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阳羽在边上冷眼旁观着,心下啧啧感叹:喏,又是一个。
韩秀这殷勤态度谁还能看不出来有猫腻?这些年被澹台莲州迷倒的人不知凡几,像这种痴态,他都看惯了。
在澹台莲州身边的男男女女,爱上他的太多了。
以前他不在凡间,不知世间之情,如今入了凡间,亲眼见了许多,时常也觉得有趣。
澹台莲州是明白还是不明白呢?他有时会想,多半是明白的。
作为最是知晓澹台莲州在昆仑时“黑历史”的人,这个当年已经用命去痴愣过了的人,怎么可能看不明白?
他现在做着半个凡人也挺好的,即便他的灵力已经渐渐回来了,似乎重新修炼有望,却也不再执着于重回昆仑、得道成仙,而是觉得跟着澹台莲州做些实实在在拯救苍生的事情更有意义。
韩阳羽好笑地旁观着,却见澹台莲州忽地有所感应,抬起头,望向天际。
韩阳羽也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目光自一带碧水升至巉岩危石,只见青云迤逦而下,一位苍衣僧人驻落。
虽然是个修道之人,但是韩阳羽还是拔出了剑——这把剑还是洛城军营铸器门锻造的,称不上是神兵仙器,可这些年他也用这把剑斩杀了不少妖魔,又时常与澹台莲州切磋剑术,自认剑术比以前精进不少。
韩阳羽提醒道:“是个佛修。”
又想:澹台莲州一个凡人,六感倒是灵敏,他都还没察觉到呢。
昭国不归属于佛修保护,不信佛,也没有佛寺。
不知这位佛修来此有何用意?显而易见不是来找他的,多半是来找澹台莲州的。
澹台莲州颔首,以示意自己知晓了,轻声道:“多半因为仙君的事吧。”
韩阳羽见他并不惊讶,还胸有成竹的样子,其实觉得有点邪门。因为这四年来,仙君都没有再来过昭国一次,起码他没有发现过。他又想了想,没来过倒也不能说明这两个人没有用其他方式来往,兴许澹台莲州是知道一些昆仑的事情呢?那三个小鬼头也与他很亲近。
这个佛修见他不惊不怕,便飞近了过来。
眼前突然冒出个大和尚,后知后觉的韩秀吓了一跳,大叫一声。澹台莲州侧头看了他一眼,握了握他的手,不嫌他吵,只是轻柔笑着“嘘”了一声,他便脸又一红,立时闭嘴安静了下来。
佛修手缠佛珠,双手合十,对澹台莲州弯腰作揖:“见过昭太子,我乃佛宗修者,法号正明。”
澹台莲州回了一礼:“不知法师找我所为何事?”
韩秀不敢吱声,左顾右盼,发现不光澹台莲州没有大惊小怪,他的两个护卫也没有,他便也没那么惊慌失措了。
佛修做个手势:“太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澹台莲州便同身边的人:“稍等我一会儿。”
澹台莲州走这几步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在心中思忖,假如他没有记错的话,岑云谏这几年在修真界不可谓不一帆风顺,各大门派都纷纷臣服于他,没有遇见过任何磨难,有也不过是些小事,是以他觉得不用特意提醒岑云谏。
他没有需要直接找岑云谏出马帮忙的事,若有跟昆仑的联系也不过是跟嶙山置、江岚等小弟子的交往,因为用不着岑云谏,便也没有主动用传音镜找他。
尽管传音镜有放在身上,但一转眼,竟然已经四年没有跟岑云谏见过一面,说过一句话了。
当年下山,他以为自己跟修真界的联系只有这个前夫。
没想到这些年,跟前夫不联系了,倒是没跟修真界断了联系。
佛修早已打量了澹台莲州一番,暗忖:这个凡人除了貌美,并看不出来有什么稀奇,他身上所带的两柄剑倒还算好兵器,对于凡人来说是很不得了了。
其实他是先听说昭太子这个人的名声才知道这个人与昆仑仙君似乎有些渊源,原是因为他们仙门附近的妖魔较之前增多,初时不显,直到百姓都求到他们的仙山之下,他们才发觉情况愈发严重。
辗转探听以后,好像是因为昭国百姓近年来愈发彪悍,昭国士兵与百姓连同十数个昆仑弟子将境内境外的妖魔清扫一空,原本在昭国附近的妖魔便转向别处。
与此同时,也调查起这位昭国太子是何方神圣。
福不双至,祸不单行。
附近的妖魔还没有处理完,昆仑掌门岑云谏以仙君之名颁布了召集令,称不久之后魔皇即将降世,命各大门派归顺于昆仑,改修炼昆仑提供的功法,弄什么战技。
但他们师门也传承了数千年,怎么可能就这样突然之间改弦易撤?
然而岑云谏并不是以前那个圆滑精明的昆仑掌门。
他态度坚决,手段狠辣,一派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架势,摧枯拉朽地镇压收拢小门派。
偏偏他的修为还非常之高,数位不肯服从的高手与他决斗,皆惨败于他的剑下。
然后岑云谏大开昆仑之门,只要愿意加入昆仑、修炼他所创功法战技的人皆有好处,还直接以灵石灵脉为引诱,诸多散修涌进了昆仑,就算许多人知道他是在招炮灰也想去试一试。
而他关于仙魔大战的想法也不是没有人赞同,甚至响应者相当之多。
以前是昆仑不动,这个盘踞修真界近万年的庞然大物动起来,也不知道何时这场地震才会结束。
他们佛修也是传承悠久的宗门,往日尊昆仑为首也就罢了,直接被吞没就是另一回事了。
昆仑以外的几大宗门人人自危,更有甚者也开始吞并起小门派,开始跟昆仑抢起灵脉地盘,眼看着,修真界是要乱成一锅粥了。
如今岑云谏早已不再是当初刚当上仙君时的风评,背地里不知道结了多少仇家,也遭遇过数场来自其他门派的刺杀。
可惜,没有一次成功。
不但没有成功,甚至还让他在死战中修为再涨。
这时,有人记起来他以前似乎有过一个道侣?是个凡人。
正是昭国太子。
讲到这里。
佛修委婉地请求道:“太子既是仙君的故人,或许你可劝说他一二……”
澹台莲州闻言却是一笑:“我是凡人,他是仙人,你也是仙人,我与你们仙凡有别,怎么轮得到我去说?
“你们仙人为了灵石灵脉而大打出手,你们都打起来了,肆虐凡间的妖魔谁来管?
“难怪隔壁的国君都求到我这里来了,愿意臣于昭国。”
佛修听到这里竟然还迷茫了一下。
澹台莲州只觉得好笑,什么剑修、佛修、器修,但凡是修真者,都是一路货色。
还不如岑云谏,岑云谏再不怎样,起码这些年没有耽搁过派昆仑弟子出来协助军队斩杀妖魔。
“只是要保护凡人我已经精疲力竭、自顾不暇,哪还有空掺和你们修真界的事情?
“再者说,我与他缘分已断,即便没断,他也不会听我的。”
佛修好声好气地说:“不管成还是不成,请您说一句就行。”
澹台莲州惯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无奈说:“若我能跟他说得上话,改日我问问。”
佛修向他躬了躬身。
澹台莲州竟然站着受了这一躬:“嗯。”
佛修看着他这近似倨傲的样子,很是有几分不快,心想:这个凡人未免太不懂规矩,给他几分客气,竟然还真的摆起谱来?自己好歹是个得道的修真者,对自己的要求推三阻四不说,还不大恭敬。
这个弱小的凡人他们随时都可以把他抓住啊。
可也正是因为觉得抓澹台莲州太容易了,反而不好动手。因为对他们来说容易,对别的修真者来说也容易。
要是岑云谏真的还在乎他,那么必定会有什么布置,说不定有陷阱。
要是岑云谏不在乎他,那么抓他也没用。
绕着澹台莲州的风太大太多,缠在一起,却叫他像是身置于暴风眼,乍一看,是如此地风平浪静。
上辈子他一直留在岑云谏身边,是正儿八经有名分的伴侣,也没人找到他这里递句话,现在他跟岑云谏分了七八年了,互不相干,居然寻上了他。
噬心劫是解开了,他们曾经的那段姻缘却像是一条无形的线,仍然把他们的命运若有似无地绑在一起。
澹台莲州回到江边。
闷声不吭的韩秀颤巍巍地开了口:“……青衫兄,方才那个是传说中的仙人吧?”
澹台莲州这才注意到他,答:“是。”
韩秀眼神发直:“你怎么连仙人都认识?该不会你也是仙人吧?”
澹台莲州笑道:“哈哈,我不是,我只是个凡人。”
回程途中。
澹台莲州笼手袖中,轻挠两下小臂,想:要不要找岑云谏呢?
在他身旁一直反常地安静着的韩秀的小脑瓜子突然聪明了一下,他支支吾吾地问:“我曾经听说,太子与天上仙人相交甚深,在仙人面前处之自若,平起平坐……”
话还未说完。
澹台莲州袖中的传音镜时隔四年有了动静。
这么巧?
澹台莲州刚要低下头,韩秀有点着急地伸出手来要抓他,阿鸮不快不慢地上前一步,轻易地阻拦了韩秀。
韩秀心里咯噔一下,觉得猜测确定了大半。
澹台莲州刚摸到传音镜,传音镜却停止了动静,他困惑了一下,没有把传音镜拿出来,再转头看向韩秀。
一转过头去,就对上韩秀可怜巴巴、甚是受伤的眼神,像是只要被抛弃的小狗。真是一个什么心思都写在心上的小孩子啊,澹台莲州想着,道:“回去以后我再与你细说好不好?”
韩秀便又被迷得七晕八素,只是被他看了一眼,就又高兴起来,澹台莲州的目光一挪开,又变得失落,就这样一忽儿高兴,一忽儿失落地跟着澹台莲州回家去了。
回城已临近傍晚。
一进城,韩秀就发现今天的郄城与平时不尽相同,要更热闹一些,以往这时候百姓们都已经纷纷归家了,今天街上人却不少,还都在往外跑,好像是聚集去看什么了。
五六个小孩成群结队地跑过去,叽叽喳喳地叫嚷着:
“去看大马啦!”
“有好多将军进城!”
“笨蛋,将军只有一个,其他的都是小兵。”
“我哥哥看到了,他们穿铠甲,背长枪,真好看。”
“我姐姐说是太子来了。”
韩秀一下子迷茫了,他看看澹台莲州,再看向人群涌去的方向。
啊?太子来了?那他身边的青衫兄不是他猜测的太子吗?
澹台莲州同他说:“走吧,一起去看看。”
韩秀怔怔地跟在他的身后,脑子已经是一团糨糊,他们被裹挟在人群中往前走。澹台莲州收敛了气息,若不是在他近身特地注意,说不定都难以察觉到他的存在,周围的百姓一个个都急着去看热闹,竟没有几个人分出心思去看他。
不多时,他们追上了军队的尾巴。
所有士兵下车行走,还分出几个人来维持纪律,避免围观的百姓哄闹,打搅队伍。其中一个士兵因此在左顾右盼,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澹台莲州,赶忙撒腿往队伍前方跑去。
不一会儿,整支队伍从队头到队尾渐次停了下来。
“这是怎么了?”
“怎么停下了?”
“前面出什么事了吗?”
“好像没有啊。”
“噔噔,噔噔,噔噔。”
马蹄铁敲在地面的声音清脆。
一个看上去二十余岁、身着银灰铠甲的少年将军牵着马而来,他望见澹台莲州,眼眸一下子明亮了起来,刚要开口,得了澹台莲州一个示意他少安毋躁的眼神,便按捺下雀跃。
但其他士兵也注意到队伍的主帅怎么掉头跑到最后了,大家纷纷转过头来。
也不知是谁先缺心眼地惊喜唤了一声:“太子殿下!”
就像是往火药堆里扔了个火星,士兵们发自内心崇敬而喜悦地以跪礼迎接,如风吹麦田一般伏倒一片,铠甲、刀剑等金属碰撞发出叮铃哐啷的清脆响声。
可是澹台莲州还在人群之中,乍一看,倒像是在向百姓们行礼。
太子?太子殿下在这旁边?
人们这才开始骚动起来,疑惑地左顾右盼。不注意还好,一注意,没人能够忽略一身青衫的澹台莲州。
然而,惊呆了的郄城老百姓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是怔怔在地。
当澹台莲州抬脚的时候,他们自觉地分开道路,让他走过去。他与百姓们站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没什么特别,能够悄无声息地融入其中,可当他站出来,你又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是如此地与众不同。
澹台莲州从人群中走出来,进入到军队中。
他回过身,发现韩秀停在了要脱离出郄城百姓人群之前的一步,没有再跟上来,一脸的惊慌失措。
澹台莲州对他招招手:“怎么不走了?”
韩秀面红耳赤,肩膀发抖,觉得心脏跳得好像要炸掉了,名利之欲与情爱之欲已将他的胸膛塞满,他激动得魂不附体,脚步轻飘地追随过去。
等到车队离开过后很久,百姓们还没有散去,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刚才跟上去的男子不是韩家小公子吗?”
“我这几天还见过他们,与他走在一块儿的美男子我见了好几次了,他不是韩家小公子的朋友吗?”
“啊,那是太子吗???”
韩秀跟脚狗似的,随着澹台莲州,倒像是外来人似的,一道去见了他大哥等一干前来迎接的郄城官员。
他大哥韩苛一眼瞧见他居然还傻不愣登地站在太子屁股后面,神不守舍地受了官员们的拜见,简直想要直接昏过去算了,疯狂地给这个傻弟弟使眼色。可惜,韩秀已经傻了,压根没有留意到。
韩秀迷迷糊糊地参加了接风宴,迷迷糊糊地吃了饭,迷迷糊糊地被澹台莲州夸了几句——这让他更迷糊。
这期间,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都觉得像是在做梦,唰的一下子就过去了,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在脑子里留下来。
直到澹台莲州将他和韩苛叫住留下,两个人谈着谈着提到他自己,他才清醒过来。
澹台莲州道:“……韩秀与我说想要去洛城,现今看来却是不用去了。”
韩苛谦虚地说:“我这小弟年纪尚小,不堪重用,太子抬举他了。”
“怎么是抬举呢?”澹台莲州说,“他办事热忱细心,为人孝顺,学问扎实,是个好孩子。”
韩秀听澹台莲州夸他就高兴,但是最后一句话用长辈的语气说他是个孩子,又让他有些难过。
他心里头忽上忽下的,莫名地一股热血往脑子里冲,未作思索,冲出去就扑到地上,深深跪下去,大声地说:“幸得太子赏识,韩秀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就是太子要我明天就披挂上阵去杀妖魔,我也没有二话!还请太子命令!”
他打断了澹台莲州当下的对话,空旷的大堂除了回荡着他的高声言论,其余人都被惊得住了嘴。
半晌,澹台莲州轻笑了两声,打破僵局,他道明来意:“不用你参军。不过,我到郄城是为治水而来,此事却很适合你与你大哥来办。
“来之前我就听说,去年青江大水,你提前算出,提醒了你大哥,让你大哥通知了下游的百姓,幸免于洪涝之灾,可有此事?”
韩秀偷偷抬起头,暗搓搓地看了澹台莲州一眼,对上了那双平静温柔的眼睛,战战兢兢地回答:“有、是有这件事。”
澹台莲州在高座上问:“你可有办法长治水患?”
韩秀:“有。”
听到这里,一直惴惴然的韩苛怵惕出声:“莫说大话!”
他匆匆起身离开座位,一撩官袍下摆,跪在了弟弟的身边,道:“我弟弟不知道天高地厚,他并无把握,不过一时意气,才口出狂言,还请太子见谅……”
韩秀被大哥一刺激,也来了血性,突然间也不惧怕了,对他大哥说:“我是有办法!哥!你总是不爱认真听我说,觉得我是异想天开。我都已经跟太子说过了!他说我的法子行得通。”
韩苛还想反驳:“可是……”
话刚出口,澹台莲州已经走过来,亲自上前把他们都扶了起来:“少年时不狂妄,那何时才狂妄?成也好,不成也罢,总得要有几分狂妄才能干这与天斗与地斗的千古大事。
“我是已经听过韩秀所说的治水方案,我觉得是个甚好的主意。”
韩苛叹了一口气:“太子殿下,微臣不是没听他说过,分江辟水真的是我们凡人能做到的吗?”
澹台莲州:“凡人怎么不行?我来一起想法子,若我也不够,我就再找别人,大家一起想办法。”
他再看向韩秀,亲切地说:“可否将你的想法详细写了,过几日我叫上几个人,我们一起好好讨论一番。
“你想要报效昭国,又何必千里迢迢地赶去洛城,不如就在这里。”
夜幕上繁星棋布。
韩家兄弟别过太子,乘车回家。
短短一天时间内,韩秀经历了几番大落大喜,累了一天下来,不只是酒劲儿上来了,还是倦劲儿上来,陷入了一种脱力般的茫然之中。
大哥韩苛瞟了他一眼:“别惦记了,那是你配不上的人。”
韩秀还在发痴:“大哥,你说我若是事儿办好了,是不是能做太子的宠臣?”
韩苛冷笑一声。
韩秀讪讪地闭上嘴。
马车在家门口停下。
韩秀抬起头,望向夜空上那轮皎洁的圆月,就算终其一生也摸不到月亮,他这样站在远处瞧一瞧总也可以吧?
澹台莲州在宴上喝了不少酒。
阿鸮给他打了水来,让他净手净面,澹台莲州洗了脸,说:“小飞过来了,你不去找他?”
阿鸮:“等、等会再、再去。”
澹台莲州:“好了,我这儿没事要你照顾了,你去找小飞吧。跟他们说,我睡了,不许他们送侍女过来伺候我。”
阿鸮给他带上门,澹台莲州衣服都没脱,把自己胡乱往被子里一裹。
睡到半夜,睡着睡着,听见敲门声。
澹台莲州半睡半醒之间睁开眼睛,问:“何人?”
他回忆起一些不好的事情,曾有过那么几次,有些官员自作主张,将美人直接送到他的床上,搞得他好不尴尬。
别又是艳遇吧?
他可不耐烦应付,明天还要继续接见笼络本地官员,造访之人绝不会少。
门外的人开腔了,是个男人的声音:“我。”
澹台莲州没听出来:“谁?”
对方重复一遍:“澹台莲州,是我。”
有点耳熟,但是澹台莲州还是没想起是谁,谁敢直呼他大名?澹台莲州疑惑,再问:“啊?谁?”
门外的人沉默了:“岑云谏。”
澹台莲州这下真醒了,他从床上起来,外裳也没披一件,将信将疑地过去开门,动作慢吞吞。
一开门,还真是岑云谏站在门外。
一身月霜如雪。
岑云谏抬手一指,木桁上的袍子飞了过来,轻轻地搭在澹台莲州的肩膀上:“夜里冷,你是凡人,别又受了风寒病倒。”
澹台莲州轻拢衣襟:“多谢。”
岑云谏来找他是做什么的?为了佛修说的那件事?
既然都见到了本人,他是不是应该随便跟岑云谏谈一谈?
他们太久不见,澹台莲州与这人无话可说,还在想话头儿,感觉到步入室内的岑云谏正在看他的脸,澹台莲州抬起头,问:“怎么了?”
岑云谏似是脱口而出,慨叹万千地道:“澹台莲州,你老了。”
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万万没想到他们久别重逢,岑云谏对他说的一句话是“你老了”。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岑云谏先皱起眉,仿佛在疑惑自己怎么失言了:“……我不是在骂你。”
澹台莲州:“?”
他并不生气,反而觉得好笑,也的确低低地笑出了声:“哈哈。”
他的眼角已经有一丝笑纹了,笑声仍然明亮温暖,仿佛能够将冷冰冰的月光给烘暖,他笑道:“当然老了,凡人本来就老得很快的,我都二十八岁,快到而立之年了。
“你倒是和当年一模一样,丝毫未变。”
澹台莲州开玩笑地说:“你过个十年再来,我若是还活着,我们说不定会看上去像是两辈人。”
为什么要说还活着?似乎话中有话。
岑云谏擅自抓他的手腕,输进一缕灵力,快速地在澹台莲州经络里走了一圈。然后更困惑了,挺健康的,没有什么大病啊。
澹台莲州没有甩开他的手:“仙君误会了,我没有生病,只是世事无常,谁知道我今天过完,还能不能见到明天。凡人很脆弱的。
“今天就有个佛修来找我,你看,你来找我,他们说不定会以为你对我还有旧情,指不定什么时候来抓我,用我威胁你也不一定。”
澹台莲州说得闪闪烁烁,语焉不详,岑云谏却听出其中暗意。
他也是为此而来的。
如同要提前阻止澹台莲州劝阻自己一般,岑云谏先一步说:“那些人来找你你都别管……”
啊?这是他能插手的事情吗?澹台莲州好笑地说:“我一介凡人,想管也管不了吧。”
澹台莲州一边说着,一边领着岑云谏进了屋子,踩过月光被窗棂切割的疏影,他先请岑云谏上座,自己则翻找起油灯,油灯找到了,打火石却遍寻不得。
“别找了。”岑云谏弹指一挥,油灯便被点亮。
围绕着小小的烛火芯,柔和的光雾扩散开,笼在澹台莲州的脸庞上,让岑云谏有几分恍惚。
十八岁的澹台莲州仿佛还在昨日,清澈如夏日小溪,潺潺不止,充满生机,一转眼即到现在,他变得沉稳内敛了许多。
澹台莲州微笑颔首,嘴角的弧度与少年时一样,味道却完全不一样了:“多谢。”
为什么这个凡人还是那么悠闲自在?
都已经被他牵扯进修真界的争端了,他的武力在人间是很厉害,可是与那些修道大能比,依然是如此地孱弱,不堪一击。
岑云谏问:“不怕吗?”
澹台莲州问:“喝茶吗?只有喝剩下的冷茶了……你问的是怕什么?”
岑云谏说:“怕被其他修真者抓住,性命不保。而且,你一消失的话,那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吧。”
澹台莲州专心倒茶:“唔……不一定吧。”
什么不一定?岑云谏不解。
澹台莲州将一杯冷茶推到他的面前:“你别太着急不就好了,对你来说,百年也只是一眨眼,我只要平安无事度过这百年不就好了吗?说真的,你为什么这么着急?不累吗?”
岑云谏愣了一愣,澹台莲州是第一个问他累不累的人,也是唯一一个。
他道:“不是我着急,是魔皇降世的日子迫在眉睫,他随时可能出现,我得尽快做好准备。”
澹台莲州:“什么准备?一统修真界吗?以后再无修真界,只有昆仑?”
岑云谏不置可否,也没有饮那杯冷茶。
见澹台莲州要喝冷茶,他伸手过去,握了一下瓷杯,再放开,茶汤上已飘起了腾腾的热气。
“那你呢?我觉得凡间也是时候需要一个一统的国家了。
“昭国兵强马壮,国库充盈,这几年昭国也扩张了不少。”
澹台莲州小口啜饮热茶:“是我在问你,你却反问我起来了。仙君,你的计划进展到哪一步了呢?灵脉收拢几成了?你这样大动干戈,长老们没有阻止你?”
他依稀记得,上辈子长老们可是没有少反对岑云谏啊,甚至他去世的时候,岑云谏还在跟大长老斗法扯皮。
岑云谏说:“我已经收回来两成灵脉。”
澹台莲州大为吃惊。
这么多?这也太快了吧?
等等,跟他记忆里的不太一样啊。上辈子他的记忆也只停留在岑云谏收回来半成灵脉。
旋即,澹台莲州心下暗哂:看来他们俩分开以后双方都受益良多。
这不岑云谏离了他以后事业也突飞猛进。
岑云谏则在想:自从澹台莲州治理昭国以来,昭国的灵石矿就一直稳定地产出最上等的灵石,这些年昭国地盘渐扩,这片土地上的其他灵石矿也一样在产出上等灵石。
充足的上等灵石辅助了昆仑弟子修炼,是以他才能源源不绝地派出弟子去昭国斩妖除魔,更是资助了眼下昆仑的扩张。
澹台莲州:“那……恭喜你了。”
岑云谏另提别话:“那只白狼的修为看着也增长许多,快能化魔了。”
澹台莲州:“这些年它是吃了不少小妖。”他主动说:“言灵咒还很牢固,我一命令一个准。”
岑云谏的后话被他堵了回去,噎住似的:“以防万一还是再检查一遍吧。”
确实无甚问题。
岑云谏检查了一遍之后想。
岑云谏一见这只白狼就心生不喜,对方一定也很不喜欢他,总是用一种轻蔑讥嘲的目光看着他。
一仙一妖两看两相厌。
岑云谏想了想:“你若有个意外,凡间也会大乱,抵御妖魔的计划缺你不可,明日我送两个修为高的昆仑弟子过来随身保护于你。”
此言不掺私情。
澹台莲州并不拒绝:“好。”
岑云谏端起冷茶,一饮而尽,告辞。
澹台莲州看他那样,腹诽:喝个茶而已,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喝酒。
他送岑云谏两步,走到院子里。
岑云谏不经意地回头瞥了一眼,一不留神,竟然眼尖地发现澹台莲州的发间有两根白发。
澹台莲州很客气,就当是送老朋友了:“不知道我们下次见又是几年后了。说不定那时我都满头霜华了。哈哈。”
倒不只是因为肉体凡胎,澹台莲州作为昭国实际上的君王,内忧外患,民生国计,样样都需要他操心,他又是个爱亲力亲为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