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学士,您醒了,奴才来伺候您洗漱。”一个小太监低着头,小心翼翼地为他端来洗脸水。
狐子七微微点头,宫人们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生怕出一点差错。
一个小太监手持梳子,为狐子七梳理着那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
狐子七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微微一愣,随即恭敬地回答道:“回胡学士,奴才叫小顺子。”
狐子七笑道:“小顺子,你的头梳得不错。”说着,狐子七又抬眉问道,“对了,昨天公子雪离宫之后,是回王府了,还是去相国寺了?”
小顺子便回答道:“听说公子雪不肯继承爵位,直接回了相国寺继续修行。”
“那他倒是有趣得很,放着好好的王爷不做,要去吃斋念佛。”狐子七解颐一笑。
小顺子十分仰慕公子雪,听得狐子七语气带着嘲讽之意,心中颇为不忿,只说:“公子雪高风亮节,不慕名利。”
狐子七好笑道:“以你所言,公子雪高风亮节不慕名利,我就是那个贪慕虚荣活该死掉的倒霉蛋?”
小顺子听得这话,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昨晚在宫门前议论狐子七的话居然被狐子七听去了,吓得赶紧跪下:“奴才不敢。”
狐子七淡淡地瞥了小顺子一眼,轻启薄唇道:“起来吧。”
小顺子如梦初醒,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垂首侍立一旁。
狐子七继续询问道:“我听说,公子雪每逢初一十五都会亲手抄写经文,共三份。一份送往莲华殿供奉,一份呈给太后娘娘,还有一份送到皇帝陛下宫中,是这样的吗?”
小顺子心中暗想:你曾是公子雪的贴身书童,这些事情你岂会不知?还要问我们?
然而,他哪敢将这般心思宣之于口,只得恭恭敬敬地回应:“回胡学士,确实如此。”
狐子七一笑,道:“那就是了,你去相国寺,告诉公子雪,让他顺便也给我抄一份。”
小顺子闻言,不觉脸色一变,看着狐子七的愤恨眼神几乎要化为实质:公子雪这个书童真是太过分了,贪慕虚荣就算了,一朝得志还语无伦次了?他从前可只是公子雪的一个书童,替公子雪磨墨的奴才罢了。现在居然要公子雪亲手替他抄经祈福?
他也配吗?
也不怕祈福不成,反而折寿!
小顺子虽不敢当面顶撞,却仍忍不住说道:“胡学士的意思是,您要一份和太后、陛下一样的经文吗?”
这话的意思倒是明白,暗含着“太后和皇帝的东西你也敢要,你这样岂非大不敬”的意思。
狐子七听得这话,轻笑一声:“确实,你倒是提醒我了,我怎么可能要一样的呢?”
小顺子微微放松,以为自己拿捏住了。
然而,狐子七话锋一转,说道:“我当然不能与太后和陛下相提并论,他们福泽深厚,非我所能及。何况我自幼体弱,出身卑微,自然需要更多的庇佑。这样吧,你告诉公子雪,让他用血墨为我抄经,这样才能更好地祈求福祉。”
小顺子听到这话,顿时惊愕交加,愤怒之情涌上心头。
狐子七见小顺子气得快撅过去了,却敢怒不敢言的,好笑得很,只说:“你生什么气?又不用你的血抄经。要生气也是公子雪生气吧。”
小顺子一时语塞,忙低头道:“奴才不敢。”
狐子七摆摆手:“你直接去问他,他若肯,就这么办。他要不肯就算了。”
小顺子不知何言,只好领命而去。
狐子七静静地坐在窗台下,凝视着投射在地面的日影。
周围的一切都如此静谧,只有他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滋扰这片宁静。
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也没有人敢去打扰他。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更使他添上一种似人而非人的古怪美感。
他就这样坐着,直到等到小顺子回来。
小顺子低着头,双手捧起一个托盘,虔诚而庄重地将其高举过头顶。
狐子七明白,小顺子此刻的庄重是真挚的,但这份庄重的对象不是自己,而是托盘上的东西。
托盘之上,赫然放着一卷抄写好的经文,那字迹殷红如血,显得格外醒目。
那每一个字都写得横平竖直,一撇一捺都极其规整,显然是公子雪的手笔,狐子七一眼便能认出。
看着这熟悉的字迹,狐子七的眼前一阵模糊,似能看见明先雪身着一袭白衣,身形挺拔地立在案前,手持毛笔书写着每一个字。
狐子七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地触摸着那殷红的字迹,如能感受到明先雪写字时的温度与力度。
狐子七要来这血墨经文,原是为了修炼增益,然而此刻拿到手上,却只顾着描摹观摩了。
好奇怪啊……
狐子七沉默地抚摸着血色的经文,手不自觉地放轻,如同在触摸最上等的丝绸,稍微用力都怕损伤勾丝。
——真的好奇怪啊。
狐子七默念:明明才一天不见。
我就已经好想好想他了。
第22章 一朝得志
桂王府接连失去了世子、王爷以及王妃,而明先雪拒不肯继承爵位,王府无以为继,昔日显赫便已不再。
寻常人家说“家道中落”,也不过是门庭冷落一些罢了,而桂王府此刻确实连冷落都称不上,竟是“树倒猢狲散”。
主子们都不在了,在王府自然没有存在的道理。
桂王原本殚精竭虑地盘算如何延续王府的辉煌,担心王府很可能显赫不过三代,谁曾想,连他自己这一代都没挨过。
如今,丧事已经办完,这座府邸就彻底沦为了一座空宅。
不过,如此豪华的府邸,皇帝也不打算让它一直荒废着。
因此,这座宅邸空荡的时间并不长。
不过月余,宅邸又进了一批新的仆人,圣旨一下,原先桂王府的牌匾摘下,换上了御笔亲题的“大学士府”四个字。
路人纷纷好奇:“这是什么大学士?能得皇帝如此恩宠,居然还能住上旧日王府?”
便有消息灵通的人回答:“这你都不知道?当今皇帝新得了一个姓胡的翰林学士,恩宠优渥。这位胡大学士可以随时出入宫禁,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众人都讶异非常:“这胡大学士是什么来头?如此得到皇帝喜欢,一定文采飞扬吧!是状元吗?”
“状什么元呢!原是一个书童呢。”
“书童?书童也能做大学士?”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他原来是桂王府公子雪的书童。现在可好了,翻身成了桂王府的新主人。真是应了那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老话。”
众人听后一阵哗然,但很快又有人点头称赞:“如果是公子雪的书童,那就说得通了。公子雪本人就是个有才有德的人物,他的书童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提到公子雪,人们的脸上都露出了敬仰之情。多年来,公子雪在京师做了无数善事,在他们眼里,公子雪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连带着他的书童,也如观音坐下童子一样镀金身了。
“是啊,公子雪样样都好,他的书童能差吗?说不定这胡大学士就是得了公子雪的真传呢。”有人这样说道。
“说不定这胡大学士以后还能像公子雪一般,为我们百姓做好事呢。”另一个人补充道。
众人正热烈讨论着,便看见有官差前来清路,紧接着便是一阵吹吹打打的乐声,声势浩大。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了过来,前头有高头大马开道,后头跟着的是延绵不绝的箱笼,里面装的自然是皇帝的各种赏赐。
轿子稳稳地停在了大学士府内,管家急忙上前,恭敬地拜见过后,才小心翼翼地掀起轿帘。随着轿帘的缓缓上升,一张雪肤花貌的脸庞映入眼帘。那张脸在昏暗的轿厢内如同月亮般熠熠生辉。
管家只觉得心魂一荡,心中暗叹:原来是这样的美人啊!怪不得那些传闻……
百姓们或许不清楚,但是宫里外的官宦人家都传遍了,这个胡大学士本是公子雪的书童,随公子雪入宫面圣的时候,因为容貌的缘故被皇上相中。
皇上当即赐官给他,他却从不上朝,只在皇帝寝殿足足待了一个多月,其间发生了什么,也是耐人寻味。
直到前些天,二人腻歪够了,那胡大学士说想住个大房子,皇帝当即把这桂王府赐给他居住,还御笔亲题了牌匾,又从内廷司拨人给他伺候。
可见荣宠不一般。
瞧着皇帝的赏赐如潮水般涌入大学士府,狐子七心中却无半点波澜。
他打了个哈欠,说:“真是累坏了,我先去眯一眯,你们自安置好一切吧。”
管家听得狐子七说“累坏了”,更是浮想联翩,脸上却丝毫不露声色,只是恭敬地应道:“是,大人。”
管家领狐子七进主院的卧房里。
这儿已布置一新,不复从前狐子七见过的样子。
狐子七却抬头看那房梁,但见仍是当年模样,便会心一笑。
管家也不知狐子七在笑什么,只是小心翼翼地赔笑着:“这儿的布置全都换过了,比从前更新更好。”
这样的话说着,其实还是不大通的。
毕竟,从前那是按着亲王规格布置的,如今却比从前还好,岂非僭越?
狐子七却挥了挥手,示意管家退下。
管家立刻恭敬地行了个礼,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顺带关上了房门。
狐子七走进内室,一头栽倒在柔软的床榻上,顷刻间便进入了梦乡。那些关于赏赐、官职和荣耀的琐事,早已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在梦魂中,却隐隐约约有那玲珑血的香味。
一串红珊瑚珠从他的颈间掠过,如同赤色的蛇一样,紧紧地将他的脖颈缠住。
他似被温柔束缚,一阵怪异的窒息,无法挣脱,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舌尖一伸,便吞进了那甜得入心的玲珑血。
那一刻,他立即置身于一个虚幻而美妙的世界中,体会到了无上的快乐。
那种快乐如此强烈,让他一阵眩晕。
然而,当他试图抓住这种快乐时,却发现它如同幻影般消失不见,留下的是未尽的渴望,和随之而来的无尽空虚。
狐子七骤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仍躺在榻上,发丝有些散乱,额前微微出汗。
他感到身上有些粘腻不适,唤来仆从,吩咐道:“送些水来,我要洗浴。”
仆从应声而去,很快便提来一桶热腾腾的水。
狐子七起身,脱下寝衣,踏入浴桶中。
热水包裹着他的身体,带走了他身上的粘腻感。
他想起刚刚的梦,只当是自己馋了。
他仰头看着房顶,心里却想:那玲珑血可了不得,我不过吃了一口,就连做梦也想着。
幸好我没有去拿皇帝的精血,否则可不得跟发了病似的天天想吃呢。
怪不得那么多九尾狐狸前辈冒着被雷劈的风险都要去采皇帝的阳气,这滋味肯定很厉害吧。
然而,颇为奇特的是,尽管皇帝身上的龙气对于狐子七而言自有一股诱人的甜香,但却如同一块表面撒满砂糖的巨大糖糕,初看之下似乎极为美味,诱人至极。然而,一旦尝试去品尝,恐怕只需一口便会觉得过于甜腻,难以继续下咽。
相比之下,明先雪的香气却更为清雅持久,如雪中寒梅,淡而不薄,香而不腻。
这正如对甜品的最高赞誉,并非浓烈的甜,而是恰到好处的不甜,方能显现其真味。
明先雪之于狐子七,便是不甜又最甜。
狐子七沐浴过后,穿戴整齐,缓缓地走出屋子,站在门前的石阶上,唤来管家:“准备一下,我要去相国寺。”
管家低头应道:“是,大人。”
随后,管家吩咐马夫迅速套好马车。
这马车也是御赐之物,华贵得很,棕木红帘,四角挂翠色玉璧,四匹俊秀的高头大马牵拉着,车夫一边缓缓驱车,旁侧还随侍着一队随从,各自提着盒子笼子,摆放着茶水、点心、绒毯等等器物,以备狐子七不时之需。
这排场自然引人注目。
故这马车一到相国寺门外,就引起门僧注意了。
门僧上前说:“佛门清净地,还请贵人下车步行。”
狐子七笑笑,让人撩起车帘,露出美人容貌。
门僧一怔,认得这人乃是从前公子雪的书童。虽然早知道这人生得伶俐,但到底也是人靠衣装,今日换下仆人衣衫,换上绫罗绸缎,更显得花容月貌,让门前桃花都要得失色。
相国寺虽然说是方外之地,但其实也是皇寺,对宫里发生的大事还是知道一二的。更别提,这个“胡大学士”刚当官第一天就派人来命令公子雪用血墨抄经,这事儿早已在相国寺上下传遍了。
所有人都知道,公子雪身边那个貌美书童一跃成了圣上新宠,小人得志,恃宠而骄。
这狐子七一来,张嘴就说要来看看公子雪。
故门僧让人去公子雪的院子里通报,只说是胡学士要来了。
如今明先雪在院子里清修,服侍的仍只有宝书一人。
宝书从在王府里能当一院总领的小头头,又跌落为青灯古佛的小厮,心态虽然有些落差,倒也还能适应。
毕竟,他心思比较单纯。
只听说狐子七当了大官儿,还命人让公子雪抄血书,宝书心里难免万分愤恨。
宝书不悦地说:“那个胡小七是什么东西?他流落街头,如果不是公子雪仁慈,他早在外面卖身为奴了,怎么还有今日的好日子?他非但不思报答,也回头踩您一脚,这如何使得?我真恨自己有眼无珠,当初怎么就听了他的甜言蜜语,当他兄弟一样?”
明先雪原还是四平八稳地在看着经书,听得宝书这话,抬眸一笑:“他对你说什么甜言蜜语了?”
宝书这才发现自己刚刚用词有些不当,挠挠头,说:“甜言蜜语,倒也不算……只是,他从前对我总是哥哥前哥哥短的,一副精乖伶俐的样子,谁知他是这么一个小人?”
明先雪但笑不语。
宝书走到院门边,听得外头动静,开门一看,便见远远的就是一行人,排场之大,简直就像是宫里的贵人巡幸。
却见狐子七虽然没乘马车进来,却依然是脚不沾地。
他一人高坐在四人合抬的一顶红木辇子上,一队侍从紧密地回护在他周围。
前头,自有侍从提着鎏金香炉熏香开路,旁侧侍从稳稳地抬着罗伞,后头,两个侍从提着炭炉,炭火微微发红,散发暖气。在队伍的末端,还有两个侍从分别提着食盒和果篮。
辇驾缓缓来到院门前,宝书抬头望去,正对上狐子七的目光。
他看到昔日对自己哥哥长哥哥短的小厮,如今高坐在轿辇之上,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狐子七端坐高位,垂眸笑看自己,宝书不免当他是作高姿态,自然十分生气。
宝书握紧了拳头,忍住怒火,不冷不热地说:“胡大人,这院门低矮,您的辇驾怕是进不去。还请您下辇步行,委屈一下了。”
狐子七的手肘撑在辇边,托腮笑道:“怎么不见明先雪?”
听到狐子七直呼公子雪的名讳,宝书眼睛的火气差点就要喷出来了,但转念一想,明先雪并没有继承爵位,如今桂王府也已经倒了。旁人给面子可以称呼明先雪为一声公子,但仔细想来,明先雪的确是一个白身。
狐子七现在身居高位,口呼他的名字,似乎也不能说有什么过错。
但宝书就是非常生气,生硬地回答:“公子雪在里边看书。”
“那还不叫他出来迎接本官?”狐子七笑着说。
宝书心中的怒火更盛,他差点没被这句话气死。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着冷静,转身向院内走去,却不想,明先雪已经稳步走出来了。
但见明先雪还是一袭白衣,芝兰玉树模样。
只是狐子七从前甚少这样高高在上地俯视他,如今看着明先雪在低处俯首,倒觉有趣。
明先雪来到辇驾面前,垂头作揖:“明先雪见过大人。”
听到明先雪那冰泉冷冽的嗓子恭恭敬敬称自己一声大人,狐子七如在盛夏饮冰一般浑身舒坦,嘴巴翘起的角度是千斤石头都压不住的。
宝书站在一旁,看到明先雪向狐子七低头行礼,而狐子七则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这简直就是在他的心上割刀子。
狐子七从辇驾上走下,转头对外头的侍从说:“你们便在外头候着吧。”
侍从们垂头答应。
狐子七环顾四周,目光在明先雪和宝书身上短暂停留,然后抬步向院内走去。
明先雪和宝书也陪着狐子七一并进了院子。
院门一关上,狐子七便猛然转头,拉着宝书说:“宝书哥哥,我可想你了。”
宝书看着狐子七突然一扫之前的傲慢态度,又变回了那个他熟悉的、伶俐乖巧的小兄弟,不觉愣住了。这个转变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
狐子七却从袖子里取出一沓银票,塞到宝书手里,只说:“这些都是我这些天攒下的钱,你们拿着吧。现在桂王府没了,你们日子恐怕更艰难了。”
宝书这下真的摸不着头脑了,只说:“这……这是怎么回事?”
狐子七一脸委屈地说:“宝书哥哥,难道连你也跟外头的那些人一样认为我是小人得志、不思报恩的狂徒吗?”
宝书心想:啊,我还真是这么以为的。
但现在万两银票握在手里,宝书立即觉得狐子七又变得聪明可爱了。
狐子七斜撇一眼明先雪。
但见明先雪对狐子七的变脸没有任何诧异,神情还是一如从前,大概无论是骄矜的狐子七还是乖巧的狐子七,对明先雪而言都一样的。
狐子七笑笑:“公子雪,这儿风大,你身体弱,还是先进屋子里看书吧。我和宝书还有许多话要说呢。”
明先雪没有拒绝,转头回了屋里。
宝书越发不理解,问狐子七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狐子七问道:“公子没跟你说吗?”
宝书疑惑地摇头:“没有。那天他一个人从宫里出来,跟我说陛下赏识你,让你去翰林院当差了。我原本为你高兴着呢,却没想到,第二天,小顺子从宫里出来,说你小人得志,胁迫着要公子为你用血抄经。今日见你,又见你盛气凌人的……”
狐子七听后,立即明白,公子雪确实什么都没有跟宝书说。
这也是当然的。
狐子七倒也不是小人得志,恩将仇报,只是觉得拿权势欺负公子雪很好玩儿而已。
但狐子七还是挺喜欢宝书这娃娃的,不愿意让他太生气太委屈,便打算拿鬼话哄哄他。
如是,狐子七信口胡诌道:“宝书哥哥,你误会我了。你看着我盛气凌人,其实我也是迫不得已。那只是你不知道……我一个小书童,骤然得了圣宠,引得不少人针对我。我只能表现得不好欺负,才能让这些人不敢轻易惹我。”
宝书听了狐子七的解释,心中仍有疑惑,说道:“就算这样,你也不能派人胁迫公子雪用血给你抄写经文呀!”
狐子七连忙摆手:“我哪里会这样做呢?只是我要扮演跋扈不好欺负的人,却也不好真的去欺负旁人,只能找公子雪帮忙了。”
宝书听了这话生气:“你不能欺负旁人,就可以欺负公子了?”
“不是这样的。”狐子七摇头,“是公子雪配合着我表演,假装被我欺负了。”
说罢,他又一脸无辜地说道:“你想想,我要那血字经文做什么?这都是公子雪教的。”
宝书看着狐子七一脸诚恳的模样,心中的疑虑骤消:“真的是这样?唉!公子怎么都没跟我说呢?”
狐子七道:“公子向来不喜欢跟别人解释,这也不奇怪。”
宝书看着狐子七,愧疚涌上心头:“都是我不好,居然听信谣言,差点误会了你了!”
狐子七心下好笑,只觉得宝书十分可爱,嘴上却道:“宝书哥哥,这也怪不得你。”
就这样,狐子七又拉着宝书,问起明先雪近况:“我进宫之后,公子雪可有说什么?没了我近前伺候,他有没有不习惯?”
问这话的时候,狐子七心中隐隐有期待,希望宝书能回答:小七你走了之后,公子雪连吃饭睡觉都不得劲了。
却不曾想,宝书说:“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你也知道,公子雪从来心境平和,不会轻易被外物影响。莫说是你进了宫,就是王爷骤然离世,也不影响他什么的。”
狐子七听了这话,气得要死:他那该死的爹如何能和美丽的我相提并论?
狐子七细细打听一番,却听得宝书说这些日子明先雪吃好喝好,一切如常,没有一丝不适应。
狐子七越听越窝火:好啊,他还真的不想我啊!
狐子七虽然早就想到这个可能性,但还是忍不住生气。
他抬步便要入屋去整一下明先雪,以泄心头之恨。
然而,就在这时,宝书突然叫住了他:“小七,稍等片刻,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狐子七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宝书,好奇地问道:“什么东西?”
宝书神秘地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身走向屋内。
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枚小小的平安符,递给了狐子七。
狐子七只觉这符上香火气很盛,显然不是寻常之物,便问道:“这符是哪里来的?”
宝书回答道:“这符篆是我特意从莲华殿那里求来的。大师亲自为这枚符篆开光,之后我又将它供奉在相国寺的佛龛下,历经百日的诵经祈福,才真正完成。我希望它能保佑你平安顺遂,无论身在何处,都能逢凶化吉。”
狐子七这下是真的有点感动,把平安符放在手心,说道:“怎么想起送我这个呢?”
“从前,公子雪就跟我说,你不会在此地久留,总是会离开的。”宝书幽幽说道,“我虽然不知是什么缘故,但公子雪说的话,总都会成真的。我便想着,你这么孤苦的一个孩子,要说离开公子的庇护,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因此,我便早早去求了平安符,想着到那天你要离开,便赠予你。”
狐子七听得这话,一方面自然是感念宝书的好意,另一方面,却不得不在意起来:“公子雪早说了我会离开吗?你说着符篆是经历了百日祈福的……这么算起来……”
狐子七脑子里如走马灯一样闪过往日和明先雪的种种,心下了悟:原来他纠结的是“离开”啊!
狐子七静心细想:从他一开始现在明先雪跟前,说明了自己“报恩”的来意后,明先雪就不断铺排让他“离开”的程序了。
最开始,是火烧祠堂的时候,明先雪故意不躲避,好让狐子七有机会“报恩”。
狐子七“救”了明先雪之后,明先雪便说:你已经报恩,从此也不欠我什么,可以自行离去了。
最开始,明先雪就在估算着狐子七是为了什么而来,笃信着狐子七总会为了什么而走。
明先雪从不肯相信狐子七真的是为了他而来,一生不会离开。
——当然,他不信也是对的。
狐子七的确是一个因利而来,满嘴胡话的狐狸精。
狐子七心下有了算计,跟宝书微笑道谢,便往屋内走去。
他挑起帘子,便看到明先雪坐在榻上看书,一如既往地不偏不倚正襟危坐,即便有柔软的靠枕在旁,他也没有东歪西倒地倚着。
察觉到狐子七入内,明先雪笑着站起来,作揖道:“大人。”
狐子七好笑道:“就我们两个了,还拘礼呢?”
明先雪便道:“君子慎独,何况两人。”
狐子七说:“这么说来,公子雪是觉得我们尊卑已然颠倒了,我为尊上,你为卑下?”
明先雪垂头道:“我是普通百姓,您是一品大员,自然以您为尊。”
狐子七笑道:“虽然你没有功名,但也是皇族,是王爷的儿子,圣上的侄儿,也算不得平头百姓。”
明先雪却道:“虽然如此,但我身上并无品级爵位,哪里能比得上大人?”
“行,你这么说也有道理。”狐子七笑着走向书案,说,“那你就伺候本官笔墨罢。本官要写字。”
从前都是明先雪在书案旁写字,狐子七磨墨,现在倒转了过来。
明先雪倒是宠辱不惊,依旧保持着那份淡然。他轻轻地挽起衣袖,露出优美而有力的手腕,开始为狐子七磨墨。
狐子七提笔蘸墨,在上好的洒金宣纸上画了一只霸气侧漏的大王八。
明先雪看着这大王八,嘴角没忍住翘了翘。
狐子七挑眉:“怎么?你是在取笑本官?”
“大人误会了。”明先雪一边细细磨墨,一边微笑道,“我是看胡大人这乌龟画得极好。笔触灵动,墨色淋漓,匠心独具,大有名家风范。”
狐子七掩嘴笑道:“你不是说你不打诳语吗?”
“实非诳语。”明先雪笑道,“确实觉得您画得很是生动。”
狐子七又道:“那你不觉得我用这上好的金墨及这洒金宣纸画王八,是暴殄天物?”
明先雪说道:“自然不会。这墨与纸固然价贵,却只是一堆死物,得有书画呈现才算有了生机。因此,您在其上作画,非但不是暴殄天物,反而是物尽其用。”
狐子七听得咯咯直笑,说:“唯有你才有这一本正经却清新脱俗的拍马屁的功夫。”
明先雪听这个调侃,但笑不语。
狐子七很喜欢明先雪淡淡一笑的样子。
明先雪这笑得虽淡,却是淡极始知花更艳的淡。
狐子七看得更是心痒难耐,歪着头端详明先雪。
明先雪便真似一朵不能挪动的花一般,开在那儿沉静温柔又活色生香地供他观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