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观—— by木三观
木三观  发于:2024年08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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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书从外面领了餐食回来,一边摆饭一边跟明先雪说起这事儿:“昨夜世子突然病倒,据说是中了邪祟。府医、太医都看了,都说症状古怪,瞧不出个所以然来。王妃急得团团转,现在甚至把相士都请来看病了。”
狐子七在旁帮忙布菜,听了这故事,便拿眼去瞧明先雪。
但见明先雪还是仙风道骨,慈悲地念一声佛。
宝书问:“公子,您是修行人,依您看,这真的是邪祟吗?”
明先雪缓缓道:“世事难料。但无论真相如何,我们都应当秉持善念,为他祈福。”说罢,明先雪便吩咐狐子七道,“小七,劳你去准备纸笔,我用过饭就为世子抄经祈福。”
宝书听得这话,心里十分不得劲,但他是心直口快的性子,在明先雪面前也是没规矩惯了,便不畏惧地把心里话说出来:“公子,您也太心善了!世子是怎么对您的?他可恨不得您去死啊。您倒好,居然还为他抄经!”
“宝书,你可知何为修行?”明先雪问道。
宝书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修行,便是修心。心中无碍,方能通达天地。世子虽对我有不善,但那是他的因果,我若因此心怀怨恨,那便是我的业障了。”明先雪缓缓说道,“祈福不为世子,而为我心。我心若净,世间便无恶。”
宝书听着明先雪的话,半知半解的,只垂头不语。
狐子七却觉得好笑:好啊,原来是自己觉得自己不作恶,那就是不作恶了。
他对你不善,但每次你当场就报了,自然也没有怨恨,没有怨恨,也就没有孽障了。
怪不得明先雪总能一脸神圣地把害他的人一个个跟弄得要死要活,末了还能心无杂念地念佛,原来是秉持着这样的心态啊!
我原以为明先雪是一个阴暗扭曲的人。
没想到,其实他是很豁达开朗的嘛!
明先雪饭后便开始抄经,经书抄好了,便让狐子七把经书装进盒子里,一同去探望世子。
宝书则留在院子里守着。
明先雪和狐子七到了世子居所,却见原本井井有条堂皇富丽的庭院如今一片忙乱。
小厮和丫鬟们在外间待命,脸上神色各异,但手上的活计也不停,倒不管真忙还是假忙。明先雪带着狐子七穿过外间,进入内室,便见王妃伏在床边,双手紧握着世子的手,泪水无声地滑落。世子的脸色苍白得如同一张纸,气息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
在一旁站着一个相士,倒是个生面孔,身穿道袍,面色肃然。
狐子七一眼望过去,就察觉到这个相士略有道行,但也不精,身上泛着恶业的黑气,可见也不是什么正经修道的。
狐子七撇眼望明先雪,却见明先雪灵台澄澈,身轻如燕,可见明先雪的确深谙自然之法,所作所为完美规避了恶业。
狐子七相信,明先雪身边就算再死一百个,这位公子雪也仍是手不沾血,白衣似雪。

第9章 百鬼杀
相士虽然身有恶业,但看起来像很规矩的一个人,朝着明先雪一拜:“公子雪有礼。”
明先雪笑笑,问道:“这位是?”
王妃见明先雪到来,连忙拭去眼角的泪痕,起身整理仪容,恢复了她作为王妃的尊贵与端庄。她转向明先雪,缓缓开口介绍道:“这位是雷坤子大师,他在京中可是名声响亮,相术与道法皆达到了登峰造极之境。”
明先雪便合手道:“大师有礼。”
雷坤子忙道:“王妃过誉了,老夫只是略通相术与道法,不足以挂齿。”
“大师何必谦虚。”明先雪笑笑,又转头看向身旁的狐子七。
狐子七心领神会,双手托着一个雕刻精细的木盒走向前。
他轻启盒盖,一股清雅的墨香随之逸出,弥漫在空气中。
盒内,一叠手抄经卷摆放得井井有条。
王妃一眼望去,便认出那些经文上字迹——工整有力,笔锋遒劲,正是出自明先雪之手。
她自然对明先雪的字迹了如指掌,因为从前她常常以祈福为名,要求明先雪抄写经文,数量动辄以万计。
过后也是随便烧掉,只为了磋磨明先雪罢了。
而如今,明先雪还主动抄经送来给世子祈福,王妃心里自然也不会感激,还觉得明先雪是在嘲讽自己。
王妃脸上不免浮现一抹冷意:若不是明先雪,阿俊和阿达又怎么会惨死?又怎么会化成厉鬼?又怎么会袭击我的先霆呢?他现在倒来猫哭耗子假慈悲!真是可恶!可恨!
明先雪温言道:“王妃,世子吉人自有天相,相信他很快便能康复。”
王妃点了点头,不冷不热道:“有雷坤子大师在,先霆定能度过此劫。”
明先雪察觉到王妃的抵触与冷淡,便简单地寒暄几句后,起身恭敬地告辞。
见明先雪走了,王妃掩上房门,转头对雷坤子大师说道:“大师,您一定要救救先霆呀!若您能救得他的命,我必将倾尽所有,以报大师之恩!”
雷坤子拈须沉思道:“世子所遭遇的,乃是恶祟侵体之劫。原本,只要及时驱邪,理应无事。但此恶祟与世子之间似乎有着深厚的因果纠缠,因此难以轻易祛除。”
王妃听闻此言,心中忧虑更甚:“那可如何是好?大师,您一定要想想办法救救他呀!”
雷坤子微微一笑,抚过明先雪留下的经文,缓缓说道:“王妃莫急,此事虽棘手,却并非无解。”他顿了一顿,目光深邃地望向王妃,“如果老夫没有看错,明先雪此人天生一颗玲珑心,他的心头血……”
说到此处,雷坤子微微停顿,像是在卖关子。
王妃见状,急切地追问:“大师,您快说啊!明先雪的心头血能怎样?”
雷坤子答道:“玲珑心之血,功效非凡。其一,可驱邪避祟,其二,能助益修行,其三,更可解百厄。可谓是世间至宝。只不过,心见铁即死,若要取血,公子雪是断不能活了。”
王妃却咬牙冷笑:“我早恨不得生啖其肉,难道还能舍不得刺他的心?”
然而,王妃又愁眉不展:“只是,我屡次对他下手,下毒试过了,行刺试过了,就连扎小人都试过了,却没有一次成功,次次都叫他侥幸避开。如今王爷又护着他,我如今想动他,也没有办法啊。”
雷坤子缓缓说道:“也不是没有办法……只不过……”
王妃急迫地问道:“只不过什么?只要能救先霆,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雷坤子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王妃莫急,听老夫慢慢道来。取明先雪的心头血固然可以救世子,但玲珑心之血极为珍贵,一滴便足以驱邪救命。因此,取血之时,我们只需一滴便可。而剩下的血……”
王妃听到此处,心中已隐隐猜到雷坤子的意思,但仍忍不住问道:“那剩下的血呢?”
雷坤子笑道:“剩下的血,对王妃和世子来说或许无用,但对老夫而言,却是难得的修行之物。若王妃能允许我将这剩余的玲珑心之血拿回去炼丹修行,助我早日得道,那么世子之事,我便更有把握了。”
王妃点了点头:“好,只要大师能救得先霆,剩余的玲珑心之血,便赠予大师了。”
雷坤子见状,心中一喜,面上却仍保持着平静:“王妃果然深明大义。那么,我们便尽快安排取血之事吧。不过,此事还需谨慎行事,以免惊动了明先雪,让他有了防备。”
夜色深沉,王府的角落中,雷坤子身披一袭玄色长袍,脚踏八卦步,手持黑木剑,双目紧闭,念念有词。
随着吟唱,周围的空气开始变得凝重起来,一股肃杀之气悄然弥漫。
雷坤子猛地睁开双目,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手中的桃木剑在空中划出一道玄妙的轨迹。
顷刻,天空乌云密布,雷声滚滚。
明先雪原坐在院子中的石桌旁,手中捧着一卷《穆天子传》阅读着。
狐子七与宝书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两人正在剥着瓜子,笑着闲聊。
偏在此时,天空中传来隆隆的雷声,打破夜的宁静。
明先雪的目光便从书本中离开,狐子七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狐子七与明先雪交换了一个眼神,虽有默契,却是无言。
宝书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雷声吸引了注意,他抬头望向天空,只见乌云密布,遮住了原本明亮的月光。
他不解地挠了挠头,问道:“这天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就要下雨了?”
明先雪闻言,淡淡一笑,语气平和:“雷雨声里最好眠,宝书,你先回去歇着吧。”
宝书听了明先雪的话,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明先雪待他向来宽厚,晚上不必铺床叠被,更不用值夜伺候,困了累了就可以回自己的厢房里睡觉。
于是,宝书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好”,便转身朝自己的厢房走去。他边走边想,也许真的是要下雨了,明天起来应该又是一个凉爽的早晨吧。
宝书回房之后,院子里的气氛愈发显得诡异而沉重。
夜色深沉,乌云如墨,将整个天空都压得极低,仿佛伸手便可触及。
狐子七面不改色,他轻轻一笑,手中继续剥着瓜子,又拈起一颗饱满的瓜子仁,向明先雪递去,嘴角微扬道:“公子尝尝这个,还挺香的。”
明先雪眼中闪过一丝温和的笑意,道:“狐狸也爱吃瓜子么?”
“那我确实更爱吃烧鸡。”狐子七摇摇头,“可是么,您要清修,自不能开荤。”
“这是哪来的话?”明先雪笑道,“我也饮酒,也吃肉。”
狐子七闻言颇感惊讶,但仔细一想,却也觉得不值得惊讶:明先雪莫说饮酒吃肉,就是杀人放火,都没什么奇怪的。
二人谈话间,身边已是鬼影重重。
狐子七放眼四望,又挑眉回头对明先雪说:“今天这一次袭击可比之前的水平要高啊,此人招来的厉鬼,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便是我现出原形,放开手脚,一时去杀,也是杀不完的。”
明先雪闻言,低诵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何苦杀人。”
狐子七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公子,这是鬼,不是人。”
明先雪一笑:“鬼是身后人,人是身前鬼。”
狐子七好笑道:“公子这样慈悲为怀,索性效仿割肉饲鹰的功德,把自己放这儿任百鬼缠身罢。”
明先雪双手合十说:“有何不可?”
狐子七看着明先雪垂眸的圣洁模样,一时拿不准明先雪是不是在说真话,便瞬间怔住了。
却是此时,乌云骤破,皓月当空,银白的月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照亮了整个院子。
鬼魂们像是挣脱了某种束缚,变得异常狂躁。
狐子七回过神来,打量明先雪,疑心问道:“公子雪如此淡定,难道是笃定我会出手相助?”
明先雪问:“你难道不是要报恩?”
“我固然想报,但您又说杀鬼也是杀生,便恕我无能。再者,您既有割肉饲鹰的志愿,我又岂可介入?”狐子七的话只说到这儿,未尽之意也相当明显:你要再这么假慈悲装模作样,那这次的凶险,您自己扛吧。
明先雪闻言,似不意外,只是笑笑。
谈话间,恶鬼已如同黑色的藤蔓,疯狂地爬进院墙,扭曲的身形在月光下显得更为狰狞,嘶吼着,尖叫着,洪水一般冲向明先雪。
面对这如潮水般涌来的恶魂,明先雪却显得异常平静。
他并未闪躲,也未露出丝毫的慌乱,只是轻轻放下手中的书卷,仍坐在石凳上,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如老僧入定,真的有了割肉饲鹰的姿态。
狐子七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的身姿:明先雪真的会舍身取义?还是他仍然笃定我会救他,才故作姿态、有恃无恐?

第10章 俗套
恶魂逼近明先雪,伸出扭曲的爪子,锋利的指尖闪烁着寒光,似乎随时都能将明先雪撕成碎片。
狐子七却依然没有施以援手的意思,仍悠闲地吃着瓜子,唇间露出白色的牙齿,犬牙尖尖,能让人想到兵刃一类的凶器。
如此凶器,却只是拿来嗑瓜子罢了。
明先雪端坐于石凳之上,身形如松,纹丝不动,嘴唇轻轻张合,低声诵读经文。声音虽低,却如涓涓细流,汩汩流过每个孤魂的影子里,温柔而有力地涤荡着那污秽的黑气。
在明先雪的诵经声中,咆哮和尖叫声逐渐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低沉的呜咽。
那些黑气缭绕的恶魂,如同晨雾在朝阳下逐渐消散,只留下一片沉重的宁静。
狐子七一怔,望向明先雪:“你把他们都超度了?”
明先雪轻轻颔首,正想回答,便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袭来,身体不受控制地软倒。
狐子七见状,忙伸手扶住他,眉头紧锁:“你怎么样?超度这么多恶鬼,极其耗费心力,你不该如此勉强自己。”
“他们不是恶鬼,”明先雪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却掩饰不住他此刻的虚弱,“我看得分明,他们是此间枉死的怨灵,本无伤人之意,只是被邪术操控,实在可怜。”
狐子七闻言,大受震撼:我的天爷,他难道真的是一个好人?
超度此众多怨灵,极其损耗心神。每一怨灵皆怀深厚怨念,明先雪需以己心之力去感受他们之悲苦,化解其怨恨,此中过程如同行走在刀尖之上,步步为营,稍有不慎便会心神受损。
更何况,还需施展法力破解邪术,方能释放怨灵之束缚,每施一法,都是一次较量,必须全神贯注,不得有丝毫松懈。
是以,超度过后,明先雪身心俱疲,好似被风雨摧残的松柏,虽仍苍劲,却也显疲态。
他这举动,虽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割肉饲鹰”,却也差不离了。
狐子七扶着明先雪,心里一片复杂。
他原本只是对明先雪好奇,后来带了与色相相关的喜欢,现在呢……又多了几分敬意。
这是他头一回感觉到人心的复杂。
然而,这也越发刺激了狐子七身为妖狐的狩猎欲。
狐子七看着脸色苍白但依然挺拔的明先雪,心想:真的……好想得到他啊。
邪术被破,乌云完全消散,月光变得皎洁温柔,如明先雪的衣袍。
雷坤子正闭目凝神,手持黑木剑,试图维持着那邪术的运转。
然而,就在这时,一股强大的力量突然自天际降临,仿佛有无形的巨手将笼罩在院落上方的黑暗撕裂。
雷坤子猛地睁开眼睛,只见原本紧握在手中的黑木剑,此刻竟在剧烈颤动,仿佛要挣脱他的掌控。他心中一惊,想要加大法力稳住剑身,但已经来不及了。随着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响起,黑木剑从中折断,化作两段无力的木头掉落在地。
失去了黑木剑的支撑,雷坤子顿时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反噬而来。
胸口如同被重锤击中,剧痛难忍。
他张口欲呼,却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洒落在青石板上,触目惊心。
雷坤子身体摇晃了几下,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看到雷坤子躺在地上,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王妃几乎吓得魂飞魄散。
她急忙叫来府医为雷坤子诊治。
府医匆匆赶来,把脉观之,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对王妃说道:“回王妃,雷坤子大师已是死脉。”
王妃闻言,如遭雷击,整个人呆立当场。
雷坤子如此,明先雪这边虽然破阵了,却也并不好受。
狐子七伸手搀着明先雪回室内,这倒是狐子七作为书童“伺候”以来,第一次真正触碰明先雪。
他“侍奉”的日子虽然不算短了,但几乎都只是做一些伺候笔墨的工作,二人毫无接触。
这也未必就明先雪防着这来历不明的狐狸精,因狐子七观察下来,即便是打小伺候明先雪的宝书,也很少入屋伺候,从不铺床叠被、伺候更衣,几乎是碰不到明先雪一片衣角的。
狐子七长久以来看着明先雪总是身着宽袍大袖,从头到脚都被裹得严严实实,立领高耸,将咽喉也遮掩得严丝合缝,裤子则垂至鞋面,几乎不露一点肌肤。
明先雪本来肤色就冷白,如今失了血色,更似一滩将要化掉的雪。颈部微微露出,与服帖的立领相接,呈现出一种浑然一体的白,肌肤和丝绸的边界将近模糊。
狐子七难免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狩猎欲,一边道:“这领子束着咽喉,怕是对呼吸不好。”
一边轻轻地伸出手,指尖碰着立领上的盘扣,一触而开。
挺括的领子松开,露出因为微微喘息而滑动的喉结。
这还是狐子七第一次从明先雪看到了极具雄性气质的特征——谁叫明先雪平日亦儒亦僧,无烟无火,只是一团洁白。
如今,在洁白上多了起伏,如同茫茫一片雪地上陡然见了一座高峰。
狐子七的目光不自觉地被吸引,下意识地想要伸手触碰。
他的指尖即将滑过那喉结,明先雪的声音突然响起:“劳烦阁下给我倒一杯水。”
狐子七一怔,指尖悬停在半空,笑道:“公子是真的要喝茶,还是不许我碰你?”
明先雪眉眼一弯,虚弱地笑笑,这姿态在贪色狐妖眼里显得尤为美味。
明先雪笑道:“狐妖报恩的故事,难道总得落在这个上头?”
“原来公子雪也知道狐妖报恩的故事啊。”狐子七笑了起来,却并未碰明先雪,而是转身去给他倒了一杯茶。
明先雪看着昏黄烛火下狐子七的影子,说:“我也读了不少志怪。”
“我还以为公子雪只读正经书呢?”狐子七笑着回头,一双狐狸眼在烛火里熠熠生辉。
“何为正经书呢?如按公道计,四书五经外都不正经,连佛经也不该看了。”明先雪伸手接狐子七递来的茶。
狐子七却偏不让他接过,伸手把茶送到明先雪唇边,笑道:“那公子雪看过多少狐妖报恩的志怪小说呢?”
“看过一些,时常觉得看了一本便是看了七八本,左不过是凡人滴水之恩,狐仙以身相许。”明先雪大约也没什么力气,既然狐子七要把茶递到他的嘴边,他也索性茶来张口。
他的脸庞上,没有半点扭捏与羞涩,全是从容与淡定,宛如山巅之上的青松,毫无桃花一样的春意。
因为他的姿态过于豁达,倒把旖旎的气氛熄灭了些许。
狐子七时常自持美貌,十分自信,但每每在明先雪这儿挫败。
他那得天独厚的美貌、与生俱来的天赋,一遇到明先雪,便如同锋利的剑刃在顽石前折断。对于狐子七而言,究竟是越挫越勇,还是挫败中透着无奈,已难以言明。
他只是轻盈地放下杯子:“公子读的书够多,原来也知道套路的。”
“我只是想,”明先雪道,“何必叫我们的故事落入俗套。”

明先雪饮过热茶,顿觉暖意融融,随即和衣欲睡。
狐子七见状,本欲上前替他脱鞋,但明先雪轻轻摆手,微笑着说道:“狐仙大人,您已经给予我诸多关照,这脱鞋的小事,便不劳您费心了。”
说罢,他缓缓俯身,开始自行脱鞋,看得出来他现在精神不好,但动作依然优雅。
随着鞋子的落地,他轻轻和衣躺下,身姿舒展自然,如泡进水里的茶叶。
狐子七坐在床下,手肘撑在床边,以手支颐,凝视明先雪。
明先雪撩起眼帘,说:“狐仙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狐子七笑了:“其一,我实在担不起你这一句‘狐仙’,我离成仙还远着呢。现在我就是一只来报恩的小狐狸,公子尽管喊我小七便是;其二,你现在这状况是离不开人的,我可以和你打赌一百两银子,你肯定要病一场。”
“这倒不必赌。”明先雪笑笑,抚了抚光洁的额头,眼中闪过一丝倦意,“只是劳驾你坐在地上守夜,我也不忍。”
“我们狐狸没有这个讲究。”狐子七眼珠一转,又道,“我不来服侍,也行,只怕是要把宝书喊起来。他既起来了,发现您生病,少不得要延医问药、请大夫找王爷,闹个人仰马翻。我看还不如容我坐在这儿陪你说说话,来得自在。”
明先雪盖着薄被,与狐子七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慢慢的,眼睛微微闭上。
狐子七观察明先雪的睡颜,只见他的面庞在烛光的映照下格外柔和,比平日的他更多一种沉静与安宁。
狐子七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感,是从未有过的,一种古老又古怪的情绪。
他把脸靠在床边,一手轻轻搭在床沿,一手取下发髻上的木簪。
明先雪仍敞开着衣领,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喉咙滑动着轻柔的呼吸。
狐子七便把那木簪的簪尖轻轻按到明先雪的喉咙上。
明先雪仍是毫无防备地露出喉咙,那脆弱的肚皮般的肌肤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白皙。
狐子七看着他的喉咙,心中不禁感到一阵悸动。
此刻的明先雪就像一只毫无防备的猫儿,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地伤害他。
狐子七仍是静静地按着木簪,感受着明先雪喉咙处的跳动。
他看到明先雪睫毛的微微颤动,如同被风吹过的花瓣一样,那样的反应,是不由自主的。
任何人喉咙被抵着锐器,即便再沉静,也不可能毫无反应。
即便是明先雪。
仔细想想,其实明先雪也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青少年罢了,又能有多高明呢?
狐子七含笑道:“公子雪醒了。”
“并非醒了,”明先雪微微睁目,但笑道,“只是没有睡着。”
狐子七的木簪从明先雪喉头移开,落到明先雪微微发红的脸颊上,有一瞬间,狐子七莫名想用簪尖划破这张胭脂醉般的玉面。
但狐子七没有这么做,他还用很温柔的语气问:“你是因为发热了身体不适,所以睡不着?”
“我是因为只有独处的时候才能睡着。”明先雪答,“从小便是这样。”
“从小?”狐子七把木簪插回自己发上,“公子雪大约不知道,你小时候有许多个晚上,都是我陪着你睡的。”
明先雪一怔,大约是不信的。
狐子七知道他不信,便轻轻发出吟唱——那是和凡人吟唱极不一样的声音,也不似野狐对月的呼啸,更像是一种对自然的唱和,听起来像是树叶在风里摇动,又像是溪流越过山丘。
明先雪浑然一震,目光透露出不可置信:“……是你?”
明先雪确实记得,自己在年少时有一段日子时常在夜晚听到这样的声音,他原以为是风吹草动之声,盖因这声音在自然中太过和谐,他也没有多想。
在许多个夜里,他便是听着这样的声音入睡的。
“我见你那时候刚离开王府,正是孤苦,平日装得没事儿似的,夜里却辗转难眠,故常来唱谣来哄你睡觉。”狐子七悠悠道,“你还记得么?”
明先雪一时怔住:他大概真的没想到,狐子七曾以那样的方式陪伴过自己。
想到那时候,有这么一只狡猾而美丽的狐狸,在不知何处,用这般难以言喻的声音哄自己入眠,他心内一时毛骨悚然,又一时温馨无比,一时又是不甘不愿,一时又是甘之如饴……
狐子七哪里知道他心内的情状,只是笑着趴在床边,虽是美人的肉身,却俨然有狐狸的姿态,他曲臂伏地,轻轻哼诵起明先雪记忆深处那遥远又模糊的旋律。
明先雪正有风寒高热,身上忽冷忽热的,眼里模模糊糊,看着狐子七那美人脸却已看不真切,只有那梦幻的歌谣却越发清晰。
明先雪沉沉睡去,又在半夜醒来,身体一阵发冷,如置身于冰冷的冬夜之中。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却见狐子七已经爬上了床。
“你冷不冷?”狐子七的声音该是温柔关切的,但那双上挑的狐狸眼,却透露出狩猎的光。
明先雪不语,只是看他。
狐子七惯了见明先雪从十岁起就是那个小大人的样子,现在十六岁,更老成了,一点儿也没有年轻人该有的朝气,偏偏脸庞鲜嫩得叫人想咬一口。
倒是此番,明先雪才有一些年轻人的意思来,身体发冷便蜷起来,不似平日正襟危坐了,那玉白冷酷的脸颊,也因发热多了胭脂般的光,向来清净透彻的眼睛,也透出雾迷迷的水汽来。
狐子七轻笑,撩起他的被子。
凉风从被子揭起的地方吹进来,明先雪发冷抖了一下。
狐子七握住他的手,快速的,迅疾的,像锚定了兔子的狐狸。
明先雪成那兔子了,躲都躲不了。
狐子七握住他的手,说:“可怜见儿的,这样的冷。”
他又伸手触明先雪洁白的额头:“这儿却烫得能烙饼了。”
明先雪下意识一笑:“那正好,拿来暖手,也省了汤婆子的功夫。”
“什么汤婆子汤公公的,我这山精野怪不懂鼓捣这么精致的玩意儿。”狐子七凑近明先雪说话,如兰似麝的气息吐在明先雪的脸颊上,让发烫的他感到肌肤一阵凉凉的。
明先雪向来不喜别人靠近。
但明先雪此刻却想道:我是不讨厌他的。
狐子七笑道:“狐属火,最能生热了,我替您暖暖被窝,比那什么婆子好使一百倍。”
明先雪闻言抬眸,眼神瞬间变得清明:“这不合适。”
狐子七笑道:“之前,您不是说过看我跟看白骨是一样的,我给你暖被窝,怎么不合适?”
“和白骨同一个被窝,你认为合适?”明先雪道。
狐子七笑了:“公子是在说笑吗?”
“自然是说笑。”明先雪眼神里难得有些戏谑,静静看了狐子七一瞬。
只是这一瞬,狐子七不过是被看了一眼,却似被触了肌肤似的,忽而有微微颤意。
明先雪随后开口:“你这等美人,若躺在我的床上,明日宝书看见,怕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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