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云谏越想冷静就越是心乱。
这近一年来,总有种混沌不清的奇怪感觉萦绕在他胸膛里,灵力运转没有问题,可就是觉得好像心不太舒服。
他闭上眼睛。
一闭上,与澹台莲州在人间的那一晚就会擅自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不止一两次,甚至不止三四五六七次。
他清醒时会刻意回避,故意不去记,然而想糊涂都糊涂不了。
他越是想要忘记的细节就越是记得清楚。
明明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也不是他们第一回的肌肤相亲,没什么好稀奇。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记得那么清楚。
本来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情的,但还是发生了。
为什么呢?
问为什么已经没有意义。
没有下一次了。
那时他这样下决心。
无论做什么事,他都喜欢速战速决,有的放矢,唯有在澹台莲州这里会进退维谷,举棋不定。
想断干净,又总想去见他。
先前澹台莲州已经说得那么明白,让他们以后只做朋友,他又何必热脸去贴冷屁股。
不喝醉的时候,还是想留一两分的体面。
若是没有那个晚上就好了。
岑云谏后悔地想。
就像你要戒掉对一种食物的食欲,一直忍住也就戒掉了,中间要是不小心尝了一口,只会更加地渴望,更加地饥饿。
他与澹台莲州多半不会有下一次了。
所以他只能翻来覆去地咀嚼那一夜的亲近。
“到时我成亲,你若是有空,不妨来喝杯喜酒。”
澹台莲州怎么能笑着说出这种话呢?
假如他对澹台莲州这么说,澹台莲州会满面笑容地来喝他的喜酒吗?——假如仙人成亲有喜酒的话。
他想,澹台莲州会的。
他又想起他们成亲那天。
澹台莲州跟他说想要婚服,他就裁了两身红鲛纱,亲自做了衣裳。
正红色穿在澹台莲州身上极是相衬。
那好像是他记忆里澹台莲州最高兴的一天,就算嘴角没有扬起,眼睛也像是在笑,盛着光,每时每刻都在望着自己,挪也挪不开。
澹台莲州要穿着大红婚服与别人成亲吗?也会用那种目光看别人吗?
“叮叮、叮叮……”
古怪的锁链晃动声再一次在他的脑袋里幻觉出现。
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是在何处。
微弱的。
永无结束的。
又出现了。
这个梦也反反复复地出现,身临其境一般,让他感觉自己应当真的有去过一个这样的地方。
像是陷入某种极为高深的神魄幻境,但岑云谏知道这是在做梦,只是个梦而已。
他混乱而冷静地自我说服。
不知过了多久。
他终于从梦中醒过来,浑身上下的衣服都被汗水给浸湿了。
他长吁一口气,一低头,看到自己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真可笑。
他这是干什么?澹台莲州只是说了一句不明不白的话而已。
再这样下去,他怕是要走火入魔了。
可为什么会走火入魔?他为什么会这样?他百思不得其解。
要是有法诀可以斩断情魄就好了。
要是能把澹台莲州给忘了也可以。
明明这段跟澹台莲州相逢相处的日子那么短暂,日日都是平常事,对他的修炼也没有太多益处。
就算忘了也不妨碍他得道成神啊。
为什么就是舍不得呢?
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凡人,世上有万万亿与澹台莲州差不多的凡人。
脑子在异常的焦躁混乱的炽热之后,又异常地冷了下来。
别在意,不要去在意。
他隐隐约约意识到,澹台莲州是他的软肋,却已成定局,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他现在倒是希望,他们从一开始就从未相遇。
澹台莲州把传音镜放回袖袋中。
他正要骂骂小白,但是一低头就看见小白用不高兴的眼神看自己,澹台莲州觉得好笑:“这时候你就开始装不会说话的狗了,你又不是不能跟我直说。你没事把传音镜偷走干吗?”
小白从鼻子里哼了口气,别过头走了。
莫名其妙。
澹台莲州想。
岑云谏莫名其妙。
小白也很莫名其妙。
他也没太多时间花在跟小白玩上面,继续研究桌上摊开的一张地图,这张图绘制了昭国全境。
最早到他手上的时候没有这么详细,他派出人以后花了一年多时间才渐渐补到现在这样比较详尽的程度。
他用一支毛笔蘸了朱砂,在图上写写画画起来。
现在手上的钱还不够多,来年或许宽裕一点,先把紧要几个地方的桥和路给修了,还有途经昭国的这条大河年年汛期凶猛,也得治理一下。
他估算了一下人力,几十年、上百年都不一定能做得完。
而留给他的时间说不定连十年都没有。
不过,幸好他不是一个人。
春分过后。
杨老将军忙完了今年的播种。
去年用河泥沤肥养过这片土地,今年的泥土看上去变得比之前要更适宜耕种了,今儿他起了一大早,把种下去的田地全部都检查了一遍。
然后再回去洗手,换了一身官服,前去觐见太子。
走到半路,遇见了黎东先生。
两个老家伙打了个招呼,索性结伴一起去。
黎东先生恭维他:“杨老将军这一年下来,看着年轻许多啊,头发都比以前要黑了,不像我,一日比一日老。”
杨老将军摸摸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他不光眉目舒展许多,总是笑眯眯的,连以前总是紧绷着的肩背也松垮下来。他以前听父亲说过,有些武将在离了战场去颐养天年以后会迅速地衰老,但是他没有,相反,他觉得自己是养精蓄锐了。
杨老将军回礼:“裴先生此言差矣,你看上去哪儿老了?还是一派意气风发啊。我瞧着精神头是比以前更好了。”
两人不光自己走在路上,还各自带着两三个最得意的门生。
到了议事厅,发现他们来得不早不晚,孟白乙是最早到的,却没落座,一直在门口等,见黎东先生到了,将他迎进来,等黎东先生落座了,他才跟着坐下。
座位都是定好了的。
最早跟随澹台莲州的那些个人坐在中心,后来的文士、将领则依次坐得稍远。
后来者有些不解的是,两位年少的小王子还有黎东先生、杨老将军、孟将军也就罢了,竟然连秦夫人、兰药这等弱质女流与黄毛小孩也在上座。
这个议事厅布置得并不算豪华,高柱大瓦,窗明几净,位置很好,坐北朝南,正值中午,屋内被照得敞亮,满满当当坐了近一百多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人的桌上都有一杯清茶。
所有人都到齐了。
“太子这次把我们叫来是要做什么?”
“黎东先生一定知道,你看他笑得……”
没有人高声喧哗,窃窃私语却不少。
所有人都在看着大门。
当澹台莲州伴着一只白狼缓步而入的时候,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
传令官唤:“太子驾到。”
同时,所有人站了起来,衣裳摩挲的声音仿佛被风卷起的海浪潮生。
澹台莲州身着太子朝服,头簪金镶玉冠,身佩双剑,脚蹬青云靴,自众臣间款款走过,在主座落座。
简化了虚礼,他正式开始讲述起自己对整个昭国的建设计划。
澹台莲州与黎东先生计划了百年,但是在这里只讲了十年,又将十年分为了每一年。
每个人都在专心致志地听讲,在澹台莲州温润的、不疾不徐又无比坚定的声音中越听越入迷。
黎东先生微微仰起头,看着高座上的澹台莲州,光落在太子的身上,犹如描上了一层金边。
主座并没有坐高太多的台阶,但他就是觉得澹台莲州比他们谁都站得高,看得远。
随后,澹台莲州开始按照单子给自己点的臣子授予官职与奖励。
恍惚间。
他似乎还身处在那场颠簸的去往昭国王都的旅途中,他们最初的几个人一起坐在一张旧草席上,笑而论道。
回过神,他身处在此,在这百多位效忠昭太子的臣子之中。
他忽地想起古籍中所记载的,一千多年前,周国的开国之王也是在一棵树下,与他的八位臣子一起商议如何征讨其他部落,建立一个国家。
彼时彼刻,是不是正如此时此刻呢?
当时那个地方后来在周国建成以后被大加修葺,改称黄金台。
之后周王封相都要选在黄金台,成就明君贤相的美名。
过去的黄金台已经名存实亡。
这里才是新的黄金台。
他望着澹台莲州想。
王在何处,何处才是黄金台。
·卷二完·
不过五年光景,洛城已经建得欣欣向荣,一派锦绣模样。
洛城的军营门外早已等满了想来觐见昭太子的各国奇人异士,他们皆是慕名而来,想要投入昭太子的麾下,为其效力一展抱负。
虽有幽、庆另两大强国君王亦招募名士,但毫无疑问的是,昭太子这里才是门扉最松、最好叩动的。
半是褒义,半是贬义。
近年来,幽王越发昏聩,好大喜功,刚愎自用,身边阿谀奉承的小人愈发变多。
曾有一佞臣在幽王听闻昭太子广纳贤臣而脸色不佳时,小心巧妙地道:“尧有九佐,舜有七友,禹有五丞,汤有三辅。昭太子有何?昭太子有四残弱。”
幽王闻言捧腹大笑,不再愠怒。
这“三弱三残”指的是澹台莲州最器重的臣子中的几个。
残弱之一是秦夫人,她身为一介女流,竟被澹台莲州委任以官身,掌管昭国财政;之二是黎东先生,他这些年身子骨不大好,听说总是病,是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了,澹台莲州没旁人可用,居然还一直最重用他;之三是大将军孟白乙,据传是个身材矮小的瘸子,然则澹台莲州越过一众能冲锋陷阵的猛将,把这个瘸子命为大将军,规划天下战局;之四是一个奴隶出身的少女兰药,她被澹台莲州收为义妹,赐姓国姓,侍奉在其身边,总摄太子旨令,官同内宫总管。
如幽王这样的国君听说之后,不免讥笑这一窝乱七八糟的臣子。
就算识于微末,倒也不必重用至此吧?昭国是没有别的人才了吗?非要用这么一群老弱病残。
要知道,在除了澹台莲州这儿的其他国家,任命官员的标准数千年未变,既健康英俊的贵族男子。
即便可以放宽些许,也至多是摘掉贵族这一项。
昭国国内也曾有人(贵族)向太子进言过他选拔人才的方法是否有失公道。
澹台莲州竟直言自己幼时沦落于荒野,并未受到很多君主之教,不重男女,不重身份,亦无贵族之矜傲,唯贤取仕。
虽说个别昭国贵族还有异议,但是在几年前,昭国濒临亡国之际,昭国不少豪族钱贵都举家逃离昭国,留下的那些怀抱着忠君爱国之情,皆效力于太子,被委以官职。
澹台莲州看似不动声色,实则平衡得恰到好处,几方臣子都因为他而聚集在一起,大家不一定能吃到一块儿去,但是都信服他,是以相安无事,共同将这个巨大的国家运转起来。
之后在洛城办了两场比试。
一场是数算财务的比试。
一场是行兵布阵的比试。
前者无人能胜过秦夫人,后者无人能胜过孟白乙。
于是挑战者们心服口服,愿意屈居于人下。
因为这两场比试广为流传,在输了比赛的人之中也拔擢了一些人做官,便有人提议用这个办法来选人材。
澹台莲州准了,每年都开一次。
开得这么频繁是因为这几年昭国的修建的确非常之多。
考试虽难,可是苦于没有晋升之门的人更多。
由此一来,澹台莲州收纳臣子的标准也传了出去。
他所用之人,有男,有女,有贵族,有平民,有奴隶,有本国之人,有别国之人,有身体矫健之人,也有病弱病残之人,有貌美之人,也有其貌不扬之人。
在世人目之所不及之处,许许多多有才华却投考无门的人纷纷来到了洛城,求见昭太子。
令人惊异的是,其中残疾者竟不少见,也有部分贵族女子,超过半数都是从其他国家来的,只要能通过澹台莲州设立的考试,他都会录用。
为了区分不同的人才,还设立了不同类型的考试,每月一次,交足一笔很少的报名费就可以参与考试。
每个人来到洛城的第一件事都是打听如何接近昭太子。
这时,百姓们会如实相告,想见昭太子,说难很难,说简单也很简单。
刻意求见的话没什么法子,太子住在军帐,军纪严明,军营固若金汤,而且他没有娇妻爱妾,无人可讨好。
但是吧,太子这人武艺高强,出入万人军阵如入无人之境,所以平时他若有空就喜欢到处行走。
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现,出现在哪里,但假如他出现了,他必然是正义潇洒的。
百姓们喜之、敬之,也畏之。
慎独之风渐盛。
听说太子每次出行,身边没有卫兵,只有一只神兽白狼。
若要寻太子,不如平时就遵守礼仪,见到身伴白狼者尤其注意,听说前两年有一群学子在茶馆里辩论,结果太子就坐在下面一道听,大加赞赏。
所以现在昭国的学子们都流行去茶馆里高谈阔论。
不过,因为太子带起的风气,如今不少人家都爱养只小白狗。
原是想有样学样地养小白狼,可白狼不好找,那么,白狗总行吧。弄得昭国各城很多人都爱养只大白狗看家护院。
那么,昭太子澹台莲州现在在哪儿呢?
也有人听说,他现在似乎已经不在洛城了,去到别的地方施展他的点石成金之术。
当抱着小白狼的澹台莲州走进茶馆时,并没有引起轰动。
茶客们因为他生得美所以多看了好几眼,但是没人往他是太子身上猜。一是因为听说太子身边的白狼身形巨大,坐着都有两米多高,可以轻易地把骑士撞得人仰马翻;二是澹台莲州的神态太过坦然,而且生得实在太美,他肖母,近来因为王后与女官的势力不小,常有贵族女子身着男装出行,倒也不奇怪。
只是看他身边护卫的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美是美,不敢多看,还是喝自己的茶去罢。
为了赶路方便,也为了不引人注目,澹台莲州命令小白变小。
最近小白都是变成可以站在掌心的大小,或是钻进他的怀里,或是站在他的肩膀,澹台莲州时而把玩之,觉得甚是有趣可爱。
澹台莲州一落座,店小二立即殷勤地上前询问要吃些什么。
各地食材不同,饮食烹饪也各有不同,澹台莲州破有兴致,问:“有些什么吃的?”
店小二听见他的声音,愣了一愣。
先想:这声音和人一样美。
再想:原来是个男的啊。
男的就男的吧,倒也无妨,美到这地步,男女也无所谓了。不过,再美也不能耽搁他们店挣钱。
店小二见他衣着不凡,多半是个有钱的主儿,还是个外地口音。口齿伶俐地介绍说:“我们城靠河,百姓多以捕渔为生。我们店的大厨做鱼和虾最拿手,还用了洛城产的辛香料与块菜,客官可要尝一尝?就是略贵一些,要一两银子……”
话还没说完,边上就有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忍不住开口:“你别听他胡扯,虽然辛香料与菜原是洛城产的,但是前两年就送到我们这儿种了,他们用的就是本地农户种的菜,哪用得着一两银子。他看你是外地人,拿你当肥羊宰呢。”
店小二不乐意了,正想回头骂骂这个多舌之人,可是一看对方相貌,瞬间偃旗息鼓,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郄城世祖韩家的小公子,他得罪不起,只能暗自咬了咬牙,打哈哈说:“哎哟,是我没说清楚,我还没说完呢,一盆鱼、一盆虾,还有一只鸡,并一盘蔬菜,再上一壶好酒,一共一两银子。”
那韩家的小公子韩秀这才作罢。
与韩秀一桌的好友同他说:“你这性子……与人素不相识,也要帮人出头。”
韩秀正义凛然道:“我是效仿太子。若是人人都像那店小二一样欺负来客,传出去得多了,人人都以为我们郄城才是没有礼数的蛮荒未化之地。”
澹台莲州转身过去,本来趴在他臂弯里的小白狼沿着他的手臂蹿上去,停在他的肩膀上,大长尾巴一扫,雪白绒绒的衬得他的脸庞愈发莹润光洁,如此微微一笑,道谢:“多谢兄台方才提点。”
韩秀得了谢,心里美滋滋的,骄傲地说:“不用谢,来者是客嘛。”
韩秀见他带着一只白毛的似狼似狗的小动物,判断他也是昭太子的钦慕者,一下子觉得两人之间甚是亲近,说:“你养的这只白毛小畜生真是可爱,可惜太小了,不大像狼,你也是仰慕太子吧?我也养了一只白狗,煞是威风。”
他想到什么,热情地说:“兄台一看就不是俗物,你到郄城是来做什么的?探亲访友吗?”
澹台莲州:“第一次来,也不算探亲访友,来看看这里的水。”
韩秀一听,更不放心了,热心肠地说:“是来看潮的吧?青江好看是好看,但甚是危险,每年汛期都要卷走几个站在岸边不留心的人,去年夏天还决堤,淹了两个村子。
“你寻到地方落脚了吗?若是还没找好,不如去我家住吧。我的院子还有两间房空着,我这就让人打扫一下。”
“哦,对了。”他一拍脑门,“我还没有自报家门吧。”
他略作揖身,爽快道:“我是郄城韩家三子韩秀。”
第102章
韩秀不但跟澹台莲州拼桌吃饭,一直滔滔不绝地在给他介绍本地的菜,还说改天要请澹台莲州去江边吃现钓现刀的鱼生,澹台莲州都插不上两句话,乐呵呵地听他说。
韩秀再听说澹台莲州身边的其中一个“护卫”韩阳羽也姓韩,更是自来熟地感到亲近,认为他们几百年前是一家。而且,澹台莲州他们好像路过了洛城,他现在最爱听关于洛城的故事,央求澹台莲州一定要去他家住,给他好好讲讲洛城的事情。
吃饱喝足。
韩秀脸颊晕着两团醉酒后的酡红,一路上欢声笑语地领着澹台莲州上他家去。
酒壮怂人胆,才到家门口,他就大声吆喝:“娘,我交了个朋友,他与他的护卫要在我们家住上几天,快去帮我收拾一下屋子,晚上好酒好菜招待。”
话音落下,一个膀大腰圆的壮妇提着擀面杖就赶了出来,直冲向他,没好气地说:“客人?还往家里带客人?你大哥不是才交代了你说我们家说不定要接待贵客,让你这几日谨言慎行,不要跑出去胡闹吗?你还往家里带客人!”
她气得柳眉倒竖,压根没留意儿子身边的人。
韩秀一脸不敢置信,不相信娘居然在有客人在的时候也落自己的面子,一下子怂了,正要辩解,他娘也看见了他的客人,一照见澹台莲州的脸,霎时间什么气都消了:“这是你上哪儿遇见的朋友?”
声音也变得温柔了许多,连声问好。
澹台莲州来的路上已让阿鸮从马驮的行李里取了礼物,此时正好奉上,礼数一应周全。
韩秀推搡不要:“我说了要招待你,怎么还能收你的礼物,使不得,使不得。”
最后拗不过澹台莲州,还是收下了礼物。
晚上设宴款待后。
韩秀的大哥,现今的韩家当家人回家,得知弟弟带了个客人回家,见了澹台莲州,让小弟别整理侧院了,他把正院的屋子让出来给人家住。
韩秀不解。
他大哥拉了他私底下说:“此子一看就非池中之物,万不可怠慢。”
韩秀心想:看人家长得这么美也一定不是普通人啊,他也没打算怠慢。
他大哥心中有些怀疑,让出正院,自个儿却是住进了官府宅子,宵衣旰食地专心办公,连着几日没有回来。
韩秀落得清闲,不必听大哥的唠叨,每日带着澹台莲州四处游山玩水。
澹台莲州化名“青衫”。
韩秀就成天到晚地喊他“青衫兄”。
不过很显然,澹台莲州最感兴趣的还是江水河道,每天都要或骑马或步行地去看一看。
路上无聊,韩秀给他讲郄城,他就给韩秀讲洛城。
韩秀听不腻,每次一提到洛城,他更是一副心向往之的模样,恨不得长上翅膀飞到洛城去。
他由衷地感叹:“我真羡慕青衫兄能够这样逍遥自在地仗剑走四方啊,不像我,我爹在我三岁就去世了,我大哥管我就跟我爹似的,对我耳提面令……我跟他说我想去洛城投奔太子,他非说我是瞎胡闹,不准我去。”
说到这里,他想到了什么,腼腆一笑,贼兮兮地跟澹台莲州说:“你别告诉我大哥哦……其实我自己偷偷攒了一笔路费,打算来年自己去洛城参加考试。若是能选上,也能自己养活自己。”
他期待地望着澹台莲州,像是在等着被夸奖。
澹台莲州温温柔柔地笑笑,却说:“我也有两个弟弟,年纪差正好跟你和你大哥差不多。我在家的时候也对他们管头管脚、耳提面令,看你这样,倒让我有点忧心,我这次出家门,也不知他们在家有没有好好念书。”
韩秀来了兴趣,“咦”了一声:“啊,你也是父亲去世了吗?”
澹台莲州回想起自己的老父王。
说是老父王,其实看上去一点也不老。上个月他路过王都,顺带见了一面,父王的烦心事比以前更少了,这几年什么事都不用他做,他也挺自在,天天吃得好睡得香,人还长胖了一圈。
这人老了以后圆润点反而显得年轻,昭王正是个例子。
他们一见面,父王就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万望他保重身体,长命百岁,又旁敲侧击地问什么时候才能退位让贤,为此,他甚至勤奋地已经熟记了让位的礼法规矩。
澹台莲州推辞道:“父王还在世,岂有孩儿这么早继位的道理?再者说,儿臣在外面还要奔波,不方便一直在王都之中。”
昭王叹气:“能者居之嘛。”
俨然是一副“孤都不介意让位,你介意什么”的态度。堂堂一国之君的位置,被他当成包袱,恨不得早点甩掉。
澹台莲州想到荆玉山从幽国、庆国等诸侯国刺探来的宫闱密事,委实是感慨,幸好他这个便宜老爹生在了昭国,而且长子还是自己,不然早不知道尸骨埋在何处了。
要是到时候他继位了,父王还健在,他也会为父王颐养天年。
又去见过母后。
澹台莲州当初是为了想回来与母亲团聚才下了山,结果一步推着一步,走到今天,国家大事、人族兴亡在前,不得不做。转眼数年过去,跟母后待在一起的日子竟然屈指可数。
这次去王都,也只在母后宫中住了三天。
出发那年,他乔装打扮,轻装简行。
母后也换了一身平民装束,送他到渡口。
渡口风大,芦苇瑟瑟,水波漪漪。
王后赠给他自己亲手做的荷包,拉着他的手说:“你这孩子,从生下来以后到现在感觉都没在我身边养过几天,以前是被仙人给抢走了,现在是被天下人抢走了。
“被仙人抢走了,娘还敢怨恨仙人;但是被天下人抢走,娘却不能怨恨天下人。”
澹台莲州惭愧不已,自责地说:“孩儿不孝……”
王后却开解他:“哪有不孝,你既长成一个好男儿,娘就满意了。”她笑问:“你那不着调的父王有没有跟你说想要让位给你?”
澹台莲州承认。
“我就知道。”王后笑意更深,“他三不五时地就要嘀咕一下,你怎么还不想继位。”
澹台莲州含糊地说:“再过两年吧。”
王后深深地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只有在这时候,我会觉得你像你父王。”
澹台莲州:“?”
哪里像了?
王后说:“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所有人,举凡接近王的位置,抑或坐上那个位置以后,欲望都会迅速地膨胀,不可抑制地膨胀,连我自己也不例外。
“跳动不休的欲望会让心也不得安宁,可是,你父王是个傻子,所以我一和他在一起,心就会变得安宁下来。
“如今你也是这样,倒是也有几分他的傻气。”
澹台莲州不置可否。
琢磨不明白,母后这算是在夸他还是骂他呢?
母后作了一个笑,依依不舍地放开手:“时辰不早了,出发吧。娘不留你了,你这是为大事。是为万千苍生向上天请命。为其他孩儿救他们的母亲,为其他母亲救他们的孩儿。”
澹台莲州站在船头,母后一直站在岸边目送他离去,直到再看不见彼此的身影。
一念及此。
澹台莲州就面露出哀伤之色。
韩秀还以为是说中了他的伤心事,自觉失言,打了个自己一个嘴巴子。
“啪”的一声清脆响,把澹台莲州惊了一跳。
韩秀懊悔不已地说:“对不起,青衫兄,是我失言,你父母去世,我怎能这样直刺你的痛处呢?”
澹台莲州哭笑不得,不紧不慢地解释说:“不是,我的父母尚且在世,我只是想起了在老家等我、不能团聚的母亲,所以心情低落罢了。”
韩秀更懊悔了:“啊,我还咒你父母去世……呸……”
澹台莲州:“你是无心之举,无妨,无妨,哈哈哈哈。
“韩弟,你看前面是不是到了?”
到了河边,韩秀一直有意无意地看着澹台莲州,生怕他掉进水里。
但是澹台莲州哪需要他看着护着?反而还拉了两下这个傻小伙,免得他不小心跌跤,惹得韩秀甚是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