秽宴—— by黑猫白袜子
黑猫白袜子  发于:2024年08月09日

关灯
护眼

杨思光的喉咙也逐渐开始发紧。
可是隔了那么远,自己真的能看清那么细节的斑纹吗?
还是说,只是童年时的记忆作祟而已?
纷乱的思绪不断闪过杨思光的心底,就连时间都在这一刻变得异常缓慢。
“喂,我靠,他是不是看到我们了?哇,他好像蛮不爽的样子……嘶,该不是我偷拍被发现了吧?好吓人……他之前不是不太在意这些的吗……”
耳畔同伴的声音也像是从遥远的深水中传来的,那么模糊,那么缥缈。
反观黎琛,男人脸上依旧没有丝毫表情,只是在对上杨思光时候,毫不掩饰地微微蹙起了眉头。
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
在这个念头闯入杨思光脑海的同时,黎琛已经神色冷淡地收回了视线。
他转过了头,从杨思光的角度,只能看到对方绷紧的侧脸。
啊,果然,还是很讨厌看到我呢。
杨思光想。
他的胸口隐隐有些发闷。
但事到如今,真被黎琛那么冷冷看上一眼,杨思光反而又松了一口气。
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发现黎琛对他的厌恶和排挤……
夏日的傍晚依旧热气蒸腾。
人头熙动的时分,红灯终于消失,在“滴滴滴——”的蜂鸣中换成了绿色。
杨思光在第一时间便加快了脚步朝着马路的对面走去。
而也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人群发出了阵阵惊呼。同时刺入耳膜的,是一阵尖锐的汽车鸣笛,以及轮胎在柏油马路上摩擦时的凄鸣。
再然后,是“砰”的一声巨响。
杨思光在一片混乱中愕然地转过了头,刚好看到了那道刻骨铭心的身影被失控的轿车猛然撞飞出去的景象。
黎琛的身体就像是一抹轻飘飘的影子,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弧线。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男人的身体才砰然落地。
杨思光听到了一声沉闷而濡湿的声音。
像是熟透的西红柿落在了地上,又像是包裹着柔软外胆却倏然破碎的热水瓶……
杨思光全身僵直地伫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具身体下方逐渐蔓开来的血迹。
“啊啊啊啊死人啦——”
“撞死人了!“
“车子撞到人了,快,快叫救护车!”
一秒,或者是两三秒?当然也可能是更长的一段时间。
人们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急急忙忙地朝着这场突如其来的车祸现场围了过去。
可一直到这一刻,杨思光依然没能动弹。
没过多久,救护车便赶到了。
杨思光看着那些人急急忙忙地冲到了黎琛的身边,将他抬上担架。
奇怪的是,他们在抬起黎琛的时候竟然还把他的头给遮住了。
担架路过了嘈杂人群,也路过了杨思光。
杨思光看到了担架上的白布,殷红的血迹正一点点从布料的缝隙中渗透出来。
晃动中,一只灰白色的手从白布的缝隙中猝然掉落,结实的手臂已经折断了,露出了内里泛着粉色的骨茬和鲜红的肌肉断面。
血滴滴答答从那只手的指尖处滑落,淌在地上。
黎琛死了。
在杨思光的面前,被一辆酒醉驾车的失控轿车撞死了。
因为速度太快死的时候,他多处骨折,连内脏都已经掉出体外。
当然这些细节,都是之后杨思光从别人那里知道的。
事实上,虽然杨思光是亲眼看到黎琛车祸身亡的,关于那天的事情,他却始终没有丝毫的真实感。
那更像是一场噩梦。
或者是一部他并没有认真在看的恐怖电影。
大脑无法将眼睛看到的一切跟现实结合起来,以至于那天回家时,杨思光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
“思思,怎么这么晚才到家啊?搞得我跟你爸都不知道该不该给你留菜,以后要是这么晚回来,好歹要提前打电话跟我们说一声啊,好歹也是这么大人了……”推开门进屋的时候,客厅里正在看电视的女人习惯性地皱起眉头唠叨了起来,直到不经意撇过头看到了门口脸色惨白的儿子,她才诧异地提高了声音,“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身上还有血?!”
杨思光在门口恍惚了一会儿,慢了半拍他才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衣服上竟然还有一道飞溅的血迹。
血迹已经开始发黑了。
杨思光一眨不眨盯着那道血迹看了好几秒钟,然后才在母亲真的着急之前,喃喃地开了口。
“遇到了一些事。”
他低声道。
“这不是,我的血。”他说。
“我累了我先进房间休息了。”
然后他用力抱紧了肩侧的书包,没有再理会母亲的絮叨,整个人踉踉跄跄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然后砰然合上了房门。
房间里很暗。
母亲在门口敲了几下门,见杨思光没理会,便又回到了沙发上继续看起了电视,只是偶尔还是能从电视剧的对白里间隙里,听到她的骂骂咧咧。
“……真是不知道个好歹,这么个破性格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就随了他那死鬼亲爹……我就说不该让他回家里住,这都大四了也没找到个好工作,真是气死我了……”
中间夹杂着杨思光继父老生常谈的几句劝慰。
“好啦好啦,那孩子内向嘛,再说了,现在工作也不好找……”
“反正我看着他就来气,真是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才生了这么个没用的东西。反倒是那个小娼妇,你都不知道她家现在多舒服……姓黎的那小子,明明就是个婊子养的,结果现在要风光多风光……”
“咳咳,算啦都是过去的事了,老说这些干什么。谁让人家黎家有钱呢,而且那孩子确实挺争气——”
父母显然不知道,那个风光无限,有钱又争气的黎琛,现在已经安静地躺在了第三医院的停尸间里。
杨思光背靠着房门,面无表情地听着门外的对话,心却像是被隔在了一层白雾中,神思麻木而恍惚。
过了好久,单肩包里传来了一阵又一阵手机的嗡鸣。
杨思光原本根本没有任何心思去接电话,然而那嗡鸣却始终未曾停下。
最终,他只能缓慢地挪动了一下手臂,僵尸般伸手探向书包想要拿手机。
只是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保持一个姿势太久,导致了肢体的麻木,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他做出来却格外的艰难。一个手抖,书包里所有的东西都哗啦啦全部倾倒了出来,散落一地。
手机的屏幕一闪一闪,一边震动,一边在地板上缓缓的滑动。
杨思光伸手拿起了手机,点开了接通键,下一秒,耳畔就传来了同学的声音:“杨思光!那件事是真的吗?黎神车祸去世了?而且许路说当时你们两个就在现场!说什么黎琛肠子都被撞出来了我靠……”
杨思光沉默地听着电话里不断的逼问,没有吭声。
“喂,杨思光?你还在吗?怎么不说话啊你——”
窗外似乎有车疾驰而过,一道灯光顺着窗帘的缝隙在幽暗的房间里一闪而过。
在满地散落的杂物中,有东西忽然闪动了一下。
杨思光的目光一凝。
在那一刻他险些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然而,当他伸出手去,颤抖着拿起那样东西时,指尖传来的濡湿触感,却让他变得异常清醒。
那是一颗眼球。
杨思光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
眼球的眼白依旧莹润柔软,后方挂着一条深红色的神经系带,金褐色的瞳孔镶嵌在眼球上,虹膜上的异色斑点在手机屏幕的光线下,反射出了一点诡异的微光。
那颗眼球就像是还活着一般,正一眨不眨地躺在杨思光的掌心,深深地凝望着他。

首先从身体深处挤出来的念头是这个。
大概是因为太过于没有现实感了,杨思光托着手中的眼球端详了很久很久,却并没有感到任何面对人类器官时应有的惊恐和抗拒。
脑子雾蒙蒙的,思绪也变得格外散乱,思考更是变得无比困难。
为什么黎琛的眼球会在自己的书包里?
又过了好一会儿,杨思光才后知后觉地想道。
也许这只是一个梦境?这是他的第一念头。
但眼球的触感又是那么鲜明,后方的肌肉和神经束上有非常明显的撕扯痕迹……
脑海中一点点浮现出同学在电话里的喋喋不休,他说那辆肇事车的速度很快(也许真的很快?可杨思光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来了),以至于黎琛遇难时内脏尽数破碎,尸体严重受损。
杨思光又想起了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
他想起了黎琛的鞋,有一只已经在撞击中飞了出去,比那具尸体飞得要远得多,所以那些医护人员在把他搬到担架上,黎琛有一只脚是光着的。
白布只罩住了黎琛的头,却没有盖到他的脚。
担架从杨思光眼前挪过去的时候,他看到了黎琛的完全扭过去的脚踝。
像是不小心装配反了的手办,尸体明明是仰躺的,脚尖却直直指着地面。
啊,黎琛已经变得乱七八糟了……
心底有个声音在喃喃低语。
所以眼珠呢?
眼珠也跟那只鞋子一样飞出去了吗?
然后不小心掉进了自己的包里?
杨思光恍恍惚惚地想着。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取来了一个干净的玻璃杯。
玻璃杯里放着冰块。
眼球被他小心地包裹在保鲜膜里,搁在了冰块上。
杨思光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从哪里看到的处理方法了,只记得那篇文章上提到过,这样做能够更好地保持器官的活性,增加再植回身体的成功率——
想到这里的一瞬间,杨思光的思绪中断了。
他忽然意识到其实自己并不需要那么小心。
因为黎琛已经不用考虑器官再植了,毕竟,黎琛已经死了。
玻璃杯的外壁浮现出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杨思光隔着玻璃杯,死死盯着黎琛的眼珠。
那颗眼球依旧那么鲜活,那么湿润,此时仿佛也正在回望着他。
就好像它只是暂时离开了那个人的身体,短暂地待在杨思光的身边一小会儿。
等到第2天噩梦褪去,它又将重新回到黎琛的眼窝之中,用那种冰冷而厌恶的目光,从他身上一掠而过。
一想到这里,仿佛有一只无形且冰冷的手直接探进了杨思光的腹腔,毫不怜惜地揉搓着他的内脏。
杨思光只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
他跌跌撞撞地跳起来跑去厕所,结果刚冲到门口,就脚一软跪在了地上。
杨思光吐了。
那天晚上,杨思光发起了高烧。
大概是因为睡觉前,母亲一直在对着他谩骂叫嚷,以至于哪怕都到了梦里,杨思光的耳畔依旧萦绕着女人高亢而激烈的嘶叫。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不长耳朵吗?离那个婊子养的小怪物远一点!远一点你知不知道!”
“别人家的小孩至少还懂得心疼自己的妈妈,可是你呢,你的脑子是坏掉了吗?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那个婊子做的事情?她抢走了你爸爸,你知不知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没爹的孩子了!你变成了一个野种!”
“你竟然还跟那个婊子的孩子玩?!你是没良心还是没脑子?!他妈的你还有脸哭!老娘我都没哭,你哭什么!你有什么脸哭!”
梦中也是一个浑浊炙热的下午。
滚烫的太阳即将落山,夕阳的颜色是一片血红,将整个世界也染成了刺目的颜色。
狭窄逼仄的楼道里,母亲的笤帚一刻不停随着咒骂抽打在杨思光的身上,昔日笑意盈盈的面庞上溢满空狰狞的恨意。
杨思光记得自己在哭。
好像从小到大他哭泣的时候都不会发出声音,只是默默地流泪。
他其实只是不敢发出声音,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在那一刻看上去却愈发狂怒暴躁。
女人的指甲几乎已经深深掐入了他的皮肉深处,那块皮肤,在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都会泛起骇人的紫黑。
但这显然没能让女人解气。
“哭,哭,就知道哭,跟你那个烂人亲爹一模一样恶心德性——我问你,杨思光,以后你还跟不跟那臭婊子养的东西鬼混了?”
杨思光痛苦地抽噎了一下,缓缓点了点头。
女人赤红的眼睛在眼窝里仿佛燃着火。
她的手掐在杨思光的脖颈上,湿漉漉的,满是汗水。
“那行,来,你跟我说——黎艾玲是个贱人生了黎琛一个贱畜,你以后永远不会跟贱畜那一家玩!”
泪水混合着汗水,宛若一只只小虫,沿着皮肤涟涟而下。
爬过皮肤上被笤帚抽出来的细密伤口时泛起细密的刺痛。
被母亲死死掐住的孩童艰难地翕合着嘴唇,却始终没能将那泛着怨毒的诅咒复述出口。
女人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暴怒疯狂。
“好——好——你就跟那条死狗一样是吧?见了黎家贱畜就走不动道是吧?!说不说?你说不说——"
嚎叫的同时,女人猛然转身,抄起了门口一把生满铁锈的黑铁剪刀,作势剪向男孩的脸颊。
“不说是吧?反正也是没用的东西,不如我现在就把它绞烂!”
冰冷的刀尖直直戳着孩童的牙龈,喉咙中泛起浓重的铁锈味,却很难分辨那究竟是血还是金属自带的味道。
在极度的恐惧中,杨思光惊恐地看到那个瘦小而懦弱的男孩,在母亲的手中挣扎着发出了声音。
【不,不不不不,别说!别说!】
从骨髓深处蔓延开来的极致恐惧涌向了杨思光,他在自己的梦中发出了一声嘶吼,然而就跟以往的无数次噩梦一样,他依然没能改变那个下午发生的一切。
“黎艾玲是个贱人……呜呜……生了黎琛……”
“生了黎琛那个贱畜!”
女人气势汹汹地纠正道。
“黎艾玲是,是个贱人,生了黎琛……黎琛那个贱畜……我以后再也不跟他玩……呜呜……”
“大声点!”
女人赤红的眼睛依然恶狠狠地瞪着男孩。
而男孩只能不断提高嗓音,用破了音的尖叫,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句话。
最后喊到额角青筋暴起,全身都被冷汗湿透。
他甚至都不记得母亲是什么时候推开了他,一个人径直回到了房中,砰然关上了大门。
而他却只能木然地站在自己家的门口,哭着,喊着。
“黎艾玲……是……呜呜呜……呜呜……”
就在这时,男孩忽然感到一道犹如实质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正处于恐慌和混乱状态的他本来不应该对其他人的目光那么敏感,但那道目光太不一样了,太过于锐利,太过于凝重。
他在哭泣中缓缓转过了头,正好对上楼梯上一道同样瘦小而纤弱的影子。
血色的光从那道影子的身后落下来刺入了男孩的眼中,让他根本无法看清楚那个人的表情。
但他记住了那双眼睛。
曾经总是溢满亲昵和温顺,仿佛流淌着蜂蜜般的金褐色眼睛,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变得格外冰冷。
杨思光冷汗淋漓地在床上睁开了眼睛。
枕头完全已经湿透,大概是因为在梦里哭过的缘故,现在他的双眼滚烫赤红,就连打开手机看一眼时间,眼球也像是被钢针狠狠钉穿了一半,泛起一阵难捱的剧痛。
杨思光用手按着眼睑,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啊……真是……”
他咕哝了一句,然后就那样坐在床上,看着窗帘缝隙中透出来的天光一点点照亮整间房间。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梦到小时候的事了。
要说起来,那不过是一段非常俗套而无趣的过往。
那时候黎琛的妈妈作为单亲母亲,带着黎琛搬到了他家隔壁。
父亲口口声声说着看人家孤儿寡母的不容易,时不时的便会去帮忙搭把手,然后搭着搭着,两个人搭出了火。
然后,杨思光的父亲就直接丢下自己老婆和孩子,跟着女人跑了。
在民风保守的过去,这件事算是一件大新闻,轰轰烈烈被人讨论了许久。
杨妈被人指指点点多了,原本就暴躁的性格愈发火上浇油,最严重的时候已经近乎癫狂。哪怕是到了现在,对着杨思光依旧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各种看不惯。
而当时她对上杨思光,脾气就更差了。为此杨思光从小到大没少因为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挨打挨骂。
但杨思光就算过得再惨,跟当时的黎琛比起来,也算是过得好的了,毕竟杨妈就算脾气差爱打人,多少还是会顾着自己孩子吃饱穿暖有学上。
黎琛却没有那种好运气。
人人都说他妈黎艾玲漂亮,但人人也都得承认黎艾玲脑子有问题,当初大学也不上要死要活跟家里断绝关系也要跟个人尽皆知的小混混厮混,最后生了黎琛。
小混混在黎琛出生后没过多久就被人砍死了,黎艾玲带着这么个孩子,却依然像是个不经事的千金小姐,养孩子养得还不如普通人家养一只狗,全然不曾放在心上。
她跟着杨思光他爸私奔时,就给了黎琛三块钱。
黎琛用三块钱买了六个馒头。
吃了半个月,饿到皮包骨头两眼凹陷。
杨思光在那件事还没闹出来时,就非常喜欢跟黎琛在一起。
那时候的黎琛压根看不出日后半点“黎神”风范。常年营养不良和母亲的忽视,让他比同龄的杨思光要小上一大圈,瞳孔中的异色在那时也比之后明显许多,周围的孩子见了他便要编些歌谣嘲笑排挤他的“鬼眼睛”。
所以黎琛那时候是真的胆小,沉默,性格孤僻。
唯独在杨思光面前,他却总是表现得很温顺很可爱……
宛如一条招招手就能摇着尾巴凑过来的小狗。
而且当时杨思光年纪确实也太小了。
小到大人们的爱恨情仇对他来说都变得很遥远。
等他发现黎琛一个人在家已经快被饿死时,他终究没能记仇太久,平日里的早餐午餐留了一半下来,全部喂给了黎琛。
黎琛当时多喜欢他啊……
喜欢到一直会紧紧抱着他的胳膊,一遍又一遍问。
他们两个可不可以永远在一起。
【“当然啦!我不会丢下你的!”】
杨思光记得自己当时似乎是这么回答黎琛的。当时他并不知道什么“安全感缺失”也不知道什么叫“心理性依恋”,他只知道黎琛只要看不见自己便会害怕得躲到床底下,也只有他在的时候,那个瘦骨嶙峋的孩子才能安稳地睡着。
在某个非常隐秘的角落里,杨思光也默默地享受着这种独一无二的青睐与依恋。
他想,他会对黎琛好的。
他可以一直养着黎琛,毕竟后者也很好养。
结果没过多久,杨思光偷偷接济黎琛的事情,便被妈妈发现了。
对于杨思光来说,他只是单纯地不希望黎琛就那样饿死,他也不过是分了黎琛一些食物,偶尔会带着黎琛,从那栋已经没有水没有电的房间里跑出来,偷偷到自己家洗个澡,看看电视。
但对于当时的妈妈来说,杨思光的行为无疑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背叛。
于是,杨思光有了那顿毒打。
偏偏就在那一刻,总是怯懦胆小,连人都不敢见的黎琛,听到了楼道里回荡的嚎啕大哭,竟然鼓足了勇气爬出了床底,偷偷摸摸地走出了房门去看杨思光的情况。
结果,就看到了他大声咒骂的场景。
似乎也就是从那天起,黎琛再也没有对杨思光报以任何好脸色。
杨思光曾经想过偷偷去找黎琛道歉,他想解释那天发生的事情,但犹豫了几天后,黎琛的外公外婆找了过来。
那对神色复杂的老人默默将那个沉默寡言的瘦小孩童带上了平民们只能啧啧称奇凑近围观的豪华轿车。
而杨思光当时被妈妈关在狭窄幽暗的杂物间,透过窗口的缝隙,看着黎琛坐进了那辆车。
他不是没有喊过黎琛,可是哭哑的嗓子却发不出太大的声音。
泪水迷蒙中,他看着那辆车逐渐的驶远,明明还是个孩子,当时他的心中却浮现宿命般的强烈预感。
——他已经彻底失去了跟黎琛重归于好的希望。

几年后,杨思光长大了,搬了家,转了学。
母亲离了婚又结婚,继父是一个不好不坏的男人,不怎么苛待杨思光,但也说不上亲近。
再后来,母亲和继父生了个男孩。
有了弟弟后,也许是因为生活有了新的重心,也可能是传闻中黎琛的母亲再次找到了“真爱”甩掉了当初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又闹了一地鸡毛……
总之母亲的怨气变得没有那么重,脾气也好了些。
只是在那之后,杨思光偶尔不经意提起小时候那次殴打和恐吓,母亲却是失忆一般矢口否认,说自己绝对从来没有那样对待过自己的儿子。
女人一脸笃定,说得斩钉截铁。
杨思光弓着背在餐桌上飞快地扒饭,只夹自己面前的那道菜,却不会去动继父手边的红烧鱼,也不在乎牙牙学语的弟弟面前,有单独蒸出来的肉饼蛋还有小香肠。
男生之后再也没有跟母亲提到过那个夏日的傍晚,那把差点剪开他脸颊的剪刀,以及被锁在门外哭到近乎晕厥的自己。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
杨思光没想到自己之后还能再见到黎琛。
高二那年的转学生,帅得引发了全年级的轰动,杨思光独自一人坐在座位上,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女生们凑在窗前发花痴,结果一不小心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呛了一大口水,当场咳得差点晕过去。
而黎琛也变得跟他记忆里的瘦弱小男孩完全不一样了。
如果不是布告栏上优等生的蓝底照片上,那个神色冷淡,五官端正到近乎刻板的男生瞳孔中,确实可以隐隐看到一道不明显的色素沉积,杨思光可能真的会以为,这个“黎琛”跟当初的那个人不过是同名同姓而已。
不是没有想过再次跟黎琛搭个话——其实杨思光本来也没有想那么多,毕竟已经是过去了那么久的儿时回忆,就连当初撕心裂肺的懊恼难过,还有落在皮肉伤的痛楚,都已经淡成了记忆里一层薄薄的灰。
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去跟黎琛道一声歉。
黎琛在学校里名声很好。
大家都说他看着高冷,实际上也算是平易近人。可每次杨思光去找他,都会阴差阳错跟他错过。
而更多时候,他明明都已经跟黎琛对上了视线,那个高大俊美的资优生都会微微垂下眼帘,若无其事挪开视线。
到了后来,别说杨思光自己了,就连周围的人也看出了隐隐不对劲。
不过大伙儿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杨思光长得怎么说呢……就挺勾人的。男生女生瞅着他都觉得漂亮。然而脸有多漂亮,性格就有过怪。没过多久,杨思光那极其孤僻不爱说话的性格也在年级里出了名。
大抵是太过于阴沉,杨思光跟所有人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实在不招人待见。
所以黎琛不喜欢他这件事,确实挺正常的。
也就杨思光当时浑浑噩噩,毫无所觉。
“抱歉,小时候的事情我已经不太记得了。”
最后一次跟黎琛面对面说话,也是在高二下学期。
杨思光终于在一处偏僻的角落里堵到了黎琛,道歉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男生语气淡漠地打断了。
男生的睫毛浓密,垂着眼帘时,将那对金褐色的瞳仁遮得严严实实。
“不好意思,可以请你以后请不要来打扰我了,可以吗?”
黎琛很平静地恳求道。
“你总是出现在我附近,这让我……有些困扰。”
杨思光当场落荒而逃。
事后回想起来,杨思光也不认为黎琛真的不认得自己了。
有太多的细节可以揭示出黎琛对他的真实心绪。
杨思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总是难以遏制自己对黎琛的窥视,同样的也难以逃避对方一言一行中那难以抑制的厌恶痕迹。
很多时候黎琛完全就是靠着惊人的自制力才维持住表面的平静,杨思光熟悉那种克制,他记得黎琛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很擅长忍耐了。
黎琛讨厌自己。
这个认知偶尔会像是扭曲的小蛇一般从杨思光的脑子深处探出头来,用尖锐的细齿狠狠噬住他的神经,带来一阵阵细密的刺痛。
而恐怕就连黎琛自己也没有预料到他跟杨思光之间的“缘分”会那么深,续转学到同一所高中后,了,他有跟杨思光一起进入了同一所大学。
虽然就读的系不一样,可A大说到底也不过是一所大学地方就那么大,时不时的,杨思光就会在各个角落与对方擦肩而过。
每一次……
是的,每一次,在跟黎琛对上眼神的时候,黎琛都会迅速地,装作若无其事地,将自己的视线飞快地从杨思光的身上移开。
包括昨天那一次。
黎琛死前……
隐约中,杨思光忽然感到了一缕尖锐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而当他抬起头时,刚好看到了书桌上的玻璃杯。
昨天放进杯子的冰块早就已经化了,而大概是因为昨天他太过于恍惚,装眼球的塑料袋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黎琛的眼珠此时正浸在澄清透明的清水里,沉在杯底,隔着玻璃杯静静地凝望着杨思光。
隔了一夜,那颗眼球没有消失。
不是杨思光的幻觉。
也没有随着噩梦的褪去,飞回那个人的眼眶里。
甚至它还是那么新鲜。
菜市场买回来的鱼搁在案板上用冷水浇着过个几小时,虹膜也会渐渐糊上一层蒙蒙的白翳。可黎琛的瞳孔看上去依旧那么清澈,就连目光都仿佛是鲜活的,以至于杨思光甚至感到了一丝陌生。毕竟现在的黎琛,再也无法跟他活着时一样转开视线了。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