉得我有弱点,昆仑有弱点,所以我杀了他。”
小女孩听愣了,随后再次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比我还想不开啊。”
岑云谏对她的笑声感到不舒服,强调说:“我没有想不开,我也没有后悔,当时我必须那么做,我没做错。既然没有做错,又哪儿来的想不开。”
小女孩乐不可支:“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吗?他会出现是因为他是你心中最放不下的人。爱恨悲欢、喜怒哀乐,无论是哪种感情,他是你记忆中印象最强烈最深刻的人。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事实就是如此。”
岑云谏是不想承认,可是已经被人点出来,反而让他没办法反驳。
“愚蠢啊愚蠢,连自己的心中所爱都不知道。”小女孩用一种嘲弄的眼神盯着他,“算了,我告诉你这里是哪里吧,小朋友。”
岑云谏松了一口气,他想:也不枉费他时隔八百年剖开自己的心给陌生人看,总算是能知道一些线索了。他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离开?”
小女孩说:“这里没有名称,又或者说,这里的名称有很多,对于不同的人来说这里是不同的地方,但我管这里叫作‘虚无境’,它是不存在于世上的空间。”
岑云谏不解:“既是不存在的地方,你我又怎么会存在在这里?你我又为何存在在这里?”
小女孩这次回答得很干脆:“因为我们不容于世啊。”
岑云谏:“我不懂。”
小女孩摇身一变,变成个十六七岁的美丽少女,身上的衣服也换作了昆仑的衣服,头戴玉冠,身姿翩翩,她说:“你竟然还没有意识到吗?”
岑云谏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他觉得像是被一剑穿心,谜底已经昭然若揭,可他似乎没办法接受这个答案,问:“你怎么会穿着和我一样的衣服?”
小女孩含笑说:“因为我也是仙君啊,你前一任仙君,黄金台封印的就是我。已经三十年了。”
岑云谏呼吸凝滞,不敢相信,也不想去相信。
他脱口而出:“不。不可能。我进来才三天而已啊。”
小女孩虽然已经变成了少女,但仍然是孩子气的口吻,用一种调侃好玩的语气,毫不留情地说:“不是哦,外面过去三十年了。”
岑云谏:“你是仙君,怎么会被封印在黄金台?”
她说:“因为我既是仙君,也是魔皇啊。跟你一样。”
岑云谏瞳孔急缩,遍体生寒,他感觉到身后好像有什么浮现出来了。
八百年来,他第一次感到一种无端的畏惧,使他转身的动作很是迟钝缓慢,但就算心中有再糟糕的感觉,他也得面对。
他看见在自己背后,那些莲花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具具尸体。
这些尸体新鲜得好像都是一刻之前刚被杀死的,还在流着血,脸上凝固着惶恐、震惊、痛苦的神情。
每一个身上的伤他都记得。
应当是他杀死的假澹台莲州,可在这时,他们都变成了其他模样。
岑云谏能认出来。
比如离他最近的那个是胥菀风,他记得的,是他杀的第一个假澹台莲州。
在他身后,所有假澹台莲州的尸体都变成了昆仑的弟子。
都是被他杀死的。
江岚再醒来时已经身在昆仑。
她的小徒弟扑在她身上,哭哭啼啼地说:“师父,我还以为您死了。”
江岚问:“我怎么在这儿?”
小徒弟泪眼汪汪地说:“不是您自己逃出来的吗?我们在迷雾外面发现了您,您受了好重的伤,他们说您说不定活不过来了。”
江岚摸摸他的头:“我这不是活下来了吗?”
她愣愣地看着床帐,声音沙哑,自言自语地问:“我是真的出来了吗?我活下来了?我回昆仑了?”
小徒弟:“是啊,我们把您送回昆仑了。师父,师父,您是怎么出来的?您找到关于仙君的下落了吗?”
江岚坐起身来,一言难尽地说:“大概是找到了吧……”
小徒弟:“什么叫‘大概’?您先别说,我去把他们都叫过来,师父,您等等。”
小徒弟如一阵风跑出去,不多时,叫了一群人过来,呼啦啦地涌进房间。
大家说:
“大师姐,你可算是醒了。”
“你是唯一活着回来的人。”
“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情景?”
“你见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