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不可以费时间去哄些个凡人。
没了澹台莲州,他竟然命令不了凡人。
这些凡人只畏惧他,并不尊敬他。他们更尊敬澹台莲州。
还没说完,被澹台莲州失笑地打断了:“我何时说了要你保护?”
岑云谏却不容置疑地说:“若是能腾得出手,我一定会保护你的。”换言之,若是没有空,就不能保护他了。
澹台莲州忽地想:在岑云谏心里,大抵他是变重要了。变重要了一点点。但也只是一点点。对岑云谏来说,仙界、昆仑、剑术、修炼、战斗、道德,有太多比他重要的东西,假如不管那些,岑云谏对他也是不错的,可若是将他与其他重要的事情放在天秤上衡量,那么,再来一百次、一千次,岑云谏绝对依然会毫不犹豫地舍弃他。
人怎么能把自己的安危系在别人的选择上?
即使他很弱小。
澹台莲州好脾气地说:“我们已经琢磨出了一些东西,魔皇出世的时间应该在八天后,深夜月食时分,而且我还捡到了一把剑,昆仑弟子应该向你禀告过了吧。”
岑云谏颔首:“他们一早就与我说过了,但我没让他们来问你要,以免出现什么差池。今日我亲自过来了,把那柄藏在石中之剑给我吧。我怀疑那是乾渊真人的本命法宝,或许能用返魂术查出点什么来。”
“那你也够不着急的。”澹台莲州取出了随身携带的残剑,并不保留地递过去,“都快到日子了才来问我要。”
岑云谏轻飘飘地说:“太忙了。”
他并没有把这柄残剑多么看在眼里,毕竟,能够被澹台莲州一个凡人轻而易举地拿在手上,他想他更不在话下。
结果他才碰到残剑,自他触摸的指尖之处,剑身猛然蹿出一股黑红色的火焰,像是一条蛇,迅速地缠上他的手,将他的右臂尽数吞噬在火焰之中。
澹台莲州吃了一惊,下意识要收回手,结果岑云谏不退反进,他猝然皱起眉头,反而牢牢地抓住了残剑,掌心涌出一股灵力,催出一团冰蓝色的火焰,与之相抗衡。
两色火焰此消彼长、此长彼消地较劲起来。
连他们这些个不懂什么仙人灵气的凡人也能够明显地感觉出来,这个白衣仙人的气息剧烈变化,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如巨浪一般猛地拍到他们的身上,众人都或是跪或是摔倒在地上。
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游侠,任乖蹇只是脸色发白,持剑半跪在地上,已经是情况很不错的了。
而澹台莲州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他就像身处在暴风眼中,反而只有微风与平静,但他不是没看到周围的情形,知道一定是这柄残剑的缘故。
糟了。澹台莲州心道,想要放开这柄残剑,但是那诡异的黑红色火焰却像是糨糊一样牢牢地粘在他的手上。
火焰陡地蹿起,把茅草屋的屋顶给点着了,几乎是片刻之间,屋子就陷入了火海。
电光石火之间,澹台莲州顾不得其他,他用左手拔出另一柄琅琊剑,斩钉截铁、毫无犹豫地往自己的手臂上砍去——
若是这火焰因他而起,那么,他断臂是否能让火焰熄止?
不试试看便不知道。
就在剑锋要擦上手臂时,一道白影扑到他的面前,挡在了剑前。
澹台莲州来不及收势,砍在了上面,随之响起一声哀鸣,白狼肩上被劈开一道大口子,顿时血流不止。
澹台莲州怔了一怔,却没空去管它,再次抬起剑要砍自己的手。
这时,岑云谏松开了手,说:“别。”
岑云谏叹出一口气,挥挥手,他们的正上方凝出一团云,落下了雨,浇灭了屋顶上燃烧的火焰。
但岑云谏身上沾染的火焰并没有熄灭,他站在大雨之中,浑身被黑红色的火焰笼罩住燃烧着,看上去相当地可怖,只是他的神情很镇定,仿佛没什么大不了的。
其实岑云谏正遭受着烈焰灼伤的痛苦,旁人看上去安然无事是因为他的身体被燃烧的同时也在复生。
烧伤之痛和生肉之痒交织在一起,难以言喻。
在他放开手之后,火焰没有变猛烈,只是沾上的也没法扑灭。
昆仑弟子们见状纷纷赶来。
焦急地呼唤他:“仙君!”
澹台莲州心头咯噔,他想帮忙,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有人问他:“你是做了什么?那柄残剑看来是妖物,伤到了仙君!赶紧折了!”
已是一柄残剑,哪还消得再折?
澹台莲州想。
他朝岑云谏走去,岑云谏这时退了一步,沉着嗓子,冷静地说:“别靠近我。”
既是在对澹台莲州说,也是在对其他昆仑弟子说。
澹台莲州觉得这火简直是烧在他心上,烧得他心慌。
除了岑云谏,还有白狼受伤了,被他砍伤的,澹台莲州好不愧疚,分神低头去看白狼。
白狼半身是血,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走到了岑云谏的身边。
它张开嘴吸气,黑红色的火焰都被它吸入了肚里,不过一刻的时间,便被吞食得一干二净。
岑云谏被解救出来,但那如高山白雪一般的姿态却没办法再端住了,他一身白衣都被燎烧成灰黑色,脸上的火焰消失以后,半边是血肉模糊的,肌肉正在骨头上蠕动着生长肉芽,如此一看,很是恐怖。
不多时,岑云谏的脸长了回来,重新变得俊美,他低下头看向白狼。
而澹台莲州则已经扑到了白狼身上,提醒说:“它救了你!岑云谏。”
岑云谏目光锐利,手上提剑:“不,它是个妖物。我早就觉得它不对劲了,澹台莲州,你让开,把它交给我。”
白狼虚弱地垂首,舔了一下澹台莲州的手心。
它用心音对澹台莲州:「没关系。也是时候了。你杀了我吧。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惊讶地看着它:“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杀了你?”
白狼闭了闭眼睛,无可奈何一般,突然张嘴咬住澹台莲州的手。
澹台莲州没有防备,被它的犬牙咬穿了手掌,白狼蹬了一脚,趁他疼痛的时候,从他的怀中蹿了出去,直冲向岑云谏。
岑云谏并不知道他们在心中的对话,在他看来,就是这只狼妖在被他指责之后突然暴起,咬了澹台莲州还主动攻击自己。
他怎么会留情?
岑云谏一剑刺去。
他没有小看这只狼妖,先前这畜生可是能够跟两个魔将打得有来有回,还吃了一个魔将的内丹,修为怕是在十二位魔将之中也能算是中上游的。
但是他的剑没有受到任何的阻碍,也没有任何的对抗,白狼像是自杀一样撞向他的剑,直直地被刺穿,挑在剑尖上。
岑云谏感到错愕。
被刺穿的白狼却没有立即死去,周边的人都能够听见它的皮肉被剑割开时类似裂帛的轻响。
饶是澹台莲州什么场面都见过了,眼睁睁地看着自他下昆仑山以来,与他朝夕相伴的白狼死在眼前,还是让他惊得脸色煞白、浑身颤抖,说:“你住手。”
岑云谏欲言又止,他垂下剑,白狼的躯体滑落坠地。
澹台莲州不知所措地走到白狼身边,瘫坐在地上。
身受重伤的白狼不再能够控制身体的大小,变回了它原本应当的模样,一只足有近三米高的狼。
澹台莲州抱着白狼的脖颈,试图捂住它身上的血窟窿,红着眼睛,说:“你疯了吗?你为什么要寻死?你不是要听我的命令吗,我命令你不要死,不要死,小白,你都没有一个正经名字……”
岑云谏收起了剑,尴尬地站在一旁,他看着狼妖,慢慢皱起眉头,他也觉得不太能够理解。
这只狼妖一直以来都太奇怪了。
作为妖兽,它从不杀人,更不吃人,无时无刻不在保护澹台莲州,先前私下还让他做了替澹台莲州死的法术,可这法术只能抵消平时的意外,抵消不了澹台莲州命中诡异的死劫。
如今又突然自杀求死。
岑云谏完全无法理解它的用意。
白狼躺在澹台莲州的怀里,“嗬嗬”地喘气,垂下眼睫,闭上眼睛。
岑云谏说:“它的内丹碎了。”
看着澹台莲州为白狼而悲痛,岑云谏心中很是有几分说不出来的不自在,他蹲了下来,把手放在白狼的身上,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施展救治的法术。
岑云谏头也没抬,莫名烦躁地说:“大抵能救活,但救活了它也没剩下多少妖力了,要救吗?既然是它寻死,那总有它的缘由。”
澹台莲州已经安静了下来,压抑着说:“你是觉得它死了,你能省去不少麻烦而已。反正在你眼里只有仙魔之分,没有善恶,是妖就该死是吗?”
岑云谏无法说不是。
澹台莲州问白狼:“你为什么要寻死呢?”
他的心头上,白狼再次冷不防说话了:「如今我要死了,可以告诉你了。你下山那日,使得白日星现的大妖正是我。」
澹台莲州不能接受这是白狼寻死的理由,道:“可你又没有害过人,你是妖又如何呢?”
白狼答:「我原是昆仑弟子,自然不可能吃人。」
澹台莲州惊住:“啊?”
岑云谏知道这一人一妖估计在用神识交流,问:“它在说什么?”
澹台莲州并不理他。
白狼继续对澹台莲州说:「你还记得噬心劫吧?待魔皇出世那日,若是岑云谏没能压制住魔皇。那么,在子时月食时分,用乾渊真人留下来的残剑施展噬心劫,如此,或许可以拯救昆仑,天下苍生的命数系在你身上,不是岑云谏的身上,你才是那个救世之人。不用告诉岑云谏,他不会信的,只怕他知道了,反而会坏事。」
澹台莲州听得云里雾里,焦急地追问它:“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这么做?”
白狼却垂下头:「我都要死了,别问了。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吧。」
澹台莲州很少听见白狼与他交流,鲜少的几次,白狼也是爱答不理的,语气冷淡漠然,这次更是厌世至极。
就好像……就好像它已经想死很久很久了。
如今终于能得偿所愿,迎来解脱。
澹台莲州请求它似的说:“别死,别死。”
白狼:「不,我早该死了。」
在澹台莲州的怀中,它粗重的气息不再挣扎,如断了弦的筝,戛然而止了。
澹台莲州落下泪来,俯身下去,把脸颊贴在它溅了血、毛绒绒的脸颊旁。
岑云谏收剑入鞘。
他张了张嘴,看见澹台莲州那么难过,竟然想要说“对不起”,可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说不出来。
开口就成了:“带着你的人走吧,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抬起头来,问:“你是在命令我吗?”
岑云谏:“……算是。你留在这里,对我来说只是碍手碍脚。”
岑云谏不确定自己对战魔皇以后还能平安活下来,他想对澹台莲州说:若是我死了……
总想说些什么,可只想了个开头,却接不下去。
实在无话可说。
能说什么?
他们都已经和离十年了。
对于仙人可以长达几百几千年的寿命来说十年不算什么,但澹台莲州才三十岁,十年对他来说也是很漫长的一段时光了。
他们成亲的日子才两年,都过去了十年,奇怪的是他还没有忘却。
若是他死了,他想,昆仑也会有下一位仙君的。
其实送澹台莲州离开也不是明智之举,路途危险,说不定会被妖魔或者其他修真门派的人抓住要挟他性命。
可比起留在这里,还是离开的好。
离开说不定能活下来,留在这里澹台莲州这样的凡人一定会不小心死掉。
岑云谏对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澹台莲州说:“我用神辇送你回昭国。”
澹台莲州终于说话了:“要送的话,先把他们给送回去吧。”他抬起头:“把兰药他们送回去。”
兰药跑到他身边,扑过来,说:“我不走,太子,要走一起走,您要留下,那我也留下。”
荆玉山笼着手:“您把他们送回去吧,不用管我,我就是想来看看魔皇怎样,死便死了。”
阿错王子没有说话。
任乖蹇左顾右盼:“怎么办?我要做什么吗?”
澹台莲州闭上双眼,有些疲惫地说:“那你先把城中剩下想走的百姓给送走吧。”
岑云谏不大乐意,没有接茬。
澹台莲州深吸一口气,放下白狼的尸首,起身走了出去:“还得我去说是吗?”
他所在的屋子一会儿燃烧起来,一会儿又单独下了一片雨,还有刀光剑影掠过,众人早已在附近探看,只是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并不敢太接近。
澹台莲州经过阿良的身边——这个孩子太没有存在感了——看他坐在地上脚软得爬不起来,伸手拉了他一把。
他问阿良:“你要去昭国吗?我为你写一封信,去了昭国也能分到房子和田地,到时候你能跟你的家人团聚。”
阿良目光清澈,发着抖,问:“要是我走了,太子,那谁来为您做饭打扫呢?您不是说喜欢吃我做的饭吗?”
澹台莲州笑了:“我总归不会被饿死的。”
阿良想了想,还是说:“我想跟着您。”
这时,岑云谏残酷无情地说:“澹台莲州,送你和你身边的人离开已经是我百忙之中抽出唯剩的一丁点空暇了,那些百姓要走让他们自己走,我没空送他们。你究竟要不要离开?”
澹台莲州像是没听懂他的话一般,回过头,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忽地自己想通了,自嘲地轻笑了一声:“是了,您是仙君,您忙得很,没有空管凡人。既然你不救他们,又何必救我?”
岑云谏:“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人王。”
澹台莲州摇头,退后了去:“不,我只是个凡人。”
岑云谏下意识地伸手抓他:“回去。”
本来就已经很久没有休息,又被澹台莲州气到,岑云谏觉得头脑发热。他实在是受够了澹台莲州不听他的话,每每与他作对,真以为自己翅膀硬了。
澹台莲州抬手就是一剑,劈断了被岑云谏抓住的袖子。
残剑的剑风擦过岑云谏的手,差点又燃起了黑红的妖火。
澹台莲州难以克制怒气地说:“因为你很重要,所以我不会贸然为我的朋友报仇。可是,我也不用你管我了,你随我去吧。反正凡人死不死跟你没干系,我与这屋子里、屋子外、这全天下的凡人没有区别。既然他们可以死,我凭什么死不得?只因为你还是想把我带回昆仑作你的宠物吗?哈哈,仙君,你就当我是个不识好歹的凡人吧。”
岑云谏感觉到,澹台莲州的目光就好像是一巴掌抽在他脸上。
尤其今天还有许多人在,甚至他忘了设置隔音结界,这方圆数百里的修者说不定都可以听到他们的交谈。
原来,是这个小小的凡人不屑仙君。
他已经这样地伏低做小,澹台莲州也不领情。
岑云谏的眸中犹如冰在燃烧,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好。我知道了。”
岑云谏离去后。
澹台莲州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他折返回白狼的尸首旁边。
兰药问:“太子,小白的尸首要如何处理?我陪您挖个坟墓埋葬它吧。”
澹台莲州说:“若是腐烂说不定会引起瘟疫,火葬吧,烧作灰,我好把它带在身边。”
阿良今天是大开眼界。
晚上,他回了自家,与赵爷爷说了今日的所见所闻。
赵爷爷说:“你不是学会写不少字了吗?记下来吧。”
阿良问:“记下来有什么用?”
赵爷爷苦中作乐地说:“我们会死,但是制好的竹简几百上千年不腐朽,说不定未来会有人看到,知道你活过,知道你见过这些事。在我们的人生里,能见识过这种事情多么地稀罕啊。就算记下来,以后的人看了,也未必会信吧?呵呵。”
阿良想,说得有道理,而且,反正他闲着也没事。
八天后要死去的话,他得趁最后的时间做点什么。
阿良:“可我哪儿来的竹简?”
赵爷爷:“我家有,你去拿。”
阿良去赵爷爷家拿竹简。
他用衣服兜了重重的书简回去,半路上,听见了“啾啾”的鸟鸣,有些凄惨,仿佛在经受着什么苦楚。
阿良循着声音找过去。
他找到了一只受伤的小鸟,也不知道是什么鸟,生得很是漂亮,尾羽碧翠。
他想起太子身边的那只白狼,于心不忍,先回了趟家放好东西,再赶过来把小鸟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带了回去。
喂食以后,小鸟竟然活了过来。
阿良很高兴,又叹气:“要是太子的白狼也能够活下来就好了。”
小鸟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很亲人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指,还主动地跳进了他的袖子里。
澹台莲州原想隔日找一处空地,弄些柴木,将白狼火葬。
然而,停尸一天后,他发现白狼的尸首还是温热的,血迹犹在,伤口却愈合了很多,只是没有气息,也没有心跳,不知死活,像是只有魂魄离去了剩下一具空壳。
他犹豫再三,到底是下不去手,打算再多放几天看看。
过了七天。
白狼的尸首仍然没有腐烂没有僵硬,它静静地趴在地上,就好像只是陷入了一场过深的沉睡。
澹台莲州抚摸着它说:“要是我没死,我就带你回昭国,到时候葬在我旁边。”
上回岑云谏来过一次,说的话四周的人也都听见了,渐渐传了出去。
倒是也有人想走。
但他们这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走不了了。
任乖蹇道:“你们以为城外很安全啊?城墙往外方圆十里以内还好,以外遍地是妖魔,它们疯了一样地扑向黄金台,越是接近黄金台就越多,只是被仙人的结界挡在外面剿杀了。我与兰药九死一生才到这里的,还亲眼见了两回呢,啧啧。”
荆玉山瞥了他一眼,其实他早就觉得太子身边的这群能人奇士一个比一个奇怪了。为什么昭太子与妖魔的作战比其他国家都要得心应手?一是因为杨老将军独特的锻造武器;二是因为每次昭太子都好像能够预知妖魔会怎么做,这很诡异,就算再灵验的卜卦应当也做不到这样准确吧?
澹台莲州如今后悔了,倒不是为了自己后悔,而是为他们后悔:“早知如此,我也不跟仙君嘴硬,起码把你们给全须全尾地送回去,免得都留在这里给我陪葬。”
一直没怎么开口的阿错这时突然语出惊人:“人终有一死。你们说,人怎样才算是活着呢?假如毫无尊严,像是行尸走肉一样地活着,难道算是活着吗?或是被所有人遗忘了,也能算是活着吗?要是我们死在了这里,但是被记录在了史书上,我觉得就不枉活过一场了。”
澹台莲州问:“你想青史留名。”
阿错目光暗淡下来,绷着脸:“不,我想死得悄无声息。呵,我的名就算留下怕只是遗臭百年。”
兰药则说:“那要是你活下来的话,你把太子写进列王传吧,要放在列王传的第一个。”
阿错苦中作乐地哈哈笑起来:“若是能活下来?若是能活下来,我觉得‘王’不足以称太子。‘王’‘国君’‘皇’‘帝’哪一个都不够,得想一个新的称呼。这样……‘皇帝’如何?”
他的好友荆玉山击掌:“好,好称呼!”
澹台莲州扶额,失笑道:“还称呼呢?应该是谥号吧?我也没有继位,哪儿来的谥号。真是白日空想。”
任乖蹇最放松,盘腿坐在地上,一边擦他的剑,一边乐呵呵地说:“反正我们现在也无事可做了,与其胡思乱想,让自己钻牛角尖,还不如快活一些,想点好的。想想怎么了,仙人也管不着我想什么吧,我爱想什么想什么。”
澹台莲州被他的笑声感染,觉得自己过于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了下来。
尽管他很气恼任乖蹇与兰药千里走单骑地赶来自己的身边,多半是要赴死了,为此而惭愧难过,但是临到死期反而能够冷静下来了。
不,应当说,不得不冷静。
毕竟,也无计可施了。
尽人事,听天命吧。
——倘若这世上的千千万凡人真的有天命。
时间在唯余一日时过得格外快。
魔皇出世前的最后一夜完全算不上平静。
黄昏时分,有人惨叫,澹台莲州提剑赶去,斩杀了一只受伤的妖魔。
他仰起头,看到夜空仿佛有一片又一片的星芒闪烁,他知道那不是星光,估计是修士的剑光。
魔皇出世在即,妖魔的反扑愈发不计代价,已经开始有妖魔闯过修士的剑锋缝隙,进入到外层的结界里来了。
不知道九鼎王陵上的小结界是否能够抵御妖魔?
澹台莲州组织王都剩余的百姓,大家齐心协力,有车的出车,有力的出力,一个人都没有落下,全部都带到了黄金台。
小白的尸首也被澹台莲州带过来了,他实在是不忍心把小白的尸首留在外面,那样的话,肯定会被吃掉。
黄金台唯一还没有崩坍、可以遮风避雨的房子就是周国延承了千年的祭祀祖庙。
放在以前,这里当然是平民不能进来的,现在嘛,肯定顾不上那么多了。
周国的百姓依然心存尊敬,一开始并不敢进去,只敢在外面休息。
澹台莲州对他们说:“你们看,别的地方的房子都塌了,只有这里没有塌,说不定冥冥之中,周国故去的贤明的国君们在保佑着你们,为你们留下了一片庇护之所,你们为什么要拒绝呢?”
澹台莲州还简单地做了一场祭祀,这才哄住了百姓们。
明明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人们却变得精神了许多,甚至像是拾起了希望。
所有人都在期盼着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能怎么办?
他自己都迷茫,他去对着白狼的尸体喁喁低语:“你为什么说我才是那个救世之人呢?我是吗?你说,需要我把残剑插进我的心口,要是死我一个,能够换他们都活下来,倒是算值得了。”
当太阳再次升起。
澹台莲州自言自语:“只剩下九个时辰了吧。说起来,这也是我的生辰之时。”
阿良用捡来的砖石垒了一个灶台做了一大锅的饭,这是昭太子交代给他的任务,就算是最后一天了,他也要认真地完成。
今天大家都可以吃一大碗粮食,足以填饱肚子。
阿良烧火时,捡了几粒麦子,偷偷塞进袖子,想要喂给他的小鸟吃。
小鸟不吃。
到底还是个孩子,阿良看它这赖皮样,不气反而笑起来:“你还不吃地上掉的粮食是吧?多宝贵啊。”
说着,他把麦子丢进自己的嘴里,嚼也不嚼地咽下去了。等得了自己那碗饭,他再匀出一些来喂鸟。
阿良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他也知道,都什么时候了,哪还有闲情逸致养鸟。
但是,但是,他还是个心软的孩子,无论如何,他都没办法眼睁睁地把小鸟留在外面,再说了,不过是揣在袖子里而已,并不麻烦。
昭太子把他的白狼带过来才是麻烦,还亲自推车。
阿良觉得昭太子真是一个情深义重的人,他懂的,白狼对太子来说不是爱宠,而是朋友。
小鸟也是他的朋友,他逃命当然得带着自己的朋友啦。
只是没好意思被别人知道。
澹台莲州做最后的检查。
最后这一天,他们没做别的,光做了一件事——写遗言。所有的人,包括百姓,都在学士的帮助下写了遗言,留了姓名。
有不少人这是平生第一次记录属于自己的文字,兴许也是最后一次。
他们存了一些水。
沐浴,梳头,换上从周国王宫里找到的干净衣服,起码让自己的外表看上去整洁干净。
阿良好奇地问昭太子:“您身上的这件衣服怎么都不会脏?”
澹台莲州说:“我这件是从昆仑带下来的仙衣,不染尘埃。”他忽地想:说不定千年以后,他的白骨都化成了灰,这件衣服被人挖出来的时候却是完好的。竟觉得有些好笑。
阿良问:“您在笑什么?”
澹台莲州说:“没什么,孩子,快回大殿里去,关上门,跟大家说,无论听到什么,感觉到什么,我不让你们出来前都不要出来。”
阿良认真点头:“好。”
澹台莲州往回轻推了一下他的肩膀,他一步三回头。
夕阳把半边天空烧得通红,犹如野火四发,自黄金台为中心,云层如浪潮般向外层层漾去。
一束光照下来,落在祭祀祖庙附近。
一点也看不出来今天是个妖魔出世的不祥之日。
广场上静悄悄的。
澹台莲州立于人群之中,身上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光,又好像在燃烧着似的。
阿良感到了一种前所未见的美。
这种美不是眉眼之美,是山河日月般壮阔的美。
仿佛想把这个情景刻在脑子里,阿良最后深深地、深深地回望了一眼,方才走进了祖庙里。
门被牢牢关上,从里面落闩。
阿良还在惦记着太子,他看着从窗纸透进来的光彻底变暗,这才记起来袖中的小鸟。
然而,他伸手一摸,错愕,他的袖中早已空空如也,小鸟亦不知去向。
兰药捂住耳朵,蹲在地上,她满头是汗:“来了,太子,它们都来了,就在外面,它们正在尝试闯进来……但是还进不来。”
剧烈的冲撞有如天雷一样“轰隆隆、轰隆隆”地砸在结界上,听得人心惊胆战。
入夜后,天空的亮光更是明显,先前倒是也能窥见一些,但是离地面太远了,远远地看倒像是星光,现在则近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