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也有种油菜的,只不过大家多是当青菜种来吃,从没有像樊伉这般一直种到开花结籽的时候。
跟随过来帮樊伉收油菜的军卒中有一个老军卒,上次收麦子他也在,自觉跟樊伉比较熟了,问道:“这芸薹籽真能榨油?能吃?”
樊伉点头道:“能的。而且芸薹籽含油量还挺高。等菜籽干了榨了油,我让人给你们做几个炒菜尝尝,你们就知道了。”
那老军卒哈哈笑起来,说:“难得兴平侯相邀,只可惜这回军情紧急,可是留不得那么长时间了。”
如今驻地人手都不够,还要随时听候调遣,他们也是抽空过来的,不像前几回多留一日两日并无大碍。自然是能早一日回营地更好。
纵然如此,老军卒他们还是帮着把油菜收回来,再补种了一季小麦,连饭也不吃,便要领着人回营。
樊伉知道如今情势迫人,他们又有军务在身,并没有挽留,只是将这些时日庄子里配的刀伤药取了些来,一人分了一小瓶。
“这些是庄子里自备的刀伤药,比军中常用的应该略好些,药方我也给了舅舅一份,想必军中很快便能用上,这只是我的一点心意,莫要推辞。”
老军卒愣了一下。
他们身在军中如何不知道刀伤药的重要性?
军中缺医少药,很多同僚其实并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受了伤后没有侍医治疗也没能及时用药以至感染创口热而死去。
别看郎君给的只是一瓶小小的刀伤药,有的时候就是这么一瓶刀伤药很有可能救回一条命。
至于刀伤药的效果?
能让郎君用这么精美的瓷瓶装的刀伤药效果会不好么?
这个老军卒运气好,因为他本来就擅种地,因此每回来樊家庄帮樊伉种地的时候都有他,他也算是看着樊家庄从当初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废庄子慢慢地一点一点建起来的,心情格外不一样。
他摸着怀中的瓷瓶,眯着眼睛看着庄子里人来人往的忙碌情形,半是伤感半是羡慕地感慨道:“吾今年已有五十六,年迈体衰,尚不知能活几时,若是这回有幸能活着回来,不知道到时兴平侯愿不愿意赏口饭吃?”
樊伉听得格外悲伤。
汉承秦制,不论贵贱男子二十三岁起皆要服役,直到五十六岁止。然而战事频繁,生活条件艰苦的汉朝人,尤其是平民和贱民,很少能活到五十六岁的,也就是说很多人根本活不到退役的年龄就死去。
老军卒这样的算是非常幸运的。
“天佑大汉,老天必会保佑诸位平安归来,到时再来庄子里吃酒。”樊伉抽了抽鼻子,豪气地道,“也欢迎诸位来庄子瑞安度晚年。”
“好,冲兴平侯这句话,大家伙都要努力活着回来。”老军卒冲樊伉一抱拳,转身领着众人离去。
那背影在樊伉看来格外悲壮。
希望大家都能平安归来。
樊伉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第104章
六千亩地的油菜,共收了六千多石油菜籽,算下来一亩一石,比樊伉预想的还要好一点。
按照油菜籽的出油率,六千多石油菜籽,可以榨将近两千石菜籽油。
哪怕是以现代正常人均标准,这两千石菜籽油也可供两万人吃一年了。
丰收的喜悦稍微冲淡了因为战争带来的阴影,樊伉收拾了一下心情,将收的油菜籽拖了几百斤到油坊里榨了两桶油。
当闻到记忆里那熟悉的压榨菜籽油的香味时,饶是他也禁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气。
辛苦了这么久,以后可算是能吃上炒菜了。
炖菜和烤肉虽然也很不错,但天天吃难免有些发腻,便是无名兄的烤肉樊伉吃多了也有些不香了。
除此之外,去年集体成亲的十几对新人也有两对揣上了崽,着实令樊伉振奋不已。
人生不就是如此,有人出生有人死亡,繁衍不息。
晚上樊伉掌勺,做了一大桌的炒菜,邀请王回将军和阿沅他们几个庄子里的得力臂膀吃顿饭,算是酬谢这两年他们对自己的扶持与照顾。
王回和武阜一样,本是樊哙的家将,此次奉主母之命护送樊伉来舞阳,内心其实还有点不情愿的。
身为一个有志向的大男人,谁不想靠自己的努力上阵杀敌搏取功名?
跟着郎君来舞阳种地虽然能够吃喝不愁安稳度日,但却哪里比得上跟着主公一起上战场杀匈奴来得痛快?
若是侥幸能够杀死几个匈奴而且活着回来,也能搏个军功,总比跟着一个小儿有前途。因此来樊家庄后王回一直有种生不逢时郁郁不得志的悒郁之感。
此回听到郎君相邀,猜到应是与他商议返回长安一事,顿时整个人都鲜活起来,以往那不得志之感抛诸脑后,收拾了一番,精神抖擞地前去见郎君。
中途还遇上了目的相同的阿沅。
阿沅虽也是樊家的女奴,但因为识字,所以深得樊伉器重,且生得美貌,十分会做人,因此在庄子里地位颇高,与其他下奴待遇自是不同,便是王回也不会轻视于他。
再说阿沅精通女工,他身上的衣裳还是阿沅亲自缝的呢!
“原来是阿沅。”王回冲她一抱拳算是打招呼。
阿沅回礼:“见过王将军。”
两人一起同行,阿沅方从蚕室出来,一头雾水,遂问道:“将军可知郎君此次唤你我二人,可是为何?”
王回道:“想是为了郎君回长安的事吧,毕竟郎君来舞阳也快有两年了,主母担忧,郎君也该回去了。”
阿沅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倒是不曾想一眨眼来舞阳都两年了,时间过得真是快。”
“是啊。”王回一手按在剑柄上,神情颇有些怅然若失,“也不知道武阜那厮这几年跟着主公东征西战又杀了许多匈奴,立下多少功勋。兴许等到他再次回到长安的时候,也能封个不大不小的爵位了。”
只有他这两年在舞阳奶孩子,毫无寸进。
阿沅似是知晓他的心思,意味深长地道:“郎君所为无一不是于国于民有大利的东西,跟着郎君未必不比杀匈奴的功勋大,焉知武将军不曾在心中懊恼没有跟随郎君呢?”
王回有些不以为然。
大丈夫当建功立业,封妻荫子。贪图安逸又岂是大丈夫所为。
跟着郎君稳妥是稳妥,却也未免让人容易消磨斗志,颓废度日。
“王将军,阿沅姊姊你们来了。”乘光站在院门口瞅见他们老远就迎上来了。
阿沅变戏法一样从袖子里摸出一根束带,道:“前儿替郎君裁衣裳时,顺手做的,送你了。”
乘光接了过来,喜滋滋地说:“多谢阿沅姊姊,都说阿沅姊姊的手艺好,瞧这束带就是比旁人做的好看。”
阿沅抿嘴一笑:“就你嘴甜。”
“哪里,我可说的大实话,就是郎君也赞过阿沅姊姊的手艺。”乘光乐呵呵地道。
王回朝那束带瞅了一眼再瞅一眼,又瞅瞅阿沅,脸皮抽了抽,想起她曾经缝人皮肉的壮举,很想问问她缝衣裳和缝人皮肉的感觉有何不同了。
然而再怎么在心里想,王回也知道肯定不能问,一问以后的衣裳就没了。
几人才到门口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酒香,伴随着食物的味道,令人馋涎欲滴。
王回喉结动了动,心想跟着郎君有一点好处那是别处怎么也比不上的。
郎君极善烹制美食,寻常的食物到了郎君手里,总能烹得特别浓香可口,别有一番滋味。
就是不知郎君今日烹制的什么佳肴招待他们。
这么一想,内心居然隐隐有几分期待起来。
阿沅也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笑道:“不知郎君又在烹甚美食,今日可是又有口福了。”
王回已经迫不及待地抬脚入内,发现郎君和无名公子就在院中。
院子里摆了一个高高的炉子,炉子上方架着一块大铁板,郎君站在板凳上正在那板板上烹制着什么,那香味便是自那铁板上传来的。
没错,樊伉今日招待他们的便是铁板烧!
自从有了菜籽油,樊伉便由脱缰的野马一般,彻底地放飞自我,不肯委屈自己,恨不得把前世自己吃过的美食全都做一遍,好让身边的人也尝尝,让他们也体会到华夏五千年文明的美食文化。
无名端着一个碟子,里面堆满了蘑菇豆腐肉片还有好些他不曾见过的食物。吃到什么喜欢的,便示意樊伉多做点;遇到不爱吃的便皱一皱眉头,哼哼两声,表示不爱吃。
“阿沅和王将军来了,请坐请坐,马上就可以吃了。”
樊伉熟练地将菜装盘,乘光非常有眼色地过来,将食盘端上桌。
阿沅笑眯眯地看着樊伉:“郎君今日做的什么?如此别致有趣。”
“铁板烧。”樊伉最后摊了几个薄薄的蛋饼,放在盘子上,再将之前做的油炸红薯条也端上桌,如此便齐活了。
乘光奉上酒器,樊伉执盏给阿沅和王回各斟了一杯。
王回闻着酒香下意识地吸了口气,满脸陶醉地眯起眼睛:“好酒。”
跟着郎君的第二个好处便是能时不时地喝上这么醇香的烧酒。
这烧酒只有郎君会酿,别处都买不着。
相比起王回的坦然,阿沅显得有些受宠若惊,一手接了过来,忙道:“不敢烦劳郎君。”
樊伉忙了一上午,肚子也饿了,酒过一巡,便动手卷了个饼吃了,待得腹中饥饿之感稍解,才擦了擦嘴,道:“姨母和阿母时时来信催促,我估摸着最迟还有两个月无论如何也要启程回长安,可这庄子将将才建出个模样,惟恐我一走,庄子荒废,这两年的时间便白废了。将军和阿沅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王回第一次吃铁板烧这玩意,吃进嘴里咸酥香浓,还有股说不出的味儿,一口下肚,刺激得味蕾大开,竟是比平日烧的肉食更美味,顿时胃口大开。
王回正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吃菜,内心美滋滋,听得樊伉问起,便道:“这有何难。郎君回长安时,留一部人在此照料便是。此地本就是主君的封邑,舞阳长官又与你交好,若是郎君开口,胥公必会帮着照看一二,郎君大可放心。”
阿沅也跟着点了点头,显然是赞同王回的主意。
樊伉皱眉:“只怕留下来的人手不够,田地种不下来。”
好不容易开出几千亩地,他又下了大力气沤肥治理土壤,荒了岂不可惜。
王回道:“这也好办。周吕侯带兵多年,今年军中必定有不少因年迈又或是因伤残退役的军卒。若是郎君肯许他们一个去处,他们必定心存感激,尽心帮郎君照料庄子。”
若非他还年轻,想要上战场杀敌搏一个功勋,也愿意留在庄子里做个护卫养老。
樊伉也曾想过这事,遂提出自己的顾虑:“若是这般,算不算我私养家奴?会不会遭人忌讳?”
刘邦此人为人气量狭小,素爱猜忌,他可不敢赌这位汉皇的亲情。
王回嗤了一声,道:“郎君又不是豢养健壮的男丁图谋不轨,无妨的。主君和周吕侯麾下也养着不少这样的人,这些军卒们行伍一生,老了残了总得给他们一条活路。”
毕竟朝堂给那些退役的伤残军卒们的安置钱可没几个。
他们这些武将最怕的是什么?他们最怕的并不是死,而是成为一个残废。
若是死在战场上一了百了,成王败寇,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然而若是成了一个残废,进不能上战场搏功勋,退不能养家糊口,处处被人嫌弃,如同废物一般,于他们而言那才是最痛苦的事。
樊伉琢磨了一回,既然王回都这么说了,大抵是可行的。
就是不知道舅舅什么时候能回砀邑,到时再与他商议,朝他要些人手,一来可以护卫庄子,二来也让他们能有口饭吃。
樊伉想得更加美好。
庄子四周的乡里,不少人家因为男人出征死在战场上,所以有很多寡妇,若是那些军卒们在庄子瑞安顿下来手中有钱,兴许那些寡妇们也愿意和他们结个亲什么的。
到时候再揣几个崽,再不用发愁人手了。
既然决定回长安,樊伉便早早地开始准备。
纸坊盐井酒坊他不挪动,蚕室也要留几个熟手照看,唯有玻璃作坊到时候会停掉,作坊里的匠奴们也会带走。闳翁他也是要带走的,走之前樊伉特地带着人去了一趟舞水河畔,检查水车的情况。
闳翁向来把水车当做自己此生最伟大的木工杰作,还是很看重的。即使樊伉不嘱咐他,老头儿也会定期维护检查。
家里的驴子度过了发情期,此刻又恢复成以往温驯勤劳的模样,任劳任怨。
樊伉和无名骑着驴子带着几名健仆四处扫荡集市,搜罗地方特产,尤其是种籽之类的,无论是什么,皆会买上不少。毕竟他商城里头那么多胡人才有的种籽总得要有个说法。
这日他和无名带着一队卫士从襄城县回来,途经紫云山时,已值正午,人困牛乏,正准备停车稍事歇息,吃些干粮再继续上路时,无名突然放下手中水囊,手一拦将樊伉挡在身后,整个人身形紧绷,仿若一柄出鞘的剑一般。
“前方有人,护好郎君!”
王回神情一凛,霍然起立,一手按在剑柄上,双目环视四周,其他的人也立刻行动起来,将樊伉围在身后,个个神情肃穆。
他们一行数十人,又带着牛车,便是想躲也无处可藏,只能暗自期盼来的人是友非敌。
将将排好阵形,只见前方尘土飞扬,十几骑先后从前方打马狂奔而来。
领头的骑手穿着汉军惯常穿的玄色战服,外罩鱼鳞甲,很是眼熟,樊伉在他舅舅的军营见过,应是汉军士卒。
此刻那人正趴伏在马背上躲避身后射来的飞羽,身形甚是狼狈。
追在他身后的数骑虽然穿着常服,但形容彪悍,可见非寻常百姓,且身下的战马也比头前的健壮些,个个凶神恶煞。
樊伉还在想前头的是谁,无名却已经认了出来:“是你舅舅帐前的小卒,曾经来过庄子帮你收麦子。”
话音未落,王回已经拔剑出鞘,大声叫道:“保护郎君。”
顿时十几个卫士呼拉拉上前,将樊伉围在中央,其他人已经拿起武器冲上前去,和后面追上来的几骑战了起来。
领头被追的汉军士卒这才能直起身子,抬起眼睛瞧见樊伉,顿时又惊又喜。
“郎君快走!他们是韩王信旧部,特地来捉郎君的。”
这还了得?!
他不嚷还好,一嚷马背上的大汉顿时哈哈笑起来。
“兄弟们,前面就是樊哙那厮的儿子,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捉住此人,韩王重重有赏!兄弟们,冲啊——”
樊伉:“?!!”
总觉得这台词略耳熟,好像依稀他刚穿来不久,在前往栎阳的路上也来了这么一出。
不过那次是燕王臧荼余孽,这回换成了韩王信旧部。
他家阿翁貌似天生长着一张嘲讽脸,很会拉仇恨啊。
而且他们虽然穿着便服,但好歹也有几十人,这十几个骑兵竟如此嚣张,难道以为有了匹坐骑,便能以一敌百了不成?
无名脸一沉,手腕一翻,一支飞镖已经“嗖嗖嗖”朝那大汉旋了过去。
那大汉抡起大刀,击落了飞镖,纵马就朝樊伉的方向冲了过来。
王回已经拔剑与之战了起来,一时间马嘶人吼之声不绝于耳。
樊伉看得目瞪口呆。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识到冷兵器战争,但这种话都没说上两句就开始抡刀互砍的打仗场面,不是一个习惯了和平生活的现代人轻易就能适应的。
这跟现代的流氓黑涩会抡刀互砍不一样。现代斗殴哪怕再激烈,只要警察一来就得偃旗息鼓。
可战争的结局只有一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凶残多了。
樊家的卫士早已经和韩王信旧部战在一起,就连樊伉自己手中也不知何时被人塞了一柄长剑,死沉死沉的那种。
他的心怦怦直跳,这个时候便深刻理解了无名兄时常念叨监督要让习武的心情。
遇到这种时候,什么身份地位才能统统都是白搭,武力值才是活命的关键。
樊伉在心中暗暗发誓,若是这次毫发无伤回去后,他一定勤加习武,再不用无名兄催促。
正心思乱想之际,猛然一声马鸣,然后一个物体从空中被重重地砸了下来,正好砸到他脚边。
樊伉睁眼一瞧,发现是个陌生的脸孔,当时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不等那人反应过来,手中的剑已经刺了过去。
他人小力气也比不上那些健壮的军卒,一柄铁剑的重量也不轻,所以他刺的位置有些刁钻,乃是人颈部动脉位置,一刺下去,鲜血直流。
这是他第一次亲手伤人,并且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此死去,樊伉只觉大脑一阵空白,眼中只看得到那人脖子上殷红的血汩汩往外。
他的鼻尖只闻得到浓郁刺鼻的血腥味,耳朵里全是金铁交鸣的声音,他感觉有人在他耳朵边大声吼叫,他却听不清在说什么。
无名兄的脸孔出现在他面前,冷漠的脸上满是戾气,他张着嘴像是在大声呼唤着什么。
“郎君?”
“啊,我没事。”樊伉眨了眨眼睛,眼睛的焦距渐渐回拢,耳朵也开始能听到声音,等到他回过神来,才发现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手中的剑也被无名取下。
吕媭对樊伉这个儿子还是很爱护的,指派过来的卫士虽然人数不多,却个个彪悍善战,又有无名这个大杀器在,韩王信旧部却不过十几骑,很快就被樊家众人打得死的死,残的残。
他们这边也有不少人受了伤,没有受伤或者受伤轻的便去给伤患上药。
“吓到了么?”无名蹙眉,面带忧色。
樊伉定了定神:“我我我不怕,就就就是有点不适应。”
这可是他第一次杀人啊!
樊伉直到现在心情还很震撼。
无名顿了一下,抬手习惯性地想摸摸他的头,发现自己满手都是血,便又放了下来。
“慢慢就会习惯的。”
樊伉哭丧着脸:“我能不能不要习惯啊。”
无名:“……”
危机解除,先前被追的骑士死里逃生,这才过来给樊伉见礼。
“吾乃吕将军帐下戊校右部中曲扶六子,见过兴平侯。”
樊伉收拾了一下心情,总算能正常说话了,道:“你这是从何而来?这些韩王信旧部如何突然前线关卡,来到颖川境内?”
扶六子捡回一条命,有些惊魂未定:“将军出征前曾吩咐我们要多注意郎君安全,驻守的虞将军便令我等各曲以屯为队,在舞阳周围搜察,以防有变。今日轮到我们戊校右部中曲巡查,老范带着我们三十几人行至襄城县正准备回营时,发现这队人伪作商队鬼鬼祟祟的,老范放心不上,令我等一路委随方知他们乃是韩王旧部,不知为何却在此处密谋掳走兴平侯。老范和兄弟们在后面拖着他们,令我前来给兴平侯报信,不想路上正和兴平侯遇上了。”
一听还不止这十几骑,樊伉不由上心了:“老范他们呢?”
老范就是上前给他收油菜的老军卒,樊伉对这个有些油滑的小老头印象还挺好的。
“在卧牛山脚下,现下却不知是何情形。”扶六子有些黯然。
韩王信旧部足有一支五十余人的骑兵,而他们不过才三十多人,且兵械皆不如对方。老范也是担心不敌,才令他逃跑给兴平侯通风报信,现下也不知他们是何情形。
既然消息已经送到,扶六子一抱拳,打马回转就要去救援老范他们。
樊伉略一思忖,韩王信旧部也才六十余人,十五人为了追扶六子,剩余的也不过才四十几人,若是赶得急,说不定还能救下几人。
当下便道:“王回将军,你领着人去卧牛山看看。”
王回正领着众人打扫战场,闻言二话不说,点了三十几名彪悍的卫士随同扶六子一同前往卧牛山。
缴获的战马此时也正好派上用场,于是一行人骑马的骑马,骑牛的骑牛,扬鞭直奔卧牛山。
为防韩王信还有后续部队过来,无名则护送樊伉回庄。
一路上倒是风平浪静,再没有什么韩王信旧部冲出来要拦截他,樊伉猜测韩王信混进关的人应该不多,不然如何能绕过汉军的耳目,进入关中地区。
回到庄子里时,众人都吓了一跳,连在蚕室的阿沅都被惊动了,跑出来看到樊伉和无名俱都一身的血,吓得脸都白了。
“郎君受伤了?王回将军他们呢?”
“无事,都是沾的别人的血。”樊伉摆了摆手,“别乱嚷嚷。去跟刘婆说一声,让她多准备些饭食,一会儿王将军他们会回来。还有叫禇侍医准备好刀伤药绷带,阿沅你去叫乘光把家里的酒精也取出来,等会说不定会用上。”
阿沅满腹狐疑却聪明地不再多言,应了声喏下去准备。
无名带着他回到屋子里,樊伉往炕上一倒,这才发现自己手脚都在抖。
砍人的时候不抖,回家了才抖!
“郎君洗把脸。”无名打来温水,叫他清洗身上的血迹。
樊伉躺在炕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
无名叫了一声见他不动,自己拧了布巾上来不太温柔地替他擦了手脸,扯过被子盖在他身上便出去了。
没等王回他们回来,樊伉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他这算不算创伤后应激障碍?需不需要看心理医生?
昏睡之前,樊伉还在心里想着不知道大汉朝的侍医们有没有心理医生这个职业。
第106章
樊伉以为第一次杀人会给自己留下很深的阴影,然而回到熟悉的家里一觉醒来之后,樊伉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能适应,就连最开始杀人的时候内心的那丝后怕恐惧都减轻了不少。
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也不知道是晚上还是早上。
桌上燃着一盏油灯,豆大的灯火跳动着,将灭不灭。
大黑蹲在墙角正在啃一块骨头,听见樊伉翻身的声音,扬起狗脑袋冲他“汪”了一声,扭过头又继续啃骨头去了。
无名曲着一条腿坐在炕沿上正在一下又一下的拭擦匕首,见樊伉翻身睁眼,将匕首收了,摸了摸他的额头:“醒了?觉得怎样?”
脑袋有点昏昏沉沉的,樊伉撑着额头坐起来,问:“我睡了多久?现在什么时辰了?”
“戊时了。”无名跟着坐起来,说:“饿了么?我叫人送吃的进来。”
樊伉揉了揉脸,精神略清醒了点儿:“王将军他们呢?”
他以为自己睡了很久,其实也不过是睡了几个小时而已。
“回来了。”无名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接着道:“老范他们也接回来了。”
“真的?”樊伉赶紧从炕上爬起来,无名将炕梢搁着的衣裳取了过来,递给他。
樊伉伸手接了过来,一边穿衣裳一边问:“老范他们伤得重吗?现在在哪儿?我去瞧瞧。”
“都在客院那边,禇侍医他们在照顾。”无名跟着站了起来,说,“郎君先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再过去。”
“没胃口。”樊伉这个时候哪还有心思吃东西,抬脚就往外走。
无名还想劝两句,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忍住了,和樊伉一起去客院。
因为吕泽时常会派军卒过来帮樊伉种地收粮,樊伉便收拾了几个院子出来当做客院,那些军卒过来时也好有个有屋顶的地方歇息,不至于露天席地。
此时客院正好派上用场。
王回他们赶到卧牛山时,老范他们几十人已与韩王信旧部战得精疲力竭,死了八个,其余众人几乎个个带伤,但没有一个人退缩,仍在拼死抵抗,因为他们知道一旦逃了,兴平侯就难保。
若是兴平侯真被韩王信掳了去,那就完了。
王回将他们全都带回了樊家庄,连那死的八个人也不例外。
如今那八个人的尸体已经被刘婆他们收拾整齐,换上了崭新的麻布,等着樊伉决定如何处理。
伤员们则被抬进客院,由禇侍医他们照料着。
樊伉性格好,对下人宽厚,唯有卫生方面格外讲究,庄子上上下下都知晓他这个毛病,所以平日就格外注意这些,尤其是禇侍医,被樊伉念叨了几遍什么消毒注意感染之类的,后来自己也发现干净温暖的卫生环境确实对于伤患们恢复有好处之后,现在卫生方面比起樊伉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婆她们甚至特地空出来一间灶房,专门用来蒸蒸馏水,盐也是拿栗子壳烧成的炭过滤好几遍的特制精盐。
伤口不太严重的先拿兑了盐的蒸馏水清洗干净伤口,再敷上刀伤药。伤口很严重的除了清理伤口之后,还要把伤口缝合上。
其中老范受伤颇重,整条胳膊都被砍下来了,创口处被处理之后,现在人还没有清醒,体温很高。
对于这个禇侍医也毫无办法,只能把老范挪到一个单独的屋子里,收拾干净,剩下的就看老范的求生欲望和自身的抵抗力了。
樊伉到的时候,从蚕室被叫出来救急的阿沅正穿着白麻布做成的隔离服,头上戴着白帽子把头发全遮了起来,脸上戴着口罩,两手举着针正给人缝伤口。
禇侍医年纪略大,眼神不好再者他针线活实在不行,只能让阿沅来帮忙,毕竟阿沅缝人皮肉的经验丰富,全庄子的人都知道。
樊伉看了一眼,发觉这些伤患都被料理得妥妥当当,没什么他能插得上手的地方,便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出门的时候,朝外头招了招手,一个把自己收拾得挺干净利索的侍女上前来:“郎君有何吩咐?”
樊伉道:“去取点精盐和蜂蜜来,两升半水兑两小匙蜂蜜,一铢盐,用温水兑,然后送到这里来,告诉禇侍医,除了腹泻之人,每人每天喂两碗这样的糖盐水,失血多的人可以多喂一点,一次不要喂太多,多喂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