秽宴—— by黑猫白袜子
黑猫白袜子  发于:2024年08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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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找你借钥匙。”
甘棠忽然开口道。
他甚至没有避开那只手冰凉的碰触。
“借张二叔的三轮车钥匙。”他干巴巴地说道,声音抖得一塌糊涂,“要是你能给我那车的钥匙,我会特别特别高兴。”
“张大娘”的动作在原地凝滞了好一会。
“它”看上去似乎是在思考——甘棠甚至清楚看到了有东西正在老人的太阳穴下方不停地蠕动。
良久,“张大娘”终于艰难地得出了结论。
给钥匙的话……甘棠会高兴。
而“它”想让甘棠高兴。
“……好,好,钥匙。给你,钥匙。”
老人的表情诡异。
然而那细小的低喃甚至都不是从老人自己的喉咙里发出的。
声音是从那只手臂里传出来的。

“张大娘”踉踉跄跄,动作缓慢地来到了卧室一角。
然后就像是断电的机器人一般在原地又站了好一会儿。她的头肉眼可见地开始水肿,大半张脸如今开始胀大,一些线虫被从脑子里挤了出来,窸窸窣窣爬出了老人的鼻子和耳朵。
或者说,挖掘。
线虫们艰难地从早已死去的人脑中舔舐出微薄的记忆,好久才躬下身,在茶几下方的饼干罐里摸索了一番,才艰难的从中取出了一串钥匙。
甘棠屏住了呼吸。
他强迫自己不要去看“张大娘”完全变形的模样,佯装镇定地抬起手去拿那串钥匙。
然而就在他勾着钥匙,即将抽回手的时候,老人那只来自于“岑梓白”的手臂,却在他的视线中一点点变形。
男生的手指化作了5条表皮微微涨红的蠕虫,贪婪地舔向了甘棠的手背和手腕。
“唔——”
甘棠几乎要把自己牙关咬出血,这才没有惨叫出声。
他往身后退了一步,声音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放手。”
他命令道。
另外一只手慢慢探向了腰间。
于槐的柴刀还挂在那里。
“嘶嘶……叽叽……”
虫子在有规律的脉动。
甘棠甚至能感觉到它们的吸盘正黏腻地吮吸着自己的皮肤,好摄取那因为恐惧而不断冒出毛孔的汗水。
“我说了,给我放手!”
他提高了声音。
但是,他外强中干饱含恐惧的命令,却在冥冥中唤醒了线虫们第一具寄生体里异常模糊的记忆。
“岑梓白”难以自控地变得更加兴奋了起来。
一些模糊的凸起浮现在那只畸形怪异,带有特殊活性的胳膊上。
手背上浮现出了一团凸起,在半透明的皮肤下咕噜噜直转。
那是一颗眼珠。
长有微微上挑的眼睑和漆黑的睫毛。
再往下,是隆起的鼻梁,还有薄薄的嘴唇。
“岑梓白”的一部分五官,在线虫的拟态下就这样清晰地展现在甘棠面前。不得不说,但看局部,线虫们的模拟简直天衣无缝,所有的细节都跟甘棠记忆中的那个家伙一模一样。
然而,当这些五官凌乱地散布在一条皮肤灰败,来自于死人的手臂时,它们能够带来的只有无尽的恐怖与作呕。
线虫与“自己”掌控大脑最多的那一部分已经彻底失联。
虽然它们依然拥有前所未有的强大活性,却很难通过“思考”来继续探究甘棠的喜好。
它们只是模糊地觉得,也许,作为人类,甘棠会更加希望跟拥有面孔的存在对话。
至于“张大娘”……
唔,根据线虫们通过摄取其他人大脑而得到的模糊思绪,它们模糊地感觉到,作为一个正处于少年期的人类,甘棠恐怕很难跟一名雌性年长女性建立亲密关系。
甘棠更喜欢男性。
年轻的,英俊的,强大的同龄男性?
更多的记忆顺着其他个体的“映射”涌入了虫团的脑海。
而也正是因为这种困难的“思考”,它们的动作变得比之前迟缓了许多。
于是乎,就在下一秒,长出了模糊人类五官的那只手臂,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一轻。
“砰——”
之前强行粘连控制的雌性老人的身体,就那样砰然摔倒在了地上。
——它被人从那具躯壳上直接分离开来。
“张大娘”松软的皮囊就好像是老化的塑料水袋一般,在倒地的瞬间变化作了碎片。
绽裂的裂口中,涌出无数条蠕动的线虫。
那些虫子都混杂在已经被消化到一半的内脏与恶臭的腐血之中。
只有一只手臂……那属于“岑梓白”的手臂,迄今为止依然死死绞缠在甘棠的手腕和手肘上。
镶嵌在它手背上的那颗浑浊眼珠,如今正一眨不眨地盯着甘棠,眼中依稀闪烁着不解的光芒。
“糖糖?”
它小声嘀咕着。
“我又做错了吗?为什么……为什么你又不高兴了?”
“……”
甘棠没有回答。
少年只是高高地举起了自己一直放在腰间的柴刀,一如之前在借肉井边,将那个男生高大的身躯劈砍成块。
这一次,他也准确地将刀锋对准了那条手臂。
一下,两下,三下……
偶尔有那么几下,他甚至砍伤了自己。
血涌了出来。
细细的线虫倏然探出,纠缠在伤口附近,摄取着恋人的血液。
甘棠的血在这一刻变得滚烫,苦涩的恐惧和绝望将原本甜美的血液染成了苦涩的气息。
线虫们蠕蠕而动,分泌出带有治愈功能的粘液,企图覆盖到那些细密的伤口上——随后,它们就被锋利的柴刀劈成了碎片。
“啪嗒——”
终于被砍成碎肉形态的手臂再也攀不住甘棠的手肘。
它掉在了地上。
甘棠握紧了手中已经被血和粘液弄得黏糊糊湿哒哒的钥匙,对着墙角的衣柜大喊了一声。
“于槐——”
缩在衣柜里,在缝隙中,一眨不眨看着看完了全程的男生,被甘棠这一声吼,吓得屁滚尿流从衣柜里跌落出来。
“你,你就这么砍,砍——”
甘棠喘着粗气,直接把钥匙丢给了于槐。
“闭嘴,走!”
少年脸色异常冷漠。
跟着于槐一起朝着门外狂奔时,他一脚踩在了依然在蠕蠕翕动的线虫尸块之上。
厚实的鞋底跟濡湿的地面相互摩擦,将一小片不死心依然想攀向他脚腕的线虫,碾成了粘稠的浓浆。
“艹——”
冲出卧室后,甘棠听着于槐骂了一句国骂。
顺着于槐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墙角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也伫立着一具摇摇晃晃的人形。
是张二嫂。
只是,女人的样子,显然也不是人类。
女人的眼睛就像是荔枝肉一般翻了过去,完全看不到眼瞳。
但甘棠依然可以感觉到那种“被注视”的感觉。
在女人歪斜的脖子一侧,则是一团看不出来路的,蜜色的肉块。
慌张之下,甘棠只看了一眼,觉得应该是之前被自己粗暴丢进借肉井里的某团尸块而已。
只不过,现在那团尸块,已经彻彻底底爬到了女人的脖子上,皮肉粘着皮肉,血管纠缠着血管。
怪物跟人类的女人混杂在了一起。
这也是线虫经过计算后得出的结论——
如果是年轻的女性,与男性的甘棠在一起时候,也许会更加容易构建亲密关系。
张二嫂缓缓地抬起手,口中涌出了虫子。
那些虫子就像是她的舌头,又像是从女人尸体中慢慢探出头来的蛇。
线虫纤细的身体汇集在一起,再一次在畸形的皮囊之外,幻化出“岑梓白”的面容。
“糖糖。”
“糖,糖。”
“我喜欢你。”
“不要走。”
“求求你了,不要走。”
它贪婪地凝望着甘棠,嘴里不断重复着同样音调,同样起伏,同样让人发狂的低语。
她开始朝着甘棠走来。
于槐到抽了一口冷气。
“滚去开车!”
甘棠怒斥了一声,随即直接举着柴刀,对准了“张二嫂”。
甘棠冷漠地看着自己面前的怪物,理论上来说,他应该感觉到无尽的恐怖才对。
但这一刻,他竟然只觉得麻木。
他在恍惚中,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投入井底的尸块,必须缝上所有的孔窍。
那些虫子会寄生在任何一团肉块中,无论那些肉是否还活着,无论那些肉,是否曾经是整体。
……他不应该把“岑梓白”砍得那么碎的。
在这样想的同时,甘棠也抬起手,一刀劈向从“张二嫂”的口中,探出来的那根细长的舌头。
“于槐!”
随着无数线虫再次炸开,甘棠又喊了一声。
于槐此时正手忙脚乱拧着钥匙,满头都是冷汗。
终于,三轮车的轰隆声响起。
只见于槐脸色苍白,战战兢兢坐在驾驶座上扭动着把手。
“砰——”
三轮车猛然启动,往前窜了一下,撞坏了车棚前面的木栅栏。
随即,那辆车又像是无头苍蝇一般,轰然向后退去,直接撞翻了身后的围栏。
去这样来回撞了好几下,于槐险险一个转身,驾着车子来到了甘棠的身后。
……甘棠的面前如今又多了一具躺倒的尸体。
只是,那尸体直到这一刻,还在微微抽搐。
尸体的最深处,叽叽咕咕的细响也从未断过。
“窝草这什么啊啊啊啊?!”
于槐惨叫道。
“你不是都已经把这玩意砍得稀巴烂了吗?!”
结果就在这时,更多的虫团在濡湿的摩擦声中,再一次缓缓探出了虫团扭曲变形的“虫流”。
“烂了也没用!它们根本不会死!”
甘棠嘶吼道,然后跳上了三轮车。
于槐猛然一扭车把手,直接撞开了张二叔后院的木门,就那样连人带车,一起冲了出去。
“砰——”
被撞倒在地的木门发出了巨响。
原本寂静的村庄,似乎也在这响声中倏然苏醒了过来。
只不过……这绝不是美好苏醒。
一道一道“人影”在沉默中摇摇晃晃起身。
从卧室深处,到牲口窝棚的角落,亦或者是高高耸立的房梁之上……重重“人影”就那样尽数涌出。
新鲜的皮囊之下,是尸体麻木空洞的脸。
然而,它们浑浊的眼睛,都在同一时刻,齐齐对准了那正蜷缩在三轮车上,气喘吁吁,脸色苍白的甘棠。
【“糖糖。”】
它们异口同声,用同样的声音呼唤着甘棠。
【“糖糖,我爱你。”】
【“不要生气了。”】
【“就这样,跟我一直在一起吧。”】

从张二叔家闯出来,距离甘棠之前跟外婆约定的地点也一小段距离。
三轮车被于槐开出了赛车的驾驶,简直是风驰电掣……然而,听到怪物们贪婪的齐声呼唤时,甘棠却觉得自己好像一只不小心掉进了松脂的小虫,他的一切都被某种黏腻而致死的东西凝固了。时间,空间,灵魂或者是别的什么。
外婆听到了动静后便已经架着于槐的父亲出了门,那道瘦小而佝偻的身影明明已经印在了甘棠的视野里,他却觉得自己跟外婆之间好像隔着一道天堑。
……“甘棠!”
好在几秒钟后,于槐的尖叫拉回了甘棠摇摇欲坠的神智。
少年就像是刚刚从深水中被拉上岸的溺水者一般,急促地抽了一口气,然后倏然清醒。
甘棠抬起头,三轮车已经停在了门前,外婆脸色惊慌,真拼了命拉扯着浑浑噩噩,嘶嘶直叫的男人往三轮车上赶。几步的距离,外婆额角的皱纹里浸蛮了冷汗。
“外婆!”
甘棠跳下了车,冲过去架住了于爸的另外一边胳膊,这时也顾不上其他,只知道尽快把人往三轮车上架过去。
【“糖糖……”】
不远处,道路另一边已经浮现出曾经的村民们那鬼魅般的重重人影。
它们摇摇晃晃,如同最粗糙拙劣的傀儡一般,被线虫操纵着朝着甘棠的方向追来。
偏偏就甘棠碰到于爹的那一刻,疯子男人却忽然间爆发出了一阵惨叫。
“滚开——滚开滚开!怪物!怪物哇呜呜呜——怪物要吃掉我!怪物要吃掉我的脑子!”
他的眼珠凸出,极致的惊恐让他在看向甘棠的时候,眼珠子好像随时都能从眼眶中掉下来。
虽然作为疯子,男人已经被困在家里许多年,营养不良让他看上去形容枯槁宛若木乃伊,但是当这样的人发了狂一般挣扎时,猝不及防的甘棠和年老体衰的外婆一时都有些招架不住。
一个扭动,于爸甚至直接挣脱了甘棠和外婆的手臂,惨叫着就准备往家里逃。
“爸——”
于槐坐在三轮车的驾驶座上扭头,看到自家老爹挣扎的模样,黝黑的脸上血色尽褪。
正当于槐本能地想要跳下车去抓他爸时,甘棠已经一个闪身,伸手一把抓住了于爸的领口。
大抵是因为危急关头肾上腺素狂飙,这一刻甘棠只觉得自己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怪力。
他一把卡住了于爸的肩膀,径直将他拖向了三轮车——男人还在疯狂的挣扎着,嘴里的尖叫早已不成调子,变成了毫无意义地嘶叫。
……虽然这样说非常不礼貌,但在这一刻,甘棠却恍惚想到了之前在乡下过年时,有人在家杀年猪时的场景。
猪其实也是一种相当相当聪明的动物,在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成为人类餐桌上的肉食时,它也一路挣扎发出前所未有的恐惧嘶鸣。
而现在,那躺在三轮车板上的男人,仿佛跟那只被人强行按上放血架上的牲口重叠在了一起。
“抓紧,甘棠,我们要走了,你帮忙按着我爸一点,你要按着他啊别让他掉下去!”
甘棠将于爸强行拖上三轮车的时,外婆已经脸色灰黄踉跄爬了上去。而当甘棠努力用膝盖抵着于爸背脊不让人乱动时,于槐已经冒着眼泪花,在巨大的恐惧中拼命扭动起了三轮车的油门把手。
只不过,虽然这辆三轮车确实是用来载货的,但说到底也就是一辆简陋的,改装过的三轮小车而已。
后车板上倏然多了两个人,启动后速度比之前慢了不少,就算油门已经拧到了底,车子挪动起来依然显得那么慢。
慢得好像那正在慢慢朝着他们靠过来的“人”们只要一个冲刺,就能直接扑到他们车上来。
“快点儿,快点儿——”
于槐喊叫时有些破音,好像随时能哭出来。
好在,最让人害怕的那一幕并没有发生。
最终三轮车还是顺利地开了起来,只是村中道路可实在说不上平整,于槐将车子开到最快,车板子瞬间抖了起来,颠的甘棠还有外婆都有些稳不住,差点真的顺着惯性掉下车。
更不要说,甘棠膝盖下,还有一个哭嚎着“怪物要吃我”,如同孩童般挣扎不休的于爸。
甘棠这时也不顾上太多,他用一只手死死攀在外婆,生怕老人家抓不稳栏杆掉下去。
而整个人更是直接俯下身去压低了重心好稳住身形。
甘棠用另外一只手死死压在了于爸的脖子上,好控制住那个男人。在那一刻,一切都是那么混乱,那么恐怖,那么急切。甘棠的思绪变得支离破碎,他无法思考,只知道耳畔肆虐着疯子的惨叫和呼啸的风声,身下是好像随时会散架的破烂三轮车,而在他们后面,是影影绰绰,令人肝胆俱裂的恐怖怪物……
所以,那个时候,甘棠确实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细长,冰凉,湿冷的手指……亦或者是蠕虫……
在甘棠拼了命跟于爸纠缠的时候,轻柔地探上甘棠被汗水浸得透湿的脖颈。
【“糖糖。”】
奇异的低鸣混杂在风中掠过耳畔。
“唔——”
甘棠悚然一惊,倏然回头,可臆想中贴上了的怪物并没有出现,只有外婆惊魂未定的面孔浮现在视野之间。
“糖糖,没事了,我们逃出来了。它们没跟上来呢,没事了,外婆在这呢。”
也许是因为甘棠此时的表情太过于恐惧,外婆在看到甘棠后,明明给自己都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却依然强撑着,想要对甘棠探出手,安抚他的情绪。
“我,我也没事,外婆您别动,你抓好栏杆。”
甘棠的心终于安定了那么一瞬,他连忙开口道。
再转头,那鬼影重重的封井村,倒是确实已经被抛到了远处,被虫子操纵的尸体也并没有如同丧尸电影那般跟上来。
刚才那种被抚摸的感觉……应该只是恐惧带来的错觉吧。
意识到这点时,四肢百骸里所有的力气都像是流水一般流泻而去。甘棠暗道不好,连忙去看于爸,生怕自己没力气再继续控制住对方。
幸好于爸这时竟也安静了下来。
男人到底也是一个营养不良的疯子。一路的挣扎嘶叫早已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这时候只能佝偻着身子蜷缩在甘棠身下,喉咙中时不时呜咽一声含糊不清的嘟囔。
“怪物……怪物……求你了……别吃我……别吃我呜呜呜……”
斜望向甘棠的眼睛却依然是充血的,带着一种疯子特有的混沌。
甘棠被那目光刺得全身不自在,见于爸好像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非常小心的,慢慢放松了力道,滑落在了狭窄的三轮车板上。
于爸没动。
甘棠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瞬间全身瘫软。
外婆伸出手,一把搂住了他。
“别怕。”
老人颤抖着说。
“别怕,糖糖,没事了。”
于槐驾驶着一辆小三轮板车,一刻不曾停歇地行驶在了山道上。
后来,那辆小板车没油了。
这时候距离风景村已经有了快二十多公里的距离……但距离最近的县城,依然还有十多公里的山路。
发现车子跑不动时,无论是甘棠还是于槐都差点儿崩溃。
特别是,当甘棠发现哪怕逃到这里,他的手机依然一点儿信号都没有时,整个人心态都快炸了。
“怎么可能……这里明明就该有信号的。我来的时候还在路上玩了手机的啊!怎么会没信号?!”
甘棠绝望地点戳着手机上的110,看着毫无反应如同板砖一般的手机,眼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止不住地往外流。
“怪物在这里——”而就在这时,夜色中响起了于爸怪异沙哑的低语。
甘棠倏然转头,于爸依在一棵树上,手上系着一截破布,是于槐撕掉了自己的衣服特意给他绑上的,就是怕男人又跟之前一样忽然发疯。
这是没有月亮的晚上。
山道上除了他的手机发出的微光,周围只有浓稠如墨般的漆黑。
而于爸在黑暗中,只有一道模糊的影子。
唯有他的眼睛,反射着两点细弱的光。
“嘻嘻嘻……怪物的生物波会影响所有电子仪器的正常运转没用的怪物就在这里……”男人吃吃笑着,说的话却让人全身发毛。
他的话听上去竟然带着几分可信度,甘棠那一瞬间所有的鸡皮疙瘩都炸开了。结果下一刻,于爸的话又开始变得颠三倒四毫无逻辑起来。
“它们来了啊啊啊啊它们来了它们在我脑子里吃我了吃我了,我要变成怪物了,呜呜呜我不想变成怪物,脑子,我的脑子——啊——啊——”
甘棠这边还在戒备着黑暗中可能窜出来的虫怪,下一秒就看到于爸整个人撞向路边的大树。于槐没反应过来,没能拉住男人,下一刻就听到男人的额头跟树干发出了“砰”一声闷响,随即空气里隐隐渗出了些许铁锈味。
“艹,老爸你!”
于槐跳了起来,一把拽着自家老爸,总算没让男人继续撞树。
甘棠手忙脚乱拿起手机看向于爸的脸,幽暗的白光中倏然浮现出男人满是鲜血的脸。他的头皮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痕,血正不断涌出来。如果不是于槐当机立断控制住于爸,这会儿估计男人可能连自己脑浆子都嗑出来了。
伤口比以为的还要严重,甘棠看到后情不自禁打了个激灵,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也开始幻肢疼起来。
啊,好像也不是幻肢疼。
被空气中的血腥味一提醒,甘棠忽然觉得自己身上各处都在止不住的疼。
尤其是肚子……
他按了按自己的腹部,可以感觉到自己单薄的肌肉正在微微跳动。
应该是之前的逃亡拉伤了。
甘棠想。

接下来的一段路,甘棠本来是想徒步继续走下去的。
封井村里,线虫傀儡齐声呼唤他的恐怖场景还历历在目,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耽搁。
然而,没有城市照明的山路实在是太黑了,黑到手机自带的光芒都变得格外暗淡,只能勉勉强强照到他面前的一小片区域。
偏偏从封井村前往县城的那条路,其实有不少地方都是紧挨着悬崖建造的。
很多地方,甚至连围栏都没有,微黑起伏的山石在微弱的光照下有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是一小片微微凹陷的平地,而有些看似只是被繁茂草木遮掩地道路,一脚踩下去确实疏松的碎土,稍稍一用力便连带着细弱的蓬草草根扑簌簌直接落进深深的悬崖深处。
甘棠已经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好好休息过更没有吃过什么正经饭,一路备受惊心力交瘁,撑到这时候已是强弩之末——于是一个错眼,他便直接踩空,身形一晃,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人已经摇晃着掉了下去。
而彼时所有人也同样都因为人困马乏,反应远比平时迟钝许多,眼看着甘棠差点掉下悬崖,竟然都木在了原处……还好,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年老体衰的外婆却猛地扑了过来,眼明手快一把攀住了甘棠的手臂。
甘棠的呼吸停止了一瞬。
死里逃生的欣喜并没有持续太久。
他打起了冷颤。
“糖糖,抓紧,抓紧我哦。”
外婆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沙哑却平静。
“外,外婆……”
甘棠喊了一声。
手机早就已经因为刚才的变故摔到了悬崖下面,在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晚,现在他们是彻底落入了极致的黑暗中。
甘棠仰着头,眼睛徒劳地睁得很大很大,可唯一能看到的,也就是一道模糊不清的暗影。
外婆的那只手冰冷,强健,手指修长而有力,每一根都宛若铁箍一般死死卡进甘棠的皮肉。
甘棠被外婆抓得很疼,但这时候自然也是不敢松手的。
他只能用尽全力地攀在外婆的手臂上,几秒钟后,才听到于槐后知后觉地惊叫,男生也在山道边小心翼翼地俯下身,然后捞住了甘棠的另外一只胳膊。
在外婆和于槐的用力下甘棠好不容易终于慢慢被拖了上去。
“呼……”
当甘棠再一次踏上坚实的地面,身体早就已经软了。
而没等他从惊吓中回过神,外婆已经死死地抱住了他。
“吓死我了,糖糖,怎么就这么不小心,都已经走到这里了你要是掉下山,你让外婆怎么活!糖糖……”
甘棠被外婆抱的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忍不住挣扎了一下,却没能挣开。
横亘在他背部的手臂强而有力地压制着他,让他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外,外婆,我没事了,我真的没事了。”
甘棠隐隐约约感觉有些地方不太对,只能徒劳无功地在外婆怀里小声说道,然后循着机会想要挣脱外婆的怀抱。
外婆的力气未免也太大了。
这样对抗了好一会儿,外婆才终于缓缓地,缓缓地把手收回去……甘棠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但在那一刻,在夜色的阴影中,他仿佛看到有一道细长的影子,“哧溜”一下没入了外婆的颈后。
“外婆!”
甘棠发出了一声惊叫。
“怎么了?糖糖?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外婆的声音急急地从黑暗中传来。
……还是甘棠记忆中的慈爱苍老。
不可能的。
甘棠脑子有个声音,小小的声音,在对他低声细语。
一定是你看错了。
你看,你太紧张了,太疑神疑鬼了,所以才会产生那种奇怪的幻觉。
外婆怎么会在身上长出第三只手呢?
那可是他的外婆。
而且一路上外婆都表现的很正常,那种恐惧,惊慌,以及对甘棠的慈爱都是真真切切的。
如果外婆真的被什么东西寄生了的话根本不可能有这种表现……
“虫子!都是虫子!我们已经被虫子保卫了它们要来吃我们了要来了要来了——”
于爸的尖叫声响起,倏然将甘棠拉回现实。
也许是因为甘棠之前差点掉进悬崖的意外又一次刺激到疯子那难以捉摸的大脑,于爸又一次亢奋了起来。明明手都还被绑着,人却在危机重重随时可能掉下去的山道上了来回奔走,于槐废了老大劲,气到差点哭出声,这才勉强将男人强行拉回自己身边。
意外叠加着意外。
没有手机照明,外加一个管不住的疯子,一个惊慌失措已经开始出现幻觉的甘棠,还有虽然一声不吭但明显透出疲态的外婆。最终,甘棠一行人还不是不得不胆战心惊地停下了脚步,在山道边上找了个背风的地方临时停了下来。
“只要有天光了我们就继续走。”
甘棠跟于槐说了一声。
“嗯。好歹我之前也开了二十多里路……那些虫怪总不至于就这么会功夫就追上来吧?”
于槐低低应道,听得出是想安慰甘棠,但那语气实在是太茫然,太不确定,以至于甘棠一时之间没能给男生任何肯定的回复。
甘棠又累,又冷,又绝望。
之前余光瞥见的暗影——那从外婆颈后探出来的手臂——就像是某种精神污染一般自始至终回荡在他的脑海深处,给他带来源源不断地隐忧和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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