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秦淮耳边的手机听筒中传出冰冷的机械女声提示音:“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候再拨。Sorry……”
秦淮的表情比看见数学试卷的最后一道大题时还要空白。
如果他没记错,刚刚那什么冰糖葫芦什么什么酸的音乐,应该是徐华的手机来电铃声吧?
舅舅在家?
秦淮狐疑地后退半步,从厨房门口退出来,伸长脖子朝楼上张望。
屋内没有较为明亮的光源,因此,无论他怎样睁大眼睛看,都看不清楚。秦淮想了想,抬脚要往楼梯上走,秦漾却突然在背后喊了一声:“哎呀!”
秦淮赶忙回头一看,就见秦漾正倒在地上,龇牙咧嘴地抱着自己的右脚,“哎哟哎哟”地喊着疼。他顿时有些慌,加快脚步到秦漾身边,蹲下,拉开对方抓着裤腿的手,低下头准备查看伤势,同时开口问道:“怎么了?是哪里磕着了吗?还是被什么绊了?哪儿疼?这儿吗……”
他话都还未问完,身后倏然间一亮,方才还暗得视物艰难的屋子,瞬间变得明亮而清晰。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秦淮下意识抬手遮挡了一下,而就在此时,他听见“砰”的一声,接着,有一些什么小而轻的东西飘到了他的手背上。
秦淮将脸转到背光的位置,眯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这才终于能看清东西了——地面上撒落着各色的小彩片,看材质,像是什么手持小礼炮里炸出来的。刚才他从自己手背上感觉到的东西,应该也是这些又碎又多的小彩片。
他朝彩片飘来的方向看过去。
楼上,那本来应该是空荡荡的挨着护栏的走廊,现在被挤得满满当当——徐华和吕一哲站在最前,一人手中捧着蛋糕,一人手中举着刚放完的小礼炮;罗京和丁斯润一左一右站在吕一哲身后,十分配合地抬起手,张开五指,将双手比划成花的样子;查燃作为在场年纪第二大的人,便扮演起成熟大人的角色,站在徐华身边,面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怀里还抱了一束花……
秦淮怔愣片刻,而后,才极为缓慢地眨了眨眼。
他听见他们之中有个熟悉的声音很轻地响起,和他印象当中那呆愣愣的模样那么吻合。
“三、二……”
那个声音还没数到“一”,吕一哲便迫不及待地开了头,其他人听了,也迅速反应过来,立马跟上他的话——
“生日快乐!!”
由于忽视了指令,所以这句话喊出来,听着就没那么整齐,但最后收尾的时候,所有人的节奏又都默契地合在一起,让“快乐”这两个字显得那么有力。
秦淮看见,站在所有人身后的只露了半个脑袋的那个人,踮起脚,顶着一头像是被风吹过的、乱糟糟的头发,冲他笑了笑。
在秦淮年纪尚小的时候,他的生日还是过得很隆重的。
那时候,爸爸妈妈会带着秦漾一起来接他放学。虽然家里买不起很好的车,只有一辆开了很多很多年的二手车,但一家人坐在里面,开着车窗吹着风,嘻嘻哈哈讲着无厘头的笑话,还是很幸福。对于那个时候的普通家庭的孩子来说,能去肯德基里过生日,已经是一件能写进周记里的开心的大事。秦淮甚至都记得,那些年肯德基的优惠券还是纸质的,像一张张小邮票一样。
后来,妈妈走了,餐桌上的某个位置永远空了出来。秦淮开始学着照料这个家,学着提前长成一个大人。可是,他还是太幼小了,内心的迫切和急躁只能转化为深深的无力,从无数个深夜侵入他的梦。尤其到了生日的时候,他难免想起妈妈曾坐在他对面的位置对他展开的笑颜——现在却再也看不见了。
再后来,爸爸也离开了。于是,坐在餐桌前彻底变成了一种煎熬。秦淮变得不爱吃饭,其他的同龄人开始长个子的时候,他总是落后一截,身形也越发单薄,好多时候都会让看着他的人觉得,是不是风一吹,这个人就要倒了。可秦淮总是挺直着背脊,又叫人觉得,他像一株倔强的树苗。
这株树苗长啊长,最终长成了浑身都是刺的怪东西。
这些刺一半扎向别人,一半扎向自己。
秦淮原以为,这些吓唬人的尖锐的东西会将他遇到的大部分人都推走,可他想不到,居然有人是愿意摸着这些尖刺靠近他的,而且既不抱怨,也不要求。居然有人是愿意这么做的。
比如吕一哲,比如枭遥。
枭遥……
为什么呢?秦淮想,一个人靠近另一个人,总会有什么目的吧?就算最终能在彼此身上找到什么都不在乎的那种坚固情谊,刚开始相遇并产生交集的时候,应该也是有原因的吧?
吕一哲和他认识,是因为高一的时候,他俩是同桌。产生交集,是因为吕一哲想问他借作业抄,用一副新耳机作为交换条件,包一个学期。之后一来二去的,就渐渐熟悉起来,走得也近了,就成了朋友。
可是枭遥……
这个人,第一次见面就害他受伤,之后又阴魂不散地给他道歉,再之后,打了架,拌了嘴,按理说应该老死不相往来才对,可莫名其妙的,关系却变好了。
想来想去,秦淮都不明白,枭遥费尽心思要跟他做朋友,到底是图什么……
“我发现你好像不是很爱吃甜的,所以我做的时候就少放了点糖,”枭遥低下头小声对他说,“我不太擅长做这些,跟外面买的比不了,你别嫌弃。”
秦淮神游的思绪被这话拉了回来。他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蛋糕——卖相不算特别精致,但也很不错了,至少看起来比他从前吃过的那些廉价奶油的蛋糕都要好。
“你做的?”秦淮问他。
枭遥点了点头,嘴角的笑带了几分邀功的味道,说道:“嗯,我跟着网上的教程学的。”
秦淮垂下眼,半晌没说话。
他的胸膛中忽然生出了一种鼓胀的力量,这力量裹挟着酸涩与清甜,和他记忆中那名为“幸福”的感受那么像。秦淮张了张口,一种被这力量催生出的冲动几乎快要将某个问题推至他唇边,可是,另一个胆小敏感的他又在他耳边告诉他,不要问。
不要问枭遥为什么知道自己的生日,不要问他为什么要这么用心,不要问他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好。
不要问。
不要问……
被切成块的蛋糕静静地躺在秦淮面前的一次性纸盘里,原本铺得平整光滑的奶油层被搅得伤痕累累,像海浪。
这个家里很久没有这样热闹了,有家人,有朋友,餐桌周围甚至还坐不下,徐华和吕一哲都是端着盘子去茶几那边吃的——本来徐华是长辈,就应该坐在餐桌,可他笑盈盈的,非说孩子们才能聊到一块儿,他年纪大有代沟,反正也参与不进去,就去沙发上待着好了。至于吕一哲,他说要跟舅舅学生意经,就也跟着过去了。
如此,座位刚好够用。
查燃虽然比在座的初高中生们大了不少,但非要算起来,其实也就二十出头,聊聊八卦扯扯皮,还是有不少话可讲的。再者,她进入社会早,阅历丰富,还是个自来熟,听她讲故事就特别有意思,毫不枯燥。
一群人一起笑着,仿佛真的什么忧虑都没有,什么烦恼都没有。
秦淮捏着塑料勺挖了一勺奶油,送到嘴边,小小抿了一口——绵软丝滑的口感带着淡淡的奶香,从舌尖蔓延开,充斥他的口腔。
他听见坐在他旁边的枭遥语气期待地低声问他:“怎么样?”
秦淮皱了皱鼻子,故意说:“不好吃。”
枭遥闻言,也跟着尝了一口。他吧咂了一下嘴,似乎真的在细细琢磨。秦淮从眼角瞄了他一眼,最终没忍住笑,用手指戳了一下对方的大腿,小声道:“骗你的!”
于是,枭遥抬起眼看他。
两人的目光在不近不远的位置发生碰撞。秦淮像是被灼到了,在某一瞬,他的脑袋近乎一片空白。
枭遥拱了拱鼻子,桌下的腿动了动,用自己的膝盖撞了撞秦淮的膝盖,而后有些埋怨地说:“你就知道骗我。”
他又作出一副很委屈的模样,眉毛和嘴角都耷拉着,像一朵被摘下来丢在屋外淋了一夜雨的花。秦淮顿时觉得自己说得太过分了,于是脑子一热,脱口哄了一句:“我错了。”
话音落下,他愣住了,枭遥也愣住了。两个人以一种微妙的默契沉默着,谁都没接这个话茬。
秦淮看见枭遥那镜片后的眼睛正一点点弯起来,可他现在一点都不想看到这个人笑。于是他极不自然地“腾”一下站起身,同手同脚地往门口走,只丢下一句:“屋里好热,我出去吹吹风。”
好在场上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讲故事的查燃身上,他离开,没有人多想。枭遥盯了一会儿秦淮那手脚不协调的背影,嘴角压都压不住,也起身跟了上去。
走到半途,他一顿,又回过头来,从桌子旁放着的那束花里抽了一支白雪山。
秦淮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抱着胳膊,见他过来,也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只是往边上挪了挪。枭遥便就这么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喏,”枭遥将手里的花递给旁边的人,说,“这是那束花里最漂亮的一朵。”
秦淮没接,仅仅是垂眼看了看。
白雪山玫瑰,饱满而细腻,被淡淡的月光蒙上一层浅色的薄霜。
“你不喜欢吗?”枭遥问他。
秦淮收回视线,片刻,终于伸手接过。
他没收到过花,更不用说,还是这么漂亮的花。在他的记忆当中,妈妈很爱种花,天台上的那一排花盆到现在都还留着,只是秦淮实在打理不好,最终还是养坏了。
他垂下眼,食指和拇指捏着花茎,轻轻捻着,花也跟着转,绽开的嫩瓣一颤一颤。
秦淮问:“这是什么品种的花?长得像玫瑰。”
“就是玫瑰,”枭遥说,“叫白雪山。我觉得名字很好听,所以店员介绍的时候,我就多挑了几支。很好看吧?”
秦淮点了一下头,“嗯”了一声。
安静片刻,枭遥忽然凑近了些,小声问他:“那你喜欢吗?”
秦淮手上的小动作一顿,听见了,却未回复。
而枭遥似乎也不急,对方不回答,他就接着自顾自地讲:“你知道吗?挑花的时候,我跟我姐差点在店里打起来。我说要鲜艳一点的,衬你,她非说颜色淡一点才好看,看着干净。要不是店员在旁边一直劝啊劝,她那个脾气,为了压过我,可能真的要把屋子里所有鲜艳的花都给吃了……”
秦淮扭头看他:“为什么觉得鲜艳的颜色衬我?”
话音落下,枭遥一怔,像是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抿了抿唇,大概是在认真思考,半晌,才语气肯定地道:“直觉!”
秦淮看着他那坚定无比的眼神,没忍住笑了。他道:“可你最后还是选了白雪山。”
“因为漂亮啊,”枭遥很无赖地撇了撇嘴角,而后又十分认真地说,“其实是我听完介绍,就觉得这花最适合你了。”
他说完,又直勾勾地盯住秦淮,凑得更近,问他:“所以呢,你喜欢吗?”
秦淮被迫与他四目相对。这一刻,他忽然感到一阵心慌——他也不知道这是慌还是别的什么,总之疯跳的心无法镇静,更不听使唤。
喜欢……喜欢花吗?秦淮不知道该怎么答,因为他不懂花。
于是他下意识又开始转移话题:“店员是怎么介绍这种花——”
“回答我吧,你喜欢吗?”
枭遥打断他,那双眼睛盛满了秦淮看不懂的情绪。然而,这些东西只展现了一瞬,接下来便又隐去了。秦淮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回答我吧,”枭遥可怜巴巴地又重复一遍,“你喜欢吗?”
秦淮紧紧抿着唇。
枭遥又逼他一句:“求你了。”
秦淮终于败下阵来,别开脸去,点了点头。
“这是什么意思?我看不懂,”枭遥说,“你讲给我听。”
他依旧不急,说话的口气慢悠悠的。秦淮越发觉得自己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于是瞪了枭遥一眼,还是选择不回答。
他不说,枭遥就盯着他。他一直不说,枭遥就一直盯着他。
秦淮面上一阵发烧,若不是夜晚还算凉爽,估计他的头顶就要冒出烟来。可他直着腰,说什么都不肯服软了,像是誓要扳回一局才肯作罢。最终,枭遥还是随了他的意,耍赖般眯起眼睛哼哼一笑,说道:“算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了。”
他这话说得太有歧义——不说也知道……知道什么?还是借此给秦淮台阶下?
秦淮哪个都不想假设。
他沉默,枭遥就要说。今夜不知是怎么的,枭遥的话格外多,快比他们认识这么久以来讲过的所有话还要多了——他从今天的早餐讲到他物理卷子上的倒数第二道大题,又从那倒数第二道大题讲到游乐园里没能去成的某间鬼屋,接着又从鬼屋讲到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乌龙。秦淮静静地听着,心里酸胀胀的,莫名很不是滋味。
他手中的那支白雪山沐浴在夜色里,仿佛承载了什么沉甸甸的心事,重重地垂着,随着他的小动作一晃一晃、一点一点。
第67章 纸鹤
这学期的期中考作为高二下半学年的第一场大考,老师们的嘱咐真是一刻也没有停过。听时含沙说,下学期他们就升高三了,因此这场考试相当于一次摸底,会根据整个年段的成绩情况来调整之后的教学安排。
听起来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但大部分学生对此都没有多上心,毕竟对于他们来说,这只是一次期中考而已。
秦淮的心态与他们也大差不差,但枭遥对他的学习情况格外操心,一有空就要跑来找他,而每次来不是检查作业就是找了新的题给他讲。对此,吕一哲发出过强烈的抗议,声称枭遥的“霸权主义”剥夺了秦淮休息的时间,但枭遥一律充耳不闻,还要眨着眼睛问秦淮:“我防碍到你了吗?真的吗?”
秦淮好几次觉得手痒痒,恨不能揍他一顿……但不太妥吧,毕竟枭遥也是为了帮他提高成绩才这么做的,而且他讲题很好懂,不听白不听。于是秦淮又莫名以这种理由说服了自己,顺带说服了吕一哲。
然后,吕一哲也经常抱着作业跑来旁听了。
这一小段日子安稳得像是在做梦,就连从家到学校两点一线的生活都变得不那么枯燥了。上课还是上课,放学还是放学,但身边热热闹闹的,竟让人生出一种恍惚之感。
这天晚自习结束,放学铃声响,秦淮照常按照作业列表整理出还没有完成的作业和卷子塞进书包,带好随身物品,和吕一哲一块儿往楼道走,顺便等一等枭遥——他的班级在楼上,总是要过一会儿才能和他们汇合。
最近的枭遥和秦淮最初印象中的已大有不同,话多了,也更爱开玩笑了,不再是一副书呆子模样。大多数情况下,秦淮都不怎么搭理他,但有吕一哲在,什么话都掉不到地上。于是,枭遥在左,吕一哲在右,两个人叽里呱啦能聊一路,直把秦淮吵得脑袋嗡嗡响,然而仔细一听,却发现这两人简直可以说是各讲各的,大部分时间都不在一个频道上。秦淮也是服气,觉得他俩真是奇人。
晚上的校园大道虽亮着路灯,但光线依旧昏暗,有不少正经历着青春懵懂的学生趁机与心动的对象并肩走到一块儿,垂在身侧的手一不小心触碰到对方的,还很羞涩地缩回去。秦淮目不斜视,一手推着自己的自行车一手插着兜,用余光在周边寻找老师的身影。
放学的时候可是抓早恋小情侣的最佳时机,根据他的观察,这附近绝对有老师。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前边儿的花坛里突然亮起手电的灯光,吓得好几对学生都四散逃窜,狼狈又好笑。
秦淮突然感觉自己的衣服被人轻轻扯了扯,随后那力气就消失了。他转头看了眼走在他身边与他隔了一辆自行车的枭遥,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
原本被他抚平整了的校服口袋此刻正大敞着,像是刚被人拉扯过,往里塞了什么东西一样。秦淮脚步一顿,换了只手扶住车,再往口袋里一摸,却发现只有他的饭卡,其他什么都没有。他瞥一眼枭遥,发现对方也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正在看他。
“怎么了?”枭遥问。
秦淮若无其事般将那只揣在口袋里的手用力向下压了压,道:“没事。”
他继续往前走,可没出两步,又忽然停住了。
校门外的那盏路灯下,站着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这个身影遍布他童年记忆的每个角落,教他骑车,陪他玩耍;但随着时间过去,一年又一年,如今再这样见到,他又觉得,这身影已不如他印象当中那般高大,不知是自己长大了,还是他变老了。
那是他的爸爸。
秦家驹穿着一件旧的黑色皮夹克,胡子刮得很干净,那剃得光溜的脑袋在一众来接孩子放学的家长中显得格外突出。但与他那相当凶悍且有威慑力的外表不同,他的体态十分拘谨,两手交握在身前,还时不时踮起脚朝学校里张望张望。
秦淮简单与身边的人做了告别,快步向门外跑去。他的步子越来越快,好几次差些顾不上他推着的那辆自行车,可距离门口越近,他的脚步又渐渐放慢下来,到最后,近乎在磨蹭。
直到秦家驹看到了他,朝他抬了一下手,秦淮才终于回过神来。
“这儿,淮淮,这儿。”秦家驹略显生涩地笑了笑,开口喊道。
秦淮靠近了,秦家驹便伸手将他扶着的自行车接了过去。
“走吧,今天你舅舅开车来了,你的车子放他后备箱,”秦家驹依旧是笑着的,但眼神有些躲闪,始终不看秦淮,道,“上学累了吧?”
和其他的大部分家长一样,他的问候听起来并没有多少营养。
秦淮跟着他走到徐华的车边,回应道:“不累。”
他的自行车不算大,斜着塞,勉强能放进后备箱,就是还有一只轮子悬空在外面,盖不上后备箱盖,只能敞着。
徐华这位热心的中年人第一次一反常态地没有动作,只是坐在车里,很无聊地将车载广播的声音调大又调小。秦淮拉开后座的车门,钻进去坐下,关上车门后,从车内的后视镜里打量了一眼徐华,发现他的这位舅舅看起来兴致缺缺,心事重重。
看样子,今天秦家驹出来,应该是徐华去接的。
回家的路上,车里没有人说话,只有车载广播里传来电台主持人播报路况和新闻的声音。秦淮靠在窗边,时不时看看窗外,总感觉这气氛安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以为父亲回家的这一天,他们会很高兴,会很激动,怎么说也得拉在一起唠上几个钟才算完,可事实与他的想象完全相反——高兴和激动是有的,但那么多年没有真正地一起相处过,这种难免的生分反而占了上风,让每个人都不晓得要怎么开口。校门外的那几句语气平常的寒暄,大概是秦家驹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话题了。
秦淮有些郁闷地将手揣进兜里,却在口袋里摸到了一团纸。他疑惑地取出,摊开手掌,发现是一只纸鹤,和他从前总是在课上折的那种一样。
回到家,秦漾正团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门响,便“啪哒啪哒”踩着拖鞋跑来开门。
餐桌上还摆着几盘卖相漂亮的菜,近日天气暖,出去接了一趟秦淮回来,也还是温的。秦家驹却不太好意思地站起身来,说要再去把菜热一遍。
复热过的菜口感没那么好了,肉变得有些干巴,素菜吃起来也蔫蔫儿的。秦家驹的表情变得比先前更加窘迫,但并不明显,不至于让人一眼就看出不对劲。
秦淮夹了一筷子番茄炒蛋,并着一口白米饭送进嘴里。还是记忆中熟悉的家常菜味道,比他自己做的要好吃多了。
一顿饭吃到后半程,冻结的气氛才终于渐渐融化。先是秦漾说自己的作文拿了校一等奖,被贴在文化长廊里展示,还给她加了额外的品德分;再是徐华分享了一则他在应酬酒桌上听到的离奇八卦,据说至少牵扯了五六个人,是一场令人大跌眼镜的多角恋——虽然在场的还有小孩儿,但徐华向来不怎么避讳这种话题。
饭是秦家驹做的,吃完了,碗也是他洗的。秦淮和秦漾都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他哄去楼上休息了。
走进卧室,关上门,秦淮将书包随手甩到书桌旁的椅子上,而后整个人一转,扑进了床上铺着的软蓬蓬的被子里。
老房子的隔音不大好,他隐约能听见楼下有人在讲话,大概是秦家驹和徐华在谈天。
秦淮脸朝下闷了一会儿,这才偏开头,用力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去。他就这么安静地趴着,片刻之后,终于起身,走到书桌旁,从书包里掏出剩下还没写完的作业,准备开始做题。
他闷头写了一列选择题,手指抠了抠中性笔笔壳上凹凸不平的纹路,呆了须臾,忽然放下笔,从身上的校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只纸鹤——鹅黄色的,折得相当精巧,所有的细节都标准得能纳进手工教学绘本里。秦淮想不出有谁能在他口袋里塞这种东西,唯一的可疑人物只有枭遥。
他扭头,看向床头柜上的那只饮料瓶。
饮料瓶上的标签被撕掉了,里头灌了清水,瓶口往下五公分的位置被剪开,反着折下,口子的大小正好够放进那束白雪山——家里没有可供插花的花瓶,再买一只也是浪费,毕竟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是不会闲着没事买什么花回来插着玩儿的,干脆将就将就算了,反正已经剪下来的花总有一天是要枯的。枯了,就是要扔的。
剩下的作业不多,写完,秦淮伸了个懒腰,身上的骨头都僵得咯咯直响。他起身,拿上睡衣,准备洗澡去。
房门的门把被拧下,门打开一条缝的瞬间,那本来隔着门与墙听起来音节模糊的谈话声瞬间变得清晰许多。
徐华愤愤的低骂中掩不住哽咽:“秦家驹,我姐嫁给你,真是瞎了眼了!”
第68章 耍无赖
徐华很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这么多年来,秦淮还没有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失望、愤恨、难过又不甘。这个中年男人好像总是一副能把天都撑起来的样子,生意亏了笑一笑,受了伤了笑一笑,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是先笑一笑。
但是此时此刻,他居然带着哭腔,如此控诉着。
“是,你是泄愤了,酒瓶子往人家肚子上一捅你是爽快了!”徐华压抑着音量,这让他的话听起来更加咬牙切齿,“可你是一点都没想过家里两个孩子啊!那时候他们才多大?啊?你真是舍得!”
话音落下,没有人接。
徐华接着道:“我姐走了,你就什么都不管了,厂里找不到你人,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七年了,你想没想过这个家!啊?淮淮和荡荡不是从你肚子里掉出来的你就不知道心疼是吧!”
秦家驹的反驳显得很没有底气:“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徐华打断他的话,呜咽声更大了,“你要是真知道心疼,真知道责任,就该报警!打官司!让他们去吃牢饭!而不是把你自己搭进去,让淮淮和荡荡因为你这个坐了牢的爹遭人议论!你是报仇了——重情重义的英雄?呸!我阿姐要是还在,肯定第一个甩你耳光。”
听到这里,秦淮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了。
徐华一向心疼他和秦漾,恨不能连上学的时候都跟着他们一起走,就怕两个孩子在外面受人欺负。一别七年,再和秦家驹共处一个屋檐下,他心里难免有点压不住的怨恨——怨恨他那时的一蹶不振,怨恨他不管不顾的一时冲动,怨恨他为了所谓的“报仇”,把这个家和陈离最后的念想都抛下了。只怕是白天时事情多,等到现在夜深人静了才有空发泄吧。
秦家驹很久不说话,不知过去多长时间,才听到他很低很低的一声“对不起”。
楼下,两个人压抑的哭声像从许多年前的一段阴暗记忆中传过来,听得秦淮心里闷痛不止。
他闭上眼,隔着眼皮用手指摁了摁发胀的眼珠,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开门出去。
楼梯是木制的,用了很多年了,踩上去都嘎吱响。秦淮走到一楼时,徐华已经整理好表情,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招呼了一声:“还没睡啊?”
秦淮举了举手里拿着的换洗衣物,说:“没洗澡呢。”
徐华笑了笑,秦淮忽然在此刻觉得他脸上的皱纹那么扎眼。徐华道:“那快去洗吧,明天还上学呢,早点弄完好休息。”
闻言,秦淮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也没有将目光分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秦家驹,只是自顾自别过脸去,转身进了浴室。
洗完澡,收拾好东西,秦淮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盯着天花板,静静酝酿起睡意。他原本是很困的,可是洗完澡就清醒了,所有瞌睡虫都被热水冲走了似的,俩眼珠子在夜里瞪得像俩灯泡,精神得不得了。
许久,秦淮叹了一口气,在被窝里挪了挪,翻了个身,侧躺着,屈起一边手臂枕在脸下。
精致柔嫩的白雪山玫瑰插放在粗糙劣质的塑料瓶里,摆在床头柜上,这抹浅色在只有月光的卧室里格外显眼。秦淮盯着花,眸光湿润,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而后,他撑着胳膊支起身,伸手,用食指与中指将一只鹅黄色的千纸鹤从床另一边的书桌上夹过来,捧在手里,放到那些白雪山旁边。
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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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含沙将已经打印出来的期中考的日程安排贴在了教室后方的储物柜上,早自习下课铃一响,学生们便全都凑了过去,伸长脖子挤来挤去地看。
周三正式开始考试,六门学科,每一科的考试时间都分得很开,统共要三天,全部考完,正好到周末。秦淮算了算日子,心想这时间倒是凑得挺巧,毕竟考完试的学生们最静不下心听课,干脆考完就放,老师和学生谁也不折磨谁。