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善言辞,憋了半天,才用土话说:“应该是,我要谢谢太子。”
她没念过书,嘴也笨,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
她见过的世面那么小,太子对她来说曾经是神话里才会出现的人物,而她则像是牛马一样浑浑噩噩、辛辛苦苦地活着。而太子来到了这里,要教她们织布、认字,尽管只是一小段时间,但她已经觉得自己活到现在值得了。
她很高兴自己那天大着胆子去报了名。
就算村子里的其他人都跟她说:你又穷又丑,这样的好事怎么可能轮到你头上。
澹台莲州鼓励她说:“要活下去。”
小草点点头,勉强地打起一个笑。
小草的父亲从村子里赶来照顾她,但是七天后,她还是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地断了气。
俪姬无法相信:“怎么会呢?我昨天来看她,她还跟我有说有笑,我们说了好一会儿话呢。”
她比澹台莲州的反应要强烈得多。
当小草真的被换上寿衣,被父母雇了一辆车接走时,她还在站在门口眺望,总觉得能看到小草起死回生,从木车上重新坐起来,跟她说话。
澹台莲州道:“回去吧。”
俪姬还怔怔的:“可是,可是,太子表哥你还把珍贵的人参给她吃了,还请仙女姐姐给她治病,她怎么还是死了呢?要是这样她还是死了,你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她只不过多活了十天。”
不光是俪姬,陪侍一旁的阿婉、阿霜都是这样想的。
澹台莲州却毫不犹豫,笃定地回答:“有意义!
“十天也好,一天也好,一个时辰也好,只要有一线生机就有意义,我怎么能不去救?”
这次他会救,下次他还会。
阿婉感叹道:“太子真是个怪人,我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的贵族男人。”
阿霜也说:“岂止是贵族男子。”
此时此刻,她们的想法不谋而合,大体相似,她们想:作为媵妾来到昭国的她们不过是棋子而已,来之前,王后让她们一定要照顾俪姬,父王也叮嘱她们完成任务,必要时候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但是,这个念头现在却动摇了。
实在是忍不住去想,要是她从小生在昭国,生作太子的亲妹妹,太子会这样无情地让她们去死吗?
要是她遇上小草这样的情况,昭太子与她们的父亲庆王之间,哪一个会救她?
而俪姬还在因为亲眼见到小草去世而难过,夜里忍着小声哭泣。
侍女都睡着了,她却哭得愈发清醒了。
俪姬哭得久了,总觉得胸口闷,头晕,她给自己披了一件衣裳,蹑手蹑脚地出门去,想要透口气。
她坐在廊下,仰头望着皎洁的明月,不知为何,泪意又涌了上来。
一只手拿着一块手帕从旁边递到她的面前,胥菀风道:“别哭了。”
俪姬像是魂魄被抽空,她傻傻地拿过手帕,拧紧,问:“仙女姐姐,你救不了凡人吗?”
胥菀风缄默,她被问住了。
她从有记忆起就在练剑、练剑、练剑,仔细一想,她更擅长杀,而不擅长救。
昆仑以前甚至完全不沾凡间俗世,还是从这一代仙君开始,才破天荒地让弟子下凡去斩妖除魔,救下一个活生生的凡人。
“假如是有妖魔要杀你,我还可以救你,但是生病了的话,我却没什么法子。”
胥菀风实话实说:“太子救的比我要多。”
俪姬不哭了,只是还在轻轻啜泣,肩膀抖动。
胥菀风不甚温柔地劝她:“小公主,回去睡吧,晚上风大,别冻着了,你们凡人得了风寒是会死掉的。”
俪姬乖顺听话地起身,才走了半步,她回过神,一双明眸泪汪汪的,问:“今天你不在太子表哥身边护卫吗?”
胥菀风不回答。
俪姬像是鼓起毕生勇气,又问:“……我能问问你的名字吗?我本名姓贺,单字一个菁,俪姬是我的封号,小名是皎皎。”
胥菀风还从未向澹台莲州以外的凡人吐露过自己的名字,理智上,她不应当回答,但不知为何,被俪姬这双诚挚清澈的眼睛望着,她竟然回答了:“我姓胥,名菀风,还未出师,没取道号。”
与此同时。
澹台莲州正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抱着小白发呆。
每次遇见像这样会触动他心弦的事情,他都会强行抱着小白在深夜默默地难过,可能难过一会儿,可能难过几天,也可能更久。
小白暖呼呼的,抱在怀里,就好像能将心都温暖起来。
平日里小白都不喜欢被他这样黏糊糊地抱着,只有在时候会走过来,主动用脑袋拱一拱他,像是让他别再伤心,快点睡觉了。
澹台莲州也不指望这家伙会回应,自言自语地说:
“这时候我就觉得我还在十八岁,我怎么屡教不改呢?
“小白,我做得还不够好。
“我知道,我知道我没办法救每一个人,但我就是会忍不住难过啊……”
小白动了动耳朵,澹台莲州总觉得它的眼神像是在诉说着不理解,像是在说:你应当冷酷一些。
澹台莲州:“兴许以后我会变成那样吧。
“就像岑云谏那样,不是吗?”
说到这里,澹台莲州停顿了一下,就像是心头被针扎了一下,他无法接受,很快反驳了这句话:“不,我还是不想学他。
“我就是因为不喜欢他那个样子,不喜欢修真者那样视人命如草芥,我才离开了昆仑。
“我要是也变成那样,我还是我吗?
“那我就不再是澹台莲州了。”
白狼闭上眼睛,低下头,不再作任何回应。
一个出身低微的少女死去,并没有在这个世上引起任何的波澜,但是在郄城,这件事被传了开来,又传到更远,他自己惭愧,没有当成是功绩,放在心上。
不日,传至幽国。
到了荆玉山的桌上,说实话,他觉得昭太子这是心软到愚蠢的地步。
真是不分缓急轻重啊。
都是将死,与其在乎一个庶民少女之死,不如在乎幽国国君之死才是!
看看,隔壁庆国国君已经厉兵秣马,虎视眈眈,就等着幽王一死,好扑过来撕下一块肉,餍足一番。
而昭太子却在沉迷修建郄城的堰渠,在为一个少女而落泪。
他既觉得着急、生气,又觉得好笑,也想,不愧是昭太子会做出来的事情。
也说明,这些年,昭太子仍然是他认识的昭太子,并未改变。
幸好还有他。
要是没有他在这里,昭国不知要损失几成国运。
第115章
四年多前,荆玉山揣着一笔昭太子赠予的路资来到幽国,只背了一个竹筪作行囊,里面装了一身还算过得去的齐整衣裳,还有一辆破旧的小驴车作为代步。
而现在,他有一座幽王所赐的豪华府邸,府中上上下下有近百个仆人,马厩里有八匹好马,衣食起居无一不精,幽国上下绝大多数的贵族都过得没有他好。
当然,作为幽王面前炙手可热的人物,本来想要讨好他的人就像过江之鲫,络绎不绝。
看到这些倨傲的贵族在他这个妓女所生、商人养大的人面前低头讨好,荆玉山心中委实快意。
他喝美酒、骑宝马、着锦衣、宴宾客,这些年辗转好几个国家献策,无论到了哪里都是座上宾,尤其是在幽国和庆国,也因此,被很多人渐渐遗忘了他的起点是昭国的文书小官。
毕竟,比起昭国所给予他的些许利益来说,他从幽庆二国中得到的多得太多,甚至有一些小国的国君都比昭太子更舍得。
而荆玉山这个人的品行也随着他的名气越来越大,为天下人所知。
谁都知道他是个自私自利的策士,他没有忠心,没有仁义,没有家国情怀,只要你给他金银,他就能为你办事。
——他也永远能够办成。
他似乎随他的养父,依然是个精明厉害的商人。
只是这次被他放在天秤上衡量的并不是货品与钱财,而是国家与权力。
不少文人对他多有鄙夷,觉得他不过是个走狗之辈,他自己本人也并不避讳这一点,从不以品性高尚而自居。
这几年幽王的性格愈发地狭隘阴鸷、猜忌多疑,甚至有一天发疯似的一口气杀了五个儿子,连几位最有权势的王子在幽王的面前都不敢大声喘气,唯恐忽然惹了幽王的不快而招致杀身之祸。
有一日。
荆玉山在向幽王述职时,幽王冷不丁地说:“你可真是个不讲信义、反复无常的小人啊,我怎么会用了你这么久呢?
“你不守孝道,没有诚信,更无真心,不过从我身上吸血罢了。”
天知道,一刻之前,幽王还与他相谈甚欢,这会儿却忽然变了脸色。
王权就如同悬在荆玉山头顶上的利剑,而这句话则是轻轻地割了一下系着利剑的绳子,也许在下一息,荆玉山就会人头落地,血溅当场。
其他在场的臣子都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唯有荆玉山本人还算是镇定自若,尽管神情也有些变化,但这种恰到好处的敬畏是让幽王很受用的。
他俯身跪拜:“诚如国君所言,荆玉山是个出身低贱的小人,我唯利是图,不讲信义。但是,王上正需要我这种小人。
“叔齐忠君爱国,亡国之后,不肯食周之粟米,在首阳山上被饿死;尾生为了不违背约定,宁愿被淹死了也不离开。他们倒是很讲信义,品德高尚,但是幽王您能用他们来治国吗?他们难道能用他们愚蠢的信义在国策中起作用吗?”
幽王沉默了良久,遂作罢。
在诸多交好的幽国权贵之中,荆玉山与二十三王子阿错私下交往最是密切。
荆玉山冷眼看着阿错在几位兄长之间周旋,在父王面前小意逢迎,已经掌握了内宫的不少权力。即便是这样,与争夺王位的力量比起来,阿错王子还是太过微弱了,先前他的五位兄长一夜之间惨死宫中也有他的手笔,尸体也是他负责处理的。
幽王更多地将这个漂亮的小儿子当作是一个用得顺手的下属,而不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骨肉。
阿错王子究竟在想什么呢?荆玉山有时也会思考这个问题,其实在他心底有个甚是荒唐的猜测,只是无法验证。
这天是夏末的一个日子。
空气潮湿黏腻,闷热苦燥,天空上密布着铅灰色的厚重云朵,看上去极沉,像是随时都会砸落下来。
荆玉山乘坐一辆四匹马拉的马车,来到了幽国宫门口。
负责检查进宫求见之人的总管正是王子阿错。
按照这两年幽王新定的规矩,荆玉山在房间里脱掉了所有的衣服,被上上下下地检查有没有携带兵器,甚至连口中、谷道也要仔细检查一番,确认他没有携带任何危险武器之后,才被允许穿上检查过的衣服。
这还是因为荆玉山是个红人,他能有个遮风避雨的房间来宽衣解带进行检查,算是个特权。而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被剥光,给他留了几分颜面。
对于阿错来说,也是例行公事了。
第一次被这样检查的时候,荆玉山相当不自在,次数多了以后……好吧,还是不能算习惯。
这样被当成牛羊猪狗一样的事情,他想,他这辈子都不可能习惯的。
荆玉山整理着自己的衣襟,对站在一旁的王子阿错说:“有劳王子了。”
阿错走到他面前,为他拍拂了一下衣襟上莫须有的尘埃,荆玉山问:“大王身体可还好。”
阿错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轻声地说:“活不过三日了。”
尽管心中早就有所预料,但是当这个时刻真的要来临时,荆玉山还是心情复杂,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期待。
离去之前,荆玉山不知为何,福至心灵一般,回头看了王子阿错一眼。
褪去了他们初见时的少年青涩,阿错的身姿变得挺拔颀长,他站在屋子的角落,一道从窗外照射进来的光落在他身上,却显得寒气森森。
半路上。
荆玉山遇见了幽王的继后。
这位继后比幽王小了许多,三十出头的年纪,前年还生下了一位小公主,她抱着孩子来找荆玉山,着实是一位楚楚可怜的母亲。
她对荆玉山说:“请您劝一劝国君吧,大夫说,国君的病虽重,却并非不能医治。王上的中风之症,只要清心寡欲、祛火去邪,再辅以汤药,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好转。”
荆玉山微愕:“……王上夜里还要做那事?”
继后难堪地颔首。
荆玉山略一沉思,也不惊异,这确实是幽王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还是想感叹,不知该说他不服老好呢,还是色中饿鬼的好,都半瘫在床上是个废人了,竟然还有心思忙活那事。
兴许,对于幽王来说,死于马上风就是他现在觉得最有男子气概的死法,曾经的一位明君沦落至此,着实是让人唏嘘不已。
不过,继后为什么要找他呢?
这幽国朝野上下,没有人会认为他忠君爱国吧?
沉吟了片刻后,回神来的荆玉山看向继后,继后低着头,纤细的脖颈弯作柔顺的曲度,不胜娇媚,她看上去那样柔弱美丽,颤巍巍地抬睫时,眸中尽是女人对男人的依赖。
荆玉山明白了。
这宫中上下,除了他这个小人,怕是没有其他人敢于觊觎王后的美色。
继后道:“还请荆先生救我。”
荆玉山笑笑:“王后言重了。”
在这最后的虚假的平静的日子里,大抵宫中所有的人都在急不可耐地想要抓住最后一线生机。
之后,荆玉山见到了幽王。
与他想的不同,幽王的面色看上去还挺不错,比上次要好多了,一点也不像是这两日就要死了的样子。
但他说话已经语无伦次了:“孤还没死呢,孤还能活很久,一个个的就逼着我立王储。
“他们都想杀了我。我先杀了他们!”
那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再次强烈地出现在荆玉山的心头,他走神地想:他送到昭国的信太子已经收到了吗?希望太子已经准备好兵马了。
荆玉山被幽王留宿在宫中,睡在值房。
夜里,他睡不着觉,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不能再拖了,明天一出宫,他就离开幽国,得赶紧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憋了一整天的乌云擦响闷雷,一声一声,从天际遥遥地传过来。
轰隆隆,轰隆隆。
终于,一颗雨珠砸在了芭蕉叶上。
开始下雨了。
窗外的芭蕉树给雨打得噼啪作响,而滚滚闷雷也变得狂躁起来,哐嚓哐嚓地不停放光。
一时间,狂雨下满了天地。
坟墓般的幽国王宫只剩下雨声与雷声。
“啪啪、啪啪。”
拍门声响了起来。
荆玉山起初还以为是幻听,听到第二声是才意识到是真有人在敲门,他走到门边,手上握着匕首,问:“谁?”
门外是王子阿错的声音:“是我,阿错。”
荆玉山把匕首藏进了袖子里握着,另只手打开门。
阿错站在门口,他被淋得浑身湿透,像一只落水狗,但是眼睛却十分明亮,笑着说:“他死了。”
一道闪电劈过,有那么一瞬间,把这位美貌的王子照得通身明亮。
荆玉山问:“谁?”
阿错说:“赶紧走吧。我也要走了。”
荆玉山用可怖的眼神看着他,像是在问:是你杀的?
阿错第一次笑得这样开怀:“不是我杀的。他被一个女奴隶杀死了,人还是我二哥送的,等雨一停,他们就会打起来了。
“他终于死了。
“这个幽国终于要亡了。”
荆玉山来不及去亲自确认,连夜奔逃出王宫。
就在他离开王宫后不久,他就看见幽王宫燃起熊熊大火,连雨都湮灭不了,甚至越烧越高,蹿向天空的大火仿佛要把云雾都蒸干。
接着,以幽国王宫为中心,整座城都沸腾了起来。
好像有人打开了宫门,无数宫人争先恐后地逃出去,连禁宫护卫都无法拦住。
荆玉山哪里有空回家整理行囊,他第一时间联系上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接应之人,在夜半时分,从城门的小门逃了出去,越走越远。
然而赶路了颇久,火光依然在他的头顶,他走累了,停下来歇两口气,回头看了一眼。
天都亮了,也不知道染红半边天的究竟是朝阳还是火光。
这偌大的幽国从今天开始亡了。
荆玉山不得不想起他离开之前,阿错王子与他通知了幽王去世的好消息后,大步走出门口的背影,像是一匹烈驹挣脱了束缚,奔向大雨之中,消失不见了。
这场大火说不定也是阿错王子放的吧?他想,十有八九是了。
荆玉山望向前方,山高路阔,他当初孑然一身地来到幽国,又孑然一身地走了,却一点也不为幽国的财产感到惋惜。
千金散去还复来。
他的乐趣本就在得到名利的过程,倒不一定要守住结果。
昭太子身边的女官兰药驯了一只传信用的鸟儿,他已经将幽王已死的消息用这只鸟儿送去了昭国。
接下来,他是昭国还是去庆国呢?
三天后。
一叶小船卸在岸边。
给自己粘上大胡子、扮作一个落魄商人的荆玉山上岸在小贩那儿买了一碗汤饭,以往没觉得干粮那么难吃,大抵是锦衣玉食的日子过久了,由奢入俭难,竟然觉得干粮难以下咽了。
他一边吃饭,一边听着渔夫、走卒、小贩正在聊天。
稍年轻点的都在咬牙切齿地叫好:
“你们有没有听说大王去世了?”
“他可算是去世了!我儿子被他征走去打仗,就再也没回家。”
“税一年收得比一年重……”
“不知道是哪位王子作大王。”
“管他是哪位,少收点税就好了。”
有个年纪最大的老翁听了,脸上的皱纹都皱得更紧更愁苦了,他吧嗒吧嗒地抽着呛人的水烟,抽空了一管子,在船沿敲了一下烟枪,说:“赶紧买点粮食吧,接下去粮食会卖得越来越贵的。”
说罢,他转身就走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有点相信,又不想相信。
过了一会儿,又说:“这老儿,竟然说要卖了自己的船,带着家人躲到深山里去。”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桃源。
荆玉山想。
他要是走得晚了,这么孤身一人地被卷进战场,怕是连骨头都不剩吧。
危机感再次浮现在心头,让荆玉山没心思再细嚼慢咽、品尝食物,他大口大口地吞完饭,回到船上,正见到有一位年轻妇人扶着个男人来问还不能买个船位,他怔了一怔,停住脚步,仔细打量……啊,怎么瞧着这男人的背影那么像阿错王子?
他走上前,听见女子声如莺啼:“行行好吧,船家,我带我夫君去隔壁城镇治病……”
船家说:“万一死在我的船上怎么办?太晦气了。”
女子连声哀求,又拿出钱财,船家才答应了。
荆玉山上前去,不满地说:“不是说好了只接我一个人吗?我可是付了三个人的船资。”
船家没好气地说:“不坐拉倒,你坐别人的船去。”
男子听见荆玉山的声音,肩膀一颤,竟然撑起身子,转头看了他一眼。
两人打了个照面,一时沉默。
哦,还真是王子阿错。
太巧了。
哈哈,他就说他认人的本事从不出错嘛。
女子也紧张地看向他。
荆玉山可淡定多了,他敛袖揖身,笑道:“阿错,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三人乘上一艘船。
夜里,阿错烧了起来,因为缺医少药,女子只能不停地去用凉爽的河水浸湿了帕子给阿错擦拭身体,来来回回的动静吵得荆玉山也睡不好。
他无奈,叹了口气,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一瓶药,让阿错服下。
阿错王子的脸色毫无血色,看上去更是秀美了,眼睛睁开一条缝,虚弱地问:“什么药?”
过来救他还这么跩?荆玉山被气到了,故意说:“吃完马上把你毒死的药。”
女子立即紧张起来。
阿错说:“把药给我吃吧。”
走近以后,荆玉山嗅到了他身上的腐味儿,翕动鼻翼,说:“你的伤口是不是烂起来了?”
阿错不吭声,他伸过手去抓住阿错的衣襟就往下扯,女子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腕。
荆玉山回头对她说:“我在救他。”
女子面对他的目光,到底还是放开了手。
荆玉山脱了阿错王子的衣服,发现他的伤口的确有部分腐烂了,他掏出匕首,说:“这会儿可没别的药,我得给你直接把腐肉给刮了。”
阿错毫不反抗地躺在那儿,瞥了他一眼,就不说话了。
荆玉山想了想,把自己喝水用的竹筒递到他的嘴边,说:“咬着,不要大喊大叫。”
又让女子拿灯:“你把着灯。”
刮腐肉持续了一刻钟。
女子有些害怕,闭着眼睛,并不敢看。
直到结束以后,荆玉山让她可以去照顾阿错了,她才睁开眼睛,赞叹说:“阿错王子真是勇敢,刮骨剔肉都不喊疼。”
荆玉山被逗乐了,说:“什么啊?刮了两下他直接疼晕过去了。”
女子:“……”
说完,荆玉山探了一下阿错的鼻息:“还好,没有疼死。”
等船上重新安静下来的时候,荆玉山冷不防地说:“我还以为你应该胆子很大呢。毕竟都敢杀了幽王,结果现在竟然不敢看一个小伤口。”
女子浑身一震,抬头不是,不抬头也不是,她屏住呼吸。
荆玉山抽丝剥茧地说:“就算你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依然很美,幽国王城的美人没我不知道的,你又带着其他国家的口音,想必不是幽国本地人。
“你的脚上有老茧,一般贵族小姐的脚要娇嫩多了,你肯定不是贵族。
“而且,你特地在手臂上缠了布条,遮住的是奴隶的刺青吧?
“阿错王子还要特地带上的女奴隶,除了杀死幽王的那个,我想不到还有别人了。”
女子还是不说话。
荆玉山饶有兴趣地问:“你是阿错的情人吗?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他有情人。”
女子猛地抬起头,她说:“不是,我与阿错王子在此之前素不相识。”
荆玉山握住袖中的匕首,循循善诱地说:“不用怕,我没准备把你怎么样。不过,你要是愿意跟我说说,你是谁派来的就好了。”
女子沉默了一会儿,他们的身边只有河水荡漾和徐徐微风,她说:“没有谁。我的姐姐被幽王折磨死了,我也沦为女奴,所以我想杀了他,为我姐姐报仇。”
荆玉山问:“你姐姐是谁家的女子?”
女子报上了自己的家门,并不是什么世家贵族,只是个普通农家而已。
她等着被荆玉山嘲笑,也的确听到了荆玉山的笑声,但似乎并不是嘲笑,荆玉山爽快地说:“真有趣啊,幽王竟然不是死在王侯手中,而是死在他视作蝼蚁的贱民手中。
“……我不是说你贱,我也是个贱民出身,我的母亲是个妓女,生父不明,由商人养大。我的身世,想必你早有听说。
“敢问这位女英雄,你姓甚名谁?”
女子愣住,她渐渐冷静下来,有礼有节地回答:“秋露,我叫秋露。”
荆玉山甚是欣赏她,说:“我打算去昭国,去见昭太子,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去投奔他吧,他一定会接纳你的。”
秋露听他哄了好几日,有些心动,但还是拒绝了:“我去了以后,要是被人发现,他们以为是昭太子指使我杀的幽王怎么办?”
荆玉山:“你还管会不会连累昭太子啊?”
秋露:“我听说……他是个好人。”
荆玉山:“那你就应当知道他并不会担心被你连累。”
躺在那儿养伤的阿错忽然说:“去吧,等帮我把坟墓造了以后就去吧。”
荆玉山对死气沉沉的阿错说:“你不要说这么晦气的话,你又不是一定就会死了。我看你的伤势就好了许多,已经没有再生出腐肉了。
“别现在就想着给自己造个坟墓啊。”
阿错说:“我不是给我自己造坟墓,是给我母亲。
“我的身体里流了一半幽王的血,我这样的人随意抛尸野外被野狗吃了就好。”
荆玉山被噎住:“……”
又过了两天。
在一处小码头,阿错说要下船。
荆玉山不解:“这还没有出幽国,你下船做什么?”
阿错的眼底满是决绝,他索性坦白了:“这里是我的祖国,是我母亲出生的国家,她是这个国家的公主。”
荆玉山的学识扎实,他一下子就从知识中找出了这个地方的信息,在二十多年前,这里的确曾经是个小国,但是被幽国给吞并了。
阿错从怀里掏出一个老旧的小盒子:“母亲去世的时候一直在呼唤着母国的名字,她很想回去。”
“我知道秋露要去杀幽王,我原本也并不想救她。”大抵是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他抬起头,径直看向秋露,冷冷地说,“所以,你也不必感激我。
“那时候我哪来得及想那么多,我只是突然疯了,幻觉看到了我的母亲。我是在救我的母亲,不是在救你。”
荆玉山记不大清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
兴许是觉得救一个一心赴死的人有趣,兴许是在他的衡量中让阿错王子活下来更有价值,绝对可以卖上个好价钱,又兴许是因为……他突然想起在洛城时的一件事。
倒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过是一件小事,每天都在发生。
那天,他路过练兵场,正遇见昭太子与几个士兵在说话。
澹台莲州随口说出:“我记得去年的这时候,你受了伤,被疼得躺在病床上哭。说过几天就是你老母亲的生日,你还想回家去看她是不是?你怎么还不请假,再不赶路,就来不及回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