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跟这对鸟妖兄弟结了仇。
不同的是,上次是他死了,这次是对方死了。
澹台莲州甚是尴尬,说实话,他见到这些妖魔也没有恨之入骨,只是道不同,他是凡人,所以守护凡人罢了。
他本以为妖魔没有人性,可见对方也有兄弟之情,这让他对万物生灵又有一些体悟。
澹台莲州想了想,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中,忽地开口道:“你是达骨丹吧,我还记得你。
“或许,我们能谈一谈吗?”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达骨丹眼睛一红,高唳一声,如一道闪电朝他直刺过去。
澹台莲州正要出剑,白狼先一步迎了上去,挡在他的面前。
第128章
达骨丹早就见过这只吃里扒外的狼妖,当年第一次见,压根不是他的对手,是以没把这只白狼放在心上,径直朝澹台莲州扑去。
他认定白狼拦不住自己,按理来说,应该直接被他撞飞才是。
却没想,一张玄雷电网兜头而来,好险差点把他给网住,他半路急停,生生转变方向,朝天上飞去,这才躲了开来。
“你都点启本命法术了啊。真是好命,竟然是雷。
“可惜啊,可惜,差一步你的妖力就能到魔将了,今天却必须死在这里。
“等我杀了你,就把你剥皮抽筋,用你的这身皮子做一件衣服,再拿你的狼头来祭奠我弟弟。还有你的凡人主子,我也会一口一口地把他给吃了!”
达骨丹恼火不已,没有停下,随着一声尖锐鸟唳,他摇身一变,化作一只巨大的鸟,遮天蔽日,一扇翅膀,无数翎羽如箭雨般落下,每一片的边缘都尖锐如刀片,无差别地射向澹台莲州等人跟幽国士兵。
幽国士兵哪里见过如这般斗神术的阵仗,吓得愣怔在原地,怕到连害怕都忘了,眼前发生的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就算是他们的首领周僳也一样。
他跌坐在地上,往后微仰,目瞪口呆地看着澹台莲州的背影。
白狼所驱使的雷网一变,又成了罩子,将翎刀给绞缠在雷网的丝线,偶尔漏掉几片不小心钻进来,澹台莲州抬手一剑,随意地削掉了。
卞谷吹了个口哨,是在为狼妖喝彩,也是在为澹台莲州那信手拈来的剑招喝彩。
他跟师姐胥菀风说:“这白狼的实力不俗啊,没有吃过人,还能在短短几年内修得堪比魔将的妖力,啧啧,委实不可小瞧。昭太子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让它俯首臣称的?”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情聊天?胥菀风对自己这个粗神经的师弟很无语,但是,多半也是因为他这浑不吝的性子,而且处变不惊,所以才会被仙君选中,与她一起来保护昭太子吧。她说:“我也不太清楚,似乎是仙君亲自下了咒术。”
卞谷了然地微微颔首:“哦,那就不奇怪了。”
一狼一鸟见招拆招,转眼之间就过了两招。
看着轻巧,实则稍有不慎就会损身殒命,半空中电光噼里啪啦,光芒溅射,落叶乱飞。
另一边,魔将屠乐尖嚷起来:“贱鸟!!你打架也不看看有没有别个在场!!你是想把我一起给杀了吗?!”
他没反应过来,被殃及无辜地划了两道小口子。刚说完,那白狼还转头过来,冲他嗤笑了一声。
这屠乐就忍不了了。
什么瘪犊子?不光跑到他的地盘上主动挑衅,区区一个小妖魔,竟然也敢嘲笑他堂堂魔将。是可忍孰不可忍!
澹台莲州也注意到情况不妙。
就在这时。
白狼的声音直接在他的心里响起:「请命令我杀了他们。」
时间紧急,也没空说原因。
澹台莲州总觉得这话带着一股孤傲之气,倒像是直接通知他,不容商量,不像是被奴役的妖兽。不过,他和白狼也不算奴役和被奴役的关系,他自认还是挺尊重白狼的,这家伙性子古怪也不是一两天了。
是以,澹台莲州也并未多想,而是直接照着开口:“杀了他们。”
澹台莲州语气淡淡,也没有太大的杀意。
倒是突然从澹台莲州口中听到这种赶尽杀绝的命令的两个昆仑弟子被吓了一跳,他们还没有回过神来,就看到白狼身上妖气大盛,如同往烈火里面泼了一泼热油,紧接着腾空而飞起。
它张嘴低吼一声,发出的却不是狼嚎,而是低沉的雷鸣,随即吐出了一朵朵或是漆黑或是雪白的雷云,它踩着雷云朝半空中的达骨丹冲了过去,速度之快,直似闪电。
一边冲还一边左闪右躲。
普通人完全看不清它的动作,只能看到它飞上了天,与此同时还变得巨大,几乎与达骨丹差不多,达骨丹也用翎羽或是利爪攻击,却一一落空,被它灵巧冷静地躲开。
屠乐的牛身也变大了,向白狼冲过去。
明明是从背后偷袭,但是白狼就好像背后长着眼睛似的,长尾巴一扫,狠狠地抽在牛脸上,把屠乐打在地上。
屠乐更是大怒,被吸引走了所有的仇恨,不顾其他,加入了战局。
一时间,三只大妖怪打得山摇地震、日月变色。
澹台莲州回过头,对瘫坐在地上的幽国士兵们说:“走啊,还愣着干什么?趁这会儿赶紧逃!”
周僳发现自己的双腿发麻,他尝试了一下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站不起来。
一只骨节漂亮却布有薄薄老茧的手递到他的面前,他抬起头,看到澹台莲州的脸,没有笑,只是无可奈何地对他说:“赶紧站起来吧。”
澹台莲州拉了他一把,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然而,澹台莲州却并不是特殊地只关照他一个人,他站起来以后就立即松开了手,先扶起几个人,再让他们相互扶起,还有其他受了伤还没有死的人,也请两位仙人帮忙运送走。
大家没有废话,原本已经深受疲惫和惊讶的身体却在这时候因为求生欲望而迸发出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相互扶着,在澹台莲州的带路下,快速行军着,一个跟着一个,飞快地往前走。
而他们行军的路上,有两位仙人跟澹台莲州出手相助,消灭小妖。
在他们自顾不暇,有遗漏的空隙,周僳看见一个落单的小妖对上他的士兵,他突然也回过神来,拿起他的长枪,一枪把小妖给扎住了。
小妖没死,挂在他的长枪上“哇哇啊啊”地惨叫着,手舞足蹈地,想要从长枪上挣扎下来,周僳被它那原始的恶毒的眼神给震住,霎时间呆住,他身边的小兵这时也回过神来,抽出配刀,一刀砍在了小妖的脖子上……但,还是没有砍断,另一个人也抽出刀,敲在这把嵌在小妖脖子上的大刀刀背,如锤子似的,一锤下去,终于合力斩杀了一只小妖。
然后,继续前进。
雾气散去了,森林也没有那么诡秘了,周僳才发现原来他们也没有走偏太远,不过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快要走出这片差点让他全军覆没的森林了。
而就在这时,前方又出现了大片动静。
幽国士兵已经吓破了胆子,他们还以为是大批小妖围了上来,因为跟之前实在是太像了,或者更糟糕,是不是又来了一只大妖魔。
就他们绝望崩溃的边缘,骑着马儿的杨老将军从林子里率先钻了出来,他一见到澹台莲州,立即眼睛一亮,声如洪钟,抱怨道:“太子!!!可算找到您了!!!您怎么能自己一个人率军深入呢?”
澹台莲州笑了一下,尝试用这个温柔无害的笑容把诘问给敷衍过去,他说:“你们来得正好,快点把这些幽国士兵用战车和马儿运回去,伤病员都送去洛城,赶紧治疗。”
眼下并不是吵架的时候,杨老将军幽怨地看了澹台莲州一眼,只得乖乖照办。
他还想问问太子是怎么凭这么三两个人解围的,不过,这是太子,他们对太子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
他们的太子就是能创造神迹,做什么都不奇怪。
但是他刚忙活了一会儿,不过转个头的工夫,再回身,就发现澹台莲州不见了。
杨老将军:“!!!”
这个太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呢?!他当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孤身闯碎月城的公子莲州啊?!
他刚想跟上去,被留下来压军的卞谷却拦住了他。
杨老将军问:“太子去干什么了?”
卞谷说:“他说他回去找那只白狼。
“太子让我陪你们回去,让你别追他。这不是你这种凡人能够掺和的。”
杨老将军性情所至,热泪淌落,道:“当年,太子来救我们的时候,世上的所有人也都说,这不是凡人能够掺和的。不可为也得为啊。”
不知怎的,一旁见此情状的周僳精神巨震,有一股难以名状的感觉在心脏里四处碰撞。
卞谷还是拉住他:“走吧,没事的。”
杨老将军道:“你怎么知道没事呢?”
卞谷亦有他的仰慕,亦有可以毫无犹豫地相信,他笑说:“因为仙君来了。”
杨老将军抬起头,才看见,乌云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了,天边有一道不合时宜的彩霞,光芒直刺向大地。
卞谷不屑一顾地说:“那两只孽畜不可能挡得住仙君的剑。”
那是昆仑历任最强的仙君,是古往今来的无数剑修中毋庸置疑的第一人。
他走向屠乐的尸体,扒出了妖丹。
屠乐的本体是浮玉仙山上的彘兽,死后的体形也有成年大象那么大,妖丹自然不小,并不是规则的形状,长满了尖锐的棱角,可是拿在他的手上,却不会伤到他分毫。
魔将的妖丹毫无疑问是可以用来炼丹的珍贵材料,若是炼成了丹药,一定能让修士的修为大为进益,但是岑云谏却没有自己留下。
岑云谏把妖丹放在了白狼的嘴边,他说:“给这只狼妖吃了吧。”
澹台莲州正跪坐在这里,用手捂住白狼喉咙处的伤口,让鲜血涌出得没那么厉害。
澹台莲州问:“你能不能帮我治疗一下它?”
岑云谏微微皱眉,眼中不经意地流露出几分对白狼的蔑视,用“你不要得寸进尺”的语气说:“它也是妖,我不杀了它,已经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了。”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要救它?澹台莲州却没问这句话,站在一旁的胥菀风也没有问。
胥菀风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在凡间时,这对曾经的道侣的相处——假如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以被称作是道侣的话。
被岑云谏拒绝之后,澹台莲州没有继续恳求,而是自行对白狼进行治疗。
这一幕对他来说似曾相识,他第一次遇见白狼的时候,白狼也是身负重伤,奄奄一息。
岑云谏不再管他,对胥菀风说:“我准你剥了那只孽畜,得的东西都归你。”
岑云谏没有特意去指,不过胥菀风知道是指被杀的魔将级妖兽,她不敢自己独吞,说:“这……卑职没有出什么力气,恐怕不配拿到这么多奖励,不如送回昆仑,到时候再行分配。”
岑云谏却摇了摇头:“你确保昭太子的性命无虞,就已经是很大的功劳了,拿着吧。等昭太子把手上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也要由你护送他回去。”
她一个人护送昭太子吗?
胥菀风有点拿不准,虽然死了一个魔将,但还有一个跑了啊,而且这里那么多小妖。若是白狼没受伤,她是很有把握,还要带着一只受伤的白狼的话,就得分心,分心的话,就绝做不到游刃有余了。
说罢,岑云谏回头看了澹台莲州一眼,发现澹台莲州正在专心给白狼处理伤口,便也没有打搅,挥挥手,乘云而去了。
这就走了?这个态度就好像在说,他不是为了私情而来的,是因为要斩妖除魔来公事公办。
胥菀风没明白这两个人之间究竟是如何微妙的关系,不过,这么看上去,两个人之间又好像是没有情意,偏偏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刻意回避。
等岑云谏都已经走了,澹台莲州才开口问:“胥仙子,你能帮我个忙吗?你有没有带宝灯一类的器具,帮我照一下可以吗?”
胥菀风不再去想这些八卦,走到澹台莲州身边帮他掌灯。
澹台莲州就是胡乱医治,拿丝线把白狼断掉的破掉的器官缝上,再把喉咙啊,肚皮啊,一点一点地缝上,这是个细致活儿,他专心致志,一点都不敢分散心神。
没有止痛药,这得有多疼啊?澹台莲州自己都觉得可怕,但是他看了看白狼,这家伙一声不吭,完全没有喊疼。
终于缝好了,澹台莲州自己看了看自己的医治成果,还怪不好意思的……主要是,缝得太丑了。
当年刚下山的时候,他的针线活儿在昆仑就没有丢过,非常熟练,这些年他哪还需要自己缝补衣服,手艺早就被落下了,缝得有点歪歪扭扭。
不过,结实就行了嘛。澹台莲州在心里宽慰自己。
这时,澹台莲州才有空抬起头来,环顾四下,没见到岑云谏的身影,问:“岑……仙君走了啊?”
一开口,还差点不小心把岑云谏的全名说出口了,澹台莲州意识到对于昆仑弟子来说,直呼岑云谏的真名恐怕是大不敬,话到嘴边拐了个弯,险而又险地改了。
连注意都没注意到吗?胥菀风想,回答:“两个时辰前就走了。”
澹台莲州可有可无地“哦”了一声,赧然一笑,说:“哎呀,都忘了跟他道谢。算了,估计他也不在乎一个凡人的道谢。”
这个时辰了,澹台莲州也不得不注意到暮色四合,夜晚正在悄悄降临。
不少小妖正在黑暗中的各处虎视眈眈,倒不是它们胆子大,正是因为它们修为低,心智未开,即便感知到了危险,可是对强大的贪婪欲望已经完全压过了恐惧。这么大一具魔将的尸体摆在那里,它们只需要吃上一口,就能够变强很多,这个诱惑对它们来说太大太大了。
澹台莲州先是扫视周围,跟胥菀风说:“百尺之内,有十七只小妖,胥仙子注意到了吗?”
小妖不足为惧,胥菀风没怎么放在心上,好奇问:“你没有灵气是怎么感觉到的?”
澹台莲州笑说:“五感啊,你们太依赖灵力了。”
胥菀风却想:一般的凡人怕是也没有你这样敏锐的感官吧。
忽然,澹台莲州像是又感觉到什么,他仰头,目光穿过树冠之间的隙缝,看向被树叶裁剪出来的一小片星空,不清不楚地说:“好像不用了。”
胥菀风没有听懂,疑惑地问:“什么不用了?”
澹台莲州:“不用我们自己动手了。你看,昆仑来人了。”
胥菀风也发现了,天上有一道道流星一样的光芒,但那不是流星,那是昆仑弟子的飞剑。
澹台莲州拍手说:“仙君也在那儿呢,也是,正好趁热打铁,把这片地盘全部收下来。这不,昆仑手里的灵脉又变多了。不错啊。”
胥菀风见澹台莲州这样仿佛出自真心实意地欣赏称赞,更觉得迷糊了。
那看来好像昭太子还挺喜欢仙君的啊?起码,在公事上,他跟仙君可以说得上是英雄所见略同。
再看澹台莲州,也不知道这家伙是想到了什么,一脸美滋滋的样子。
胥菀风并不会读心,即便对此不解,也没有贸然发问,而是转身去处理魔将的尸体了。
他们一路回去并没有遇见任何阻碍,唯一的麻烦是白狼因为受伤,体形没办法变大变小,它的本体很大也很重,需要胥菀风一直用法术抬着,才能够赶路。
两人连夜赶路,花了三个时辰,在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终于走出了密林。
能这么快,也是因为昆仑弟子优先为他们的行路清扫阻碍,默默地开路。
一切都没有跟澹台莲州说过一句,但是不用说,澹台莲州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他与岑云谏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这就是那家伙的风格,能动手,就绝不多说一句话。
澹台莲州没回幽国坐镇,而是回了洛城。
他先把心思放在了治疗白狼上,以前岑云谏给他留的一些仙丹灵药他都还存着,自己没舍得吃。因为也没受过什么严重的伤,小伤小病没必要,他本来体质就比普通人要好。若只是为了能够让容颜不老,那他觉得完全没必要,正常地老去就好了。
除却给过下属几颗,他手上还有,这次正好拿出来给白狼进行治疗,一天喂一颗。
难得有这样的时候,澹台莲州每天都在跟白狼说话:
“小白,你的毛怎么掉得这么厉害啊?伤明明在愈合啊。
“好吧,今天的伤口也愈合了许多,你一定要好起来,谢谢你这么保护我。
“我以前都不知道,原来言灵咒还能让你的战斗力加强,你是怎么知道的啊?
“疼不疼啊?我给你弄了些草药,这是我二弟发现的。你喝点,喝了就可以睡着了,睡着就没那么疼了。”
不光是澹台莲州,大家都来探望白狼,所有人都知道它是这次能够战胜的不二功臣。
尤其是几个孩子,自发地过来一起给白狼擦洗身上的血渍,见它身上的毛掉得多,一个个都为它担心。
而黎东先生已经写好了文章,进行了润色,大书特书一番,打算传播出去,再给昭太子增添一些玄乎的名声,让百姓们更加敬畏他。
白狼被吵得不行了,不得不跟澹台莲州要求让人别吵它了。
澹台莲州无一不从。
半个月后。
白狼的身上的毛已经完全掉了一遍,每天都可以扫出一大麻袋的狼毫,然后又长出了新的毛。当这些新毛长得柔顺、茂密有光泽的同时,它的伤口也全好了。
而岑云谏也找到了澹台莲州,表示有公事要与他谈一谈。
澹台莲州却像是猜到了他的来意,主动问:“你已经把那块地方都收拾好了是吧?”
岑云谏并不意外,颔首道:“小妖已经除尽了,那块地方现在已经没有别的威胁,适合你们凡人生活。我把这里送给你们昭国,你让百姓过去居住吧。”
胥菀风在暗中侧目——“我”?不是“本座”?
澹台莲州没理由不答应,但也没有毕恭毕敬、诚惶诚恐:“是你也需要凡人去生活,用人气来滋养灵脉。除了昭国百姓,我想其他国家的百姓就算被命令也不敢去那种地方建城生活。”
他们俩身高差不多,当岑云谏落在地上时,并没有比澹台莲州要高。
岑云谏静静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仍然跟以前一样,好似古井无波,澹台莲州还没怎么样,他自己先不自在地转过了头,故意不看人,一只手负剑于背,一只手握成拳自然垂落在腹前,捏着一串念珠,轻轻颔首,答:“是。”
澹台莲州觉得莫名其妙,哪有不看人谈事情的?是目下无尘,见不得他们凡人吗?
他偏要往岑云谏的面前站,逼得岑云谏正面直视他,然后咧嘴一笑,客气地说:“我们坐下来谈嘛,站着多累,我给你烹一壶茶。”
岑云谏不解风情地说:“我不累。”
澹台莲州不以为耻:“我是凡人,我累。”
岑云谏:“……”
为了观测天文气象,他们在洛城修了一个观星台。
这是一座足有七层楼高的塔楼,以木石为材料搭建。能工巧匠用了许多心思,挑选了各种防火防蛀防水的材料,从道理上来说,应当能够保持千年不朽。
澹台莲州一边带着岑云谏爬楼梯,一边回头向他笑说:“岑云谏,千年后,我早就朽了,你一定还活着,到时候你若是还记得,不如来看看这座塔还在不在。”
岑云谏只觉得心头像是突然被细细的针尖扎了一下,澹台莲州笑得倒是潇洒快活,但他就一点都不觉得愉悦了,他问:“来看一眼有意义吗?”
澹台莲州:“算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留存过的痕迹嘛,到时除了史书,可能你就是唯一那个还记得我的活人了——如果你还愿意记得我的话。”
“你可真无趣。”
“爬楼无聊,跟你瞎扯两句都不行吗?”
他索性加快脚步,飞快爬了上去。
岑云谏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心想:要是用飞的,他一下子就上去了,犹豫了片刻,还是用脚,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塔顶。
塔顶最高处窄小,摆了一张桌子、一个小泥炉,四面挂着竹帘,檐角还有铜铃,风大时会“叮叮当当”地作响,不过今天万里晴空、风平浪静,格外宁静。
当他们爬到这个高处,既脱离了凡人世界,但是又没有修仙者那么高,不上不下的,澹台莲州升起了火,煮一壶茶。
岑云谏:“我不喝。”
澹台莲州不管他,头都不抬:“我冷,我想喝口热茶。你突然跑过来,又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我饭都还没吃呢。”
说罢,肚子还“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
岑云谏:“……”
他忽然从袖子里摸出一颗桃子,递给澹台莲州:“吃吧。”
澹台莲州不客气地接了过来,不在意形象地啃吃起来:“我以前很爱吃这个,你怎么随身带着?我记得以前我摘了果子,都会带回来你我分吃。”
岑云谏:“前几天路过,看到熟了,就随手摘了几个,没吃完。你快点吃,吃完说正事吧。”
澹台莲州打量着岑云谏。
岑云谏盘腿坐在蒲团上,长衫的下摆都要摆得一丝不苟,他的发冠也纹丝不乱,擎天剑横放在腿上,双手以打坐的手势搭在膝盖上,低垂眼睫,视线落在火炉正在燃起的炭火上,像是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越来越像个神像了。
澹台莲州心想。
虽然岑云谏没有动,但是澹台莲州总觉他的身上有几分暴躁。
岑云谏忽然抬头,对外面空无一人的晴空某处说:“胥菀风,卞谷,退开,不要守在近处,等我走了再回来。”
澹台莲州吃完了桃子,把桃核扔进了炭火里,扬起一阵小小的火屑,他好笑地说:“你把他们赶走干吗?我们不是谈正事吗?还要避着人吗?”
岑云谏:“我和你说着,不想被别人看着。”
澹台莲州擦手,想起件事,冷不丁地说:“咱们又有一年没见了吧。过了年我就二十九了。因为我又老了几分,你觉得我丑了,所以你嫌弃看我吗?”
岑云谏脸颊绷了绷,答非所问:“你不是说要谈正事吗?”
澹台莲州这才笑起来,说:“哦,是哦。”
说不谈私事,就真的不说私事了。澹台莲州直截了当地转变了话题。
“建城之初,你还得多派几个修士过来镇守,而且人不能少。那地方毕竟凡人已经很久没有涉足过了,并不熟悉,起码给十个人?过个一百年就差不多了。这个投入有一些大,就算前后轮换,也得耽搁一个修士二三十年的修炼。”
岑云谏却捕捉到其中的一个词语:“一百年?”
澹台莲州:“一百年总要啊。我还觉得一百年不够。”
岑云谏皱起眉:“可是,澹台莲州,一百年以后你已经死了吧?你又不愿意吃我给你的灵丹,把我送你的药都给别人吃了。”
澹台莲州挠了挠鼻尖,不好意思地说:“啊,这,因为我也没有生什么大病,受什么大伤,要是为了永葆青春就吃这些药也太浪费了。我会选好的继承人,就算我死后,也会有人跟你对接的。”
岑云谏:“你还是吃一些我给你的药吧。就算你能找出所谓的你信任的继承人,你信他,我又不认识,我为什么要信?”
他的态度突然冷了下来。
恰好天边也刮来一阵风,把檐角的铜铃吹得响动起来,是慢慢悠悠的“叮当”声。
澹台莲州并不怕他,以前在昆仑的时候,有时候岑云谏心情不好,从不跟他说为什么,他也不能问,只是变着花样让岑云谏开心,现在肯定是懒得哄得,径直问:“你突然跟我发什么疯?你还能舍不得我死不成?”
岑云谏说:“不是。是信得过信不过的问题。你知道的,凡人之中,我只信任你。”
既然岑云谏先下台阶,澹台莲州的声音便也软和了下来:“那你就试着去相信别人嘛,我会给你介绍的。
“你总得去试着相信别人。
“你这家伙总是这样,你将来不是要修真界统一吗,也要谁都不信吗?”
岑云谏沉声说:“我现在是很难相信别人。”
他突然交代:“我把长老杀了。”
澹台莲州怔住:“哪个?”
岑云谏:“全杀了。”
澹台莲州倒吸了一口凉气:“……没看出来了,我这儿什么乱子都没出啊。”
岑云谏:“那也不至于出乱子。”
澹台莲州:“这就是乱子吧。那现在谁作长老?”
岑云谏:“没有长老了。以后昆仑只有仙君。”
澹台莲州又是一愣,这次愣神比之前更久,他才像是回过神来一样,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厉害啊,直接把昆仑改了个样,这么大一个昆仑,你管得过来吗?”
岑云谏:“管得过来。
“以后昆仑再打下其他地方,你就让昭国百姓住进去。”
澹台莲州很是无奈地说:“昭国哪儿有那么多人啊?要把现在这片地盘给填满养热已经很吃力了。你就不能慢点吗?让你的野心膨胀得慢一点行吗?
“凡人因为活的时间短所以才很心急,你是仙人,只要不出意外,你甚至可以活成千上万年,你在急什么?
“生一个孩子到养成起码要二十年,还要细心教养,你不如二十年后再来找我。”
岑云谏:“我只是顺势而为,也没有刻意快慢。
“昭国人不够,你就把旁边的国家给吞并了,他们不就变成你的百姓了吗?”
澹台莲州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是你啊?
“还有,岑云谏,你跟我谈事儿,你为什么一直不看我啊?你这样不太尊重人啊。”
岑云谏这才抬睫,视线一触即离,他不冷不热地说:“抱歉,我在一边练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