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转道砀邑大营。
因为樊伉带着两牛车的礼物,脚程比较慢,禹肇便勒住缰绳,配合着了樊伉坐的驴车,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聊着。
“我大舅还好吧?听说他身体微恙,可好些了?”樊伉问道。
“将军自北征还军后,受了风寒,断断续续的时好时坏,可愁死人了。”禹肇皱起眉头,脸上隐隐带着一丝忧色。
“没叫侍医过来看过吗?”樊伉又道。
他不提侍医还好,一提侍医,禹肇的脸色便沉了下来,哼了一声,道:“别提那群庸医了,只说将军受了寒要静心休养,药开了一副又一副,却不曾见效,喝斥几句便要死要活的。”
樊伉默然。
虽然侍医也是贱籍,地位低下,但军中素来缺医少药,战场上刀剑无眼,谁敢保证自己上战场就一定不会受伤,一般的时候,将士们也不会太过往死里得罪侍医。
禹肇却是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扭过头,问道:“兴平侯可懂医?要不一会儿你给将军看看。”
樊伉顿时有点哭笑不得:“我不懂医。”
“啊?”禹肇脸上顿时露出失望之色,似是完全没有想到樊伉居然不懂医术。
“真的不懂吗?听将军说兴平侯可是连纸都能造出来的。”禹肇不死心地追问道。
在他心目中,会建火榻,会造纸,还能种出几十石粮食的人,肯定也应该懂医术的。
“真的不懂。”樊伉心想,造纸可比给人看病简单多了好不好。
到了砀邑大营,禹肇命人安置牛车,自己领着樊伉和无名去见吕泽。
樊伉四处打量了一下,发现营地里的人都来去匆匆,脸上都像禹肇一样带着忧色。
身中军中,大将身体抱恙,总归不是件吉祥的事,所以颇有点人人自危的感觉。
禹肇带着他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来到一排土砖建的房子前面,说:“将军便住在此处。”
说罢上前,对着守卫在门外的两个卫士道:“这位兴平侯,来看望将军的。”
那两个卫士才退开一步,示意他们进去。
进了门,便见一个背着药箱的侍医正好从里面出来,禹肇上前道:“姜侍医,将军今日的情形如何?”
姜侍医没有回答,朝前走了几步,估摸着屋子里的人听不见了,才压低了声音道:“还是老样子,若是过两日再无起色,我便另开个方子。”
“开方子开方子,自将军生病起到现在不知换了几副方子了,将军的病情还是没有起色,你们到底会不会看病?”禹肇怒道。
“这……”姜侍医满脸愧色,“老夫才疏学浅,还望将军恕罪。”
禹肇看着他就来气,挥了挥手,说:“知道了知道了,下去吧!”
姜侍医朝着二人行了一礼,这才背着药箱离开。
禹肇长叹一声,道:“若是阳庆公在就好了。
又是阳庆公。
樊伉记得吕媭和樊哙以为他得了羊癫疯之后,第一个念头也是去找阳庆公,可惜直到现在也没找着。
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
吕泽就在屋内,禹肇抱怨了两句便不再说了,领着樊伉上前,一把推开半掩的门,道:“将军,兴平侯到了。”
因为是晴天,屋子里的光线很足,樊伉便看到一个人偏过头半坐在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苦药味。
听到禹肇的声音,那人扭过脸来,朝着樊伉笑道:“原来是伉儿,几年不见,你都这样大了。”
许是久病的缘故,他的脸瘦削得厉害,几乎脱了型,眼眶深深地凹了下去,越发衬得颧骨很高,整个人的脸色发青,尤其是嘴唇,乌得看不出半点血色。
见着这样的吕泽,樊伉心中微微吃惊。
吕泽居然病得这样厉害了?
将人带到, 禹肇便非常有眼色地告退了,屋子里只剩下吕泽和樊伉两甥舅。
樊伉在心中想过无数次这位大汉朝能和开国皇帝分庭抗礼的大将模样。
英武的的、霸气的、刚愎自用的、甚至是五大三粗的,然而无论如何他也不曾想到, 自己第一次亲眼见到的吕泽,居然会是这般病入膏肓,一副不久于人世的虚弱模样。
据说历史上的吕泽就是这一年去世的, 紧接着的便是刘邦的废太子事件。
难道吕泽真的会死吗?
“你阿母和姨母可还好?”吕泽咳嗽了两声,温声道。
樊伉回过神来, 说:“阿母和姨母一切皆好,表兄也甚是活泼健康, 就是都很想念舅舅。”
“如此便好。”吕泽叹了口气,又道,“我和你阿翁相识多年,你阿翁重情得义, 是个难得的英豪, 你阿母又是个不肯吃亏的, 你和你阿母我倒是不太担心, 唯有你姨母和阿盈,高处不胜寒,我总是放心不下。”
樊伉心中一紧。
吕泽的话怎么听着有种话中有话不太吉利的感觉。
难道这个时候吕泽和刘邦这一对造反事业合伙人就已经开始猜忌防备彼此了?
总觉得有些细思极恐。
“舅舅放心, 姨母贵后一国之母,表兄又是当朝太子,只要舅舅安在,便可护得他们一世无忧。所以哪怕是为了姨母和表兄, 舅舅也要快点好起来才是。”
似是被他的话勾起了怀念,吕泽那张乌青灰败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一抹真切的笑容:“但愿如此吧,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吕泽没说,樊伉却听明白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吕泽的模样看着是不太好,可是在他所保存的对吕泽为数不多的回忆里,吕泽的身体素来健康,且年岁也不算大,实在没有料到他的身体居然败得如此之快。
“舅舅,侍医可有诊断,舅舅的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听禹肇讲是风寒,但樊伉其实是不太信的。
所谓风寒,在很大意义上其实就是指的感冒。
谁在这一辈子还不得个感冒什么的?
可吕泽现在这个样子,他看着就很不像是感冒啊。
很少咳嗽,也不曾打喷嚏流鼻涕,感冒的一些症状基本都没有,而且就他所知,得了感冒的人,脸色发白发红都算正常,但发青的很少吧,尤其是吕泽的脸色已经不是发青,而是发乌了。
别欺负他读书少,樊伉敢拿自己的人头来发誓,吕泽绝不是偶中风寒这么简单。
吕泽道:“侍医说是中了风寒,药是吃了不少,就是不见好。”
樊伉左右望望,眼珠子乱转,吕泽何等精明,看着他这副模样还有什么不了解的,道:“放心罢,这院子周围都是我的亲信,有什么话你就直说,毋庸担心。”
被人看穿心思,樊伉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嘿嘿,让舅舅笑话了。”
“一家人不说这种见外的话,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舅舅这病究竟是如何得来的?”樊伉说,“我是指舅舅生病前后都发生了什么?身体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吕泽拧起眉:“伉儿为何突然问这个?”
因为他极度怀疑吕泽根本就不是受了风寒。
“就是关心舅舅,想多问几句。”
吕泽倒是不疑有他,想了想,说:“先前冒顿大军围困白登山,我便连夜赶路,半路与你阿翁周勃会合,和韩王信旧部里应外合,才打开一条缺口,接应陛下突围。那日天色不好,快到午时了,依然是雾蒙蒙一片,不知何处射来一支流矢,正好射中我胸口——”
樊伉听到吕泽中了流矢时,心里一紧,急忙问道:“那舅舅可有受伤?”
吕泽摇了摇头,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
那支流矢来势颇急,他闪避不急,只道自己这回肯定在劫难逃,没想到那支箭射中胸口,痛是痛了点,但并没有扎进肉里,反而自己落了下来。
当时情况危急,他来不及多想,接应到刘邦后撤之后,才发现自己的胸口中箭的位置淤青了一大块,却并没有任何伤口。
他立刻就想到了出征前无名送过来的那件藤甲。
“这还是多亏了你让无名公子送过来的藤甲。”吕泽道。
想到无名冒着风雪给他送藤甲过来的时候,他还嫌弃那藤甲太过女气不肯穿,为了让他保证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要穿上这件藤甲,他和无名还因此打了一架,输了才不甘不愿地将那件藤甲穿上,并且恪守承诺,除了沐浴的时候才会脱下。
没想到这个坚持的确救了他一命。
“推开你左手边的架子,后面有个暗格。”
樊伉不疑有他,依言推开了那个看着完全不起眼的木架子,果然看到后面有个暗格。
他扭过头看着吕泽,吕泽说:“打开吧。”
樊伉打开暗格子一看,里面就放着他的藤甲。
“舅舅!”他顿时就炸毛了,“不是说了让你天天都穿在身上么?”
“我这不是在营里么?又不出外打仗,我怕弄坏了,所以才放在暗格里。放心罢,这地方很隐秘,不会丢的。”
他担心的根本就不是这个好么!
“藤甲编出来就是穿的啊!又不是放着欣赏的!”樊伉实在无语了,“再说了这藤甲保养得好也就能用十年,不穿留着生虫子发霉啊!”
吕泽道:“这藤甲你从哪儿弄来的?”
“我种出来的。”樊伉不假思索,谎话张口就来,“原本我以为就是那种普通的藤蔓,不过好像有几株发生了什么变化,用那种藤蔓的皮处理过后编成的藤甲意外地结实——”
“藤蔓?”吕泽打断他,“什么藤蔓?”
他怎么不知道还有什以藤蔓的皮可以编成这么神奇的藤甲。
樊伉想了想,说:“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藤蔓,不过我留了籽,如果舅舅需要,到时我让人送来给舅舅便是,不过后来收的籽再种出来,编出来的藤甲便没有这种效果,就跟普通的草编的衣裳差不多。”
吕泽皱眉:“还有这等事。”
“嗯。”樊伉睁着一双大眼睛,模样非常真诚地说着假话,“上次收的藤蔓一共编了三件,正巧赶上大军北征,一件留给了阿翁,一件让无名兄给舅舅送了过来,还有一件小一点的留着,等将来表兄个子再高一点,就送给表兄了。”
吕泽听到他说这种藤甲真的是用一种藤蔓的皮制成的时候,的确是有想法,不过得知这种藤蔓也是偶尔才得到的,他倒是没有想过藤蔓变异什么的,只是以为樊伉年纪小,见识不足,不认识而已。
吕泽说:“听你阿母讲你种地很是有些门道,比旁人都要种得好,还找到了一种能亩产几十石的大芋,那些草籽还是你留着自己种吧,若是再种出这种可以编藤甲的藤蔓,再送给舅舅也不迟。”
“好吧。”樊伉心想,如果商城不卖柔丝草的种籽的话,估计这辈子他都不可能再种出这种神奇的藤蔓了。
吕泽又道:“这个藤甲的事,有多少人知道?”
樊伉道:“就我和无名兄知道,阿翁我都没说。”
吕泽表情严肃:“无名公子是否可信?若是可信之人便也罢了,若是不可信——”话中之意非常明显。
樊伉道:“绝对可信。”
哼哼,他手里可是有不少无名兄的把柄呢!
不过这个就没必要说出去了。
吕泽道:“你觉得可信就行,总之这个藤甲的事再不要往外说,这事就烂在肚子里。你手中那件藤甲,也暂且先别告诉阿盈吧。”
樊伉点头:“外甥晓得。”
吕泽看了他一眼,解释说:“你莫要多心,我是为了你好。若是让人知道你能制出这种藤甲,必然会引得无数人觊觎,他也不会相信你手里只有三件。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当明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
樊伉心中悚然。
他自然知道吕泽口中那个“他”是指的谁。
他就说呢!
刘邦才刚刚站稳脚跟,就开始对合伙人实施打压政策,吕泽那么精明厉害的人,又岂会不知道?
吕泽明显也在防着刘邦啊!
吕泽待要再说什么,忽听得外头响起敲门声,禹肇的声音传了过来。
“将军,汤药来了。”
樊伉连忙将藤甲放回到暗格子里,再将木架子推回原处,在榻前坐好。
禹肇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一个亲卫。
吕泽喝了药,神色有些倦意,樊伉见状,非常有眼色地告辞离开。
从吕泽那里出来,回到禹肇为他准备的屋子,无名正坐在榻上,拿着一块细绢布仔细地拭擦着手中的长剑。
樊伉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反正无名兄除了在外人面前皆是这般一副冷艳高贵模样。
“见过周吕侯了?”无名将长剑仔细地擦了一遍后,方才起身,问道。
樊伉双手笼在袖中,面带忧愁,简直不能好了。
无名见状,眉头一皱,沉声道:“怎地这副模样?可是被人欺负你了?”
这话说得可真有意思!
这是他舅舅在军营,他也没往别处跑,谁能欺负他呀!
樊伉十分无语,摇头道:“不是。”
“那是为何?”
“我只是有点怀疑。”樊伉没有他怀疑什么,突然道,“无名兄,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你说。”
“还记得我们来舞阳县的时候,我带过来的那三盆花么?”樊伉道,“我想拜托无名兄,尽快回一趟舞阳,将这三盆花带过来。”
“好。”无名还剑入鞘,转身就朝外走。
樊伉被他说走说走的性子给惊了一下,连忙追了出去,道:“马上就要天黑了,路又不好走,明早再走吧。”
无名道:“不妨事。去,让你舅舅的那个副将给我弄匹脚程快的好马,最迟不过后日,我便将那花给你送过来。”
樊伉见他态度坚度,知道多说无用,再说他也担心吕泽,迳自去找禹肇。
禹肇知道他的来意,也没问他要马干什么,自去营中挑了一匹健马,交与无名。
当夜无名便启程离开砀邑,赶回舞阳县。
第76章
无名兄不在, 又没有火榻,一晚上睡到天亮,被窝里依然冻得跟冰窖似的, 让樊伉连赖床的念头都没有,早早地爬了起来。
院子里的人早已经起来了,人影绰约, 小灶房那边亮着微弱的火光,空气里飘浮着一股淡淡的肉香。
樊伉来看望吕泽, 带了几车礼物。
其中有吕雉和吕媭姊妹俩托他送过来的,也有他自己准备的。
吕雉和吕雉准备的都是金和绢布这类贵重物品, 樊伉自己准备的礼物就接地气多了——各种各样的肉干。
他来舞阳之前就把栎阳府中放养的鸡猪羊宰杀了大半,做成了肉干,全带去了舞阳。
知道吕泽在军中生活艰苦,樊伉来砀邑的时候, 又把大半的肉干带过来了。
军营里生活清贫, 将士们平日操练本就辛苦, 吃的又很简陋, 又赶上大军北征刚还,这个时候别说肉,能有口吃的不饿死就不错了, 所以樊伉带过来的这几车肉干很是受欢迎,以至于才一个晚上过去,大家对他的态度就转变了不少。
如果说刚到大营里的时候,樊伉给将士们的感觉就是一个代表麻烦的纨绔, 那么现在樊伉在他们眼中就成了有钱有眼色还很会做人的纨绔了。
那么几大车肉干,得杀多少牲口啊?一般人家根本都养不起。
所以当院子里的卫士们看见樊伉起来的时候,还非常热情地邀请他一起参加训练,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昨天在接到樊伉的时候还满心嫌弃。
跟着院子里的护卫活动了两圈,觉得身上暖和了些,看到吕泽的屋子里已经亮了灯光,估摸着吕泽该起了,这才去看望吕泽。
才到吕泽门前,就见薄薄的浓雾中立着一道削薄的身影,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姜侍医。”樊伉双手农民揣,非常自来熟地和对方打了声招呼。
姜侍医正和守在吕泽门前的卫士说着什么,冷不丁听到后面有人叫他,顿时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见是樊伉,才仿佛是松了口气般。
“原来是兴平侯。”
樊伉的目光扫了一眼他手里捧着的药碗上面,说:“这么早就给舅舅送药过来了?”
姜侍医的眼神闪了闪,说:“昨日我和几位同僚商议一番,重新拟了个方子,想来对将军的病情应该有用,这才早早地熬好了药送过来,希望将军服了药能尽快痊愈。”
“这样啊。”樊伉道,“正好我也要去看望舅舅,我替你拿进去吧。”
姜侍医端着药碗的手一抖,几滴汤汁荡了出来,溅在他的手背上,烫得他直哆嗦。
“不、不用了,这是新拟的方子,还要观察将军喝药后的反应。”
樊伉:“……”
也就是说这碗药只是他们的试验品,药效什么的根本就不敢保证的么?
还能不能更坑一点?
樊伉内心直呼坑舅,却又不好说什么,毕竟千百年来,不管什么技艺都是这么一代又一代逐渐摸索探求而来。
他一个外行还是不要去指导内行,忙里添乱了。
“辛苦姜侍医了,他日舅舅身体恢复,定要好好感谢姜侍医才是。”
姜侍医的表情更惊恐了:“不敢,兴平侯说笑,这本就是老朽的份内之事,只可惜老朽无能,将军的病情拖到如今还未曾好转。”
他有这么可怕么?
樊伉满腹狐疑,正要开口,就听屋子里传来吕泽的声音。
“谁在外面?”
“是我,舅舅你醒了?”樊伉连忙道。
“原来是伉儿,进来吧。”吕泽的声音带着倦意,不甚有精神的样子。
樊伉有点担心他,推开门走了进去,姜侍医捧着碗跟在他身后。
吕泽坐在案几前,身上披着一件厚厚的毛裘,左手托着一册竹简,眉头紧锁,看样子已经起来多时,当然也有可能是通宿没睡。
不过樊伉宁愿自欺欺人地选择吕泽只不过是起得比一般人要早而已。
“将军,药熬好了。”姜侍医察言观色,见缝插针地说了一句。
吕泽眼皮也没有抬:“放着罢。”
闻言,姜侍医上前两步,将药碗放至案几上,然后垂手侍立在一侧。
吕泽没有理他,抬起眼睛看着樊伉:“怎地起这般早?听你阿母提起过,你每日不到辰时不会起的,可是军营条件简陋,住处安置得不好,你睡不习惯?”
那可不!
没有火炕,没有火炉子,连上炭盆都没有,一个人睡在冰冰凉凉的榻上,这要是他跟别人一样也穿的开裆裤,腚都要冻僵了。
说到这个,樊伉又有话说了。
“舅舅,这屋子也太冷了,你还生着病,对你身体可不好。”
吕泽只道他冷,随口道:“一会儿让禹肇给你送两盆银炭过去,忘了你体弱畏寒,受不得冻。”
樊伉忍不住偷偷翻了个白眼,心想吕泽现在这副病怏怏的模样,倒好意思来嫌弃他体弱。
“舅舅营里该有不少匠奴吧,叫两个过来给舅舅盘个火榻。”樊伉越说越觉得有道理。
本来病人就该注意保暖,天气那么冷,吕泽还住在像冰窖一样的房子里,每天还要操心公事,能好起来才怪。
对他的好意吕泽却显得有些不近人情,非常不客气地拒绝了。
“将士们都在耐着严寒辛苦训练,我为身为一军主帅,又岂可沉迷于享乐。”
睡个火炕就叫享乐了?
樊伉表示真的是“富贵”限制了他的想象,原来享乐还可以这么定义的。
“盘个火榻又不麻烦,一天就能砌完,烧两天等干透了就能睡了。若是舅舅觉得自己在享乐内心不安,大不了等舅舅身体好了再把火榻拆掉也不迟。”樊伉劝解道,“本来生病的人就要注意保暖,不然只会越拖越严重,若是舅舅病倒了,那些一直跟着你的将士们又该如何自处呢?”
禹肇一听,也跟着点头:“兴平侯说得有道理。属下理解将军想要和将士们一起吃苦的决心,然而也不用急着这两天,等您身体痊愈了,想怎么吃苦都行。”
吕泽面色一端:“男子汉大丈夫,当持三尺剑,守土开疆,扫平四夷,岂可说是吃苦?!”
樊伉:“……”
他有罪,他就是一个只知沉迷于享乐的纨绔混球。
听他们甥舅俩越扯越离谱,禹肇的一张大胡碴子脸禁不住抽了抽,目光下意识地朝着樊伉扫了过去,打断他们道:“将军,药都快要凉了,您还是趁着温热先把药喝了吧。”
吕泽正要端起碗一饮而尽时,姜侍医却出人意料地上前一步,将那碗药抢先端了起来,禹肇对他怒目而视,姜侍医连忙解释说:“禹偏将,这药已经凉了不好入口,我拿回去重新煎一副,再给将军端过来。”
禹肇手一摆,道:“快去吧快去吧!”
姜侍医端着药碗出去了,吕泽想是也闻到了空气中的肉味,不着痕迹地吸了口气,说:“你别是把家里留着今年要吃的肉都带过来了吧?”
昨天营里那些小兔崽子们搬肉时欢呼的那个高兴劲儿,活似几百年没吃过肉一样的,他坐在屋子里听着都有点脸红。
“哪有。去年我让人在家里养了不少豕和羊,还有一些鸡鸭,全杀了做成肉干带过来。这两年花销有点多,也没别的东西可以拿来送给舅舅了,舅舅可别嫌弃。”樊伉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对于自己带着几车肉走亲戚的事感觉怪怪的。
吕泽被他说得笑了起来,乌青的脸上少见地显出几丝烟火气:“你这孩子又说胡话了,你有这个孝心便是好的,又有什么可嫌弃的。”
禹肇也跟着哈哈笑:“吃了一冬天的水煮芦菔,兄弟们一个个都快成兔子了,兴平侯这礼送得可太合兄弟们的意了,可不敢嫌弃。”
樊伉:“……”
说得真是怪可怜的。
从吕泽屋里出来,樊伉正思索着他是先斩后奏把火榻盘出来还是努力说服吕泽的时候禹肇叫住了他。
“兴平侯,你说的那个火榻都要些什么?”
樊伉诧异道:“舅舅不是不同意修火榻么?”
禹肇嘿嘿一笑:“将军不同意,咱就偷偷修,修好了把将军往有火榻的屋子里一扔就完事了。”
樊伉默然。
原来一军大将在部将眼里是可以随便一扔完事的。
不过听到禹肇这么一说,樊伉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就是建屋子用的一些东西,不用瓦片。”
他将盘火炕要用的材料说了一遍,禹肇一听都是些军营里有的材料,顿时放下了心,喜滋滋地道:“兴平侯稍等,末将这将去让人送材料过来。”
“还要几个建屋子的熟练匠奴工。”樊伉担心他自作主张,吕泽会责怪于他,遂道:“万一舅舅责怪起来,你就说是我的主意,毕竟我年幼体弱,又有癫疾,受不得寒。”
禹肇应声去了,不多时带了一队兵丁推了好几车泥砖木条过来。
“兴平侯你看这些够了吗?”
樊伉点头,说:“够了。”
禹肇显然是个说风就是雨的争性子,材料和匠工都到了,虽然嘴上不说,只拿一双眼睛炯炯地看着樊伉。
樊伉也没有藏私,仔细指点那几个匠工,开始在屋子里盘火炕。
期间吕泽过来了一次,被禹肇拿樊伉教的说辞搪塞了回去。
知道是因为樊伉怕冷才修火榻之后,吕泽便不再说什么,仿佛放弃了一般,任由他们捣鼓也不做声了。
樊伉本来就是一个爱折腾的人,禹肇也是个看热闹不嫌麻烦的性子,两个人简直就是一拍即合,尤其是现在得到吕泽的默许之后,更是放开了,凑在一起一顿叮叮咣咣乱敲乱锤,不仅在樊伉暂住的屋子里捣鼓出了一个火炕,还多了一套桌椅板凳。
“这样就成了?”禹肇摸着下巴绕着火榻走了两圈,若有所思,“看起来不是很复杂嘛!”
“本来就不复杂。”樊伉道,“只不过是之前没有人想到这一点而已。”
“什么时候能用?”禹肇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火榻,有些跃跃欲试,看他那情形,似乎是想要当天就要试试火榻的用处。
“等干透了就能用了。”樊伉点了点头,说,“舅舅就是太古板了,营里这么冷,盘个火榻多方便呀,睡得舒服,还能少生病。”
这可不是医疗条件发达的几千年后,而是一个感冒就有可能夺走一条人命的大汉朝。
禹肇身为吕泽的副将,可不敢像樊伉一样,在背后肆无忌惮地议论吕泽,装做没听见,招呼着樊伉往外走。
他要给自己也盘个这样的火榻,看着就很暖和。
那个桌椅板凳也来一套,兴平侯说什么盘腿坐不好,容易成罗圈腿什么的。
虽然罗圈腿是什么他并没有问,不过看兴平侯说这话时候的表情,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费了一天半的时间,总算把禹肇的火炕也盘好了,那几个匠工也掌握了技巧,盘起火榻来很快,现在禹肇已经在组织,考虑着给是不是全营都盘火榻。
“全营盘不盘我不知道,不过伤兵营那边是肯定需要的。”中午的时候,樊伉蹲在门槛边上,和禹肇一起捧着碗吃着卡嗓子的糜子肉粥,心中盘算着无名兄回来的时间。
无名说三天能回来,这都已经是第四天了,还不见人影,心中不禁开始有些担忧起来。
“嗯,有道理,过两天我再跟将军提这事,这几天将军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他和樊伉不顾吕泽的反对,为了盘这个火榻,训练都缺席了,吕泽现在肯定哪儿看他都不对,还是不要去讨骂了。
樊伉同情地看着他:“禹将军你辛苦了。”
别说禹肇,这两天连他都觉得吕泽看他的眼神不对劲,透着一股浓浓的嫌弃之意,肯定是嫌弃他才来几天,就影响他军中的纪律。
也不想想他这么辛苦讨人嫌是为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