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雪着相了。”狐子七道,“清者自清。”
明先雪又说:“你知我沽名钓誉。”
狐子七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半晌噗嗤一声,说:“公子雪总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满嘴美人白骨、富贵浮云,结果却自称沽名钓誉?实在有趣。”
明先雪微微眯了眼睛,像是突然有些头痛,皱了皱眉,随后又振作起来,再次春风化雨地笑道:“小七既然已认得我那么久,大概早已知我性子。我又有什么可瞒得过你?”
之前狐子七说起“窗中度落叶,帘外隔飞萤”一句的时候,明先雪也是半信半疑。
即便信了之前曾和狐子七结缘,也只当是在相国寺的后山偶尔碰着。
知道今日听了狐子七的歌声,才突然惊觉,狐子七竟是陪伴了年幼的自己那么久,以那么隐秘、温柔、又诡异的方式。
狐子七噗嗤一笑,把手放在自己衣带上,轻轻解开。
这实在不是狐子七第一次在明先雪眼前宽衣解带。
明明在狐子七第一次以人身夜访明先雪的时候,他便是主动除了衣衫。
当时明先雪并无移目,十分坦诚地看着他,用一种仿佛真的是在看狐狸的目光看他,无喜无悲,无情无欲,只是看着罢了。
而今次,狐子七再度宽衣,明先雪的反应却大不一样。
明先雪几乎是下意识的垂下了眸子,目光如水面浮动的丝线便似有若无,游离而过,越过狐子七的腰身,落到垂下的衣带上。
狐子七游鱼一般的钻进明先雪的被窝,果然是带着一股热气的。
明先雪垂眸看着他的脸。
狐子七粲然一笑,把头靠向明先雪的肩膀。
明先雪似要往后,却又没有,只是定在这儿,像一尊巍然的玉像。
狐子七依然一笑,并无多说一句话,却是摇身一变,化作一只毛色鲜亮的小狐狸——却非他能震慑山林的七尾大狐全相,而是他得道前的小狐狸法身。
柔柔软软的一团,只有一条大尾巴如小扫子似的搭在明先雪腰侧。
如此蜷在明先雪的被窝里,拱起一个温暖蓬松的弧度。
明先雪一怔,大约第一次触碰到这样的生灵——毛绒绒的、热乎乎的。
让人很难拒绝的。
话分两头。
王妃也回到世子床前,感觉世子逐渐微弱的气息,如被万箭穿心,疼痛难当。
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她的悲伤已经深到了无法用泪水来宣泄的地步。
侍女银翘站在一旁,看着王妃如此模样,心中也是五味杂陈,劝慰道:“天无绝人之路,既然雷坤子大师留下方子,说只要明先雪的心头血就能救世子……”
“我们都对明先雪下手下过多少次了?有哪一次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王妃不安地说,心中甚至划过一层懊悔:如果她没有屡次加害明先雪,是不是世子就不会屡遭横祸?
但骄傲的性情不允许她陷入这种类似自责的情绪中:因为着仿佛是逼迫她承认自己做错了事。
而尊贵的她,是断不可能有错的。
她抹了抹眼泪,转头问银翘道:“你这个丫头主意总是很多的,你有什么想法?”
银翘蹙眉,想了想,说:“都说明先雪八字硬,时运高,大概因为这样我们屡次下手都不成功。毕竟,我们都是暗着来,手段曲折,既是曲折,自然也多变数。倒不如明着来,说不定反有奇效。”
“明着来?”王妃一阵疑惑,“你是让我直接拔剑去刺他的心脏吗?”
“自然不是这样。”银翘连连摇头,却说,“我们倒不如把大师的方子告诉王爷,王爷那么心疼世子,想必会同意的。既然王爷同意了,他去动手,所谓‘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就是天道正义也在我们这一边。”
王妃闻言,冷冷一笑,说:“你可没听到王爷日前是怎么说的?他现在根本看不上先霆,眼巴巴地要把宝押在明先雪身上。他是不可能为了先霆而伤害明先雪的。”
闻言,银翘也是一阵无措,因为她在府里,也是看着世子生病毁容、性子越发暴戾,王爷由此逐渐厌弃于他。
银翘扯出一抹艰难的笑容:“王妃,您别太难过了。事情或许还有转机呢。王爷终究是疼世子的。”
王妃听后,摇了摇头,说道:“银翘,王爷哪里肯理会我们?他现在的心已经完全偏向了明先雪,我们再去找他谈也是无济于事。而且,我也不想去求他,怕是自取其辱。他若是真心相待,我又何至于此?”
说罢,王妃双眼幽幽淌下泪来。
王妃想得倒是分毫不差。
桂王现在确实更加重视明先雪,毕竟,明先雪和明先霆,出落得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更别提,明先霆现在已经是行将就木,眼看是不中用了,桂王心中已认定明先雪是他的独苗苗,疼他似眼珠子一般。
这一大早,桂王便带着管事并小厮去明先雪的院子里。
见院子里没人伺候,只有一个宝书在扫地,桂王便十分不满:“公子雪的庭院怎么只有一个小厮?谁让你们如此怠慢于他?”
管事一听,连忙上前解释道:“王爷息怒,原是拨了二三十个伶俐的下人来院子里的,只是公子雪他喜清净,不愿外人打扰,所以才只留了他从寺里带来的两个。”
桂王听了管事的解释,脸上的不满稍微缓和了一些。他知道明先雪性格清冷,喜欢清静,不喜欢被太多人打扰。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应该给明先雪足够的仆人伺候,这才是世家公子的体面。
“即便如此,也不能只有一个小厮伺候,这像什么样子?”桂王吩咐道,“你再多安排几个下人过来。”
管事连忙应声道:“是,王爷。小人这就去安排。”
桂王点了点头,算是满意管事的回答。
他转身走进屋内,宝书忙跟在背后。
桂王便问宝书道:“另一个小厮呢?为何不见他在此伺候?”
宝书恭敬地回答道:“回王爷,另一位小厮名叫小七,正在为公子伺候汤药。”
“汤药?”桂王一怔,“先雪生病了?”
宝书面露担忧之色,道:“公子昨夜在庭院里读书,夜深露重,怕是着了风寒。从昨晚子时开始,公子就浑身发热,小七一直守在他身边,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也颇为辛苦。”
桂王听了宝书的解释,眉头紧锁,责备道:“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告诉我!”他转头看向一旁的管事,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满,“我说什么来着?只有两个小厮伺候公子,如何能周全?你看,这才一天就招了风寒了。”
管事连忙低头认错:“王爷息怒,是小的疏忽了。我这就去多安排些人手过来。”
桂王挥了挥手,又转向宝书问道:“先雪现在情况如何?可有请大夫看过?”
宝书本就对王府有怨言,此刻也趁势说道:“大半夜的,也找不着郎中。府医却全在世子那儿待命,王妃也不肯放人。幸好小七略通医术,熬了祛寒的汤药给公子吃下,公子这才好些了。”
桂王听了宝书的话,眉头紧锁,心中也升腾起对王妃的不满:府医都说先霆药石罔效了,把医者留在那儿也只是图个心安。如今先雪抱恙,正是需要诊治的时候,王妃却拘着府医不放,这实在是说不过去。
只不过,桂王也不愿在下人面前表达对王妃的不满,便悠悠道:“世子那边确实一时离不开人,只是先雪这儿既生病了,也不能不管。”接着,他转身对管事吩咐道:“你速去将府医带过来,先给先雪看看病。如果王妃问起,你就说是本王的意思,让她不必担忧世子那边,本王自有安排。”
管事连忙应声道:“是,王爷。我这就去办。”
说完,他急忙转身离去。
王爷走进内间,一眼便看到狐子七正在一个铜盆旁绞帕子。
却见这狐子七艳光四射,容颜绝美,令人一见难忘。
王爷不禁有些惊奇,暗道:“先雪静心修行,怎么身边跟着这么一个美人?”
想到这个,王爷反而有些高兴:如果先雪凡心未了,倒是好事。最怕他真的的清心寡欲,除了修行什么都不要呢。
看见王爷进来了,明先雪便要起身拜见。
王爷忙道:“你身体不好,就不要行礼了。”
明先雪坚持道:“礼不可废。”
放在之前,狐子七或会认为明先雪又在做作,如今却有些拿不准,甚至开始怀疑:王妃和银翘这样害他,他都不计较,王爷对他冷漠,他也不怨恨,难道真的是因为他打心眼里尊崇孝道?
他尊崇孝道,所以王妃作为嫡母,要怎么打他杀他,他都恭敬顺从。至于银翘,作为母婢,他也不能伤害……
因此,面对父母的伤害,明先雪秉持圣人的原则“小棰则待过,大杖则逃走”,他便逃到相国寺去了。
想到凡人对孝道的确是视作天的,好比父母杀子,肯定是不必偿命的,有时甚至无人追究,但若弑父弑母,便是天也不容的。
狐子七不禁暗叹:凡人好癫啊。幸好我是禽兽。
狐子七心情复杂地上前搀扶明先雪,并和桂王行礼。
“好了,你们都不要多礼了。”桂王说道,“先雪,你身体要紧,还是多休息为好。”
明先雪这才站起来,又由着狐子七将他搀回床上。狐子七替他垫高两条滚枕,好让明先雪能靠着跟桂王说话。
然而,明先雪太过讲规矩,即便回到床上,依然坐得端正笔直,不肯稍稍歪斜。
桂王看着如此端庄稳重、儒雅俊美的明先雪,越看越满意,更觉得那个性情偏激、容貌丑陋的明先霆很配不上世子之位。
他虽然贵为王爷,但下一代的世子大抵不能封王,能获封什么爵位,还得看上面的意思。到了孙辈,那就更难预料。大约三代过去,就不再享有尊荣了。
如果是世子是明先雪的话,桂王倒有自信可以得到一个不错的尊位,以明先雪的人品和恩宠,大约还能惠及孙辈,得到特别恩赏。
若是明先霆……桂王蹙眉,别说是福荫子孙,不因为闯祸而得咎,反将王府连累,就很不错了。
小时候倒是不觉得这两个孩子的差距有这么大,虽然明先雪从小就会念书,但也呆呆的,不似明先霆那么活泼可爱。
倒是日子渐长,明先雪出落得神仙一样,明先霆却成了一个讨债鬼。
桂王思来想去,只能感叹:到底都是王妃自己人品低劣,也不能好好教养孩子,把好好一个孩子养得更她一样骄横偏激。
只是王妃固执,明先霆已正式当了世子,要撤回也不容易……
想到这些,桂王甚至很幽微地庆幸明先霆突发恶疾。
他觉得这或许是天意,让明先霆无法继续担任世子之位,从而省去了不少撤封的功夫。
桂王暗叹:这样的想法或许有些不妥,但本王也实在是为王府的未来着想。
王爷离开明先雪的院子没多久,管事就带了一拨小厮丫鬟婆子,站在庭院里听候差遣。
明先雪见状,说道:“我这儿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
管事赔笑道:“知道公子雪慈悲又爱清净,只是这院子宽敞,粗活细活也不少,只叫您身边的宝书和小七两个小厮干活,岂不忙坏了他们?再也怕有不仔细的地方。”
明先雪抬眸看了看站院子里满满当当的一拨人,说:“即便如此,也不必这么许多人。”
“自然,自然,是都带过来供您挑选,您看中哪个觉得合眼缘了,再留下来,留多少人,都随您的意思。”管事便道。
见明先雪仍有犹豫之色,管事又道:“而且,这也是王爷的意思。王爷担心您住得不舒服,特地吩咐了我安排,若您再推辞,怕是辜负了王爷一番心意。”
明先雪听了,这才点了点头,说:“既如此,我再推辞,倒是我无礼了。”说着,明先雪招了宝书来,说:“你去看看,觉得哪个与你投缘的,便留下来吧。”
宝书得了这个吩咐,倒有些受宠若惊:“由我来决定?”
站在一旁的狐子七笑道:“宝书哥哥,您可是公子雪身边最得力的第一人,这院子里的大小事儿都离不开你。由你来决定伺候的人选,自然是最合适的了。”
宝书倒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但仔细想想,自己的确是伺候公子雪最久的贴身小厮,资历最老,他做这个主的确没什么不对。
想到这个关窍,又在狐子七一声声的“哥哥”“第一人”的奉承中快乐起来,他便高高兴兴地出去挑人训话,还真有点儿总领头子的样子了。
宝书在院子忙活,适应他作为院子领事的新身份。
此时,管事正在房内与明先雪交谈。他笑着对明先雪说:“公子雪真是好眼光,宝书小哥越发的聪明伶俐,做事也越发地周全。看来还是公子雪会调教人,把宝书小哥培养得如此出色。”
明先雪听了管事的夸赞,淡淡一笑,道:“宝书聪明好学,又肯吃苦,自然是一个好的。”
狐子七在旁,忽道:“今儿王爷说了要把府医招来,可怎么婆子丫鬟都到了,府医却还没影儿?”
要说不说,狐子七作为小厮跟管事说话的口吻也忒不客气。然而,管事看狐子七如此美貌,还能在明先雪的屋内伺候,心里猜测狐子七和明先雪大概关系不一样,故也不敢跟他生气。
管事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之色,半遮半掩地解释道:“府医还在来的路上。”
“还在来的路上?这王府就这么大,府医便是被蚂蚁抬着来,也该到了。”狐子七看起来嚣张又跋扈,讲话似一个小炮仗。
而明先雪在一旁,也没制止他,只虚虚一笑。
这架势,越发让管事觉得这不是什么小厮,而是明先雪的爱宠。
管事犹豫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这个……是王妃的意思。王妃说世子身子骨弱,需要府医随时照看,所以不肯放人。”
狐子七在旁听了,冷笑一声道:“王妃可真是会挑时候,这边公子雪等着诊视,那边却把府医扣着不放——”
明先雪实在听狐子七的话越来越过了,便淡淡打断,说:“既是如此,那便再等等吧。”
狐子七却不肯罢休,道:“公子雪,您身子不适,可不能一直这么等着。我去找王爷说说,看能不能让府医先过来给您诊视。”
说着,狐子七便转身欲走。
明先雪见状,拦他道:“小七,不必如此。王妃既然有她的安排,我们也不好太过强求。且等等看吧。”
狐子七根本也不在乎什么府医来不来的,他只想闹一闹,看明先雪着急忙慌站起来拦他的样子——尽管他知道明先雪其实也不是真的着急忙慌,不过是在管事面前假模假样的客套一下。
只不过,能见到明先雪因为自己的举动而露出除了淡然一笑之外的其他表情,尽管是假模假样,也还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
管事在旁,看着明先雪和狐子七有来有回的,心里越发纳罕,回头就去告诉王爷。
王爷今日早上去看明先雪的时候,就注意到这个名叫小七的貌美小厮了,听得管事这样汇报,王爷只是笑笑:“我知道了。”
管事却小心道:“公子雪身份贵重,又是修行之身,和一个小厮出了风流韵事,岂不是不好?”
大概明先霆各种欺男霸女的事情大大拉高了王爷的容忍度,王爷对明先雪这个事情丝毫不介意,甚至还乐见其成:“就是这样才好,才像一个年轻少壮的男人。先雪若真的枯木一根,我还发愁呢。”
说着,管事又提起王妃不肯放府医的事情:“王妃说世子身子骨弱,需要府医随时照看,所以不肯放人过来。”
王爷冷笑一声,道:“你带几个护院过去,跟她说,这次必要把府医们带走,不仅如此,还要把太后赏赐的千年人参也一并带走,给先雪补补身子。若她再不依,连每日供给的鹿茸、灵芝、海马等物也一件件地停了,问她还闹也不闹?”
管事听到王爷的命令,心中虽有些忐忑,但也知道这是王爷的决断,自己只能照办。于是,他连忙应声道:“是,王爷。我这就去办。”
看到王爷竟派了护院来,要强行带走府医,王妃自是怒火中烧,脸色铁青:“世子身体尚未康复,府医怎能就此离去?王爷这是要置世子于不顾吗?”
管事微微低头:“王妃娘娘,王爷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世子固然需要精心照料,但公子雪公子那边同样急需府医诊治。请您体谅王爷的苦心,莫要让此事再起波澜。否则,王爷不但要带走千年人参,恐将下令停掉世子每日的鹿茸、灵芝、海马等珍贵药材。望王妃娘娘三思,莫要让世子因小失大。”
王妃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紧握的双手缓缓松开,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坐回到椅子上。
她缓缓抬眼,嘴角咧起一丝苦涩的笑容:“王爷眼里,先霆已经是一个废人了,是么?”
管事听到王妃的话,微微低垂眼睑,避开了她那充满哀怨的目光:“王妃娘娘,小的也只是奉命行事。王爷的心思,小的不敢妄自揣测。还请王妃娘娘体恤王爷的苦心,不要为难小的。”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有王妃粗重的呼吸声在空气中回荡。
过了许久,王妃才缓缓抬眼,看向管事,她的眼中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愤怒和坚定,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绝望:“我知道了,府医你就带走吧。至于那根千年人参,我今天大早已让银翘拿去炖汤了,现在正在炉子上煨着。”
管事愣了愣,说:“既然已经炖了,小的这便去回了王爷?”
“不必。”王妃淡淡说,“王爷的心,我已经知道了。待会儿等汤煨好了,我就亲自给公子雪送去,也算是尽一份心意。”
管事见气氛凝重,不敢多话,默默地退了出去。
世子院子里的风雨飘摇,明先雪的院子里是另一番景象。
宝书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热火朝天地带着众人干活,一时又是调配小厨房煎药熬粥,一时又是指挥粗使仆役送柴挑水。
若不是明先雪依旧表示不许人进屋伺候,怕是连内间也要忙得风火轮一般转起来。
而此刻,明先雪正端坐于里屋之中,看精神已康复大半,立领高高束起,服帖颈部的修长线条,长袍轻轻垂落,掩盖住他那如竹子一般挺拔的身体,更增添了几分高贵庄重。
狐子七看着明先雪已恢复这芝兰玉树的模样,心里竟然有些惋惜:昨晚那病西施的样子,我还没欣赏够呢。
狐子七暗叹:唉,我这狐狸精,确实是色心有余,良心不足。
明先雪合上茶盖,笑问狐子七:“怎么叹气?”
狐子七回过神来,没把自己的无良发言宣之于口,只说:“那宝书倒是有魄力,一上午就把新来的人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可见这小子虽然单纯年轻,却也是一个伶俐的。”
明先雪笑道:“你更伶俐,在人前喊他哥哥,人后却喊他小子。”
狐子七闻言哈哈一笑,说:“我们狐狸精都是这样巧言令色的。”
说罢,狐子七眼珠子转了转,又叹口气:“这样看来,公子雪怕是回不去相国寺修行,以后还是得在王府长久地住下来了。难为公子雪一心向道,但这尘缘却是难断!”
明先雪也是一叹:“尘缘哪里是说断就断的?单说这亲恩,便是在骨血之内,无论如何不可断绝之缘。”
狐子七闻言默默,半晌才说:“这对于我们禽兽而言太难理解了。”
明先雪却笑道:“羔羊跪乳,乌鸦反哺,孝道是天地同存的。”
狐子七却问:“那你听过狐狸尽孝吗?”
明先雪道:“你们狐狸大约也有狐狸的道。”
“那是,”狐子七点头,“我们狐狸的道就是救命之恩必得以身相许。”
明先雪听得这话,但笑道:“修行的精怪,最怕因果纠缠,我是知道的。但我从无听过救命之恩只能以身相许的。”
要说到什么因果、修行的规则,明先雪自然是头头是道,狐子七是说不过他的。
狐子七便不说了,索性摊开来道:“不错。救命之恩要报的法子多着呢,自然不止以身相许一条。”
“那你为何非要如此?”明先雪淡淡一笑,带几分无奈。
狐子七却好笑:“公子雪这是明知故问,我自荐枕席,自然是因为倾慕于您!”
明先雪听得这般表白,却是淡淡一笑:“你所谓的倾慕,是慕我的色吗?”
狐子七心想:自然是的。
然而,狐子七身为狐狸精,自然知道这个时候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狐子七便笑笑:“你看我能修得人身,想必没有一千岁也有几百岁了,若我只是好色之徒,怎么直到今天才动思凡之心呢?”
——自然是因为狐子七活了一千年,但前头九百年都在山野,后面一百年也是乱荡乱跑,只见过明先雪一个算得上绝色。
然而,明先雪哪里知道这些内情?
明先雪看着狐子七,不言语了。
看着明先雪这绝世好颜色,狐子七的眼波都潋滟出几分情真:“公子雪,旁的话我我不敢多说,我只有一句。”狐子七呢喃似的,声音低下来,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我心悦君。”
狐子七之前对明先雪是多有撩拨,唯有今次,竟说出这样直白的言谈。
明先雪虽然老成,但也到底年轻,长年青灯古佛,不染俗尘,自是人生头次听得这样简单而隆重的求爱,一下便怔住了,竟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狐子七难得看到明先雪噎住的样子,难免好笑,嘴角忍不住上扬,弯出一抹愉悦的弧度。
明先雪并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但见狐子七笑了,竟然莫名其妙也跟着有了笑意,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嘴角翘了起来。
这笑意,如没注意踩了一脚杠杆,眼睛还没知道,另一端的石头就飞起来往自己头上砸来。
第13章 明先雪的死穴
却是此时,听得宝书在门外报说:“启禀公子,王妃来了,说是来探望您的。”
明先雪说:“快请她进来。”
宝书答应着去了。
狐子七也敛去了笑意,略带不情愿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装出一个小厮该有的模样,垂首立在一旁。
过了一会儿,宝书就把王妃请进来了,王妃形容憔悴,也没用脂粉遮盖,倒不似她平时气焰嚣张的模样了。连带着她背后总是狐假虎威的侍女银翘,也低眉顺目,双手提着食盒,一脸恭顺地跟明先雪行礼。
明先雪态度还是如常,向王妃行了一礼,道:“王妃驾到,有失远迎,还请王妃恕罪。”
王妃露出笑容:“你身上不好,就不必拘泥于这些虚礼了,快坐下吧。”
明先雪先请王妃在主位落座,自己才陪坐。
王妃思忖一会儿,才开口问道:“听说你昨晚突然发热,今日怎么样了?身子可有好转?”
明先雪微微一笑,回答道:“多谢王妃关心,我已经服过药,现在已无大碍。”
“那就好,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切勿再让病情反复。”王妃扯了扯唇角,又说,“前儿太后赏了一根千年人参,我今日一大早就让银翘去炖了回阳固脉汤。”
说着,王妃转头看向了银翘。银翘见状,连忙将手中的食盒捧上前,恭敬地呈给明先雪。食盒打开,一股浓郁的汤香扑鼻而来,显然是人参以及众多名贵药材炖制的汤品。
明先雪和狐子七却微微对视了一眼,一瞬间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只有在旁端茶给王妃的宝书不明所以,只他也听说王爷吩咐了把千年人参送来,故宝书还很高兴王妃送来了如此珍贵的汤药。
明先雪虽然有话,但以他的身份不好说出口,狐子七是“小厮”,也不适合随意发言。
明先雪笑了笑,转向狐子七,问道:“小七,你颇通医术,可曾听说过这回阳固脉汤?”算是给狐子七一个开口说话的机会。
狐子七自然地接过话头,伶俐地回答道:“自然知道。这回阳固脉汤,有回阳固脱、益气生脉的奇效。寻常的方子都是用普通人参,如今用了千年人参,其功效更是卓绝。只是,这汤药主要是针对心力衰竭、亡阳欲脱之症。公子的病情,似乎与此并不相符。”
这汤剂显然是合着世子爷的状况熬的,明先雪这样的喝了,反而不利。
王妃炖了这个来,怕也是知道王爷的命令不好违抗,故意做成这汤,叫明先雪喝不着,主动推给世子喝。
明先雪知道王妃这算计,却也愿意顺手推舟,便笑道:“王妃,您的慷慨,我实在是感激不尽。只是,如此良药,若是用在我身上,只怕也是无益。不如还是将其留给世子爷吧。”
王妃听得明先雪的反应,并不意外,但也没有计谋得逞的高兴,脸上的哀愁反而更深:“大师已经看过了,说这药虽然药材上乘,但世子的病情过于严重,即便有千年人参作为主药,却也缺了一味至关重要的药引。若没有这药引,世子喝了这汤药,也只是白白浪费了如此珍贵的千年人参。与其如此,倒不如将其给你饮下,至少还能益气补血,对你的身体有些益处。”
明先雪闻言,心中一动,他明白王妃这是在暗示自己,却也愿意跟着她的意思走,问道:“不知道是什么药引?”
王妃见明先雪落入自己的语言陷阱,心中暗喜,面上却保持着哀愁的神情,缓缓道:“你博闻强识,可曾听说过人血入药?”
明先雪闻言一顿,望向狐子七。
狐子七立即开口道:“人血入药,古籍中虽有记载,但此法太过残忍,且效果难以预料,早已不被医者所用。”
王妃闻言,带着几分恼恨地剜了狐子七一眼,但她很快掩饰过去,叹息道:“正是如此。世子爷的病情日益严重,寻常药物已是无用。大师说,唯有以人血为药引,方能有一线生机。只是这药引极难寻找,需得是至亲之人的心头血方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