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莲州,那你多保重吧。”
岑云谏渐渐飞远飞高。
澹台莲州仰望着他消失在云端,重新看向前方,城里的人几乎全都被送走了,而黄金台附近是最早清空的。
他的身边空无一人,昆仑的弟子们都御剑在天,与他是两个世界。
他不知该何去何从。
有什么蹭了蹭他垂落的手。
澹台莲州低下头,看到身边的白狼。
白狼轻咬了一下他的指尖,扭头示意了方向。
是黄金台的方向。
如同某种牵引,澹台莲州麻木地跟着走了过去。
澹台莲州痛苦至极。
这种极致的痛苦好像要把他的灵魂都撕裂开了。
十年以来,承担在他身上的压力早就快把他给压垮了。
凡人。凡人。凡人。
他只是个凡人。
是个无法摘得日月星辰的凡人。
血肉之躯的凡人弹指可灭,那样脆弱,即便他想要用自己的性命来作交换,仙魔也看不上,是吗?
他竭尽心力,奔波十年,在天地之间,依然是那样地渺小。
他好像什么都做不到。
这满城的性命即将死去,这各国的凡人又怎能幸免呢?
为什么他还是这样地弱小?
因为是凡人,所以无论怎样挣扎都只能无能为力地接受被毁灭的命运吗?
他的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自他的灵魂深处,仿佛有无边的黑暗在疯狂地滋长,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进去。
“太子。”
一声呼唤在这混乱中响起。
“莲州太子。”
又一声。
“莲州太子。”
“太子。”
“昭太子。”
“太子殿下。”
一声又一声。
每一声呼唤都像是一束光,刺破了黑暗的迷雾,硬生生地把澹台莲州痛苦失落的灵魂给拉了回来。
这时,间歇性地震的地面也安静了下来。
澹台莲州怔了一怔,他转过头,望向身后。
不过半日,他的鬓边白了大片,与他那仍然年轻美丽的脸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此地狼狈凌乱。
他的视野从模糊到清晰。
先是看见几个模糊的人影,看不清面孔,他眨了下眼睛,泪水被排除出去,片刻之后,他才看清楚了。
好几辆马车停在路边。
原本空无一人的他的身后,如今站了十几个人。
大家惊喜地说:“太子殿下,您果然在这里!”
“我们发现地震,只怕生变,便回来看一看。”
“您别哭啊。”
“您的头发怎么白了?”
这些人面容各异,但是都着白衣文冠。
这些人是才被他给送走的诸国文士,不知何时,全都回来了,奔赴到他的身边。
澹台莲州一下子清醒了,他怒目而视:“你们怎么回来了!你们回来做什么!走,赶紧走!”
其中为首一个大胡子书生却对澹台莲州笑了一笑。
这一个,叫作嵇闽,并非昭国人,而是幽国人,今年四十六岁,一把黑髯,眼如铜铃,他笑起来嗓子很粗,一点也称不上好听:“是我们一起研究的阵法,若是终将不能成功,我们也有责任。您让我们离开,那太子您留在这里做什么呢?您若一定要留下,那么,就让我们一起留下来吧。”
澹台莲州面色雪白,凝声问:“如我已别无他法呢?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呢?”
又有人答:“老师,您想不到别的方法,那就让我们来陪着您想。是您说的,凡人人单力微,唯有聚集在一起,才能有力量。您又怎能抛下我们,独自面对呢?”
这一个,叫作裘元良,是从洛城开始跟随澹台莲州的故旧,此人以前没上过学,一直是隔壁陈国某个大家族里的奴隶。有一天在为主家搬粮食的时候,他听说了洛城发生的事,连夜逃去了洛城。二十九岁这年,他终于可以念书了,旁人要五六年才能学完的内容,他只花了半年就学完了,随后被送进了更高一等的学堂,在考试拿到好成绩以后被授予了官吏职位。对于他来说,昭太子就是他的再生父母。
澹台莲州看着他们,又觉得像是看见了更多。
这十年以来,他遇见过的千千万万凡人。
澹台莲州终于彻底冷静了。
他的冠簪早就掉落,一头长发披散下来,又多了不少的白发,他站在黄金台的入口,回头看向已经出现裂痕的广场,目光从迷茫痛苦重新变得平静稳定。
而岑云谏早已不在这儿了。
这时,有人惊呼起来。
——“昭太子,您看那是什么?”
澹台莲州举目看去。
巨大的仙像尽管还矗立在地面,但是,在几次地震中,它已经渐渐碎裂开了,衣服、手臂、裙子都变得支离破碎。
其中它手中的剑也碎了,剑心处闪烁着微茫的光。
澹台莲州说:“我去看看。”
众人劝说:“那也太危险了吧!地震不断,太子您要是被掉下来的碎石砸到,岂不是会有生命危险?”
澹台莲州抹了把脸,他才发现自己的脸上都是灰尘,一双眼眸越发显得明亮,胸有成竹地说:“若是在我们之中,有谁能够安然无虞地爬到那儿,拿到那把剑,那就只有我了。”
澹台莲州说罢就要前去。
又被人唤住。
“稍等片刻,太子。”
澹台莲州:“?”
一位白净俊秀的文士从人群中走出,用双手向他奉上玉冠:“这是我在路上捡到的,是您掉下的吧?请让我为您先戴上。”
黄金台的正上方。
有一百多名精英昆仑弟子被安排留守下来,分布在东南西北各个方向,维持着结界勉强运转。
其中有四十九个位置是固定的,这是最低的限度,余下有人负责给予灵石的补充,避免弟子们来不及补充灵力,每隔七天有人换班,此时需要一天十二个时辰时时刻刻都全神贯注、竭尽全力,即便是能够长时间修炼的昆仑弟子们也很难应付这样高强度的坚守,许多人已经到了自己的极限。
最痛苦的是,即使如此,似乎也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结界一日一日地走向崩溃。
若是一开始就知道会失败也就算了,但是他们来的时候志得意满,一心认定能够辅助仙君一举重新封印魔皇。
现实给了希望,然后又重重地摔下,给人的心理落差更大。
为什么不行呢?
为什么?
他们都在看着那位从昆仑离去的弟子澹台莲州。
在以灵力论高低的仙界,澹台莲州绝不是通常意义下,他们所能认为的厉害。可是,他依然是特殊的,区区一个凡人,胆敢与妖魔叫板,与仙人谈条件,做成了诸多在他们仙人看来都不容易的事情。
而且,他们都能够看到,澹台莲州身上有不同寻常的气运缠身。
他们无法解释那究竟是什么,但绝对昭示着澹台莲州并非凡物。
惭愧地说,在不知不觉之间,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他们这些仙人竟然还真的在潜意识里期盼起澹台莲州能够做点什么来封印魔皇。
直到澹台莲州站在阵中却毫无作用,他们才忽然醒过来:这是个凡人,凡人就是凡人。
妖魔还是得由他们修真者来对付才是。
所以……
澹台莲州现在是在做什么呢?
不,应当说那群凡人是在做什么呢?
守在东边的昆仑弟子忍不住与来送灵石的师弟抱怨道:“你看看,那几个凡人又开始折腾了,折腾来折腾去,不都是折腾一场空吗?还害得我们放松警惕,差点就让结界给破了……
“煞有介事的,好像多么厉害的样子,结果不还是什么都做不到吗?不如乖乖地听话。
“以前的凡人比现在可要听话多了,就这些年,好像特别会闹事。
“哎!他突然爬那么高是要做什么?也不怕摔下去!这个高度对我们来说是没什么,但是对凡人来说,一个失足就会摔死吧?”
师弟答:“不用太担心吧,你看,他不是有那只妖兽陪着他吗?就算真的不小心跌下去了,那只妖兽也一定会接住他的。”
“是吗?……话说回来,那只妖兽究竟是个什么角色啊?这是澹台莲州的灵宠,不过是一介凡人,竟然也能有自己的灵宠吗?我一看到它就发毛,可是仙君又不让杀了它。我怀疑它的妖力已经接近魔将等级了。”
“不是接近,是已经达到了吧,它曾经以一敌二呢,二是指两个魔将,这只畜生绝对道行不浅,感觉它出世并不算久,不知是怎么练得这么厉害的。”
“嚯,那么厉害?那澹台莲州怎么可能控制得住它,只是靠仙君下的咒令?总觉不太可能吧。”
“谁知道啊。如今你就算想要把它斩杀在剑下也不容易啊,你看,它跑到了结界里面。按理来说,我们进不去,妖魔也进不去,已经试过了。妖魔应该是进不去的,所以那只畜生是怎么进去的?你想得通吗?我反正想不通。”
“我也想不通……”
“想不通就想不通吧,反正在那个叫澹台莲州的人身上,想不通的事情多了去了。”
“也是。”
在议论澹台莲州的昆仑弟子不只有他们。
内容大同小异。
上百双来自天上的视线齐刷刷地在看着这群如蝼蚁般在龟裂的广场上缓慢前行的凡人。
“真是不怕死啊。”
“这些个凡人竟然也敢接近,是不知者无畏吗?”
“不,他们不算是不知者吧,这些人好像正是前阵子被澹台莲州集中起来与精通阵法的修士一起讨论过的人类,他们明知道接近这里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那他们怎么敢呢?”
怎么敢呢?
一看就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在仙魔面前,这些个凡人比尘埃更微小,微小到他们并不介意凡人的接近,反正与草木无异。
并不会对他们产生任何的影响。
“咦?澹台莲州爬上去是拿下来了什么?”
“好像是一把剑?”
“一把……锈剑?”
澹台莲州骑着白狼从半空中一跃而下。
身形庞大的白狼看上去像是一块雪白的陨石砸地,给人以极强的视觉震撼,然而真的快到地面时,它脚下生风,硬生生地托住了去势,让自己像是一片羽毛一样轻飘飘地落了地。
澹台莲州翻身下去。
他手中的剑与其说是剑,倒不如说是一块暗紫色的铁片,只能依稀看得出来它曾经是一把剑。
说是铁片也不尽然。
澹台莲州觉得这玩意儿估计不是铁片,但也不是他目前所知的任何一种炼剑的材料。
冷静下来的澹台莲州想:还是问一问岑云谏吧。
可是他拒绝了昆仑弟子的保护,举头望去,哪里能够找到胥菀风和卞谷的身影,通过他们来与岑云谏联系更无从谈起。
澹台莲州抬头唤了几声。
昆仑弟子们探头看着他:“是在叫我们吗?”
“要搭理他吗?”
“可是,仙君又不在。”
“他好像就是想要找仙君?”
“仙君哪有空理他啊。”
“没人会在这时候去打搅仙君吧?”
很尴尬。
没有人回应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想起自己应该还带着传音镜,他从袖中取出了传音镜,但是一拿出来他就傻眼了。
圣级法器传音镜不知何时已经碎掉了。
已经变成了一柄普普通通的破镜子,更别提能够使用之前的传音功能。
澹台莲州将传音镜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迷惑地喃喃自语:“难怪刚才我好像听见了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还以为是石像哪里又碎了,原来是你碎了啊。”
是什么时候来着?好像就是在他拔剑的时候。
这下可好,又只能靠自己了,完完全全地靠自己。
念及此,澹台莲州反而笑了一笑。
先把镜子给收起来吧,到时候还给岑云谏,说不定修一修还能用。
如此想着,一不小心,澹台莲州被镜子的碎片边缘给划破了手指,鲜红的血珠瞬间涌了出来。
跟随着澹台莲州的人,看见他受伤流血,顿时担忧不已,正要开口,却见那鲜血滴在紫色残剑上。
起初,没什么人发现。
只是澹台莲州感觉到掌心微微震颤起来。
嗡……嗡……嗡……
怎么了?
澹台莲州翻手把铁片放在掌心上,意识到自己的血不小心沾染上去了,连忙用袖子去揩拭。
然而,血渍一沾上去,就像是直接浸入了进去,无法擦掉了。
这究竟是好是坏?
澹台莲州忐忑不安起来,不知道是应该给予剑更多自己的血加强这种变化,还是赶紧停止下来。
而天上的那些个昆仑弟子也看到了。
原本在剑上打坐的人也猛地站起来,看向黄金台正中央的澹台莲州。
因为不光是澹台莲州手中的剑动了,与他相对应地,镇压在阵眼的仙像也在没有地震的情况下震颤起来。
澹台莲州终于听见了他们的声音:“昭太子,昭太子,少安毋躁,不要轻举妄动啊。”
昆仑弟子们终于无法再无视下去了,紧急地通知回昆仑的仙君。
让仙君赶紧回来。
只能让仙君回来了!
除了仙君,还有谁能管得住这个胆大包天的凡人?
这时,白狼也再一次开口了:“继续。这是乾渊真人的佩剑紫棠,你知道的,昆仑剑修会把自己的部分魂魄放在本命宝剑之中,说不定能够唤醒他的魂魄。”
它说得非常笃定。
“……”
澹台莲州沉默下来,并没有照它所说的做。
他低下头,静静地看着白狼,白狼用一双血红色的眼睛回望着他。
白狼想起了什么似的,顶着漫天来自昆仑弟子的阻拦,问:“你是觉得我是妖兽,本性仍是妖魔,说不定我的话不可信,是吗?”
澹台莲州:“我不知道。”
白狼想了想,尾巴扫了一下地面:“那你也可以等岑云谏回来再作决定。”
而澹台莲州身前的众人早就已经惊呆了。
眼前发生的各种异象都是他们闻所未闻、想所未想的。
他们想:昭太子会听谁的呢?
是那只能口出人言的灵宠妖兽?还是要等到那位据说能斩天劈地的仙君回来?
澹台莲州却紧握着剑,一步一步地走向了他们,走到了他们之中,招招手说:“诸君意下如何?不如,都来看一看吧。我想听你们的意见。你们觉得我应当怎样做?”
众人面面相觑,这是他们有资格决定的事情吗?眼底却渐渐地出现了炽热。
澹台莲州说:“看一看总无妨的。”
黄金台边上。
众人合力搭起了一座陋屋,构建在废墟之中,用茅草做屋顶,用席子做墙壁,四面漏风,比家徒四壁还要惨。
他们每天所做的事情就是围坐在一起,论道,论道,舍生忘死地论道。
论日月星象之道。
庆王已经带着他的官员、军队以及大部分的周国百姓离开了周国。
他临走前问澹台莲州,要不要给他留几个照顾他衣食起居的仆人,可以把自己最喜欢最中用的仆人留给他,比如谁谁。
澹台莲州当时就看到庆王身边的内侍和宫女都脸绿了。
啊这……总不能让人留下来送死吧?
所以澹台莲州婉拒了庆王的这个提议,表示自己不需要人伺候,他能够自己料理自己的生活。
庆王还感慨了一番,说他自己要是离开了身边伺候的人想必一定会非常头疼,澹台莲州倒是厉害,皇族出身,理应十指不沾阳春水才是呢。
话说远了。
当下最要紧的问题是他们要怎么吃饭。
他们都是凡人,不是吸食天地灵气就可以辟谷的仙人,他们是得天天吃饭的。
澹台莲州庆幸之前岑云谏给他的仙丹他觉得用不上于是没吃,这时候正好拿出来应急。
虽然这并不是用来充饥的,但是既然能治百病,那么充饥也不是不行,起码能让人续上一口气来。
这么多人均分了丹药,每日每人一颗,满打满算,也只够吃二十五天的。
澹台莲州为了多给别人分几颗,自己就留了十六颗,打算三天吃一颗,在这段时间里,他得想办法弄点粮食来。
阿良如今不用做工,他每天无所事事,仿佛在等死。
周国国都已经空了,从早到晚几乎没有人声,只偶尔会有几声猫狗叫声,静得像是坟墓一样。
被留下来的人都是老弱病残。
许多人都跟他一样在等死。
比如跟他住一条街的赵爷爷,赵爷爷瘸了一条腿,眼睛又瞎了,于是被家人留了下来。
在这个世道里就是这样。
阿良太寂寞了,他想找人说话,所以他去找了赵爷爷,把他们两家里剩下来的粮食炊成饭,喂给赵爷爷吃。
赵爷爷已经很老了,每天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还说反正都要死的,不要喂饭了。
赵爷爷说要把粮食送给阿良,让阿良吃吧,让他带着粮食逃跑去,去投奔他的家人。
阿良说:“不要。”
赵爷爷说着不想活了,可是被他扶起来以后还是会流着眼泪吃饭。
阿良明白的。
就算赵爷爷是个老人,是个残废,是个瞎子,是个无用之人,也想要活下去。
但凡是个还活着的人都会想要活下去。
这是他们本能的希望。
即使这不过是像沧海中一片浮木般的希望。
阿良仍然抱着一丝天真的期待:“说不定昭太子可以救我们呢?”
赵爷爷则全盘否定:“我活了那么久,听说过那么多的国君,他们只惦记着自己,嘴上说得好听,其实根本不在乎他们的百姓,我期待过无数次,也落空过无数次了,我并不认为昭太子会有什么不同。
“而且,他还那么年轻,只是个太子,连国君都不是,你怎么能相信他的承诺呢?
“与其在相信别人的承诺以后被辜负而痛苦,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相信,想好了会死,到要死的时候,或许就没有那么痛苦了吧。”
阿良:“可是,昭太子还留在城内没有走呢。”
赵爷爷:“他在做什么呢?”
那么,昭太子在做什么呢?
阿良无事可做,又心生好奇。
如今王都既没有周国士兵,也没有庆国士兵,道路各处都是空荡荡的,以前有重兵把守的黄金台与王陵也没有任何士兵看守。
这让阿良很顺利地偷跑到了昭太子所在屋子外面。
他偷听了昭太子与那些身着长衫的学士们的对话,听得入迷。
他想:赵爷爷说错了。
昭太子正在与那些人讨论怎么救天下、怎么救百姓。
有人还是劝昭太子离开。
昭太子道:“我在,城在;城亡,我亡。天下亡亦不远矣。”
昭太子竟然真的没有要抛弃他们。
尽管这是阿良的期盼,可当他真的听到昭太子要与这座城、与剩下的百姓共存亡,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昭太子发现了他。
这是他第一次与这样尊贵美丽的人说话,他记得自己以前曾经不小心走在贵族的行驾旁边,甚至没有碍路都被驱赶了。
昭太子却平易近人、温柔可亲地与他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阿良。”
“听你的口音是本地人吧,你怎么还在这儿,没有离开呢?”
“我要守着我家的房子和带不走的财产,万一无事发生,我爹娘还要回来的。”
“好孩子。”
昭太子夸他是好孩子,阿良红透了脸。
昭太子问他:“阿良,能帮我一个忙吗?”
阿良迷茫,不敢点头,像他这样卑微的人能帮昭太子什么呢?他除了做苦工别的都不会啊。
昭太子伸出手,递给他一个小瓷瓶:“请你帮忙为我们筹备一些粮食,一共需要五石,若是还剩下来的人里面有人愿意匀一些粮食给我,我可以用治病的仙丹交换。”
阿良愣了愣:“交换?”
昭太子含笑点头:“对,交换,可活骨生肌的仙丹,一斗换一颗。”
可活骨生肌的仙丹?
那能治赵爷爷的瞎眼和瘸腿吗?
阿良想。
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城里剩下的人们,自己首先用一斗粮食换了一颗仙丹。
这粮食是从他跟赵爷爷的牙齿缝里节省下来的。
他把这颗仙丹喂给赵爷爷吃了,吃了药以后过了三天,赵爷爷居然真的又能以目视物了。然后他把赵爷爷扶起来走了几步。时隔数年,赵爷爷第一次下床走路了。
赵爷爷又流起眼泪来:“这么好的仙丹,给了我这个老头子,实在是太浪费了。”
阿良说:“不浪费的。”
他说不清是为什么,只是执着地说“不浪费的”。
赵爷爷好起来了。
阿良问赵爷爷想不想离开,要是赵爷爷想离开的话,他可以把赵爷爷送到远一些的地方去,就不要留在王都等死了。
赵爷爷说不走,他说:“我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我死也要死在这里。”
又说:“孩子,你走吧,你自己走。”
阿良问:“为什么?”
赵爷爷说:“昭太子是个诚实的人。他给的丹药是真的。那么,他说的话应当也是真的。你走吧,你还那么年轻,不要留在这里。”
阿良没走。
他仍然每天跑去看昭太子与学士们,尽管听不太懂,但是他听得津津有味。
日月星辰的运转原来是有规律的吗?他每天低着头看着泥干活儿,从没有想要抬头看一下星空。
原来学问就在他的头顶。
阿良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这座空城的主人,哪儿他都可以去了。
他去哪儿都跑着去,他跑遍了整座城,找到了所有剩下的人,筹够了送给昭太子的粮食。
很快就筹够了,甚至多了。
大家都知道昭太子留在这里是为了救他们。
昭太子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粟米、食盐、肉干、棉被等等等等,都被自愿地送到了昭太子那里,昭太子留下足够的,其余的还了回去。
有人自告奋勇为太子做饭,也有人主动请缨为太子洒扫。
离魔皇出世之日倒数三十八天。
阿良一早被马蹄声给唤醒了,他循着声音找出去看,看见了两个骑马的男人。
其中一个人发现了他,把他给逮住,问他:“小孩,这城里不是没人了吗?你怎么还留在这里,是小偷吗?”
阿良被提住后衣领,勒着脖子,涨红了脸,挣扎说:“我不是小偷,我是留在这里看家的。”
男人问他:“知道昭太子在哪儿吗?带我们去见昭太子吧。”
阿良警惕地问:“你是昭太子的什么人?”
男人慨然一笑,道:“我是他的臣子,我来随他赴死。”
阿良带他去见了昭太子。
昭太子一见男人,欣喜地迎上前来给了一个拥抱:“荆玉山,你怎么来了?这位是……阿错王子。”
阿错淡淡地说:“您叫我‘阿错’就行了,我早就不是王子了。”
重逢的喜悦很快被冲淡,澹台莲州疑惑地问:“你们来这儿做什么?来见我最后一面?”
荆玉山拱手:“您要是想听假话,那么我要说,敢为太子效犬马之力。若是您想听真话的话……”他顿了顿,笑起来,眼底不再有阴谋诡计,而是一片炽热与澄澈,说:“真话是,我是来看热闹的。”
澹台莲州:“……看什么热闹?”
荆玉山无所畏惧地大笑说:“哈哈哈,无论是妖魔出世灭世,抑或您灭妖魔而救世,都很有趣,我想在最近的地方亲眼观看。”
澹台莲州欲言又止,转向了他旁边的人,问:“那你自己来就算了,你怎么还带了个人?”
阿错说:“他没带我,我是自己来的,我们在半路上遇见了。”
他变得平和了许多,说:“与荆兄一样,我也想来看看,这妖魔出世是个什么样子。”
幸好,幸好,昭太子没事。
除了他,还有其他找过来的百姓,跟他一样,都是因为担心昭太子的安危而过来的。
昭太子温言细语地宽慰了众人。
一看到昭太子的笑容,阿良就觉得心安,觉得太子一定会有救所有人的办法。
正这时。
才平息不久的地面再次震动。
人们相互扶持着站住,警惕不要掉进地缝里。
昭太子的身形极稳,他随手抓住了就近的阿良,因此阿良能够感觉到昭太子手中那柄用灰扑扑的布条包着的剑也在震动。
昭太子抬起头,心事重重地望向天边,黄金台仙像的方向。
地震消失,恢复平静。
阿良看见昭太子按了一下心口,似乎皱了皱眉,面露不适,他连忙问:“太子殿下,您是觉得身体不舒服吗?”
澹台莲州闻言,放下手,看了一眼,松开抓住他的手:“我没事,孩子。”
阿良仍旧对他抱以担忧。
澹台莲州的确有点不舒服。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错觉,是他内心过于难受的表现,如今随着地震出现得越来越多,他反而能够确定的。
在结界松动的时候,他手中的剑会随之响应,而他的心口也会跟着疼痛起来。
这种疼痛有些熟悉。
澹台莲州其实记起来了,正如当年他为了救岑云谏时,将剑刺进自己心脏里一模一样。
国都夕歌城。
地震甚至传到了王宫之中。
尽管并不算剧烈,但已经把昭王吓了个够呛。
他跑去供奉昭国历代国君的宫殿中,虔诚地跪地膜拜:“列祖列宗啊,请你们显灵吧,保佑我儿莲州成功救世,不然,怕是所有人都要一起死啊……”
紫薇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