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却在想:澹台莲州说得好像也没有很错,这些凡人很害怕他呢。
可是他以前也遇见过一些凡人啊。
那些跟澹台莲州一起遇见过的凡人,比如那个种地的老翁,为什么那个老翁就不害怕呢?因为是澹台莲州带他认识的吗?
容王还没有跪下去,就被澹台莲州扶了起来:“容王,我听楚先生提起过您好几次,他说您性情善良平和,是一位他很敬爱的国君呢……”
容王这才站稳,他抬起头看,对上澹台莲州微笑的面庞,突然之间,如沐春风一般,惊惶的情绪都被抚平了。澹台莲州站在他身边,莫名地让他感觉很是可靠,觉得这个昭太子能够保护他呢。
而且,而且,昭太子还亲口夸他了。
现在全天下百姓最喜欢最爱戴的昭太子亲口夸他是一位好国君,还有,在这么近的距离,他看见了澹台莲州的脸,深深感觉被震撼到了。
澹台莲州的头发、肌肤、眼睛、鼻子、嘴唇,无一处不美丽,远看时并没有他身边的那位仙人光彩夺目,是不争锋芒的。但是在近身处,才能够看到澹台莲州长得有多美丽,美得让他一下子忘记了呼吸,怔怔了片刻,才说:“谢谢,谢谢您的夸赞。”
他也有话可以说下去了,问道:“大司星楚问星呢?他是我的表弟,不是说他与你们一起来了吗?他人在哪儿?”
澹台莲州说:“他走得比较慢就落在我们的后面了,应该等一会儿就到了,我们在这里一起等等他吧。”
容王说:“好,好的。”
又心怦怦跳地想:需要这样大家一起这么多人隆重其事地等待大司星吗?是不是有点太过了?
但是他已经被昭太子给哄得七荤八素,脑子有点晕陶陶的了。
容王想到一件事,他傻呵呵地问澹台莲州:“可是你们不是乘轿子上来的吗?为什么没有看到轿子,也没有看到轿夫呢?”
澹台莲州好声好气地回答说:“因为我是第一次来到您的国家,而且事先我没有打过招呼,我觉得对容国来说这样的行为太过于冒昧了,为了表示我对您的尊敬,所以我没有乘坐轿子,而是步行过来前来谒见您。”
容王闻言,脸颊猛地涨红了:天哪,昭太子竟然来表示对他的尊敬!不,还有一位仙人,也步行上来看他!
他没有听错吧?还是他正在做梦?
容王招待了昭太子与昆仑仙人,并且将这一天事无巨细地写进了容国的史书中。
他的一生平庸无聊,既不作恶,也不好色,不算蠢笨,可也没有多么耀眼的智慧。
他自己都想不出来迄今为止他都干过些什么,大概他在位的这几十年总结起来用一两句话就能够结束了。
偶尔他在山中听别人讲起外面诸侯国的争霸,二十年间,幽、庆、昭轮着当霸主,容王也会觉得羡慕,然后翻个身,继续睡他的午觉。
在他的想象中,这位横空出世的昭太子一定是个熠熠生辉、霸气外露的天选之子,然而当他见到本人,却发现与他所想的大有不同……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是跟昭太子小小地聊了一会儿,他就把自己的生平抖落了个底掉,心生知己之感,险些要把他心中最喜欢的友人的榜首从他的大司星表弟换成昭太子。
没想到,昭太子竟然很敬佩他。
这并不有假。
澹台莲州真心实意地佩服道:“您在位期间,容国没有过饥荒,没有过战乱,没有过大的天灾,也没有被妖魔所害,这是何等的功绩啊,我自愧不如。”
容王不好意思地说:“我才应当惭愧,我什么大事都没有做过,小事也很少插手,可称不上有什么功劳,不过是运气比较好罢了。哪像昭太子您,战功赫赫,文韬武略,星象剑术,皆天下闻名。而我只有容王之名。”
他原本该对澹台莲州自称为“孤”,可是昭太子这样谦逊和气,他觉得“孤”不如“我”来得亲近。
澹台莲州:“倘若能让昭国百姓如容国一样无灾无难,我情愿寂寂无名。再平庸的和平,也好过荣耀的战争。”
容王正要说话,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那位昆仑仙君却先开口了,冷不丁地接了话去:“在其位,司其事,你生而为国君,何需无用的仁慈和软弱。”
这是要吵架吗?
容王心里一个咯噔,惶恐不已,生怕他们会争吵。
但澹台莲州只是不置可否地轻轻一笑,说:“我还以为你对人间的事不感兴趣。”
岑云谏道:“是该早点结束这没有意义的宴席,早点去容国的藏书室找书才是。”
容王想:这两个人虽然没有民间流传的长诗中那样知交莫逆,但是显然关系不浅,有时他与表弟也会拌嘴。
澹台莲州便向容王正式提出,为了拯救天下,是否能借他们容国的藏书一看。
容王无有不从,甚至亲自带他去藏书室。
到了藏书室,澹台莲州见到了堪比昆仑藏书阁中藏书数量的规模,看样子,保存得相当不错。
容王道:“我成日在山上,闲得很,又无事可做,每年都会晒书、熏香,我的祖宗当年给子孙立过规矩,说我们容国最宝贵的不是什么金鼎玉器,而是他留下来的这些书。哈哈。”
澹台莲州问:“那我求看岂不是……”
容王颇有点败家子儿的风度,不以为意地说:“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怎么爱看,我看不懂。都是我表弟楚问星在看。对吧?表弟。”
楚问星点头:“兴许,老祖宗留下这些,就是为了今天。”
他在容国国内也是很有名气的学者,收了十来个徒弟,今儿全部拉了过来干活儿,找出他所说的典籍。
半日后,便找出了如小山一般高的典籍。
旁边简单铺了一张席子,澹台莲州坐着一本接一本地察看,他在周国时已经看过许多从昆仑带来的书,有些内容不全,另一部分却能在容国找到。
而关于天文星象的记录非常之多,与澹台莲州所预想的不同,首位容王自己的记录算是清晰完整,但再往前,与其说是记录,不如说是考证,似乎是他从别处得到的这些内容,因为他落款有写在何时何处何地问某某人的摘记。
当时谁会特地去记这些呢?就算特地记了,又有几个人能有容王的财力可以将看似无关紧要的几行字保存至今。
澹台莲州问容王:“您可知道这些书的来历?是不是与仙人有关?”
容王傻愣愣地答:“自我出生起,这些书就全都在这里了……不过,老祖宗有留下一本书,记了他的日常之事,您要看吗?”
澹台莲州语塞,看了他一会儿,道:“容王您也太心善了……”
容王被夸得脸红:“多谢夸奖。我妻子与我表弟也常这么说。您在这儿等着,我给您去取书。”
不多时,容王就把老祖宗的日记给颠颠儿地拿来给了澹台莲州阅览。
澹台莲州翻到第一页,这是容国的建国国君第一天开始做每日的简单记录,大意如下:
【……今天,老师又教了我十个字,加上我之前学的,我终于学到了五百个字了。云忻先生与我有约定,当我学到这么多字的时候,他会奖励我,再带我去天上看一次星星。……】
【……云忻先生告诉我,每天的星星都不太一样,真有意思,我怎么看也看不厌倦。……】
【……最近云忻先生都没空陪我看星星的,他和大哥时常出门,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我只能自己一个人看星星。……】
【……云忻先生又回来了,他看上去老了很多。晚上我看星星的时候遇见了他,我们上次一起看星星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他问我,万年以前和万年之后的人看的是不是同一片天空?……】
【……云忻先生上次的问题让我很好奇,我决定从今天开始记录每天的天象,留下记录给后人看,或许,我还应该找一找万年之前是否有跟我一样想的人。假如有的话,万年之后大概也会有我的同好之人吧。哈哈。……】
【……云忻先生好像跟大哥说要建造什么九鼎,需要我一起帮忙,没想到我也能帮上忙,他问我可否算出日食的时间,这当然不成问题。……】
【……九鼎终于建好了,大哥还准备了很多水和粮食,云忻先生让我们暂时搬进去。这段日子不能看天可太无聊了,而且,我好想知道日食的景象亲眼所见是什么样子的。啊,心痒难耐。……】
看到这里,澹台莲州停了下来,他姑且有了个推测,这位“云忻先生”多半是乾渊真人的本名,除此以外,还能是谁?
而且,他的脑袋里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这位容王该不会为了看日食,没有躲进九鼎里吧?
果然,接下去他记的就是:
【……病了三天,我终于醒了,又有力气拿笔写字了。我还以为我要死了。大哥将我严厉地训斥了一顿,让我下次不要这么不听话,做出如此危险的事情来。可是,哪还有下次呢?云忻先生已经死了。他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石像,等我能下地走路了以后,我就去摘花送给他吧。】
【……我把钱节约下来,让商人们在四处奔走时帮我寻找一下是否有我想要的书籍,虽然时隔一年,但是,竟然真的被我找到了!要是云忻先生还活着就好了,那么,我就可以把这本书分给他看,告诉他,几百年前,也有人跟我们一起仰望天空……】
那时的开国容王大概想不到他后来找到的典籍不止几百年前的吧?
澹台莲州饶有兴趣地想:一千年前的容王看着古书,觉得仿佛在与几百年前的人神交,那么,他现在看着一千年前容王的书,是不是也仿佛在与容王神交?他能想象出那么一个人坐在山巅上、星空下,痴痴地看天。
澹台莲州回过神,转头对上如今这位容王的脸庞。
容王有一双淳朴清澈的眼睛,问道:“是不是蛮有意思的?我全都看过了。所以我也略通星象的,小时候我是与表弟一块儿学的,那时的大司星是我的叔叔。可惜,我学得不好,所以就把位置让给我的表弟来作了。”
又问:“……我能问问这个云忻先生是谁吗?是不是昆仑的仙人?”
澹台莲州答:“算是,也不算是。”
容王笑了起来,说:“这么看的话,我与我老祖宗一样好运,我的父亲、爷爷他们都没有我的好运。我的老祖宗遇见了仙人,我遇见了您。”
澹台莲州道:“可我不是仙人,我是个凡人,您是说我的同伴吧。”
容王摇了摇头:“这不正是一样吗?既算是,也不算是,在我看来,更加相似。”
两人正在交谈,这深更半夜中,几只闪闪发亮的蝴蝶翩跹地飞进了殿中。
容王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去,惊讶地说:“这么晚了,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蝴蝶?”
澹台莲州告诉他:“这是昆仑人的信件。”
澹台莲州看向岑云谏,岑云谏拆信读过,也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再抬起头,对他说:“澹台莲州,别看了,我们走了以后,结界开始松动了。赶紧随我回去。”
周国王都。
阿良是一个生活在城西的普通百姓,今年十三岁,还是个半大孩子,但已经要开始担负家计了。
这些年的日子很不好过。
先是他的大姐因为周王四处找美人而被抢进了皇宫里作宫女,从此再也没有音讯,庆王打进王都那一天,大火照亮了半边天空,他没告诉爹娘,偷偷地跑进皇宫里找姐姐,被烟熏得一身灰地回了家,没想到大姐自己趁乱逃了出来回到家里。
全家人相拥而泣,无论怎样,团圆就好。
之后庆王作了王都的王,百姓们没有太多异议,说实话,谁作这个王对他们来说毫无区别。
庆王还比周王宽厚一些哩。
有人说庆王残暴,在王宫杀了不少人,但是,听说庆王杀的是佞幸于周王的那些旧臣,杀了有什么打紧,杀了正好。
只希望日子能好过起来。
周国逃了太多人,空出了许多屋舍,庆王收拢了这些房子和田地重新卖,卖得比先前要便宜许多。
他们家买不起很多田地,但是买了一处好点的屋舍,其实原本也想逃的,可是没有盘缠,跟不起大车队,只怕会饿死在路上,又或是落入了妖魔的腹中,还不如留在周国活一日算一日。
最近他都在与大姐一起四处找活儿做,挣几个钱,买点粮食好填饱肚子。
再后来,庆王与昭太子相互通信,天下皆知,中午吃饭时,他们一家人也会坐在一起说说关于庆王、关于昭太子的事。
大姐说她在周王宫当差时见过昭太子,是个丰神俊秀的美男子,而且待人谦和,是她见过的最为不同的贵族男子。
彼时,阿良对此毫无兴趣,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贵族男子对他活命有什么用呢?不过,他还挺喜欢昭国那边传过来的粮食,好种,顶饱。
妖魔对他们来说是非常遥远的东西,他们祖上三代都没有离开过周国,倒是会听别人讲起妖魔吃人的事,可怕归可怕,委实是难以想象。
甚至在听了昭太子的那封国书以后,阿良在心底嗤之以鼻地想:妖魔?世上真的有妖魔吗?该不会只是他们编造出来危言耸听的吧?
又沮丧地想:要是有妖魔的话,还不如把他吃了算了,那他就不用再这样每天累死累活地活在世上了……
可是,再看一眼家人,想想还是早些睡下歇息吧,明日还得早起了去做工。
庆王招人做工,酬劳丰厚,阿良看了一眼家里见底的米缸,一咬牙,也去应聘了,虽说他年纪小,但是力气大又肯干,于是顺利地入选。
他被带到了黄金台,见到了那一座比山还要高的石像,他的工作就是拆掉石像身上的木架子。
其实他的胆子并不大,小时候是个会被虫子吓哭的孩子,可是容不得他不敢,他只能每天小心翼翼地往上爬,一直爬到最高处,站在石像的头顶上、肩膀上,在这里俯瞰大地,莫名觉得好畅快。
原来站在这么高看人世间是这种感觉,那些仙人看到的景色就是这样的吗?听说仙人还能飞得更高。
那昭太子呢?街头巷尾流传的那首诗里,昭太子跟仙人也有来有往,他也飞在天上吗?
没过多久,他就见到了昭太子。
那是庆王将请昭太子的国书宣告天下没几天后,他问大姐:“姐姐,你说昭太子会来吗?”
姐姐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不知道呢。”
翌日一早。
他才出门准备去做工,走在路上,听见与他背对的城门那边似乎有人群骚动,所有人都像是被磁铁吸引的铁砂一样,纷纷向某个方向聚拢过去,而他在逆流而上,裹挟于其中,难以前行。
有人在喊:“昭太子来了!昭太子就在门口!”
阿良也停住脚步,回看了一眼。
有人撞了他一下,把他往回撞,他想:他要么跟这些人一起去看昭太子,要么先站在路边等一等吧。
他的小弟小妹在人群中找到他,兴高采烈地说:“阿哥,听说昭太子来了,带我去看昭太子好不好?”
阿良嗤笑一声道:“你们又不认识昭太子,去看他做什么?他要是给我们钱或者给我们粮食,倒可以去看看。”
小弟傻呵呵地笑说:“万一真的给打赏呢?反正看一看也不吃亏。”
阿良觉得也有道理,碰碰运气嘛,而且,在他这大概漫长、无聊、平庸的一生之中,兴许见到昭太子这件事就已经是最不普通的一件事了。
至少能让孩子们开心一下。
他让弟弟妹妹轮流骑在他的脖子上看昭太子,他们都看见了一眼,他自个儿倒是没看到,累得他出了一头汗,也没有拿到任何赏赐。
两个孩子像是过了一场节日一样兴高采烈,欢声笑语地回家去了。
不过,他想:他大概也算是看到了吧,昭太子路过的时候,与他只隔了三四个人的距离呢。在场来的人有几个是真的倾慕敬仰昭太子呢?估计没几个吧,大家都是来凑热闹的罢了。在普通百姓那枯燥痛苦的人生中,能偶然地见一面名噪天下的昭太子就是一件顶有趣的事情了。
就算没有亲眼见到昭太子,在他心中也留下了一个发光般的印象。
入夜,天渐黑了,阿良还在围着未熄的火堆编草垫,多编一些,换了钱,今年冬天就会变得好熬一些了吧。
弟弟妹妹围在他的身边唱关于昭太子的长诗,他们似乎对长诗中的故事并不理解,只是唱着打发时间罢了。
闲了无事,他想起昭太子来,昭太子真像长诗里说的那样无所不能吗?妖魔真的存在吗?他们周国的九鼎王陵之下真的镇压着厉害的妖魔吗?……假如真的是的话,他们能怎么办呢?
算了吧,这些应该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和仙人考虑的事,哪里轮得到他这个小小百姓呢?
昭太子来周国转眼过去了数月,没什么动静,有天他突然说想要计算妖魔出世的时日,又写了一封告天下书,于是周国再次热闹了起来。
阿良想:若是他也会算数就好了,先前日子听说,在昭国,普通百姓也可以学这些……自从这昭太子来了,周国可有真多趣事啊。
然而,他没有高兴太久。
庆王道是与昭太子协商好了,为了避免镇压在九鼎之下的妖魔出世,害死王都的百姓,他们必须事先疏散迁离住在王都的百姓们。
阿良一大家子不想搬走。
尽管庆王给愿意迁走的百姓每家每户都准备了大概足够的盘缠,但与背井离乡相比,这点钱哪里够呢?
他的爹娘不想离开,他也不想离开。
这一次,他们一家人没有团结在一起,大姐想离开,她还想带着弟弟妹妹一起离开。
他们吵了一架,爹娘同意了,还与大姐、弟弟、妹妹一起走了。
只有阿良留了下来。
他说:“万一什么事都没发生呢?那我们一家子都走了,我们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好房子岂不是很有可能被别人强占了去?不如我留下来看家,要是到时候那什么狗屁妖魔没有出世,你们就回来,我们的家还在。”
大姐问:“万一有事呢?”
阿良说:“万一有事,也只死我一个,我一条贱命,死不足惜。”
大姐把一袋粮食塞到他的怀里,说:“要吃饱。”
阿良点点头,那天风沙很大,车辙扬起的尘埃迷了他的眼睛,害得他不停地揉,他揣着这袋粮食回家去了。
当天晚上就有人来他家偷粮食,可是没偷着,因为他把家里的粮食都装上了家人的推车,家人看到家里剩下的袋子里放着的其实是沙石。何必把粮食浪费在他这个将死之人的身上。
他知道,昭太子所说的妖魔很有可能是真的,他其实是相信的,因为没必要用妖魔来吓唬他,大可以用徭役用赋税用战争,何必用所谓的妖魔呢?
家人离开的七天后,城里已经不剩下什么人了,阿良裹紧了打满补丁的旧衣裳在深夜中忍耐着饥饿入睡。
夜半时分,突然间,地面震动起来,地底下仿佛有像是野兽吼叫一样的闷响,阿良醒来,仓促地逃出房间,街上零零散散有几个跟他一样的普通百姓。
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姿态,麻木而无奈地看向天空,那儿有一道道像是流星般的闪光,可这闪光是不坠落的。
这些时日里看多了,他们都能认出来,那不是星星,是昆仑的剑修仙人,那是他们的剑在发光,光芒愈盛。
阿良觉得眼睛有点疼,摸了一下发现流出了眼泪,是害怕得。
他听见旁边有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婆在轻声祈祷:“仙人啊,仙人,请拯救我们吧。”
阿良却想:昭太子呢?昭太子在哪儿?昭太子可以救他们吗?
他期盼着昭太子,即使他清楚,昭太子跟他一般是个凡人。
天亮之际,澹台莲州与岑云谏赶回了王陵九鼎之处。
在云端上,岑云谏皱眉说:“封印的结界变小了。”
岑云谏尝试进去,但是进不去,昆仑弟子都进不去,只有澹台莲州进得去。
守阵的昆仑弟子散落四周作星棋排布,用灵力死死地维持住结界,当岑云谏赶到加入其中时,顿时士气大振,结界的光芒愈盛,众人身上灵力之光也愈盛。
犹如悬于半空的一颗颗星辰。
所有人,包括岑云谏都在看着澹台莲州,对他抱有一种莫名的期待,想要看看这个与众不同的凡人还能有什么新花样。
他身上萦绕着的气息是否有什么玄机……
岑云谏默默地看着澹台莲州走进阵眼,他不由得想:或许澹台莲州会就此死去。
他似乎心痛了一下,可很快就平静下来。
如果是为天下苍生而牺牲,那么,对于澹台莲州来说,一定会觉得比那所谓的上一世的被他所杀、被妖魔所吃要好得多吧。
可他也有一瞬间想:为什么不是他自己呢?要是换成他自己来作这个祭品,那么他会更加心安理得,就不会有一丝丝的心痛了。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众人觉得澹台莲州进去以后的平静而松懈了一下,紧接着,再次发生了更大的地震。
澹台莲州的出现对结界并没有影响。
岑云谏对他喊道:“出来!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没有理他。
他坚持待了将近两个时辰,差点掉进地缝,差点被晃落的仙像给砸中。
岑云谏看得焦心,催促道:“昭太子!请出来!”
最后还是白狼冲进去,硬把澹台莲州给叼了出来。
岑云谏看着几乎站不稳、脸上因为被石头的碎片溅射到而流血的澹台莲州,毫不客气地说:“……得把那些送走的百姓给运回来。”
澹台莲州双目通红,狼狈不堪:“可是,魔皇迟早会出世,到时候他们来不及走都得死啊!”
岑云谏毫无犹豫、冷静无情地说:“那就只留下最少的但是足够的数量,够维持阵法运行就行,能够少死一些人。”
澹台莲州几乎崩溃了。
他无法镇静下来,是以没有发现自己在岑云谏一时没有控制住的威亚下竟然毫无影响,直直地紧盯着岑云谏,气极反笑:“凡人,凡人,又是凡人,你们仙与魔的斗争,受伤的却是凡人,凡人究竟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让凡人来承担镇压魔皇的责任!他们为什么要为镇压魔皇而去死,因为他们只是弱小的凡人吗?”
岑云谏手中的剑震颤个不停,灵力一阵又一阵地散发出来,妖力、灵力泄漏碰撞而产生的风把他的衣袍吹得翻飞:“若是能用我来封印镇压,我义不容辞,即刻赴死,可现在就是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澹台莲州,你不是要作人王吗?你怎么能那么地心慈手软、优柔寡断?
“总有人需要去牺牲,你打仗的时候不是也要死人?
“你醒一醒吧,我算错了,你也算错了,看来,在天道眼里,你的肉体也只是个凡人……”
话还没说完,澹台莲州仰天大笑,少见地神经质:“我不是凡人又是什么呢?”
岑云谏急说:“你是凡人世界的王者,你能驱使他们,澹台莲州,你冷静冷静,还有你必须要做的事情。”
他抓住澹台莲州的手腕,冰冷的目光中又透露出一丝怜惜,只是一闪而逝,几乎捕捉不到,说:“你别做傻事,你得活下来,无论魔皇出世不出世……倘若魔皇真的即将出世,那么,凡间正需要一个人来带领凡人们。你顾惜顾惜你自己!”
澹台莲州低下头,他头上的玉冠摇摇晃晃,到底是滑落了,摔在地上,“砰”地摔作一地碎片。
一颗泪珠凝在他的眼睫上,颤颤坠地。
澹台莲州摇了摇头:“我已是个将死之人了,我有什么好顾惜的?”
岑云谏正待要说更多。
边上数个昆仑弟子已上前来,急匆匆地禀告道:“仙君,仙君,不好了!”
岑云谏便转向别人:“怎么了?”
——“九州各地妖魔忽然暴起,魔将们纷纷倾巢而出,弟子们的人力都被抽到了这里来,实在是抵挡不住,西北、东南尤其死伤惨重。”
——“巽风门的人伺机逆反,冲破了昆仑的囚牢,三师姐他们请您赶紧派人去支援。”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好事不成,坏事一桩接一桩地来。
岑云谏只恨自己分身乏术,不能每件都处理得妥当,他应下:“我知道了,我这就处理。”
却不能直接撇下澹台莲州不管。
岑云谏看了一眼澹台莲州,想劝说可是实在没有空了。
他唤来胥菀风,让胥菀风继续保护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却抬起头来,说:“保护我干什么?现在的我哪还需要保护。既然我这个被你认定为人王的角色并无特别。我还快死了,那么,你去找庆王、幽王、容王,哪怕是我的父亲昭王,又有什么区别呢?胥菀风与其在这里保护我,还不如去做点更有意义的事,也省得杀鸡用牛刀,浪费了她的一身才能。”
岑云谏怔了一怔。
两人眼睛一眨不眨地对视着。
澹台莲州是他试图装成冠冕堂皇的一根名为私心的针,自他年幼时就扎在他的心尖上,直到他长成,这枚针已经长进了心里,无法拔出。
他会不自觉地做出一些他不应该做的事情。
是他入妄了。
反被澹台莲州给叫醒。
若是有时间,他可以慢慢处理这件事。
可如今危急关头,哪还有空儿女情长。
虽然不是好时机,但就此机会狠心斩情丝也不是错吧?
应当不是。不,绝对不是。
明明他们俩落在地上的时候身高差不多,但是澹台莲州却有一种在被俯瞰的错觉。
岑云谏冷下来:“……你说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