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子七心想:怪不得凡人要说“有花堪折直须折”,明先雪这花虽好,但要我不抓紧。我睡几觉过去,怕不是他也从公子变成公爷了。
明先雪听得银翘来了,便说:“请她到正堂吧。”
说完,明先雪正了正衣冠,便要到前头去,狐子七垂头跟上。
明先雪回头看了看狐子七,道:“小七,便在耳房待着。”
狐子七闻言挑了挑眉,然后垂首应是。
明先雪去了正堂,见宝书已给银翘上了茶。
银翘见明先雪出来了,站起来欠身行礼,态度倒是比四年前好多了:“请公子雪安。”
四年前银翘对明先雪问好时,只是嘴上说说,膝盖都不带屈一下的,下巴微抬,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长辈。
现在明先雪成了御前的红人,银翘的礼数便周全得多了。
但明先雪的态度丝毫没变,一样的谦和。
“银翘姑姑不必多礼。”明先雪回礼道,“不知姑姑突然来访,有何要事?”
银翘姑姑见明先雪问及来意,便收敛了心神,正色道:“公子雪,王爷和王妃想念您了,想请您回去小住一段日子。”
茶水上过后,宝书便退回耳房,与狐子七并肩站着,耳朵紧贴着门板,偷听着正堂内的对话。当听到银翘提及邀请明先雪回府时,宝书心中一阵不安,忍不住摇头叹气。
狐子七见状,装作好奇地问道:“怎么了?回王府小住不好吗?”
宝书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你哪里知道其中的厉害!”他一向是个嘴巴藏不住事儿的人,又已把狐子七当自己人,此时便忍不住向狐子七透露了一些内幕,“那王妃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每次派人来找公子雪回去小住,不是要他抄十万字的经文,就是要他磨什么石头,说是祭祖祈福用的。这些倒也罢了,若是方丈不在的时候,就更凶险了,回回都出事,严重的甚至能出人命。”
“还能出人命?”狐子七故作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宝书。
宝书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说:“可不是嘛。上回方丈云游去了,王妃硬是把公子雪请去帮王府的下人祈福。结果你猜怎么着?竟然刚好有一个外门伺候的下人感染了天花,这人刚好被安排去伺候公子雪了。”
“那可了不得,公子雪可没有感染吧?”狐子七问道。
宝书摇了摇头,说:“公子雪吉人天相,自然没事。可不知怎的,王妃亲近的一个管事竟然也染上了天花。”
“下人遭殃了,管事得病不也很正常吗?”狐子七问。
“自然不是,”狐子七回答,“那管事是专伺候里头的,和外门的粗活下人并不相干。”
狐子七颔首,心想:之前听到王妃跟银翘说,次次陷害公子雪都反而把自己人折进去了,看来是真有其事啊。只是这王妃越挫越勇、屡败屡战、从不气馁,这样的心性,用来干点好事儿都要成菩萨了,偏偏要干这种缺德事儿。凡人可真有意思。
宝书继续道:“更糟糕的是,那管事竟然还把世子爷给感染了。世子爷虽然侥幸治好了病,但相貌却被毁了。他从小养尊处优,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打击?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想法,他竟觉得自己是替公子雪挡了灾,因此十分记恨公子雪,时常派人刁难。直到最近公子雪在御前得了脸,世子爷才稍微收敛了些。”
狐子七心下暗笑:世子怀疑自己替公子雪挡了灾,恐怕也不是无稽之谈。
狐子七嘴上却说:“这也太无理了。世子爷怎么会想这样的事儿?”
宝书深思片刻,缓缓道:“此类事情,以前也确实发生过。”接着,他放低了声音,继续道:“记得有一次,方丈外出,恰逢王妃寿辰,特邀公子雪去山亭宴饮。不料,那日竟有刺客混入其中。刺客本来正一剑刺向公子雪,却不料脚下打滑,竟然误伤了世子爷。世子爷因此卧床半个月之久,据说还因此留下了难以根治的隐疾。”
狐子七心里越发好笑,差点憋不出笑出来,却故意装作很惊讶的样子,捂着嘴巴说:“还有这等事?”说着,狐子七蹙眉道,“可是,公子雪为人慈善,怎么会有人想行刺他呢?”
宝书却道:“这就不得而知了,据说刺客被抓进天牢后不久就自尽而亡了,也成了一桩悬案。”
狐子七便道:“这王府内宅的事情可真复杂啊。”
宝书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担忧之色:“如今王妃又派人请公子雪回去,我真怕会再生事端。”
狐子七却丝毫不担心:刺客要捅明先雪,结果脚滑捅了世子;下人要把天花感染给明先雪,最后是世子爷得病毁容……
这么一想,公子雪回王府,最该担心的人不该是世子爷吗?
如果我是世子爷,一听到公子雪要回来,大概会吓得觉都睡不好吧!
狐子七倒是好奇:明先雪既有办法,能让刺杀他的人以及世子爷倒大霉,却怎么一直不对王妃和银翘动手?反而给王妃那么多刁难自己的机会呢?
宝书和狐子七正聊着这些王府内宅秘事,正房那里银翘和明先雪已相谈完毕。
明先雪答应了收拾一下便去王府,银翘便离开了。
宝书和狐子七伴着明先雪上了马车,一径往王府驶去。车轮滚滚,马蹄声声,不久便抵达了王府。
明先雪身份虽高,但却只能从侧门进入。
此处已有管事候着,他见明先雪等人到来,立刻迎上前来。这位管事年岁已高,但精神矍铄,他早已见过明先雪和宝书多次,但今日却是第一次见到狐子七。
当他的目光落在狐子七身上时,不禁为之一惊。既是惊讶明先雪身边怎的多了一个伺候的人,更是惊讶这个人长得如此光彩夺目、顾盼生情。
然而,他并未多言,只是领明先雪一行人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王府的内宅。
却见院落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檐角飞扬,花木扶疏,四时花卉,五彩斑斓,香气四溢。
小径间,一阵微风轻拂,花影摇曳间,忽然走出一个男子。
此人正是王府世子明先霆。
他本非俊朗之人,五官平平,并无什么过人之处。遭遇了那场剑伤,气血大损,脸色从此变得蜡黄如纸,毫无生气。更倒霉的是,天花之疾又在他脸上留下疤痕,如同几条蜿蜒的小蛇,使得他本就不起眼的眉目更添了几分狰狞。如今他这张脸,已是斑驳不堪,实在叫人不忍细看。
他与明先雪年纪相仿,打扮风格却大不一样,满身锦绣,头戴金冠,仿佛要将世间的繁华都穿戴在身上。
然而,越是这般堆砌珠光宝气,反而越显出其容貌不堪、气度不佳。
他远远望见明先雪,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嫉恨。
在他看来,明先雪那清雅的气质、尊贵的仪态,原本都该是属于他的。
而憔悴毁容的人应该是明先雪才是!
每当回想起那场意外,他都觉得是明先雪害得他变成这样。那本该刺向明先雪的剑,却阴差阳错地伤了自己;那天花之疾,也本该是明先雪承受的痛苦,如今却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这叫他如何不恨?
明先霆用淬了毒的眼神盯着明先雪,明先雪察觉到了,却微微一笑,温和行礼:“见过世子爷。”
明先霆看到明先雪如此淡然,心中的嫉恨更甚,冷笑一声,目光转移到明先雪身后,自然而然被狐子七的脸庞吸引了过去。
明先霆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之色,他身为世子,见过的美人无数,但狐子七这样的绝色,却是他生平仅见。
察觉到明先霆的目光,狐子七只是淡淡一笑。
明先霆被狐子七这一笑乱了心神,他怔怔地盯着狐子七,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与恍惚。但随即,他的目光又转向了明先雪,冷笑道:“先雪,我说你带发修行,却带一个这样的美人儿在身旁,可见是凡心未了啊。”
明先雪早习惯了明先霆处处针对,并不感到生气,也不觉得困扰,只是笑笑,道:“世子爷教训得是,我的修行确实还需更多的智慧。只不过,这小七是我新雇的书童,并非旁的。”
明先霆却嘲笑道:“什么书童?白日侍书,晚上娈童?”
狐子七可不是好脾气,直接冷笑道:“世子爷怕是误会了,公子雪观美人如观白骨,不至于像个色中饿鬼似的,看见一个略标致的人,也不管男的女的,便要弄到手糟蹋。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长得什么样儿。”
明先霆一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显然是被戳中了痛处。
明先雪微微侧头,对狐子七摇头,说:“小七,不可无礼。”
狐子七却道:“我对有礼者自然有礼,对无礼者便无礼。”
明先霆霸道惯了,又早对明先雪不满,只觉得狐子七敢这样不敬自己,必然是仗着明先雪,心中越发愤怒:这明先雪装得跟孙子似的恭顺,却挑唆一个下人给我没脸,这简直是恶心至极!
明先霆气笑了,对狐子七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对本世子无礼?”
明先霆那张原就疤痕交错的脸孔因为愤怒更显狰狞。他的双眼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狐子七,似要将他生吞活剥。
然而,狐子七却丝毫不惧,迎上明先霆的目光,淡淡地说道:“圣人有云,礼尚往来,世子爷若是以礼相待,我又岂会无礼?”
“圣人也云,礼不下庶人!你一个奴仆,也敢跟我谈礼?”明先霆恼怒起来,扭头对旁边的小厮道,“你愣着干什么?你也反了,不知道怎么护主了?”
小厮被明先霆的怒火吓得浑身一颤,忙走上前,抬起手掌,准备给狐子七一个耳光。
狐子七看着小厮走近,脸上一阵平淡,好像根本不在乎是否会被打嘴。
但事实上,狐子七的目光却偷偷往明先雪那边溜,观察明先雪的反应。
明先雪既然是难得的“大善人”,自然不可能看着狐子七被掌嘴。
果然,小厮的巴掌还没起来,明先雪就先走上前来,挡在了狐子七的面前,对明先霆说道:“世子爷,何必动怒呢?小七他只是个书童,不懂规矩,还请世子爷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他一次。”
明先霆看着明先雪那淡定的面容,心中的怒火更加旺盛。他冷笑道:“明先雪,你以为你的面子有多大?在我这里,不过是个笑话罢了!今天,这个奴仆必须受到惩罚,否则,王府的规矩何在?我身为世子的威严何在?”
明先雪便道:“是我管教不严,要罚便罚我便是。”
明先霆被明先雪的话气得脸色铁青,他没想到明先雪竟然会如此维护那个奴仆。
他心中一动,瞪了明先雪一眼,冷笑说道:“好啊,你替他受了这掌嘴的刑罚,我便饶了他,你道如何?”
听了这话,明先雪还没怎样,宝书就先急了:“这怎么可以呢?公子雪身份贵重……”
明先霆怒视宝书:“公子雪身份自然贵重,比我还贵重了。不然怎么他养的奴仆都一个个的踩我头上了?”
宝书听这话不敢辩驳,忙低头道:“小人不敢。”
作为一切导火索的狐子七却姿态悠闲,嘴角噙笑,姿态离等着好戏登台就差手里抓一把瓜子了。
明先雪瞧狐子七这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微微一叹,转头对明先霆说:“既能让世子爷息怒,便是叫我承受鞭笞也无不可。只不过,我过两日还要入宫面圣,若脸上受过刑,怕在御前失仪,若太后问起,只怕不好。”
明先霆听了这话,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阴沉。他怒视着明先雪,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咬牙切齿地说道:“好啊,你个明先雪,是拿太后来压我?”
明先雪却道:“岂敢?”说着,明先雪双掌合十:“我御下不严,冒犯世子,是我之过,不若这样,我去祠堂罚跪一晚,以作惩戒,您看如何?”
明先霆有些意外,没想到明先雪还真的老老实实要受罚,跪一晚祠堂吃的苦头可不轻啊。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冷冷地说道:“好,既然你如此识趣,那我就成全你。你去祠堂罚跪一晚,若再有下次,定不轻饶!”
说罢,明先霆如得胜的将军一样大摇大摆地走了。
明先雪去罚跪,宝书只要跟着。
明先雪却道:“你和小七先拿我的行囊随管事去客房安置罢,不必陪着了。”
宝书虽然担忧,但也知道此刻自己无法为明先雪分担什么,只能默默点头,和狐子七一道随着管事离去。
明先雪仍独自跪在祠堂的冰冷石板上,即使已跪了好几个时辰,却丝毫不显疲态,身姿依旧挺拔如松。
祠堂内一片静谧,明先雪耳力极佳,在偶尔传来的风声和烛火摇曳的声音中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紧接着,他听到有人低声说:“火烧祠堂,追究起来,可怕不怕?”声音虽然压得极低,但在明先雪耳中却一字一句都清晰得很。
“怕什么?天大的事情有世子爷和王妃顶着。”另一个声音响起:“再说,干成这票,能得黄金百两呢!你不干,我干!”
那人顿时不讲话了,闷了一息才说:“干它!”
随后,明先雪便听到祠堂门从外边被锁上的声音。
两个小厮把祠堂反锁,随后便纵火。
夜色中,火焰突起,热浪滚滚,空气中弥漫起焦灼的气息。
在这熊熊烈火之中,明先雪却岿然不动。他依旧低着头,跪立得挺拔,仿佛一尊静默的雕像。
他的面庞被火光映照得异常清晰,那双紧闭的双眸平静得连睫毛都不曾颤动。
夜色愈发深沉,而火势却愈发张狂,犹如一头失控的猛兽,在祠堂四周肆意狂舞。烈焰无情地舔舐着木梁,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可燃之物,热浪犹如狂风巨浪般翻涌,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在这肆虐的火海之中,明先雪仍如同一座孤峰不动。
火焰虽猛,却未能动摇他分毫;热浪虽烈,却未能撼动他一丝。
就在此刻,一根被火焰烧得焦黑、摇摇欲坠的横梁,犹如一把即将落下的巨锤,直逼他的头顶。
火焰在梁上跳跃,发出刺耳的噼啪声,而明先雪却仿佛充耳不闻,仍垂头跪着,既似虔诚的信徒,又像就死的囚犯。
横梁在空中划过一道焦黑的弧线,带着熊熊烈火,向着明先雪狠狠地砸去。
就在这一刹那,一个身影从背后迅速接近明先雪,一双手臂紧紧抱住他,将他从原地拉起。
二人翻滚着避开了砸下来的横梁,火焰与热浪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
明先雪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挡在他的身前,为他遮挡住了大部分的火焰与热浪——正是狐子七。
“小七。”明先雪卧在地上,却丝毫不显狼狈,白衣如雪,烈火不侵,仍是神像一般的典雅尊贵。
而用身体保护着他的狐子七倒没这样的风度,肩上已被灼出一道焦痕。
狐子七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反而潇洒地笑了一声:“那么大一道横梁掉下来,公子雪怎么都不躲?”
明先雪目光掠过狐子七肩上伤痕,温声笑答:“我若躲了,小七如何报恩?”
狐子七倒说不出话来了,只是轻轻一挥手。
瞬间周围景象一变,那火光冲天的祠堂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宁静的夜色。
原来,瞬息之间,狐子七已把明先雪带到王府之外。
二人此刻正站在一片林间空地上,四周树木葱茏,月色如水静谧。
夜空中飞满了萤火虫。这些小小的生命在黑暗中发出微弱却坚定的光芒,像是无数的星星坠入了这片林间,微弱的光芒与月光交相辉映,神秘而又梦幻。
明先雪抬头四望,却见一只萤火虫轻轻地落在他的肩上,那微弱的光芒在他的白衣上闪烁,仿佛是在诉说着什么。
明先雪抬头看着荧光,耳边是狐子七的声音:“瞧,公子雪,这是你喜欢的飞萤。”
这是明先雪,头一次从狐子七的声音里听到了独属于狐妖的魅惑。
轻柔而缠绵,像从远远从水边吹来的不知为谁而唱的歌声,但这音节里的情丝荡漾,却是听者有份。
任何人听了,都会似被一条看不见的丝线,悄然缠绕上心头,轻轻一拉,整个心都为之或颤抖、或捆绑、或破碎,全看他拉的时候用了几分力。
然而,明先雪的心却是磐石,凭什么丝线,都是拉不动的。
他依旧是那么冰冷,又那么温和,嘴角含笑,说道:“谢谢。”
明先雪的声音那么温柔,目光映着萤火,更显动人,却让人觉得毫无感情:“只不过,这幻术还是收了吧。”
“公子真是慧眼如炬。”狐子七把手一挥,满天萤火顿时消散无踪——这果然只是狐子七捏就的幻术。
明先雪却笑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嗯?”狐子七微怔。
明先雪的目光落在狐子七肩上的伤痕上。
“你是说这个伤口吗?”狐子七又笑了,“这个是真的。”
这烧伤的确是幻术变的。
狐子七可是千年狐妖,都能移形换影、缩地成寸了,怎么可能被一根横梁砸伤呢?
但狐子七说得是那么的笃定,眼里透出一股认真的劲儿,让人忍不住想要相信他。
或许,这就是狐妖天生的技能吧——一双动人的眼睛。
狐子七的眼睛就是这样,不仅美丽,更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让人在与之对视时,不自觉地放下心中的防备。
然而,明先雪却也天生具备一种或能成为能力又或能称为缺憾的特质——他不相信任何人。
因此, 即便是对着千年狐狸那双清透动人的眼睛,明先雪还是保持着极致的冷静。
但他的冷静总是很温柔的,不像冰水叫人不适,更似一张冰凉的席子,让人皮肤沁出爽快。
“原来是这样。”明先雪温声道,“那敞着也是不妥,我替你包扎罢。”
说罢,明先雪拉起大袖,露出里头里衣的云袖,果断扯下一条布条,要替狐子七包扎。
狐子七反应过来,说:“用衣摆就好了,怎么好用里头衣服,这可是蚕丝。”
明先雪笑道:“里头的衣服干净。”
狐子七微怔,嘴上笑笑,也没多说话。
二人都知道这伤口是假的,但明先雪却也当真的一样对待,小心翼翼地绕缠。
而狐子七也作出吃疼的样子,眉头皱着,不时“嘶嘶”地抽着冷气。
明先雪便越发放轻手脚,又道:“这只是临时包扎,回去还得请个医者好好看看。”
狐子七不接这话,只对明先雪道:“公子雪在火场里不逃生,恐怕不是等死,而是知道我会来救你的。”
明先雪笑道:“你既然说了是为了报恩而来的,我岂可辜负?如今你功德圆满,我心也甚慰。”
狐子七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歪头笑道:“王府可是龙潭虎穴,今日放火,明日就敢下毒,一味的严防死守,也不是办法。我虽然是狐狸,也听说过这话:只有千日做贼的道理,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明先雪听了这话,还是淡淡的,只笑道:“这是什么话?”
狐子七却道:“我的意思是,我既要报恩,总不能只图松快,只救你这一回,那是治标不治本的。不若让我釜底抽薪,也算是成全你我的缘分了。”
“釜底抽薪?”明先雪问,“这是何解?”
“公子雪何等聪明,难道还要我把话说得这么明白?”狐子七嘴角勾起一抹又美丽又冰冷的笑容,“我把罪魁祸首给解决了,从此你能得一生安乐富贵,我也能全了我的功德,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明先雪却说:“你所言,莫非是指要行凶杀人?若是这样,我断然是不能苟同的。无论如何,杀生都是恶业。你若为我而开杀戒,我是宁死也不愿接受的。”
狐子七听得明先雪这样义正辞严,也是一阵好笑,只道:都是千年的狐狸,演什么聊斋?也不嫌累得慌!
狐子七径自说道:“我从前曾遇到一个人……”
明先雪不知狐子七为何突然说起故事来,却也嘴角含笑地耐心倾听。
狐子七继续道:“那位小公子,原本在山崖边悠然地采摘着桃花,却不料有一个人突然从背后袭来,意图将他推下悬崖。幸运的是,那位小公子机警过人,一侧身便躲过了这一劫,反而让那行凶者自己失足跌落悬崖。”
这说的,显然是明先雪的故事。
明先雪听了这一段话,却眉头都没动一下,表情是无懈可击的完美。
狐子七真佩服他,笑问道:“请问这位小公子,算不算犯了杀戒,生了恶业?”
明先雪微笑道:“无意杀生、自卫急迫、以自然法养生取食,此等杀业皆属无大过之行。”
狐子七闻言,略感惊讶:“还有这样的空子可以钻呢?”
“这怎么能算是空子?这乃自然之理。世间万物,皆有定律。杀生固然是恶业,但无意杀生,乃是心中无恶念,行为无杀意。自卫急迫,乃是在危急关头,为了保全自身而做出的必要反应。以自然法养生取食,更是遵循天地间的法则,与万物共生共息。”
明先雪的话语如春风拂过枯枝,滋润而有力,每一字每一句都透露出一种深刻的信念感。
得闻此音,原本总是一脸戏谑的狐子七也流露出了一丝动容。
他忽而明白:王妃和银翘一直没有受伤,也解释得通了。因为明先雪只在自卫急迫的时候出手。
王妃和银翘从不亲自动手,自然也不会到明先雪眼前来,遭到什么伤害。
狐子七倒一时不知该怎么评判明先雪了:难道明先雪其实也没那么黑心,是真正一心向佛?那刺客死了,也是明先雪紧迫自卫罢了。
我竟然误会了他?
明先雪缓缓开口,声音里透露出一种从容不迫的镇定:“还是先回吧,估计王府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狐子七颔首,拈了一个诀,二人转眼回到了祠堂外。
只见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映照着一张张焦急而忙碌的脸庞。
众人手持水桶,着急忙慌地救着火。
管事的看见明先雪完好无损地站在墙外,不觉一怔,随后又疾步走上来,满脸惊讶地说:“公子雪,您在这儿啊!我们都以为您在里面呢!原来您没事儿,那可太好了!”
明先雪淡淡一笑,说:“火势刚起的时候,小七就冲进来救了我。”说着,明先雪又指着狐子七肩上包扎处,“他为救我受了伤,还得请府医来看看。”
管事说道:“这原是应该的,只是今日王妃的姑丈突发恶疾,王爷、王妃和世子都去探望了,由于事态紧急,他们顺道把府医也带去了,以备不时之需。所以现下府里并无医者啊。”
狐子七听得王爷王妃和世子都出去了,连着府医也带走,想来也是故意而为之。
为的就是火灾发生的时候,王妃和世子都不在场,方便撇清关系,顺道把王爷也支走,好让事态混乱,无人做主,更有一层,把府医带走,便是打定主意,即便明先雪侥幸能逃生,也无人能医治。
真是打得一手歹毒的算盘啊。
谈话间,狐子七的目光却落在了两个躺在席上的身影上。
那两人被烧伤得颇为严重,皮肤焦黑,痛苦地呻吟着。
狐子七倒是认得他们,这两人便是在祠堂外行凶纵火、把明先雪反锁门内的人。
狐子七挑眉,对管事问道:“那两人是怎么回事?”
管事解释道:“火势刚起的时候,我们就急忙赶到了,发现这两个人在离火场很近的地方,正想去问一问他们情况,却突然刮来一阵大风,火星子溅落到他们身上……然后他们身上就烧起来了!”
狐子七故作讶异道:“一般沾到火星子何至于整个人烧成这样?”
“救火的人说,他们衣衫上估计是沾了火油一类的易燃物,一碰火星子,就整个烧起来了。”管家回答,“府医不在,现在兵荒马乱的,也没请来个好的郎中。”
狐子七听后挑眉,对管事道:“这火油之事倒是蹊跷,难道他们二人身上会无缘无故带着火油?何况,火油乃易燃之物,稍有不慎便会酿成大祸,他们怎敢轻易携带?”
管事面露难色,答道:“这……我也不甚清楚。或许是他们二人不小心沾染上了,又或是有人故意为之。如今事态紧急,也来不及细查。”
狐子七心中已有计较,面上却故作讶异道:“这般说来,确实可疑。不知这二人是何来历?与府上可有瓜葛?”
管事回答道:“这二人是府上的门子,平时负责守卫和接待来客。他们在此已有数年,一向老实本分,从未有过差错。只是不知为何今日会突然遭此横祸。”
狐子七听到这话,心中咯噔一下,忽然想到:明先雪如果真的慈悲为怀,紧急自卫,躲了便是,怎么偏偏第一次躲开,就让刺客坠崖?第二次躲开,就让他人感染天花?第三次躲开,刚好让世子中剑?这回躲开,就更妙了,恰好有大风把纵火者烧得生不如死。
这便是公子雪的“迫于无奈”“顺其自然”?
狐子七把探究的目光移向明先雪,却见明先雪已经走开了。
那两位伤者形状可怖,伤口狰狞,痛苦的呻吟声不绝于耳,令旁观者都心生畏惧,不敢轻易靠近。然而,在这众人退避的时刻,明先雪却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
明先雪不仅靠近他们,还用温柔如风的目光看着他们,取了凉水,亲手为他们清洗狰狞的伤口,全然不顾脏污了一身白衣。
两位伤者被晾在一边已久,孤苦难耐,却看到只有明先雪来关心自己,眼中不禁流露出复杂的情绪。
此时,外面请来的郎中才姗姗来迟。
他看到两位伤者的情状后,顿时面露难色。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伤势太重,已经回天乏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